文/李士忠

斯人已去，精神長存
——獻給陶濤同志

文/李士忠

我永遠不會忘記1964年10月16日那一天，一朵升騰在中國西部的碩大蘑菇云，一聲來自世界東方古老大地的驚天巨雷震動了整個世界——中國自己研發(fā)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

我親眼目睹了北京大街小巷人們瘋搶《人民日報》號外、歡呼雀躍的動人一幕。我看到，正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萬人大禮堂開會的周恩來總理中斷會議，莊嚴宣告這一驚人特大喜訊時，整個會場沸騰了，人們歡呼，人們跳躍，人們眼含熱淚高呼口號，仿佛波濤洶涌的歡樂海洋。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西昌衛(wèi)星城觀看衛(wèi)星發(fā)射的壯麗場面。當指揮大廳指揮長宣布點火后，一聲巨響，衛(wèi)星在火箭的推動下噴射著熊熊烈火穩(wěn)穩(wěn)地把一條神龍送入太空。

我也永遠不會忘記在酒泉飛船發(fā)射基地親眼所見飛船屹立在高入云霄發(fā)射架上整裝待發(fā)的雄姿。

我同樣永遠不會忘記在北京航天指揮中心親眼看見返回地面的“神舟號”飛船，并和它合影留念的感人情景。

不管是原子彈、氫彈的成功爆炸，還是導彈、火箭、衛(wèi)星、飛船的成功發(fā)射，都離不開化學工業(yè)的重大貢獻。正是它提供的大量必不可缺的高、精、尖化工產(chǎn)品，才有了這些奇跡般的創(chuàng)舉。而這一切的一切都與一位默默無聞、辛勤勞動，并把終身獻給祖國國防工業(yè)的化工技術專家密不可分。她，就是我深深崇敬的原石油化學工業(yè)部、化學工業(yè)部副部長陶濤同志。

遺憾的是，2013年4月5日22時55分，一如一條涓涓細流緩緩流去，陶老以96歲高齡從容坦然、平靜淡定地走了，向著歲月深處，把波瀾壯闊、崇高偉大隱匿于茫茫蒼穹，令我永遠不能忘懷……

1917年，陶老降生在上海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家庭，畢業(yè)于上海大同大學化學系，當?shù)蹏髁x的鐵蹄踏破國門，她毅然與四萬萬民眾共赴國難，積極投身抗日救亡活動，并由此走上革命道路。1940年初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由于從事革命活動比較暴露，根據(jù)黨的指示，同年底撤離上海赴蘇北參加了新四軍。

是她，憑著在大學學到的化學知識，解決了最后一道技術難題，成功研制出第一塊印制“抗幣”（抗日民主根據(jù)地發(fā)行的貨幣簡稱）所需的凹印銅版，保證了“抗幣”的印制，為支持抗戰(zhàn)及與汪偽貨幣作斗爭做出了突出貢獻。

是她，遠赴蘇聯(lián)幾個染料廠進修學習，回國組織新建吉林染料廠并順利投產(chǎn)。

是她，在國家發(fā)展國防尖端技術和新武器裝備迫切需要特種化工新材料時，深入調查研究，攻克研制中的技術難關，生產(chǎn)出了核彈急需的裂變物質合格產(chǎn)品，保證了核工業(yè)熱核原料生產(chǎn)尖端武器的需要并組織采用新技術建設一個相同規(guī)模但基建投資僅為原生產(chǎn)裝置八分之一的新裝置，產(chǎn)品成本僅是原工藝方法的六分之一，而工藝技術卻達到國際先進水平。

是她，在我國發(fā)展戰(zhàn)略導彈和人造衛(wèi)星急需氧化劑、燃燒劑等推進劑時，親臨現(xiàn)場組織設計人員精心設計，對裝備、工藝、廠房不斷修改，終于在1968年初順利投產(chǎn)，保證了長征系列火箭發(fā)射衛(wèi)星的需要，并至今保證正常供應。

是她，在“飛船”發(fā)射要求高能燃料的原料純度達到99.9999%，需要采用極為嚴格的凈化工藝，生產(chǎn)難度大，技術關鍵難以解決時，深入調查研究，安排科研人員采用一種新的吸附劑進行試驗，獲得成功，并建議改造生產(chǎn)裝置，生產(chǎn)出了合格的高能燃料，僅用原建設投資四分之一費用，提高生產(chǎn)能力一倍多，解決了“飛船”發(fā)射對基本原料的高要求，滿足了航天事業(yè)的需要，并保證了“神舟號”系列飛船順利升空和返回地面。

是她，在50年代國防科技要求化工部迅速研制一種耐高溫、耐強腐蝕、電絕緣性能極好，號稱“塑料王”的高分子合成材料時，組織公關會戰(zhàn)，保證了國防尖端技術的需要，她一直深入現(xiàn)場，攻克了許多技術難關，當建成生產(chǎn)裝置并一次試車成功后，還繼續(xù)跟班勞動，仔細觀察生產(chǎn)過程中的工藝技能和制成品的檢測性能，直到產(chǎn)品合格才回到北京。

是她，在1976年毛澤東主席逝世，中央決定保護好毛主席遺體供廣大群眾瞻仰時，當天中午接到任務就立即組織有關單位星夜趕制完成了有機玻璃罩和靈床，次日即送到現(xiàn)場。也正是她的一個簡單、科學、實用的辦法，解決了棺內充氮和遺體轉移中制造氮氣環(huán)境的難題，為長期保護毛主席遺體起到了有益作用。

是她，在擔任國務院塑料推廣領導小組副組長期間，精心組織、身體力行、走南闖北研制塑料加工應用，使塑料制品廣泛推廣，特別是鋼塑門窗、上下水管道納入國家建筑標準被廣泛采用。

是她，從1956年化工部建部以來，一直領導和組織化工新材料和國防工業(yè)配套化工產(chǎn)品的研發(fā)工作，為我國數(shù)以萬計的化工新材料和國防尖端技術的創(chuàng)建與發(fā)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卓越貢獻。

歲月催人老。進入古稀之年，她一如既往地關心化工新材料和國防化工的生產(chǎn)和發(fā)展，經(jīng)常把化工部二局（軍工局）和主管新材料的同志，以及離退休老同志請到家里了解情況，提出建議。

陶老的人生底色單一到近乎純粹，熱愛黨熱愛祖國是她對自己生活唯一的潤色。她一點一滴的涂抹，再酣暢淋漓地散發(fā)。在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歲月里，把畢生精力獻給了自己所熱愛的革命事業(yè)，忠于黨、忠于祖國、忠于人民。她是一位革命者，更是一位學養(yǎng)豐贍且治學嚴謹?shù)馁Y深專家，把自己點滴的汗水全部匯入了建設國家波瀾壯闊的洪流之中。

十分有幸，我曾經(jīng)在她的身邊工作了5年。經(jīng)年累月，耳濡目染，她高邁的人格連同她的嚴謹自律、樸實作風、謙虛謹慎、刻苦鉆研、認真負責、關心同志，為我樹立起一座豐碑。豐碑永存天地間，為我提供著面向無盡時空的映照。

她沒有子女，她把同志當作自己的弟弟、妹妹和子女。每年春節(jié)前后，她都要設宴招待大家，與他們歡聚一堂，所有費用自掏腰包，從不讓別人花一分錢，更不讓人找公家報銷。

當年，因為備戰(zhàn)的需要，一些國防軍工企業(yè)大都建在內地及大西南、大西北的崇山峻嶺、窮鄉(xiāng)僻壤間。她要頻繁到這些企業(yè)調查研究和蹲點。我曾經(jīng)跟隨她一同出差，她完全有資格乘坐軟臥前往這些遙遠的地方，但許多次，為了給國家節(jié)省些差旅費，她堅持乘硬臥，甚至是硬臥上鋪。

她工作起來的認真、細致勁兒用一絲不茍形容似乎分量還輕了一點。記得1996年，為了紀念化工部成立四十周年，部黨委派我負責《中國化工風云錄》一書的創(chuàng)作工作。清樣印出后，我們分送給各位領導審查時，已年近80歲高齡的她，不僅親自審查了全書，還把老二局熟悉情況的同志請到家里，對第六章《負起特殊的使命》和第十二章《誰持彩練當空舞》兩章作了認真討論修改，然后把修改意見打印成書面材料送回來。我們所有創(chuàng)作人員無不為之感動，她的嚴謹認真鞭策激勵著我們完成了這部囊括長達四十多年中國化學工業(yè)發(fā)展歷史進程的大型報告文學?？梢哉f，正是字里行間飽含了無數(shù)陶老這樣人的厚望與辛勞，這本書才漸漸豐滿厚重起來，最終成了一部歷史性和可讀性兼而有之的好書。

她在工作中的一貫作風是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她在調查研究和蹲點時，虛心聽取群眾意見。遇到工作上的難題就和工人、技術人員和同事們一起分析研究，總結經(jīng)驗教訓，提出解決方法，在新材料和國防用化工產(chǎn)品研發(fā)、生產(chǎn)中連連取得豐碩成果和重大突破。

陶老是和藹可親的。她的關心體貼總是讓人如沐春風。1993年，我任化工部副部長兼人事教育司司長期間，具體操作機關機構改革，由于過度勞累，積勞成疾。在我住院治療期間，年近80歲的她親自到醫(yī)院看我，語重心長地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定要注意節(jié)勞，保重好身體。千般叮嚀萬般囑咐，讓我感動得流下熱淚。我也多次到家里看望她，每次她都用親身體會告訴我，隨著年齡的增長，要特別注意兩件事，一是工作要有節(jié)制，不能過度；二是冬天出門一定要帶帽子，保護好腦外骨、表皮內的血管，防止出事。她說，全國人大一位副委員長就是出門時遇冷前額血管破裂，讓我們痛失了一位著名的歷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她提醒我可不要小看這些生活中的小事，弄不好就出大事，千萬要注意。多年來，她的這些有益忠告和經(jīng)驗以及她所給予的諄諄教誨和關心愛護春風化雨般滋潤著我，令我不曾也不能忘記。

陶老也是謙遜的。她身在高位對人卻總是善氣迎人、泰而不驕、尊重有加。一次，去看望她，我說，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們辦的，盡管告訴我們。一再追問下，她才說，我去看病或出門總是聯(lián)系不上司機，組織如果能給司機配個BB機（當時手機還很少），便于我呼叫他按時來接我就好了。再有，我最近眼睛不好，能不能幫我轉到北京同仁醫(yī)院去看看。我當即告訴隨我一起去的行政司副司長佟樹林同志回去立刻就辦，必須落到實處。事后，她幾次親自給我打電話，一再表示感謝，還讓司機代表她來表示感謝。說實在的，這事讓我深感內疚，其實是自己的工作不夠仔細，她才遇到了這些麻煩，但反過來我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她卻這樣放在心里。還記得1981年，全國經(jīng)濟工作會議在南京召開，因為參加會議名額有限，秘書不能同去，由計劃司司長和時任生產(chǎn)調度司綜合調度處副處長的我陪同陶老前往，所以秘書工作當然由我承擔。在回京的火車上，她幾次對我說，你既忙于工作又做我的秘書，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非常感謝你。尊重他人是一種高尚的美德，是一個人內在修養(yǎng)的外在表現(xiàn)。陶老的謙恭下士給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陶老在重病住院期間，不忘過去，在病榻上書寫了《難忘在新四軍一師戰(zhàn)斗生活片段》和《一切服從革命的需要》回顧了從1941年至1945年在新四軍一師粟裕師長領導下的革命和生活歷程，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陶老年過九旬后，在病房中看到窗外遠處的工地上豎立的塔吊，寫下了《塔吊隨感》短文，令人肅然起敬?！袄象K伏櫪，志在千里”這句千古名言正是陶老在內的老一輩革命者為祖國、為人民奮斗終生的真實寫照。

陶老更是磊落坦蕩的。早在并重前，她就給上級黨委和黨支部留下遺囑：“我去世后，喪事從簡，不舉行遺體告別等任何儀式。不寫生平。家中不設靈堂。遺體火化后不保留骨灰，埋在任何一棵樹下，不留標志……我交兩萬元特殊黨費?！弊匀灰?guī)律不可抗拒，這位功勛卓著、德高望重，把畢生精力和熱情全部獻給共和國建立和社會主義建設偉大事業(yè)的人，就這樣告別自己的一生，令人唏噓的同時不得不深深的敬慕景仰。

讀完這份遺囑，輕輕放下的時候，我將頭舉向夜空——繁星滿天?；秀遍g，我依稀看到繁星在天幕上拼寫出這樣一行文字：“高風亮節(jié)、胸懷寬闊！”

雖然我有幸在她身邊工作5年，也只是了解了她人生中點滴情況。我只能沿著回憶，從曾經(jīng)的過往中，尋覓她這一生的蹤跡。金戈鐵馬、云卷云舒，相比她光輝的一生，這如同針尖上的灰塵，是那么的微乎其微。縱使如此，還是寫出來獻給她吧。

陶濤部長，您一路走好。

我永遠不會忘記您，我永遠會紀念您。

（作者系原化工部副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