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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手

2013-03-11 06:44程莫深
地火 2013年4期
關(guān)鍵詞:機子樓梯口小鳳

■ 程莫深

琴手

■ 程莫深

春天的聲音 版畫/王洪峰 作

陶敏能拉一手好提琴。吃過晚飯閑下時,就站在樓梯口,搖頭晃腦地拉上兩曲,提提精神。

陶敏喜歡拉《梁?!罚紶栆怖秃?、舒伯特。起初人們都以為陶敏是賣弄手藝,后來,聽過的人就說,小子手藝不錯,走,聽聽去。就三三兩兩地去聽。陶敏不停地變換姿勢和指尖,使用弓根、弓尖、下弓和上弓,一種單薄而透明的音色,頓時悠揚在院子里。

月亮很圓。流水般柔軟的月華,在靜靜的夜色里泛著透明的光點。目光眺過院墻,遠處是野狐溝高大的山峰,在月光下暗放著一種幽怨的傷感。樓梯口旁邊的小屋里,一雙詭秘的眼睛在小窗前忽地一閃,就不見了。

“小敏子,回來睡覺。”

陶敏拉得正投入,聽見叫聲,馬上收了小提琴,就轉(zhuǎn)身進屋了。聽得如癡如醉的少男少女們,神經(jīng)還沒來得及轉(zhuǎn)彎,一看陶敏被女人喊走了,都罵,這女人真不知羞恥,這么早就喊男人上床。

陶敏這手,是前兩年從部隊上學的。當了三年文藝兵,什么都沒撈到,就落了兩件東西:他妻子小鳳和一把小提琴。這兩件寶,他走哪兒帶哪兒,舍棄不下。小鳳是個家屬,呆屋里整天沒事兒,只經(jīng)管一日三餐,頓頓土豆絲、饅頭、稀飯,不會搞別的。陶敏吃多了就反胃,一股一股地直吐酸水。小鳳摸不清,就只管給他往嘴里喂稀飯,一勺一勺的,陶敏就吃,吃了還犯。犯完了,陶敏就站樓梯口拉提琴,拉到有女觀眾的時候,小鳳就立馬讓他收曲,上床跟她睡覺。小鳳心里有事兒,對他總有種依賴感。陶敏下班一身油衣還沒換下,小鳳就撲過來,兩手挽住陶敏的脖子,使勁在他的臉上親來親去。陶敏也不管,隨她怎么親,都不吭聲。飯剛下肚,小鳳就拉他上床。陶敏今晚有點兒累,在井場干了一天的活兒,想靜心躺躺,小提琴都懶得動,不想跟小鳳親熱,就不脫衣服。

“小敏子,脫呀。”

“明天吧?!?/p>

“不,現(xiàn)在?!?/p>

“毛隊長說了,明一早還進野狐溝,好多井場都被雨水淹了。”

“淹就淹了。脫呀?!?/p>

“明天吧?!?/p>

“是不是有了相好就想甩掉我?”

“有你就夠我受了。”

“諒你也不敢。”

“我不想給自己惹麻煩?!?/p>

“你現(xiàn)在轉(zhuǎn)業(yè)到油田,總算安穩(wěn)了。”

“得干出個樣子。毛隊長說了,要介紹我入黨?!?/p>

“讓入就入唄。不過,你得想法子讓我懷個孩子?!?/p>

“都幾年了,在乎這陣子?!?/p>

“孩子是男人的韁繩,得把你拴住?!?/p>

“別把我老想那么壞?!?/p>

“我都注意了,咱這隊上年輕女人多,你別走眼了?!?/p>

“放心吧?!?/p>

晚飯的時候,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是秋雨。接連下了好幾天了。屋子里又潮又濕,四周散著一股發(fā)餿的霉氣。

這是一間從樓梯口旁邊隔出來的小屋,隊上一直做小庫房,堆放些亂七八糟的工具和廢棄的機泵。門很少開過,多是封閉著的,透不進空氣,也見不著陽光。加之地處一樓,沒有通風口,外面的氣候就極易對這間小屋構(gòu)成一種季節(jié)性威脅。暑雨寒雪,稍有個風吹草動,這個彈丸小地就成了最直接的反應(yīng)區(qū)。陶敏兩口子上個月來隊上報到時,毛隊長為他們的住處愁出了一身汗。最后還是陶敏發(fā)現(xiàn)了這間小屋,把它從毛隊長手里要了過來。小兩口幾經(jīng)收拾,開了眼小窗,勉強給里面架了張床,塞了張桌子,灶具用鏈鎖在樓梯口的扶手上一繞,就算把家安了下來。毛隊長說了,油田新區(qū)剛剛上馬,住房緊張,讓他們將就點兒。倆人起初為能有間房子住,高興得幾夜睡不著覺。住了沒倆月,小鳳就受不住了。小屋的潮氣和霉氣太重,饅頭一過夜就長出星星點點的霉苔,衣服不過周,就得三天兩頭地找出來翻晾。最讓小鳳受不了的是,這屋子一過秋,就特愛招風,黃土整天刮得睜不開眼。灶具正好安在風口上,做頓飯得點上十幾次火,弄得飯菜老有股子土腥味,吃起來心里不怎么舒坦。小鳳一個人呆著悶氣的時候,就去找隊上的一些家屬,聊聊家長里短。一聊,心里自然就好受多了。

這天,小鳳從外面回來,說毛隊長的家屬有臺毛衣編織機,給遠近的人織毛衣,生意紅火得很,纏著陶敏想法子給自己也買回一臺,學著做點兒小生意,陶敏沒說話。

“說呀,小敏子,啞巴了?”

“你就眼紅別人?!?/p>

“沒錢我去借,你發(fā)什么愁?反正呆家里也是閑著?!?/p>

“你玩不轉(zhuǎn)?!?/p>

“就那么個小機器,我玩不轉(zhuǎn)?”

“玩不轉(zhuǎn)?!?/p>

“你豬腦子,不開竅?!?/p>

“你就想法子做好三頓飯。別的事,少管?!?/p>

“毛隊長家屬說了,她負責教我,當天就出活。”

“小敏子,又啞巴了?”

“毛隊長說了,明天繼續(xù)進溝?!?/p>

“少拿毛隊長嚇唬我?!?/p>

“人家想介紹我入黨。”

“入黨、入黨,就不會說些別的?”

“那就別買了。咱不是那塊料。”

“必須買,你要不應(yīng),就別上床?!?/p>

兩個人為一臺機子的事兒斗上了勁,小鳳一時氣急,在陶敏的臉上抓了兩道血印兒。第二天一大早,小鳳還氣不過,就叫來毛隊長調(diào)理。毛隊長哼了半天,沒調(diào)出個所以然,就背著手走了。小鳳沖著毛隊長的背影喊:“不許你發(fā)展他入黨。”

毛隊長收住腳,回身盯住小鳳愣愣地看了半天說:“你再說一遍。”

“不許你介紹他入黨?!?/p>

“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老毛說了算?”

小鳳看毛隊長有些燥,就沒敢吱聲。她看著毛隊長的影子,一搖一晃地步過天井,一直搖出樓的那一頭。

陶敏見小鳳真跟他別上了勁兒,別別扭扭過日子沒什么滋味,就主動做出讓步。沒幾天,就讓隊上進城去的車帶回了一臺編織機。陶敏將屋里僅有的一張桌子搬出來還了隊上,空出一小塊地方,把編織機緊緊張張地安裝進去。小鳳的臉,這才平展了許多。

為了拜師學藝,小鳳讓陶敏到附近的小鎮(zhèn)上跑了一趟,買回些黃花、木耳、枸杞之類的土特產(chǎn),小鳳趁晚上人少,就拎著東西上了毛隊長家里。毛隊長家屬很爽快,東西和學徒全收下了。小鳳熱情很高,一有空閑就往師傅家里跑,還從顧客手里接過幾件活,白天晚上地干上了。飯也顧不得做,屋子也沒時間打掃,整天將機器擺弄出刺耳的怪叫。鬧得陶敏沒法安靜。折騰了一周,手藝沒學到,倒把線團子給人家整斷了不少??棾龅拿虏皇怯昧Σ痪?,圖案不整,就是黃豆大小的洞眼星羅棋布,整個一個“千瘡百孔”。幾個顧客三天兩頭地上門取鬧,陶敏一看不行,就讓進城的人帶回幾團新毛線,賠給了顧客。

從此,這臺小機器,就成了這間屋子里唯一的擺設(shè)。

這天,陶敏從井上回來,正光著上身擦洗,毛隊長咳嗽兩聲,就把他從屋里喊了出去。說眼看國慶了,上面三天兩頭催著讓各隊出節(jié)目,讓陶敏想辦法弄臺節(jié)目,到時還得參加廠里匯演。

陶敏搔了搔頭說:“隊長,這事兒難辦。”

毛隊長說:“好辦?就不找你了?!?/p>

“得抽人?!?/p>

“抽。“

“得有服裝?!?/p>

“借。”

“得歌頌祖國?”

“廢話。還用問嗎?”

“得構(gòu)思構(gòu)思。”

“有什么好構(gòu)思的?,F(xiàn)成的上?!?/p>

“隊長,得構(gòu)思?!?/p>

“上你最拿手的。小提琴。聽說這玩意兒震人?!?/p>

“我怕搞砸了?!?/p>

“那就別想入黨這事了?!?/p>

“隊長,要不來獨奏?”

“對,就獨奏。眼下搞生產(chǎn)會戰(zhàn),人緊?!?/p>

“得有伴舞?!?/p>

“那就伴。白芳、趙川、李小茹舞功都不錯,還會哼秦腔哩?!?/p>

“隊長,不要哼,要跳?!?/p>

這時,小鳳突然在兩個人中間插了一句:“毛隊長,我跳行不?”

毛隊長眼珠子動了兩動,用余光掃了眼小鳳胖乎乎的身子沒說話。

“隊長,我跳過傣舞。”

“還會……”

“小鳳,我看你就別摻和了?!?/p>

“毛隊長,你小看人?!?/p>

“我是隊長,還你是隊長?”

毛隊長說完,背個手走了。

“小敏子,你進來?!?/p>

陶敏就隨她進去了。

“這節(jié)目你不能搞?!?/p>

“毛隊長讓搞。”

“我是你老婆,還是他是你老婆?”

“我正在考驗期?!?/p>

“要上也行,我跟你跳?!?/p>

“隊長不讓。”

“就知道個隊長?!?/p>

“我……”

“你什么?你八成讓哪個妖精迷住了吧?”

“我還沒見人哩?!?/p>

“你還想見人?想得美?!?/p>

“我這是工作。”

“跟我跳就不是工作?”

“隊長……”

“又是隊長。明天別去。毛隊長問起來我給他說?!?/p>

第二天下午,毛隊長跑來發(fā)了一通火,采取行政命令的手段硬把陶敏叫走了。小鳳覺得丟了面子,一連幾天不理陶敏。陶敏問什么,她也是有一句沒一句的,臉很平。

陶敏說:“小鳳,咱們上床?!?/p>

小鳳說:“算了,別難為你了?!?/p>

“我想要孩子?!?/p>

“算了,孩子絆你的腳。”

“那我不搞節(jié)目了。明兒我跟毛隊長說說,我還去上井,跑野狐溝?!?/p>

“毛隊長不應(yīng)。他是個倔驢。”

“我試試。”

“那你試試?!?/p>

“好,我試試。”

“拉鉤。”

“上吊?!?/p>

“小敏子,上床?!?/p>

“要孩子?”

“要孩子。得把你的腿拴住?!?/p>

吃過晚飯,陶敏還站在樓梯口搖頭晃腦地拉他的小提琴,或 《梁祝》,或 《帕蒂塔》,或《圣母頌》。曲調(diào)很悠揚,像蒙了層薄薄的霧紗。場上出現(xiàn)女觀眾的時候,小鳳還喊:“小敏子,回來睡覺?!碧彰艟褪樟颂崆伲M屋洗漱。

冬天到了,一場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封住了野狐溝,連同進溝巡井的陶敏封在了深溝的小站上。小鳳一連幾天等不回陶敏,就有些發(fā)急,找毛隊長的家屬去聊天。毛隊長的家屬正忙手里的毛線團團,接下的活兒堆成了小山,忙得連頭都抬不動。小鳳跟她說了陣話,就往出走。毛隊長的家屬突然喊住她,提出要租她家里那臺閑置的機子,每月付她八十塊錢。讓她跟她家小敏子商量一下,給她個回話。小鳳想,放著也是放著,不如租出去賺幾個。一激動,就當場答應(yīng)下來。

第二天,毛隊長的家屬就喊了隊上的兩個毛頭小伙兒,將機子抬走了。等陶敏帶著野狐溝的寒氣回到隊上時,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的事了。陶敏聽了就不高興。

小鳳說:“反正也是閑著,不如租了?!?/p>

陶敏說:“人家能租機子,我們就不能租人?”

一句話提醒了小鳳,跑去與人家吵了一架,硬將機子又抬了回來。陶敏勸都勸不住。

不久,小鳳就通過熟人,在野狐溝附近的村子里雇來一個女人。女人姓林,二十五六歲的樣子,生得白凈,眼睛像月牙兒,大大的,汪著兩潭清水。聽熟人說,林女先前去城里打工,織過兩年毛衣。后來死了男人,沒人照顧婆婆,就從城里回來??蓮某抢锘貋聿痪?,婆婆也病世了,從此再沒進城。說好了,他們每月付林女一百五十塊錢,管吃。

林女果然手巧,話也少,很能出活。她織的毛衣針腳平順,圖案精巧,款式大方。不出月,就為陶家拉回一批顧客。這些顧客,多是毛隊長家屬那兒多年的老顧客。聽說林女手巧,取衣又及時,都想試試林女的手藝??椇锰咨砩弦辉?,全都叫好,喜得小鳳整天將小曲吊在嘴上,毛隊長的家屬見了她,陰著臉不跟她說話。

林女干活總是賣力,早上陶敏他們進溝的車還沒走,她就來了。晚上,總是到了八九點的時候,才匆匆離去。偶爾喝口水的時候,林女依著小屋的木門,也聽陶敏拉拉曲子,聽得很入神,常常忘了她身處在世界的哪個地方,手里怎會拿著一個小小的水杯。小鳳見她,也不干涉,任由她愣愣地出神。

這天,陶敏上班后,小鳳去找隊上的家屬閑聊??熘形绲臅r候,小鳳回來做飯,見林女停下手里的活,將陶敏的小提琴抱在懷里出神,心里覺著不是滋味。她讓林女趕快把提琴收起來幫她做飯,說小敏子最忌諱別人動他這玩意兒。動多了,就拉不出好聽的曲子了。嚇得林女急忙將提琴放進了琴盒里。

深冬的時候,小鳳父親病重,來電報催她回家。陶敏打算跟她一塊兒走,就找毛隊長請假。毛隊長很牛氣,半天問不響,問響了就背個手在地上轉(zhuǎn)圈圈。

“茬口不好?!?/p>

“隊長,就一周。”

“眼下正搞生產(chǎn)會戰(zhàn),茬口不好?!?/p>

“就四天?!?/p>

“又是小鳳讓你來的?”

“她父親病重?!?/p>

“陶敏,你是男人,得有自己的主見?!?/p>

“知道了,隊長。”

“知道了還站著不走?”

“來去就四天。”

“你可是寫了入黨申請書的人?”

“寫了。”

“眼下正是你的考驗期?!?/p>

“可她父親要是……”

“出去!”

“隊長,這……”

“是男人,就對自己狠一點。出去。”

正是寒冬臘月天氣,天色很重,整天刮著陰風,時不時還夾雜些雪花。小鳳就紅著眼睛,一個人上路了。

林女還來干活,比以前來得更早。她要趕在陶敏上班前,替陶敏把飯做好。晚上回家時,要遇上風雪天氣,陶敏就親自送她回家。陶敏的衣服臟了,她也趁陶敏上班時,抽空給陶敏洗出來。她的手不小心被機子劃破了,陶敏就到處找隊上的蹲點醫(yī)生,弄來“創(chuàng)可貼”給她貼住傷口。陶敏拉小提琴的時候,她就站在他的身后偷偷地看,悄悄地發(fā)愣。

小鳳趕到家里,見她父親沒病,整天提個棋袋找別人下棋,就很生氣。原來她娘想她不行,就撒了個謊。小鳳走親串友地跑了幾天,心慌得呆不住,說家里有事兒,硬要回來。她娘拗不過她,就任她走了。

小鳳下車,一跨進小隊的院子,正碰上毛隊長的家屬出門送客,也沒打招呼,就徑直往她家的小屋走。毛隊長家屬甩開兩腿,從后面跟了上來,神神秘秘地對著她的耳朵,說了好一陣話。小鳳聽了,擰起屁股蛋子就直向樓梯口奔過去。遠遠聽見女人和男人的笑聲,像毛線團子從樓梯口滾過來。隔窗細看,她家的小敏子正手把手地給林女教小提琴哩。臉都快貼到林女的嫩嘴唇上了

“陶敏,你過來?!?/p>

陶敏一驚,放下小提琴就從門里奔出來。還沒站穩(wěn),小鳳的巴掌就掄在了他的臉上,火辣辣的一陣燒疼。

“還挺浪漫的嘛?!?/p>

陶敏從臉上擠出些笑說:“你回來啦,老人的病看得怎么樣了?”

“少給姑奶奶玩慈悲?!?/p>

“小鳳,你別誤會,我這是給她教提琴呢?!?/p>

林女低著頭說:“小鳳姐,都是我不好,是我讓他教我的?!?/p>

“都別給我賣乖,我心里清楚?!?/p>

林女說:“小鳳姐,我們真的沒有?!?/p>

“滿院子的人都知道了,還說沒有?”

第二天,陶敏還進溝上班,晚上回來去敲門時,才發(fā)現(xiàn)門上冷冷地掛著把鎖。月光如透明的積水,靜靜地灑在地上。他那把走哪兒帶哪兒、舍棄不下的小提琴,失魂落魄地躺在小屋的窗臺上。拿過來看時,發(fā)現(xiàn)琴弦全都斷了。

那臺編織機,又成了這間小屋唯一的擺設(shè)。

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陶敏拉過小提琴,也聽不到小鳳喊他回去睡覺的聲音。

他只是站在樓梯口,隨便向遠處望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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