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莉
(中國石油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266580)
從小生活在英國約克郡荒原上的艾米莉·勃朗特(1818—1848)是英國文學史上一位個性獨特的作家,荒原造就了她自由不羈的個性,也為她提供了一個豐富的想象世界。她唯一的小說《呼嘯山莊》曾被評論界斥為“一部駭人聽聞、荒謬絕倫、毫無意義的作品,一部恐怖、令人作嘔的作品”,也曾被人解讀為年輕女作家脫離現(xiàn)實的天真幻想。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它不僅沒有被時間的洪流所淹沒,反而成為傳世經典而大放異彩。近半個世紀以來,評論界又掀起了一股《呼嘯山莊》的研究熱潮。
《呼嘯山莊》通過一個愛情悲劇,向人們展示了一幅畸形社會的生活畫面,勾勒了被這個畸形社會扭曲了的人性及其造成的種種可怖的事件。故事發(fā)生在英格蘭約克郡荒僻的環(huán)境中。一天,呼嘯山莊的主人恩肖先生撿回一個棄兒希斯克利夫。希斯克利夫與呼嘯山莊的小主人凱瑟琳朝夕相處,一個棄兒和一個小姐在這種特殊環(huán)境中天真爛漫地成長,并且在對以辛德里為代表的社會成規(guī)專橫暴虐的壓迫的奮起反抗中,建立了一種牢不可破的特殊感情。恩肖夫婦去世后,辛德里成為呼嘯山莊的主人,他將希斯克利夫視作仆人,并為希斯克利夫和凱瑟琳之間的婚姻設置了不可逾越的障礙。
作品中狂放不羈的浪漫主義風格蘊含在陰冷、暴力而隱約透出神圣溫情的背景中,充滿強烈的反抗壓迫、追求幸福的斗爭精神,又始終籠罩著離奇、緊張的浪漫氣氛,展現(xiàn)了一個獨具風情的小社會:這個社會由兩個孤立的山莊和蕭索神秘的荒原組成,這種背景使小說在令人戰(zhàn)栗的恐懼中凸顯出浪漫主義色彩,作者以其生機勃勃而又詳盡細膩的筆觸生動地反映了當時英國的社會現(xiàn)象和激烈的階級斗爭,使其稱得上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杰作,可以說這部小說是19世紀初期約克郡物質和社會生活環(huán)境精確的寫照,異乎尋常地賦予讀者那種與現(xiàn)實主義小說相稱的快樂。[1]
作為一部哥特式小說,《呼嘯山莊》①擁有典型的哥特元素:落難的美麗女子遭遇邪惡的男性糾纏卻無處可逃,表現(xiàn)人性的陰暗面——欲望、暴力、瘋狂、復仇等。在情感效應上,對危險恐怖事件的描述往往能夠引發(fā)讀者的懸疑和恐懼?!逗魢[山莊》以其自身濃烈的色彩,以及對人物心理、社會環(huán)境和自然景色鮮明細膩的描繪,使讀者領略到大自然神秘、巨大無比的力量;大量豐富的感性材料吸引著讀者全神貫注于作品,沉浸于小說的氛圍中,其每一根神經都感到神秘的緊張感??梢哉f《呼嘯山莊》獨特持久的魅力與其哥特小說的特點密切相關。本文試圖運用女性哥特小說理論分析解讀《呼嘯山莊》中三個具有哥特氣質的女性形象,并通過她們各自不同的哥特式體驗,揭示女性在父權社會中人格自我分裂的困境、自我犧牲的拼死抗爭以及最終獲得獨立自我的過程。
女性哥特小說研究是女性主義批評與哥特式小說研究的結合,正如朱利安·弗利諾在《女性哥特》的導言中對“女性哥特”定義的那樣:“它基本是無形的,除非是作為一個尋找過程;它利用破敗的古堡或密閉的房間等傳統(tǒng)空間意象來象征文化和女主人公二者;作為一種心理形式,它激發(fā)恐懼、憤怒、敬畏等各種情感,有時引發(fā)女性對自身性別角色、女性性欲、女性生理和生殖的恐懼和憎惡;它往往采用一種質疑敘事本身的合理性的敘事形式。它反映的是這樣一種父權制范式,父親在場而母親缺席,女性由于不是男性而殘缺不全?!盵2]女性哥特式是一種很好的模式,女作家可以借此探索女性對處在男權社會中的無助和禁錮所帶來的根深蒂固的恐懼。[3]59女性哥特是“一種表達女性內心隱秘的抗爭、幻想和恐懼的文學體裁”[4]90。以此為視角,我們能夠發(fā)現(xiàn)女性自身對父權制度的抗爭,對這些因素的挖掘研究能更有力地闡釋女性焦慮、恐懼的根源,揭示出包括當時的貧富矛盾、階級問題等意義更為深遠的意識形態(tài)問題。
凱瑟琳的形象象征了一種微妙復雜的文學策略,這種文學策略賦予19世紀女性小說以革命性的鋒刃[5],即哥特元素的巧妙運用。在艾米莉·勃朗特筆下,凱瑟琳是一個矛盾體。少女時代的她生性活潑開朗,任性狂野,似乎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她對希斯克利夫的愛。但成年后的凱瑟琳在社會習俗面前卻顯得很軟弱,她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當畫眉山莊的少爺林頓向她求婚時,她身不由己地答應了,因為他的身份和地位吸引著她,現(xiàn)實世界中傳統(tǒng)的婚姻觀念使她別無選擇,她與希斯克利夫之間巨大的身份差異,使她難以嫁給真正心愛的人;她選擇了與她門當戶對、溫文爾雅的埃德加,還天真地認為可以借助他的財產幫助希斯克利夫“高升”。她的這一選擇使希斯克利夫受到致命打擊并憤然出走,可以說是凱瑟琳的錯誤抉擇鑄成了他們終生的悲劇。希斯克利夫離家三年后以富紳的身份出現(xiàn),他在絕望中把滿腔仇恨化為報仇雪恥的計謀和行動。已為人妻的凱瑟琳仍然愛著希斯克利夫,她夾在兩個男人的感情糾葛中痛苦萬分,身陷絕境。由此可見,凱瑟琳對婚姻的選擇,實際上是在對傳統(tǒng)習俗的屈從與自我完整性的維護之間做的選擇。由于她不得已而選擇了前者,也就意味著她犧牲了自我的完整性,因此致使自己人格分裂,從而逐漸失去了原有的青春活力,成為僵化的社會習俗的犧牲品?!芭c希斯克利夫的分離就是與她的一部分隔絕,而她的健康、明智和能力正是依賴這一部分來滿足。否定他,就是否定她的生命。”[6]
當凱瑟琳被逼迫著選擇林頓或希斯克利夫的時候,她走向了毀滅的瘋狂之路,內心的承受力幾近崩潰。她喊叫:“我快精神錯亂了,一千個鐵匠的錘子在我的頭里敲打!我就要發(fā)瘋了?!盵7]109她瘋狂地用牙齒咬著枕頭,從她咬開的枕頭裂口中拉出片片羽毛,夢囈般地描述著她與希斯克利夫在石楠叢生的荒地里捕鳥;她害怕卻死盯著鏡子,認不出鏡子里自己的臉,喊道:“耐莉,這屋鬧鬼啦!我害怕一個人呆著!”[7]96;她對著朦朧的黑暗訴說她與希斯克利夫一起經過吉默吞教堂時站在墳墓中間請鬼出來。在這恐怖的瘋癲之下,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女性恐懼意識的自然流露。小說中,凱瑟琳的夢魘、幻覺與第三敘事者視角下的噩夢交織在一起,讓人身臨其境地體會到一種非理性欲望的掙扎、毀滅的過程,同時也彰顯了女性在哥特式體驗中對恐懼根源的大膽抗爭。夢魘、幻覺等超自然現(xiàn)象的運用,并非為了單純制造驚駭恐怖的氣氛,而主要是為了揭示女主人公深刻的心理根源和現(xiàn)實預見性。例如,當凱瑟琳答應了林頓的求婚時,她已經在夢魘里預見了自己的未來。她夢見自己已經在天堂,她卻說:“天堂并不是我的家。我哭得很傷心,要回到塵世上來?!盵7]73天堂不是每個人渴求的升華之地嗎?為何她卻覺得自己很“悲慘”?畫眉山莊富裕、文明、有教養(yǎng)的優(yōu)越的資產階級生活環(huán)境,不是代表了當時動蕩社會中無數(shù)柔弱女性向往、渴求的“天堂”嗎?但凱瑟琳卻并不感到幸福,而這正是凱瑟琳不能說出的秘密。正如耐莉所說,嫁入畫眉山莊,她“將從一個亂糟糟的、不舒服的家庭逃脫,走進一個富裕的體面人家”[7]71。用她自己的話說是想借助這些來“幫助希斯克利夫高升”,并且把他安置在她“哥哥無權過問的地位”[7]74。但是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自己錯了,因為她就是希斯克利夫!她與希斯克利夫是同一的,她背叛了自己的愛,背棄了自己,走向了自我分裂,走向了瘋狂。她雖然有愛,卻不能將這一份真情獻給她真心愛的人。她無奈地將這一愿望寄托于來世,因為她甚至渴望與希斯克利夫一同死去:“但愿我能抓住你不放……一直到我們兩人都‘死掉!'”可見,她想與希斯克利夫一起逃離現(xiàn)實社會而“私奔”到另外一個屬于他們兩人的愛的天堂??梢哉f,這一夢境還可被看作是女主人公凱瑟琳的潛意識畫面,它最真實地暴露了凱瑟琳的痛苦和無奈。凱瑟琳婚后悲苦的命運,正是全書最重大的轉折點。它使希斯克利夫滿腔的愛化為無比的恨;這仇恨火山般迸發(fā),變成瘋狂的復仇。凱瑟琳的愛情悲劇是社會的悲劇,也是時代的悲劇。
在女性哥特的視角之下,超現(xiàn)實主義的鬼魂往往表現(xiàn)為亡者的靈魂騷擾活人。這種騷擾雖能引起恐怖,但卻未必邪惡,它有時只是為了宣泄對生前某種事物的留戀,或成就終身追求的愿望。凱瑟琳的鬼魂正是這樣,在死之前對耐莉喊道:“我受盡了折磨!我給鬼纏住了!”[7]113當洛克伍德用拳頭打穿了玻璃,伸出一個胳膊去抓那攪人的樹枝時卻碰到了一只冰涼的小手!一個聲音抽泣著:“讓我進去!讓我進去!二十年啦。我已經作了二十年的流浪人啦!”[7]22二十年來,凱瑟琳的孤魂一直在曠野上彷徨哭泣,在曠野上游蕩、在山巖下漂浮。凱瑟琳在經歷了精神錯亂、發(fā)瘋、幻覺、夢魘這些極端化的恐怖體驗之后,化身為游蕩在曠野的鬼魂。這一典型哥特式的意象反映了在父權社會下,女性為文明、富裕、身份、地位的選擇而付出的慘痛代價。
在女性哥特小說中,女性的形象完全顛覆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單純、無知、柔弱,而是有意志、有主見并且狂放不羈的。小說里的另一個女主人公是埃德加的妹妹伊莎貝拉,她外表上柔弱無力,天真無邪,內心卻藏匿著大膽無畏、逾越社會常規(guī)的反叛精神。表面上看,伊莎貝拉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最典型的女性人物:“她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嬌媚的小姐,有敏銳的才智,敏銳的感覺”[7]94;她有著讓凱瑟琳嫉妒的“漂亮的頭發(fā),白皙的皮膚,端莊的風度,還有全家對她的喜愛”;她善良、溫順,有一顆敏感而脆弱的憐愛之心。然而,希斯克利夫這個“崢嶸的男子漢”的出現(xiàn),那“突然而不可抗拒的愛慕之情”[7]94使她消極地抵抗著自己的心,讓她無力維系種種“理性”與常規(guī),直到瘋狂徹底迸發(fā)。她的這種自我發(fā)現(xiàn)和勇敢表露遭到了社會非正常的對待:她的哥哥對她的愛情感到荒誕、驚駭萬分。林頓嚴肅地警告她,如果她真瘋得竟對那個下賤的求婚者有所鼓勵,那么她自己和他中間的一切關系就將全部解除。耐莉感覺:“上帝丟下了這迷途的羔羊,任它胡亂游蕩,而一只惡獸暗暗徘徊在那只羊與羊欄之間,伺機跳起來毀滅它?!闭麄€外界對待她及她愛情的態(tài)度是“我們多多少少原諒她,借口說她不健康,她就在我們眼前萎靡不振地憔悴下去”。由此可以看出,男性主流社會對女性無形的監(jiān)禁、奴役及限制試圖湮沒本就微弱的女性心聲。但是外表柔弱的伊莎貝拉居然能夠蔑視這一切,大膽出逃,這顯示出了多么難能可貴的勇氣!特別是,當她發(fā)覺丈夫將她獻出的芳心捏死又甩回來時,她沒有屈從于命運的擺布,而是毅然像砸碎枷鎖一樣砸碎婚戒,只身漂泊異鄉(xiāng)。可見伊莎貝拉既是一個不受他人支配的人,也是一個尊重自己、人格完整的人。她既敢于大膽無畏地表露愛情、沖破禁忌與希斯克利夫私奔,又敢于沖破婚姻的樊籠逃跑,這足以震撼、顛覆當時男性主宰的統(tǒng)治權威。她對命運和社會拼命抗爭,努力掙脫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桎梏。“如果你有那勇氣,你就自己試試吧,我已經吃了虧”[7]115,但凱瑟琳的規(guī)勸也沒能阻止她的“瘋狂”。
伊莎貝拉的經歷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女性在困境之中的自我發(fā)現(xiàn)、突然醒悟、奮力抗爭的成長過程。在父權制社會,女性以無辜的犧牲者作為偽裝,用消極抗爭和受虐這種策略來擊敗這種制度。[3]78伊莎貝拉的命運及其抗爭即是如此。作為哥特小說中惡棍式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對待伊莎貝拉的殘忍、無情、暴力、變態(tài)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伊莎貝拉在私奔的前一秒眼睜睜地看著希斯克利夫將自己心愛的小狗殘忍地吊死在鐵鉤上;在與那魔鬼的爭吵中,刀子正擲在她的耳朵下面;她還目睹了這個暴虐狂怎樣對待辛德里——“把肉割開一條長口子,又把那滴血的武器塞到他的口袋里”。在經歷了希斯克利夫的變態(tài)、殘忍,約瑟夫的粗暴、無禮以及辛德里的無情、恐嚇這一系列男性的壓制迫害之后,她從自我的迷失中徹底醒悟,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她的心被希斯克利夫殘忍地掐死又扔回,她因此變得無情而無畏。她不停地去激怒希斯克利夫,由此體驗到一種復仇的快感,而這快感也喚醒了她保全自己的本能,所以她公然而且順利地逃離了這變態(tài)、暴力的婚姻樊籠,獲得了自由。伊莎貝拉后來客死他鄉(xiāng),她的死讓人痛惜不已,卻令人由衷敬佩,因為她的拼死抗爭使她保全了可貴自我的完好無損,說明女性頑強的抗爭能夠給予女性異乎尋常的力量,這也書寫了人類歷史上關于兩性平等的光輝燦爛的一頁。
在女性哥特小說中,女性所遭受的痛苦,往往會成為她們戰(zhàn)勝逆境的精神力量。女性不再只是犧牲品或受害者,女性也靠自己的力量獲得勝利,無論是幽靈還是活人。作為凱瑟琳的女兒,凱西的出生是母親凱瑟琳生命的延續(xù),是姑媽伊莎貝拉抗爭精神的升華。她在父權制社會的精心庇護之下成長,卻對其進行了最有力、最致命的反擊。凱西的反擊契合了莫爾斯的觀點:“女性哥特恐懼的源泉就在于女性對自身性別身份的焦慮,同女性在父權制社會特有的成長經歷息息相關,影響到女性個體成長過程的各個階段?!盵4]106凱西一出生就被無辜地拋入復仇與死亡的漩渦中。母親凱瑟琳帶給她天使般的美貌與倔強的性格;姑媽伊莎貝拉客死異鄉(xiāng),使她被丟棄在無人關愛的孤寂處境中;父親的死讓她頓感生活的殘忍、世界的凄涼;小林頓的死使她的心靈備受折磨而變得無情、冷酷;希斯克利夫的死帶給她狠毒、殘酷。從生命之初凱西就與死亡時時相伴,如影隨形,從她的成長經歷中可以看出,女性長輩的話語權被完全掩蓋隱藏,她的生活中只有男性的控制與主宰。由于母親的“不在場”,她一直生活在父親林頓的庇護之下,與世隔絕,成為“一個道地的隱居者”[7]180。對于凱西而言,死亡并沒有使她畏懼、膽怯,相反,這些不幸的哥特式歷練成為了她反抗殘暴、追求獨立個性的催化劑。于是,她成為了小林頓眼中“蒼白、瘋瘋癲癲的樣子”[7]268,以至于希斯克利夫“寧可連身體帶靈魂都下地獄”[7]297,也不想再看她一眼。她沒有按照男權社會的理想思維和行動,她的形象被惡意扭曲。死亡的恐懼反而賜予她大膽無畏的勇氣。相對于凱瑟琳和伊莎貝拉,凱西的勇氣更多了一份睿智和頑強。她沖破了父親無形的監(jiān)禁,戲劇性地闖入呼嘯山莊,在她的反叛之路上高歌猛進。
從女性哥特的視角看,女性不再是被拯救者的角色,而是主導力量,成為男性的精神支柱,甚至成為男性的拯救者。凱西對父權的反叛,對財產、土地的占有表現(xiàn)了女性意識的復蘇與勝利。凱西的反叛似乎比希斯克利夫的復仇來得更猛烈。這種“反叛”完全顛覆了男女二元對立的統(tǒng)屬關系,女性成為隱秘的主導力量。首先,凱西對小林頓的自私和依賴既寬容又輕蔑,因為她間接地決定著他的生死。這寓意著女性已成為男性命運的主宰,女性的寬容、自主、勇敢的品性在男性主宰的黑暗星空下熠熠生輝。其次,她將無知、粗野的哈里頓教化成了文明、體面的紳士。女性的才智和精神魅力將男性話語權擊得粉碎,她用愛徹底摧毀了希斯克利夫的復仇意志,喚醒了他之前已經沉睡的良心。凱西與哈里頓圓滿美好的結局,不僅象征了凱瑟琳與希斯克利夫靈魂的最終歸屬,更揭示了女性實現(xiàn)了自我同一。最后,她對呼嘯山莊與畫眉山莊土地、財產的繼承狠狠地回擊了她父親林頓的偽善。實際上,林頓所代表的資產階級文明社會的教養(yǎng)、隱忍、理性,與希斯克利夫的狂野、殘忍、暴虐如出一轍,都是男性主流文化中父權的權威、地位、壓制的外在呈現(xiàn)。
凱西的復仇代表了女性意識在男權社會對女性重重壓迫下的蘊蓄與爆發(fā)。女性的瘋狂是由于男權的霸權控制、貪婪和欲望導致的,女性的抗爭是被逼無奈之后的義無反顧。小說中,男性角色給予凱西的疼愛、庇護、哄騙、逼迫、暴打,反而成為凱西隱秘對抗其自身命運和男權社會的最好掩護。凱西由對希斯克利夫那種“對于人的心靈深處能夠盤算和隱藏報復心達好多年,而且一心要實現(xiàn)他的計劃卻毫無悔恨之念”[7]211感到震驚,到“田莊不是監(jiān)牢,艾倫,你也不是我的看守。再說,我快十七歲啦,我是一個女人”[7]229,再到“你不該吝惜幾碼地給我美化一下,你已經占有了我所有的土地!”[7]303她的一步步轉變向世人昭示:女性的精神力量和自我實現(xiàn)將顛覆和消解男性主導話語權的堡壘。凱西對父權的反叛取得了勝利,她最終獲得了經濟獨立,給凱瑟琳自我分裂的困境找到了自我拯救的出路;給伊莎貝拉的抗爭提供了頑強的精神力量;給女性意識的覺醒開啟了一條通向光明的道路。
被批評家們稱為“崢嶸的男子漢”的希斯克利夫的命運同樣讓人唏噓,他的殘忍的報復手段并沒有讓他得到復仇的快樂,反而更加寂寞悲涼;社會的不公鑄就了他反叛的心理,社會的歧視斷送了他的愛情。這一切扭曲了他的天性,使他變態(tài)、迷狂,成為以邪惡的手段復仇的狂人,他以復仇消磨了自己的生命,最后在荒野上呼喚著死去的凱瑟琳的名字,心力交瘁,離開了人世。[8]臨死前,這出具有恐怖色彩的愛情悲劇終于透露出了一束令人欣慰的希望之光:在他了解哈里頓和凱西相愛后,思想上經歷了一種嶄新的變化——人性的復蘇,因為他在年輕的凱西的眼睛里看到了凱瑟琳的影子。由此可見,希斯克利夫的由愛生恨,由瘋狂復仇到人性復蘇,既是小說的精髓,又是貫穿始終的一條紅線。作者依此脈絡,謀篇布局,把場景安排得變幻莫測,時而是陰云密布、鬼哭狼嚎的曠野,時而是風狂雨驟、陰森慘暗的山莊,故事始終籠罩在神秘恐怖的壓抑氣氛中。讓人感到些許安慰的是作者最終安排了一個浪漫而超自然的哥特式情節(jié),讓希斯克利夫的靈魂與凱瑟琳的靈魂永遠一起徘徊在他們相知相愛的荒原之上。[9]
女性哥特小說理論為我們分析小說及小說中的人物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從中可以領略小說的另外一種不同的風景。在女性哥特小說中,正常與瘋
狂、男權與女性、幻影與真相,都具有不同以往的顛覆性含義?!逗魢[山莊》深刻地反映了維多利亞時代英國社會人的精神壓抑、緊張以及人與人之間的激烈沖突。小說中的女性角色在一定程度上都是讓人愛憐而又令人恐怖的天使,人格自我分裂的凱瑟琳、不顧一切沖破社會禁忌的伊莎貝拉以及獨立反叛而寬容堅韌的凱西,以她們各自所經歷的“哥特體驗”有效地表達了隱匿于恐懼之下、悄然而決然地顛覆著父權制的女性意識。《呼嘯山莊》充滿了激情澎湃的女性力量,而其中的哥特元素為這種激情的爆發(fā)找到了出口。哥特元素與女性主義的結合使得女性的哥特式體驗成為反抗與抗拒社會、父權制壓制的象征,作者借此巧妙地為我們凸顯了女性在追求自由、幸福的路途中所遭遇的困境、掙扎以及出路,是一曲女性內心抗爭力量的贊歌,這種抗爭勇敢地沖破了盛行于社會的陳規(guī)陋習的桎梏,超越了傳統(tǒng)文學所能接受的情感,為讀者開拓了新的閱讀視野。
注釋:
①文中引文均引自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楊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0年版。
[1]MILLER J HILLIS.Fiction and repetition[M].Tianjin:Published by arrangement with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8:47.
[2]FLEENOR J.The female gothic[M].Montreal and London:Eden Press,1987:15.
[3]WALLACE D.Uncanny stories:the gothic story as female gothic[J].Gothic Studies,2004(6).
[4]MOERS E.Literary women:the great writer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6.
[5]GILBERT S,GUBAR.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M].Newhaven,Conn.and London:Yale Up,1979:104.
[6]SMITH ANN.The art of Emily Bronte[M].Plymouth:Clark,Doble&Brendon Ltd.,1976:147.
[7]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0.
[8]楊振武.外國藝術形象辭典[M].北京:世界知識出版社,1995:345.
[9]李維屏.英國小說人物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8: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