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森
“孤島”時期的國寶保衛(wèi)戰(zhàn)
王琪森
“孤島”時期的上海,曾發(fā)生過一場場國寶保衛(wèi)戰(zhàn)。在外族入侵、山河破碎、生靈涂炭的危難時刻,那些富有愛國之心、民族之情的收藏家,為了國家之遺珍、民族之瑰寶、先祖之文物不流入敵寇之手或免于戰(zhàn)火摧毀,竭盡全力,不畏艱辛,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將大批國寶珍品運入租界內的“孤島”,從而為這一時期的海派收藏留下濃墨重彩。
“江南收藏甲天下,過云樓收藏甲江南?!贝藘删涿裰V顯示了過云樓收藏的歷史淵源與藏界之尊。建筑典雅、景色旖旎的過云樓,就坐落在千年古城姑蘇閶門內的鐵瓶巷內,意取蘇東坡名言:“書畫于人,不過是煙云過眼而已?!?/p>
過云樓的收藏雖被尊為“江南第一家”,但與之相隨的,亦有窺視的陰謀與掠奪的兇險。漢學在日本是一門顯學。清末民初,日本專門研究中國古籍版本的島田翰就曾虎視眈眈地把目光盯住過云樓,他想依靠日本大老板的雄厚財力收買過云樓藏本,但卻被顧麟士嚴詞拒絕。此后更為嚴峻的考驗是在抗戰(zhàn)期間。此時,雖然顧麟士已過世,他的兒子顧則揚卻依然秉承遺訓,護衛(wèi)家藏。1937年8月16日,日軍空襲的一顆炸彈落進其院子,所幸藏寶之處未受影響。為了避免再遭不測,顧則揚與其妻沈同樾將家藏的歷代書畫名作及古籍碑帖等,連夜先雇船緊急轉移至光福山區(qū),暫作隱藏。然后顧則揚只身趕赴上海姑母顧延處商量保護家藏之事,遂定于1938年初秘密運抵上?!肮聧u”。誰知運輸途中險象環(huán)生,車至常熟城外時,迎面走來一隊日本兵將車攔下,顧則揚的一位朋友急中生智,將日軍引開,方才躲過一劫。當滿載著過云樓珍寶的文物悄然馳進“孤島”時,焦急地等待在那里的姑母早已涕淚交加。從此,顧則揚一家生活在上海,一直守護著祖?zhèn)髦畬?。哪怕經濟上再拮?jù),他們都咬緊牙關,始終未賣一件過云樓藏品。
“種十畝蒼松何如種德,修萬間廣廈莫若修身?!边@是一代藏書大家瞿啟甲于1937年正月所書的一副對聯(lián),反映了他的道德人品和修身境界。
晉代陸機書法作品——《平復帖》
瞿啟甲是位學者型的藏書家,他對家藏之書進行了系統(tǒng)的整理研究,刊刻了24卷本的《鐵琴銅劍樓書目錄》,其中宋刻173種,金刻4種,元刻184種,明刻275種,抄本490種,校本61種,其他7種。而且這些藏本均品相精良,保存完好。
瞿氏鐵琴銅劍樓擁有如此豐富、珍稀的藏本,自然處在社會的風口浪尖,而瞿啟甲肩上的保護使命,更是任重道遠而危困難測。抗戰(zhàn)開始后,日軍對古城常熟狂轟濫炸,瞿氏老宅大部分被毀。1938年11月12日,上海又被日軍占領。此時已66歲的瞿啟甲心急如焚,一夜之間須發(fā)全白。本來日本人就一直對鐵琴銅劍樓古籍珍本、抄本、校本等懷有捆載之心,而今這批家藏猶如虎口邊的肉食,危在旦夕。瞿啟甲感到作為鐵琴銅劍樓的傳人,就是拼死也要把家藏祖?zhèn)髦畬毐Wo好,這也是抗日救亡的神圣職責。后在上海收藏界友人及愛國志士的幫助下,瞿啟甲趕緊秘密地將愛文義路的藏書再次轉移至租界內的隱蔽之地,才確保了這批國寶級古籍的安然無恙。隨后,瞿啟甲不顧自己年邁體弱,積極投身于抗日救亡活動,并自書《正氣歌》于客堂中。武漢失守后,他痛哭流涕,終于憂憤成疾,于1939年12月在“孤島”內懷著國仇家恨逝世。臨終前遺訓:“書若分散,不能守,則歸公?!?/p>
“石湖草堂”以收藏高古珍稀的碑帖馳名藏界,稱譽海內外。其主人就是出身于姑蘇拓裱刻碑世家的孫伯淵。
1937年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整個江浙地區(qū)陷于危巢之中。身在蘇州的孫伯淵深為他所收藏的歷代碑帖所擔憂,敵寇無情,炮火肆虐,這些文物可是民族的遺珍。而此時,上?!肮聧u”內的友人徐森玉、劉海粟也希望他能到租界內來避難。于是,他冒著危險來到上海,在友人吳湖帆等的幫助下,在法租界終于找到了一處較為安全的房屋。然后再潛回蘇州,將家藏的碑帖等文物偽裝成雜貨,分批分期通過水陸兩路將幾千件藏品運到上海。其后,他也定居于滬上,與所藏碑帖朝夕相守。當時與“石湖草堂”僅一馬路之隔的是吳湖帆的“梅景書屋”與馮超然的“嵩山草堂”,孫伯淵時常邀請吳湖帆、馮超然及龐萊臣、張蔥玉、王季遷、謝稚柳、劉海粟、徐邦達等一起切磋交流,共商保護搶救文物之事。
在“孤島”期間,有一次孫伯淵知悉有一藏家要出讓宋拓孤本《淳化閣帖》42頁,他趕去觀看,果然是難得一見的國寶級絕品,全帖蝴蝶裝裱工,六層“澄心堂紙”,泛出珍貴的銀綻紋,布滿粉霜,此霜需經千年而滋生,視為“仙跡”。但索價驚人,黃金數(shù)十兩。在這兵荒馬亂、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出如此巨資購買是要鄭重考慮的。但為了搶救國寶,呵護遺珍,他決然傾其所有將其收藏。在孫伯淵的藏品中,還有一件國寶級的孤品,即是“北宋羅漢會齋牒”。日本人對此早就垂涎,于是派人先是威脅逼迫他交出,遭拒后,日本人又以巨額重金利誘其出讓,孫伯淵依然不為所動。其浩然之民族正氣,為藏界所推崇。
“孤島”期間,為了保護國寶曾上演了不少驚心動魄而可歌可泣的悲壯之劇。如大收藏家張伯駒在抗戰(zhàn)期間,擔任鹽業(yè)銀行上海分行經理,將自己大部分收藏精品藏于租界內的外國銀行。1938年除夕,張伯駒不顧時局艱難而以四萬元巨款買下了有“祖帖”之稱、“皇帖”之尊的《平復帖》,自是欣喜不已,并將齋名亦起為“平復堂”。日本人也早就窺視著此“天下第一帖”,遂請古董商出面商談,愿出30萬大洋購此《平復帖》。張伯駒則擲地有聲地正告:吾此中華國寶,豈能流出國門!后一奸商勾結“七十六”汪偽特務,在1941年春綁架了張伯駒,開出的贖金是200根大金條。如此天價,意在逼張家出賣鎮(zhèn)齋之寶《平復帖》。張伯駒寧死不從,并絕食抗議。后綁匪讓張伯駒的太太潘素去和張見一面,當潘素見到自己的丈夫時,已是慘不忍睹。但張伯駒卻對潘素鄭重交待:“你怎么樣救我都不要緊,甚至救不了我,都不要緊,但我們收藏的那些精品,你必須給我保護好!……你別為了贖我而賣,那樣我寧死也不出去!”其鐵骨錚錚,令潘素淚如雨下。就這樣張伯駒在被綁八個月后,才在友人的幫助下,潘素以20根金條的贖金將張伯駒贖出,張氏珍藏的《平復帖》終于躲過了一次大劫。
又如葉恭綽不僅是書畫名家、社會活動家,亦是大收藏家,藏有西周著名的毛公鼎,晉王羲之《曹娥碑》、王獻之的《鴨頭丸帖》及明唐寅的《楝亭夜話圖》等。上海淪陷后,葉恭綽赴港避難,臨行前,他將七大箱稀世珍寶秘密寄存于“孤島”內的英商美藝公司倉庫,毛公鼎亦在其中。后因走漏了風聲,日本憲兵強行來他家查抄,因沒有搜到而抓了葉恭綽的侄子葉公超去坐牢,逼其交出毛公鼎。葉恭綽急電上海囑托:毛公鼎不得變賣,不得典押,決不能流出國土。后經各種社會關系的周旋,方才營救出他的侄子,國之重器毛公鼎才未落入敵手。由此可見,“孤島”時期的國寶保衛(wèi)戰(zhàn),正是凸顯了中國收藏家的藏界精神和人格操守,這無疑是應當載入史冊的。
《新民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