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逍,本名楊來江,1982年生于甘肅張家川。2008年出版詩集《二十八季》。2009年開始在《文學界》《飛天》《延河》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小說被報刊轉(zhuǎn)載。
正如大家之前見到的和能想象的一樣,這場戰(zhàn)斗仍然存在著不可理喻和幽默的雙重游戲特性。觀眾以老幼婦女居多,男人似乎對這樣毫無刺激的戰(zhàn)斗不感興趣。這對高莊的人來說都已經(jīng)司空見慣了,不值得大驚小怪。
只見兩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渾身沾滿泥漿,一些柴草和破敗的爛菜葉嵌進他們的頭發(fā)和臉上,甚至還有血跡,其中一個矮胖子的鞋子不知什么時候丟掉了,另一只腳則被泥漿包裹起來,像是鍍上金粉的羅漢的手臂,他光著的腳板正好踩在一塊棱角不太分明的碎石上,可他依舊狠著勁,死死地抓住瘦高個的領口,那塊石頭反而成了他的倚靠,他口齒含糊,發(fā)音并不清晰敞亮,眼睛混沌無光,絲毫沒有精明強干的人所特有的炯炯有神。那個瘦高個的情況似乎要好一些,他僅僅是左側(cè)的褲腿撕開了一條縫,也許是早些日子不小心劃破的,他的神色比矮胖子好多了,因而他的聲音高亢而尖細,吐字較為清晰,他不斷地環(huán)視人群,沖其中某個人嘿嘿一笑,牙齒竟然潔白。明顯能看出他的力量并不比矮胖子好,但他用勁巧,能笨拙地躲開對方的幾次強勢進攻,他的得意溢于言表,他不停地叫著,狗日的,敢和我斗。他每說完一次,都要咧嘴一笑,任何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善良。矮胖子說話不大連貫,且發(fā)音不準,鼻音很重,還帶有結(jié)巴和淺舌子的缺陷,把方言說得像西班牙語,但大家都能基本聽懂,無非是和瘦高個對罵的一些臟話。他們多數(shù)時間就像兩只對峙的螳螂,互相抓著頭發(fā)和領口,過上一陣子換個姿勢,偶爾在腳底下來幾次磕碰,也不兇猛。他們的對罵是最有趣的,引得眾人大笑不止,倘若夾雜上古怪的表情,便能使一些失笑過多的女人俯身揉著肚子,笑作一團。他們的對峙往往要持續(xù)上好幾個小時,直至彼此累了才肯罷手回家,由此,觀眾也不穩(wěn)定,來來回回換了好幾撥。
這樣堂堂正正決斗的兩個人是郭義和常河,在方圓幾里享有盛名。大家之所以關注他們,是因為他們和正常人并不一樣,有著瘋子或者傻子的嫌疑。我習慣于稱他們是兩個瘋子,因為在我看來,瘋子大約帶有一些調(diào)侃或是親切的成分,就像熟識的老朋友見面一樣,而傻子則多少有些生硬,或者含有貶意,包含了弱智的根本元素。我寧愿相信他們和正常人一樣,甚至比正常人更有值得贊揚的地方,至于他人的說法,我則不去理會,盡管有人抱有怨恨,鄙視甚至偶爾毆打他們,我倒也覺得不十分過分,因為他們原本就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矮胖子郭義也許要比瘦高個常河的智力更差一些。準確地說常河犯病的機會比郭義要少很多,程度也輕。至于郭義犯病時的可怕情形,但凡和哥哥一樣年齡的人,時至今日都心有余悸。郭義通常像野蠻人,喜歡住在幽深潮濕的山洞里。哥哥說那時候的高莊廢棄的窯洞隨處可見,據(jù)說是舊時牧羊人的棲身之所。因而郭義的行蹤就很難被人掌握,當他的家人在西山的梁上尋找他時,他也許正在東山的某個洞里睡得正好,有時并沒有睡著,卻不答應,好像此起彼伏的喊聲與他無關。
尋找郭義最多的是他的母親,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落下了風濕病,腿腳不大靈便,而所有的苦難卻似乎都降臨在了她的身上,三十多歲的時候死了丈夫,她本想用自己的堅強來和命運的不公平相抗爭,可現(xiàn)實卻并沒有按照她所期望的到來。她辛苦地抓養(yǎng)著兩個孩子,大兒子在八歲那年,從三米高的槐樹上跌落下來,摔斷了腿。衛(wèi)生院老眼昏花的趙老大夫一手經(jīng)營著蕭條破敗的診所,在面對女人的焦灼和孩子的疼痛時微微一笑,他裝了一鍋旱煙,閉上眼,雙手在孩子的腿上游走了一陣,然后一咬牙,一用勁,只聽骨頭斷裂的聲響和孩子絕望的痛叫糾纏在一起后,他就拍拍孩子的肩膀說沒事了,回去吧。就這樣,她就把孩子帶回了家,根據(jù)趙老大夫不必吃藥的理論,她僅僅付了他一元八角的手術費??膳碌暮蠊菐啄旰蠛⒆訚u漸長大了卻跛得厲害,起初離不開拐杖的依托,她也去找過大夫,可那趙大夫卻羅列了一堆狗屁醫(yī)術上的條條框框讀給她聽,在她似懂非懂的時候,就被怒發(fā)沖冠的他指著鼻子罵了出來,爾后她就安心下來,她相信趙大夫的高明??珊⒆娱L到二十歲的時候也不見好,等她如夢初醒的時候,趙老大夫卻早已退休不知去向,她除了看著孩子的腿哭泣和自責還能做什么呢。
所以,她就把全部的心血放在郭義身上,她發(fā)誓說一定要讓他健康快樂,而郭義長至五六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和同齡的孩子有了差別,連吃喝拉撒都毫無節(jié)制,反應遲鈍和身體羸弱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標簽,大家都看出了孩子的不正常,而她卻堅持不信,甚至還惡言相向,罵那些建議她給孩子治病的人,說他們壞心眼,戳她的短處。直到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學了,郭義還不知道饑寒飽暖,她才不得不接受這一殘酷的事實,她對此前的七八年做了一番詳細的回憶,最后得出結(jié)論:郭義可能是在三歲那年高燒不退落下的病。至于她的推斷是否正確都已失去意義,人們除了無限惋惜以及對她報以十分真誠的慰問還能做什么呢。生活似乎一下?lián)艨辶怂?,使她在此后的幾年里落魄到令人厭惡的地步。她總是逢人便說,郭義生下來是好的,就是被高燒害了,要不然他也能上學了。剛開始她說得多,人們回應得也多,到后來就只變成了一句話:要不然郭義也能上學。但她得到的卻已經(jīng)不是人們的同情了,而是他們的白眼和不屑,甚至有人還在她的面前故意說,一個傻子怎么能上學呢。她也不氣恨,到下次見了,仍然說著那句話。
哥哥說,那個可憐的女人以后就一直為郭義奔波著。從此,高莊的人便總能聽見她漫山遍野、挨家挨戶呼喚郭義的聲音,時而尖細,時而高亢,有時清晨的露珠還沒有散去,有時太陽正在當空高掛,有時則是漆黑的暗夜。但她的呼喚似乎總是徒勞的,沒有人聽見過一次郭義的回應,她一個人奔走在大街小巷,田埂地畔,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孤魂野鬼。于是,有人開始詛咒她,背地里或是當面,言詞毫不顧忌,說她是催命的鬼。
她對郭義做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當然不是為他討要別人家剛出鍋的熱饅頭,也不是定下一門親事,而是多次哀求村小的校長,要他收下郭義在學校里混上幾年,她說,說不定,過幾年,他就能好起來。校長當時為難極了,好話勸她別瞎折騰,說即使要上學也要去外面大城市里的智障學校,那里有專門的老師教。一聽這話,她就跪下了,當著眾多的學生和老師以及一些有頭有臉的村里人,她哽咽著語無倫次,眼淚順著脖子直往衣服里鉆。校長無奈,只好敷衍地答應了。其實,校長也是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他覺得她只是一時沖動而已,等她清醒了,就不胡鬧了??烧l想,第二天,她就把郭義打扮得煥然一新,并親自送到校長的房子里,直至校長把郭義領進了一年級的教室,她才滿意地笑了。此后,她逢人便說:我家郭義也上學了。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她心中的無上自豪。那一年,郭義十歲。
郭義的到來為一年級的同學增添了不少樂趣,他們像歡迎古代部落的族長一樣給予了他最大的榮耀。老師們不得已把郭義安置在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里,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門的角落里他有了屬于自己的地盤,那兒任由他吃喝拉撒睡,誰都拿他沒辦法,老師的訓斥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就像舊社會的無賴地痞,但大家都知道他不是故意的。倘若他高興起來,就在老師講得正起勁的時候在教室里走動,或者主動上去幫老師擦黑板,偶爾也會對老師的白眼感到害怕。當然,也有老師對他絕不寬容,他們報著泄憤的心態(tài),把平日里積攢下來的恩怨找個機會一股腦地拋給郭義,讓睡夢顛倒的他在毫無防范的情況下吃盡苦頭,即使皮開肉綻、他哇哇大叫也絕不手軟。而郭義的母親卻在他遭到這樣的毆打之后反而興奮不已,她說這是老師教育他呢,是好事。
而更多的時候,郭義只專注于自己的事。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和別人搶奪皮球,以致在爭奪中頭破血流。由于他大過其他孩子幾歲,因而在身體上占有絕對優(yōu)勢,所以他總是能在斗爭中獲得勝利。也許是他本就不能克制自己的好動,或者完全是故意為之,不管怎么說,他后來都漸漸失去了和別人一起玩耍的機會,大家都排斥他,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而他在失去同伴的情況下,便常常伺機而動,尋釁鬧事,攪得教室烏煙瘴氣,他的母親因而便成了學校的???,校長幾次都要讓她把他帶走,但都被她央求了下來。
其實,令校長生氣的還遠不止這些,而是他的母親在領他上學時隱瞞了一件重要的事。郭義有著不太嚴重的間歇性抽搐。哥哥說,他一抽搐,就癱軟在地上,眼睛上翻,呼吸急促,有時還口吐白沫,這是在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發(fā)生的事,眼看著他快要不行了,那個經(jīng)常毆打郭義的數(shù)學老師派人找了幾根柳條,他把那些柳條擰在一起,朝他的身體大膽地抽打,大約幾分鐘,郭義就慢慢緩了過來,等完全醒轉(zhuǎn),像是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用十分茫然的眼神看著四周,眼睛里竟然充滿怒氣。事后,大家都聽了數(shù)學老師的話:不要和郭義靠近,否則要吃虧的。而這樣的事后來竟然很少發(fā)生,即使有一兩次發(fā)生了,大家便請數(shù)學老師如法炮制,郭義便能得到解救,因而,郭義的母親后來還專門在學校拜謝過數(shù)學老師,說他比衛(wèi)生院的趙大夫強。在和哥哥一般大的人中,他們后來都堅信用柳條抽打身體是有效治療抽搐的方法,當然,我也就此翻閱了許多醫(yī)學書籍,甚至包括《本草綱目》,但翻遍了所有的資料,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關于這方面的記載。
乃至郭義漸漸長大,和他一起上學的孩子都已經(jīng)升到了三年級,而他還在一年級里渾水摸魚,不得已,他的母親便又央求校長讓他升級,校長無奈,加之郭義的個頭躥高了很多,只好也讓他升,就這樣,郭義一直升至四年級才由于抽搐得厲害了,不得不退學。不久,他的母親撒手人寰,郭義便只好在他跛腿哥哥的監(jiān)督下干活,他已經(jīng)長成大人了,身體甚至比和他同齡的人更好一些。但以他的本性,誰都不能要求他做好什么事,他那跛腿的哥哥也無能為力,只好聽天由命。他不干活時,就任由他在方圓幾個村子里游蕩,不是遠遠地用石頭打了漂亮媳婦的小腿,就是把玩耍的三歲小孩嚇得哭了一個多月,或是翻墻進了誰家的院子和一條狗打斗,甚至是抓著牛尾巴和牛較勁,光著身子在巷子里奔走,如此等等,都已屢見不鮮。而常河卻并不怕這些,他大約是當時能制約郭義的不二人選,當然別人都不愿意花時間在郭義身上,并不是因為怕。
哥哥說,郭義有一個鐵桶般的模樣,簡直就像一座有缺損的橋墩,脖子短而粗壯,胸膛寬闊結(jié)實,只是兩條胳膊不大齊整,右臂似乎要短一些,而且右手因為長年抽搐的緣故明顯伸展不開,左邊的臉上有一道清晰的傷疤,是在玉米地里逃跑時絆倒劃傷的,身上的傷疤要更多一些,大多是犯病時被抽打過的痕跡,雙腿羅圈且走路時喜歡右腿拖在地上,因而右腳的鞋子時常是殘缺的,和他破爛的衣服一樣。他有時不穿內(nèi)衣,徑自敞開藍布汗衫,肚子的贅肉就隨著他的顛簸一抖一抖的,并不好看?;蛘?,他就光著身子四下里跑,一點也不顧及別人,二十幾歲的大小伙子在人堆里鉆,害得那些小媳婦大姑娘紛紛哇哇大叫著四散逃走,他卻跟在她們身后嘿嘿地笑,不防備時就有大團的口水順著白花花的胸脯淌下來,他也不知道擦。
但是不管他干什么愚蠢的事,他都在右胳膊上挎?zhèn)€糞籃子,左胳膊下夾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沒有刃口的破鐵锨。他的鐵锨和籃子給人印象很深,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有理由在村子內(nèi)外自由地游走,從造型上看,他的背影還有些男子漢的氣概,并不是松松垮垮一擊即倒的孱弱。當然,這也是他喜歡和常河扭打的原因之一,因為很多慫恿他的人都說,他比常河結(jié)實,常河不是他的對手,再說,他還有武器——鐵锨和籃子,而常河沒有。
想當然,郭義就不斷向常河尋釁鬧事,他堅信常河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從沒有想過自己的弱點,別人也沒有告訴過他,那是因為常河犯病的概率較小較輕,很多時候你并不能把他當一個瘋子來看待。而郭義則平衡感極差,除了力氣大之外再無特別。
常河變成瘋子是后來的事,哥哥如是說。常河要比郭義年齡大些,有些老成持重的感覺,他原本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只是長相有些獨特,只要見上一面,也許就難以忘記,他的鼻子是最典型的代表,并不像村子里的人那樣規(guī)整,而是尖細悠長的那種,和他一起的玩伴都說他是烏克蘭人,事實上,他們也不知道烏克蘭人長得如何,只是大約聽過烏克蘭種豬才這樣說的,他們覺得烏克蘭這個名字很好。除了鼻子之外,眼睛長得太小,嘴唇又太薄,看起來就像小丑,有人第一次見到了還會忍不住發(fā)笑。而這些都是表面的,真實的情況是他在和他一般大的孩子中出盡了風頭。他自小就被人嬌慣。他的母親在他還沒有上小學的時候就得病死了。他有五個姐姐,而且一個個長得膀大腰圓,和他的高瘦截然相反,她們不但能做完家里全部的家務和農(nóng)活,還能始終如一地留一人照看常河,常河是姐姐們抱大的。優(yōu)越的生活條件給他添上了那種白皙和狡詐的舊時地主少爺所特有的氣派。他像游手好閑的富家公子,盡管家里并不富裕,姐姐們都衣衫襤褸,但他仍然趾高氣揚。
常河是村子里擁有玩具最多的人,他家里也是擁有遙控電視的第一家。在所有人依然貧窮的那個年代,遙控電視帶給人們的好奇遠比原子彈爆炸來得真實而刺激,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涌到常河家里要看個究竟,而常河則把大家堵在門外,只挑選關系好的伙伴放進去,然后死死地關上門,任憑其他人在外面呼天喊地。從那以后,常河變成了大家的王,只要有人不遂他意,他便拒絕人家來看電視,若是稍帶有情緒的,便不讓摸遙控器。哥哥說,常河和父親是光著屁股坐在炕上看電視到中午十二點的人,而其他孩子卻要干一早上的農(nóng)活。
常河的能耐并不是他家里的遙控電視所能代表的,盡管他學習并不好,還經(jīng)常以拉肚子、感冒等小毛病逃學,但這都不能影響他天才般的詩人氣息恣意蔓延。上小學時他就表現(xiàn)得非同一般,他的記憶好像專為詩歌而有,凡是需要背誦的詩詞,他都能在第一時間里記得滾瓜爛熟,而別的課文則總是背上半截兒不了了之。起先,并沒有人為此驚嘆,直到有一天,他拿著一個白紙訂做的小本子,上面寫滿了鉛筆書寫的詩歌,其中有幾句還頗耐人尋味,大家才拿出贊許和羨慕的眼光來,連語文老師都夸他寫得好。哥哥說,那幾乎都是些順口溜,但讀起來很好,比如“高莊有個小常河,光吃飯來不干活”等等。
應該說常河成了詩人以后他才真正受到了別人的尊敬,誰都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寫詩,還有模有樣,這連語文老師恐怕都辦不到。其實,大家都不知道現(xiàn)代詩歌究竟是個什么樣子,老師也沒有講過,所以就沒人懷疑常河寫滿了一個本子的東西究竟是不是詩歌。而最關鍵的是他怎么會想到寫詩呢,別人為什么不會,就連想也想不到,老師們均以為是奇才,一霎時,常河的名聲便在方圓的村子里傳開了。
上了中學,常河的個頭猛高了許多,而與之相反的是隨著大家認識上的提高,他們漸漸開始對常河的詩歌不感興趣了,甚至有人還嘲笑他,這讓常河很是尷尬,他似乎一下子還不能適應這個轉(zhuǎn)變給他帶來的本質(zhì)上的變化。于是,他變得脾氣暴躁起來,加之在家里橫行霸道的秉性,他開始和別人打架。那時候,他的腰里總是藏著一小段鋼管,或是在鎮(zhèn)上買的雙截棍,有時還會是一把尖刀。關于他在學校里尋釁鬧事的丑聞便時有發(fā)生,有別的村子的同學,在學校里組織一個團體,把他圍堵在學校后面的廁所里向他復仇。還有人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便買上幾包好煙,請來社會上的二流子,闖進校園或是等在回家的路上找他的麻煩,而常河的非凡能耐,在此時就能大顯身手,他很少被強大的勢力攔劫,也不知是他的同伙向他通風報信,還是他有預感,總之他一直都能逃之夭夭,而遇上弱小的,他就和他的同伙群起圍攻,直至對方落荒而逃或是罷手告饒。誰都知道常河的能耐,我們也在那時受到了他的保護,哥哥說。
不能否認,常河之所以大打出手,是與他漸處下風的詩歌有關的,他希望能通過這種途徑獲得別人對他的尊重,以及對他那個小本子的重新認識,他也許并不是真的想和人打架。但既然他名聲在外,就算是打架的理由如何堂而皇之,都掩蓋不了他暴露在多數(shù)人面前的蠻橫無理,同學們都躲著他,生怕和他染上關系而受到某種牽連,老師也不愿理他,更不用說教育了。而要緊的是他真的得罪了不少人。
正當常河由于多種原因打算退學的時候,那個深秋的晚上,他遭遇了不測。事情來得極為突然,就像電影上演的那樣。隔壁村子里的社戲才剛剛開始,常河和他的同伙們站在一個顯眼的角落里看熱鬧,他們之所以要站在外面的角落里是為了離開方便,他們并不喜好臺上演員的表演,少年時代的孩子具有那個年齡慣有的好奇和躁動,他們喜歡在暗地里捉弄人,把土揚向看戲的觀眾才是他們預謀的?;蛘呖释茉趹蚺_背面的草場里發(fā)現(xiàn)一對不三不四的男女,甚至還渴望能和那個心儀已久的女生碰個照面,最好能說上幾句話。但這些都沒有出現(xiàn)。反而在他正蠢蠢欲動的時候,半塊磚頭就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落在了他的后腦上,他當時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血順著他的脖子流開了,不多時便布滿了地面。
大約半年以后,常河才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里,他已經(jīng)沒有了先前的敏銳和霸氣,變得綿軟而憨厚。大家都說總算撿了一條命??沙:訁s見了人就笑,莫名其妙地笑,你就是罵他,他也不理會,有時和人聊天則東拉西扯,天上地下沒有章法,完全不像之前那個寫詩的常河。后來,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的腦子出了問題,大腦在某一時刻會續(xù)不上弦,當然,人們能見到的也只是表象,嚴重的是他的脾氣越來越大,犯病的時候竟然力氣很大,瘋狂地損壞他能觸及的物體,有時還出手傷人。他的父親,那個輕度駝背的老人,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把他捆起來,鎖在柴房里,任由他胡作非為。當然,這樣慘烈的時候并不多見,在他受傷后的最初的日子里發(fā)作略微頻繁一些,持續(xù)也久一些,直至后來便不像當初那樣無法控制,但他也似乎被多次的犯病折騰得精神上愈加含糊了,和人交流有了困難。但不管怎樣,他都在里層的上衣口袋里裝著那個寫滿詩歌的小本子,逢人就拿出來念,在人們越來越覺得毫無新意的時候,他也不放棄,仍然堅持著跟在你的身后,大聲地朗誦著,就像一個為藝術獻身的勇士。他最喜歡的地方是小學校,就是他曾經(jīng)帶著詩歌輝煌的地方,他總是找到當初的語文老師,請他批評,語文老師若是不肯,他就跟在他的后面永不離開,直到老師答應了,并說上幾句贊揚的好話,他才興高采烈地離開,千恩萬謝。他喜歡在小學生中朗誦他的作品,而那些孩子也像當初哥哥們羨慕他那樣揚起小小的腦袋,滿臉驚訝地崇拜他,他們怎么也不能明白,一個瘋子怎么能寫出這樣的詩來。常河似乎能在那里找到他的快樂。因而,他總是在學校里轉(zhuǎn)悠,有時坐在某個教室里聽課,有時和孩子們一起做早操,直至他的父親拿著鞭子趕他離開為止。之后,他便會和郭義戰(zhàn)斗。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的說法在郭義和常河的身上便得到了驗證。最初,郭義一個人孤單的影子在村子里或者田頭地腦出沒,加之他傷人的能力不大,人們并沒有多少戒心,而現(xiàn)在多了一個,并且犯起病來無所不為,大家才感到了從未有過的不安。有時,你外出一次幾乎能多次和他們兩個擦肩而過,那都是要擔驚受怕的,哥哥說。也許是他們?yōu)榱藸帄Z地盤,也許是受了某個好事者的挑唆,他們二人之間的戰(zhàn)斗便愈演愈烈。
戰(zhàn)斗不分時間和地點。有時是在清晨,他們各自從潛伏的秘密基地里出來,在村子里按照自己的方式走上幾個來回,然后在人們開始上地的時候,站在某個人多的地方開始咿咿呀呀地對罵,一個說另一個是瘋子,另一個要這一個回去干活。然后對峙。他們的戰(zhàn)斗并不激烈,反而有惺惺相惜的佑護,看起來就像是做游戲,但他們卻樂在其中,縱使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有時戰(zhàn)斗發(fā)生在中午,常河總是像個大人那樣,追趕著要求郭義早些回家,而郭義卻不肯,他也要堅持讓常河早些回家,于是扭打在一起。當然,晚上也不例外,晚上的戰(zhàn)斗可以肯定是郭義不對,因為他喜歡黑地里光裸著在村子里奔走,而常河不愿意他這樣,說他丟人,就追著郭義要他穿上衣服,郭義不肯,就也要脫常河的衣服,然后兩個人在某個巷子口殺聲震天,直至被人趕回家去才罷手。他們戰(zhàn)斗的地方多數(shù)在山神廟前,那兒總是聚集了村里的閑雜人,他們有興趣觀看他們的戰(zhàn)斗,并為他們糊涂地助陣,而他們也為那樣的吶喊興高采烈,戰(zhàn)斗就顯得精彩一些。
幾乎沒有人想去操他們的心,也不勸解他們的戰(zhàn)斗,除非有一方流血了,不然,他們的戰(zhàn)斗總是像一場場笑話供人娛樂。而事實上,他們并沒有置一方于死地的想法,也沒有趕走一方的想法,只是那樣對峙著,以獲取更多人的笑聲。也許他們喜歡這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
后來,常河突然消失了。據(jù)說是他的父親在所有的女兒出嫁后為后半輩子著想,花了好大的功夫定下了一房媳婦,他說一定要有個女人來照顧他和常河。但那個守了多年寡的山里的女人,卻以常河犯病后打人為由不肯搬來,并堅持要常河的父親處理了常河才能做他的女人。常河的父親無奈,只好帶上他出了一次遠門,在某個火車站下車后借故上廁所回來了。郭義在常河失蹤的日子里,犯了一次病,好轉(zhuǎn)以后就開始在村子里狂奔,口里念著:常河,狗日的。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尋找常河,紛紛為此制造了很多版本的笑話。
而出人意料的是半個月后常河竟然自己回來了,除了灰頭土臉和衣衫不整之外并無大礙,他仍然沖著人笑,別人問他這幾天到哪兒去了,他也只是笑,看起來精神上比以前更加迷糊,不瘋反而傻了,能記住的東西也不多了,只是那個白紙的小本子還裝在口袋里,手里一直握著半支鉛筆,那個本子已經(jīng)不成樣子了,邊邊角角都卷起來,一些早年的句子也模糊不清。但郭義照樣還找他打架,只是次數(shù)少了許多。
常河的父親當然沒有娶來那個女人為伴。常河也不知道他曾經(jīng)被父親遺棄過。
幾個月后,常河又一次失蹤了,但和他的父親無關。他是自己出走的,沒有來由,下落不明。后來有人說在某個地方見過和他相像的人或者背影,但都是猜測,并沒有足夠的證據(jù)。而郭義在常河沒有回來之后,卻日益郁郁寡歡,在那個冬天的深夜,他光著身子在村子里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從天黑走到了天明。當早起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戲臺的角落里僵硬如冰,他的身邊放著他的糞籃子和那把破鐵锨,安靜極了。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