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現(xiàn)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張煒中短篇小說年編》（七卷）和《萬松浦記》（二十卷）、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刺猬歌》《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qiáng)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你在高原》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

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yuǎn)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西邊顆粒不收

隨著往西，一路上的流浪漢突然多起來。他們可能都是從東邊的打工地返回的，想趕在這個秋天回來忙莊稼，可想不到迎接他們的是根本用不著收獲的一片光地。他們踏入自己的土地時，一個個驚得半張著嘴巴，不知是干渴，是絕望，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他們一路饑渴難耐，由于一直趕長路，像西部的人一樣，頭上捆一條又臟又臭的手巾，兩手被日頭烤得像鍋底一樣黑，衣袖短短的，兩只大手突兀地垂著。它們好像急著要找點事情做，卻又無從下手。在這一伙人中，只有我一個逆向而行，一直往西，都有點吃驚。一個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漢子擦肩而過，走開幾步又轉(zhuǎn)過臉來。我以為遇到了熟人，一抬頭正見他向我跺腳，說：“伙計，到哪里去？西邊顆粒不收哩！”

我點點頭，感謝他的提醒。

他拍著叭叭的腳步走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那么高的個子，身上的行李卷卻只有一個枕頭那么大。我不知他是怎么過夜的。當(dāng)然，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過生活的方法，有些絕招甚至秘不示人。比如說在野地里過夜，有人靠點火，有人靠鉆草垛子——我還遇到一個古怪的家伙，他竟然在夜晚往自己身上埋一層又細(xì)又干的沙子。那沙子白天被太陽烤了一天，熱烘烘的。用這個辦法來取暖的人我以前從未遇到。

我遠(yuǎn)看著這個漢子的身影，有些猶豫是否還要繼續(xù)往西。我這時有點后悔的是，應(yīng)該在朋友家里多耽擱些日子才好……

我在旅途上把他們?nèi)枷肓艘槐?，有時恨不得即刻就奔到他們身邊。我渴望見到一雙雙熟悉的眼睛，向他們傾訴，也聽他們敘說。久違了，我的朋友。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走過了，喘息之后，該是從頭長話的時候。一些謠傳、一些可怕的誤解，所有這一切都等待我們?nèi)コ吻濉．?dāng)然，這非常重要。想到這些，我差不多一刻也不能等待了……我不明白為什么還要腳步躊躇，為什么還要無望地徘徊。

后來，我終于停住了腳步。

我好好端量了一下前方。我想由此向北，然后再向東……

見了兩樣?xùn)|西紅眼

我在離村子稍遠(yuǎn)的地方支起了帳篷。

這兒不僅要遠(yuǎn)離村莊，而且還要遠(yuǎn)離田間小路；最好在溝邊渠畔，要有一叢灌木遮擋，我才能安頓下來……就在類似的地方一連過了兩夜，太太平平，沒什么打擾。我點起篝火做野餐的時候，盡可能在灌木的另一面，因為這樣村里人就看不到火光了。盡管如此，第三天夜里我剛剛熬好稀粥端起碗，就聽到灌木叢里發(fā)出了啪啦啪啦的響聲。剛開始還以為是個野物，沒有在意，后來竟然借著微弱的火光看到了什么：那是紫穗槐棵子里探出的一個頭顱——那個人頭發(fā)不長，眼睛特大，臉上烏臟。我嚇得差一點兒把碗扔掉，隨即大喊了一聲：“你是誰？”

那個人渾身一抖，沉默了片刻，然后索性鉆出來。

這人穿著老式黑布衣服，頭發(fā)留得很短，可是我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女人！因為她的胸部無論怎樣緊緊束起，還是高高聳著；盡管她臉上抹臟了，可是大大的眼睛還是十分嫵媚。她一開口說話，那就更讓人確信無疑是個女的了。她大約只有二十左右歲，一雙手滿是繭子，但巴掌很小。她直直地看著我，像是發(fā)呆，一聲不吭。

“你要干什么？”

她搖搖頭，取一個怪姿坐著：一只腿跪著，一只腿盤在地上。這樣靜了一刻，她說：“我在樹叢子那邊聽到這兒有響動，又聞到了米飯香味。俺知道這邊開伙了?！?/p>

“開伙”一說是當(dāng)?shù)厝瞬庞械模馑际亲鲲埮d炊。

“俺媽兩天沒吃熱食了，我想給她討碗粥?！?/p>

她說著從衣服里邊摸出了一個小小的搪瓷缸。我毫不猶豫把粥分出了一半。她千謝萬謝，一轉(zhuǎn)身鉆進(jìn)了樹叢子——這讓我知道，原來在樹叢的另一面早就宿著兩個人。

我胡亂吃了飯，忐忑不安地鉆到了帳篷里。但我沒法睡去，有點擔(dān)心。春夜涼得很，低低的霧氣里有一種不好的氣味。這個夜晚濁氣壓得很低，我知道這是遠(yuǎn)處那些工廠飄來的煙塵和蒸氣。大約是夜間七八點鐘的樣子，要睡覺還太早。我點起小桅燈，不敢把篝火撥得太亮。我想讀點什么，也只能這樣打發(fā)這個夜晚了?？墒俏覄倓偞蜷_一本書，就發(fā)覺樹叢里面噼哩啪啦響。不用說又是她們了。

剛才來過的那個姑娘扶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老太太手腳看起來還靈便，只是疲憊瘦弱得很。她坐在篝火旁向我道謝，問我是從哪來的。還沒等我回答，老太太就說：“我讓女娃兒來一趟，女娃兒不敢，說這邊有個黑胡子黢黢的男人。我告訴她，天底下哪有這么多壞人，壯起膽子去吧……你是個好人?！?/p>

“大娘可別這么輕信哪，只一碗粥就能證明我是好人嗎？”

老太太拍拍膝蓋：“俺娘倆游蕩慣了，什么人俺還看不出？那些壞人，別說一碗粥，一粒米也不白給呀，他們就知道想方設(shè)法捉弄人。哎呀，今夜里多好的一堆火啊……”

她說著往火堆跟前湊了湊，伸出手貪婪地烤著。在火光下我才看清，這個老太太戴了一頂嶄新的黑色絲絨帽，帽子上釘了一塊綠色琉璃。她見我的目光落在帽子上，就說：“這是俺閨女前些天在集市上買的。俺說你媽老皮老肉了還戴這么新的帽子？我讓她戴，她嫌老氣。我娃兒忒孝順！”

當(dāng)她弄明白我是從哪來的時候，就說：“俺娘倆就是到城里去的呀，走了半個月也沒走到車站?！?/p>

原來她們是要去東部城市的那個火車站。我問她為什么不乘汽車。

“就為了一路上做點活計，正好也掙足了坐車的錢?！?/p>

老太太說她們那個村子在城里做“服務(wù)員”的女娃可多呢，她也想把女兒送去做“服務(wù)員”，自己身邊無依無靠，想來想去就和女兒一道走了。“聽人說城里老太太做的活兒也多著呢，洗衣服，給人家掃地擦桌子……”

原來她就住在蘆青河西岸的一個村里，老伴早死了，她一個人拉扯著這個女兒過日子。自從起了進(jìn)城的念，她們就不再安生了，終于選一個日子過了河，不緊不慢地往東挪蹭了。先是在南邊那些富庶村子做活兒，受了一次騙就趕緊拔腿趕路，一路上受的苦楚沒有數(shù)……她嘆息道：“如今的人哪，除了錢什么也不認(rèn)了，別看都是土里刨食的人，也能老鄉(xiāng)騙老鄉(xiāng)。”

我沒有作聲。一路上全是這些故事。不管你想不想聽，老太太還是盯著向上躥去的火苗高一聲低一聲講起來。她大概講出來心里會輕松一些。這使我明白了路途上那些流浪人為什么樂于把自己悲凄的故事講給生人聽——他們這樣做是為了拋開心事，卸去心頭的沉重。

“你猜俺為什么在路上耽擱這么長？那會兒俺在一個村的磨房打工，來送糧食的兩個司機(jī)認(rèn)識了俺這娃兒，就天天甜言蜜語，說要給她找個好差事。他們?nèi)サ牡胤蕉啵际情_汽車的人嘛，經(jīng)多見廣。俺的娃兒活該就信了他們。有一天娃兒叫一聲‘媽’就走了，說安頓下來就回來接媽。結(jié)果哩，一去十天八天不回。有一天夜里俺正睡著，外面有人拍打窗子，那個急呀，那是娃兒??！啊呀娃兒可回來了……”

老太太說到這兒，旁邊的女孩眼圈紅了，叫了一聲媽，想阻止她往下說。

“孩兒也不用不好意思，我要數(shù)叨數(shù)叨給這位好心的大哥聽聽，讓他知道咱這地方是人少鬼多，大白天里你受了多少冤枉。他大哥不知道，這孩子一回來可把我嚇了一跳：娃兒臉上有血，頭發(fā)揪得東一縷西一縷，肩膀上還有牙咬的印子。孩子哭啊哭啊，哭了半宿才敢告訴我，說媽呀，孩兒再也不離開媽了，孩兒這一路上九死一生啊……你猜怎么？那兩個歹毒的東西原來是外省人，他們千里迢迢來送糧食，回去想捎個女人走哩，走到半路上把俺孩兒按在車上好一頓欺負(fù)。俺孩兒從小在媽心上揣著，見了男娃眼不抬，哪受過這個，說不活了不活了，抬頭就往車上撞。最后他們就把俺孩兒綁起來，用一根繩牽著，像耍猴似的牽到了外省，五千塊錢賣給了一個瞎子，硬拜下天地。俺孩兒寧死不從。瞎子又叫了本家人，硬是推著按著捆進(jìn)了洞房，接著人不離身繩不離腿。還虧了俺孩兒年紀(jì)小身子輕靈，跳了窗戶馬不停蹄地跑了這些天，算是一口氣跑回來……打那以后我就讓她把頭發(fā)剪短，裝個男人模樣。她老哥啊，你說這世道怎么了？如今這人哪，只見了兩樣?xùn)|西紅眼：一是錢，二是女人。誰能欺負(fù)人、誰心狠膽大，誰就能過上好日子……”

老太太說著抽泣起來，抹起了鼻子。旁邊的女娃先是一聲連一聲阻止媽媽，伸手扯她的衣襟，再后來就一聲不吭垂下了眼睫。

老太太說：“俺要積起盤纏，早就去城里了。俺那兒半個村子都走空了，人家早進(jìn)城了?！?/p>

聽著老太太滿懷希望的絮叨，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女娃緊緊抱住母親的一只胳膊，不停地叫：“媽媽……”她的聲音里充滿羞澀和悲涼。

地母在疼

我在這個夜晚緊挨著茅屋宿下。一夜不知多少次被驚醒。我聽到地下的隆隆炮聲，是這不停的轟擊使大地抖動……一想到這會兒正有人在地下挖掘，心里就發(fā)疼。

絕大部分采掘工都是從這個平原的農(nóng)家子弟中招募的，他們戴上礦工帽、提上礦燈走入地下，然后就開始了沒白沒黑的挖掘。地下巷道曲折漫長，足夠他們挖上一生。那是一座地下村莊，它使他們忘記了地上的村莊，忘記了祖祖輩輩生存的熱土。可憐的孩子，他們從地上出生了，如今卻要像鼴鼠一樣鉆到地下，用兩只前爪把它一點點掏空。平原才是他們的母親，這會兒他們一割斷了臍帶就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兒，開始動手毀壞生身之母。母親白發(fā)蒼蒼，牙齒脫落，臉上的皺紋數(shù)也數(shù)不清；可是她的兒子還要在母親臉上再劃上一道深痕。母親眼花耳聾，聽不到這轟轟炮聲，也無力管教欺爹欺娘的兒子。

他們挖呀挖呀，先折下母親的肋骨，再掏出她的心肺……就是這些不孝的兒孫把母親折騰得氣息奄奄；母親的眼睛干枯混濁，可是最后一刻還散發(fā)出慈祥的光，尋找她的每一個孩子，望向他們。她知道孩兒們無論做多少孽、跑多么遠(yuǎn)，最后還要撲到她的懷里來吮吸和乞求，在她的懷中長眠。一個遍體鱗傷的母親仍然要寬容自己的孩子，用自己的乳汁去哺育他們，滿足他們永不饜足的饑渴。這就是母親。比起慈母，她的兒女總是令人失望。當(dāng)母親富足的時候，他們就擁過來爭搶，劇烈吵鬧，尖利的指甲把母親的衣服都撕破了，把母親的皮膚都劃傷了。可是當(dāng)母親貧窮的時候，他們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四散奔逃，再不回來看上一眼。沒有多少兒子真正憐惜母親。

對于母親，我不知道犯了多少難以饒恕的罪過。我只要活著，就會記住這一點。

地下的炮聲響個不停，從黃昏響到黎明。人要在這兒安睡可真難啊。我不知道這一帶的人是怎么安睡的，大概這需要一個很長的適應(yīng)過程。地下的炮聲太令人恐懼了，它似乎就在腳下炸響。我的確感到了整個大地都在抖動，那是地母在疼、在抽搐。

我想，那個設(shè)計和規(guī)劃開發(fā)這個礦區(qū)的人——此人如果不是白癡就是魔頭，因為誰都不難明白，用這種方法掘出了地底的一點東西，賠上的卻是整個的海灘平原！在喪心病狂的轟擊和挖掘下，一片平坦如坻宛若繪畫一般美麗的原野變得坑坑洼洼，臟水漫流，荒蕪遍地；更可怕的是地下水脈被切斷，地下水逐漸消失，連最深最旺的甘泉都在干枯或變臭。只有昏頭昏腦或垂死的人才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我在這兒度過了一個夜晚，接著又是一個白天。當(dāng)?shù)诙禳S昏來臨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了，走出去，向西遙望。

太陽落下，原野一片模糊，凄涼的■烏又叫起來。我回到了帳篷里。大概因為太疲乏了，這一次很快就睡著了。睡夢中仍然能夠聽到轟轟隆隆的地下炮聲。

褪火

走在這條街上，我被一個少女的笑臉給吸引了。當(dāng)我的目光轉(zhuǎn)向她時，她卻突然地、出乎意料地、明明白白地對我做了一個猥褻的手勢。同行的朋友也看到了，喝了一聲“無恥”！少女聽到了，臉上是無比得意的神情。我扯一下他，小聲說：“千萬不要惹她們，這些可憐的孩子……”朋友走開了一段路還憤憤不平地回頭去看，而那個小姐還在朝這邊招手，嘴里叫著：“多好的小伙兒，帥小伙兒呀，該給自己褪火了……”

朋友不再敢回頭，一直走開了很遠(yuǎn)才問：“‘褪火’是什么意思？”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心里也正為這句挑逗納悶?zāi)亍！巴驶稹币话闶侵嗅t(yī)給害了熱病、口舌生瘡的病人治療時說的，它的直接意思當(dāng)然是十分明白的?？墒沁@里小姐顯然另有所指，這就有些晦澀了。我在心里慢慢揣摩：時代對人的強(qiáng)烈鍛造期也許真的過去了，淬火期也過去了，剩下的日子也就是“褪火”了。這個時期會是短暫的，然而卻是十分折磨人的。不同的是這個時代也會遇上一些不同的人，其中有的會成為不馴順者，有的是奇怪的對手。最典型的人物就是我的這位朋友了，他肯定是少數(shù)幾個能夠經(jīng)受巨大折磨的、不會屈服的人，因為他身上更多的是旺火，經(jīng)歷了反復(fù)無情的鍛造過程，這個過程從父輩就開始了。這種鋼火的確是很難在一朝一夕被褪掉的。

哲學(xué)家

哲學(xué)家來農(nóng)場時，要求把老婆孩子一塊兒帶上，因為他已經(jīng)下了決心，只想遠(yuǎn)離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城市，在邊遠(yuǎn)之地了此一生。誰知有關(guān)方面不僅不讓他帶老婆孩子，連書籍也不讓帶，還說那里就是一所大學(xué)校，一邊勞動一邊學(xué)習(xí)，讀書是學(xué)習(xí)，使用也是學(xué)習(xí)，而且是更重要的學(xué)習(xí)。

哲學(xué)家被分派的活兒是拉地排車，實在拉不動，他們又讓他去修剪樹木，可又偏偏不給他梯子。這樣他就得學(xué)著爬樹，好不容易爬到樹頂，有人就在下邊不停地踹樹，樹一搖，他就從樹上掉下來。幸虧樹下都是沙子，他摔得嗷嗷叫，監(jiān)工的人就拍手大笑。

半年之后，妻子孩子來探視他了。

孩子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在一個工廠里當(dāng)鉗工。他們來探親，哲學(xué)家按規(guī)定要求農(nóng)場給一個單間，他要和妻子住在一塊兒。場里讓他們住到一個破草棚子里。

哲學(xué)家和他愛人一起住的三五天里，有個絡(luò)腮胡子和另一個背槍的民兵在屋角挖了個小洞，從那個小洞往里觀望。哲學(xué)家的愛人一出門他們就尾隨著，說一些下流話。她本來要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后來實在住不下去，就領(lǐng)著孩子回城了……人走后，哲學(xué)家給氣蒙了，一天到晚低著頭不說一句話。他的嘴巴歪得厲害，頭顱不停地顫抖。大家都知道哲學(xué)家病得不輕。那個絡(luò)腮胡子說：“還是俗話說得好呀：色是刮骨鋼刀，酒是穿腸毒藥……”

大約又過了半個多月，哲學(xué)家就躺倒了。這一回大家都知道事情嚴(yán)重了，就一刻不再耽擱，通知了他的家人。

還好，家人趕來了，并且來得及與他做最后的道別。

俊男

今天的農(nóng)場里只剩下這個老人了。夜里睡不著，他對我說起了“俊男”的故事。

“什么時候都有利落人兒、俊人兒。比如他吧，喜歡打扮，平時注意儀表，最苦最累的秋天，他從地里一回來就把自己弄得整整齊齊，把頭發(fā)梳好。后來他頭上是一處處禿斑，臉上有了疤。從那以后無論天多熱他都要戴一頂帽子，那些管理人員冷不防就要給他摘下來。

“因為這里灌溉用的地下管道常常淤塞，淤了就得掏，他給毀在這上邊……那一年他才四十歲，人長得年輕，高高瘦瘦，胡子黑旺。他的身體比誰都好。地下管道被一些淤泥亂草堵塞了，沒有別的工具，只能讓人鉆進(jìn)去。這些管道比人的身子粗不了多少，臟臭不用說了，里邊什么東西都有。先要把豎向的石槽清理好，然后再橫著鉆進(jìn)去，一點一點往外挖那些淤塞物：一個人趴在里面，外面的人在石槽口上用筐子提……俊男在里邊，只干了二十多分鐘，就憋得臉色發(fā)紫出來換氣。里邊氧氣嚴(yán)重不足，氣味刺鼻。他赤身裸體，只穿一個小短褲，臉上被劃破了，血水混著臭泥往下淌……

“大家都對監(jiān)工的說，這樣施工實在太危險了，還是把土路刨開吧，把那些管子整好再埋上。監(jiān)工說：‘危險？你們的命就那么金貴呀？’他們命令必須在兩天之內(nèi)把管子通開?？∧袎褜?，像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樣有生氣，差不多是他一個人在下邊挖，挖一會兒上來喘一口氣，再下去……大約挖到一半的時候，下邊就沒聲了。平常他隔一會兒就敲一下管子，那是告訴別人自己平安無事。我舉一個火把下去了，火苗兒眼看越來越細(xì)。我往里摸，發(fā)現(xiàn)這管道太細(xì)，有尖尖的東西刺著后背。不知費了多少勁兒才爬過隘口，看到俊男伏在那兒。我拽他的腳，他不動。我把身上的繩子拴在他兩只腳上，一點一點往外拖。好不容易把人弄出來，陽光下一看，老天，他全身發(fā)紫，臉是青黑的，只剩下一絲氣了。趕緊做人工呼吸，折騰半天才活過來……他的腦殼上、頭發(fā)上，到處都是血……

“我們找人給他上了藥?？墒菐滋旌笏砩虾枚嗟胤竭€是化膿了，怎么也愈合不了。最可怕的是頭發(fā)下邊起了一片水泡，水泡一破就化膿……幾個月后頭上的膿包算是好了，可是結(jié)疤處再也長不出頭發(fā)了。妻子是一個中學(xué)教師，兩人關(guān)系一直很好，但他回城后，妻子還是離開了他。

“誰聽了都會埋怨他的妻子，不過親眼見過也就不會了，因為俊男的模樣實在太嚇人了……妻子的背棄對他打擊太大了，很長時間都是獨身一人。我到城里看過他，他告訴我：妻子離開兩年后，有人給他介紹一個離了婚的女人，見面時戴著帽子，就這樣訂下了婚事。他忙著籌備結(jié)婚，可就在婚期到來的前幾天，那個女人不知怎么打聽到了一些事，再次見面冷不防就給他摘了帽子。她也離開了。

“俊男從那以后就發(fā)誓不再結(jié)婚了，要一個人過完這一輩子。盡管妻子離開了，他還是懷念她。有一回他跑到已經(jīng)再婚的妻子家里，懇求她回家，不巧被那個男人碰到了，對方一把操起了刀子……”

這家伙

順著這個城市又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往前，會有一種極其特殊的感覺。當(dāng)年我初出茅蘆，曾對這兒懷著多么大的熱情和向往。那時候我把它想象得無一不好，簡直是一個沒有半點疤痕的、水光溜滑的純情少女，再不就是一個深奧無比的博學(xué)老人。反正它既讓人迷戀，又讓人信賴，可以激發(fā)出一個人無限的想象力、對生活的無邊熱忱……當(dāng)年這兒的風(fēng)氣遠(yuǎn)不像現(xiàn)在這樣開化放浪，我那個初中同學(xué)第一次跨進(jìn)這座城市，竟玩得如癡如迷，最后離開時卻這樣評價：這兒雖然美女如云，但并不適合搞男女關(guān)系。

這家伙走到哪里都能發(fā)現(xiàn)一些奇怪的、別具一格的事情。比如說他到省會徘徊了幾天，接著就胡言亂語，說那個地方的女人“乳房分外下垂”；翻過一本舊畫報，看過幾場懷舊的電影，就感嘆說：所有的女人當(dāng)中，還是“女八路”最可愛。他這后一句話到底是贊揚還是包含了其他，就不得而知了。有一次他把類似的話在一位老媽媽跟前講了，老媽媽拿著菜刀惡狠狠地朝他比畫了一下。原來老人年輕時是一位老游擊隊員，曾經(jīng)擊斃過三個鬼子。我對他有時會產(chǎn)生說不出的厭惡，可有時又覺得他像一個極具觀賞性的、張牙舞爪而又怪模怪樣的動物，隔一段時間總想瞧上一眼。那時他一天到晚想象著到歐洲或北美去過一段日子，千方百計尋找出國的機(jī)會，在前些年出國還是頗為麻煩的一樁事時，他就千方百計打錢的主意。他認(rèn)為錢這個東西是無所不能的——這算讓他說對了，他把一筆錢交給了一個旅游公司，于是到歐洲盡興轉(zhuǎn)了一圈，高興得手舞足蹈?，F(xiàn)在鬼頭鬼腦的人要搞點錢是很容易的，那些散布在廣闊荒原上的暴發(fā)戶們，常常是目不識丁，昏頭昏腦，對外部世界糊里糊涂，很容易就被他這一類騙子搞走了錢。被騙后還笑嘻嘻的，與騙子成為莫逆之交。暴發(fā)戶們對一些所謂的“知識分子”既斜眼相向，又奉迎巴結(jié)，二者之間相互利用，如果勾搭成奸，在極短的一段時間內(nèi)就能做成一兩件駭人聽聞的壞事。

他從外國回來之后，有好長時間蓄著長發(fā)。他頭發(fā)又疏又長，看起來真像是一個游魂餓鬼。他還使人想到北伐時期那些剪了辮子的革命黨，想起了半男半女的陰陽人。他的那雙斗雞眼好像被西餐給弄得更厲害了，一直盯著你時，讓你無論如何還是忍不住要笑。他說：“嘿，人家那才叫人呢，對客人禮遇有加，思維也奇特。你知道天才蘭波嗎？你知道我去的地方他也到過嗎？媽的絕頂?shù)奶觳?！二十郎?dāng)歲，留下的詩篇竟然千古不朽。那才是個曠世奇才。我現(xiàn)在要告訴你的是另一個小秘密：他和我一樣，也經(jīng)商十年……”

他很神秘地朝我聳著鼻子，接下去就是瞇著眼睛朗誦蘭波的詩：“雪白的奧菲莉婭苑如一朵圣潔的百合花/漂流在人的繁盛如夢的平靜而陰郁的波濤上/漂漂悠悠地漸漸遠(yuǎn)去/安眠中裹著長長的輕紗……/微微顫抖的柳絲撲在她的肩頭/淚如雨下/蘆葦向她耽于沉思的面容頻頻鞠躬/被碰響的睡蓮紛紛在她的四周嘆息……”

“媽呀……”他睜開眼睛大叫一聲，呼喊著：“不可抵抗的力量?。∧懵牭搅藛?？這是蘭波的詩！他在說‘溫柔而狂熱的愛情’，天哪，媽呀，怎么辦呢？我無望而悲傷，我盯著蘭波那聰明絕頂?shù)捻?，我要緊步他的腳印前行……”

他在我面前瘋狂地走來走去，捶胸頓足。這時候我才多少覺得他有點可愛。是的，蘭波的詩?？墒牵墒俏以趺丛u價眼前這個瘋癲的、總是以天才自居的斗雞眼呢？他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在學(xué)校里，他那些奇怪的故事可真不少呢。后來我聽說，他還不足二十歲時就設(shè)法把三十多歲的女班主任搞到了手。這種荒謬而無恥的勇氣到底來自哪里，讓我一輩子都搞不明白。我們十幾年沒有見面，當(dāng)他有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里時，已經(jīng)成了一個蹩腳詩人了。他竟然一見面就冷著臉，揮舞著拳頭對我說：“怎么樣？我要辦到的事情無一失手……”

他呼喊著，我不知他的狂呼是指寫詩，還是指當(dāng)年女班主任的事……

這家伙剛剛從國外回來時，有一段時間常常突發(fā)大聲地呼叫：“走??！走啊！怎么能待在這樣一個鬼地方？出國去??！瞧這里連棵草也不生，連個像樣的花也開不出來。為什么還賴在這里不走？為什么？”他都有點火了，盯著我的眼睛，伸出的兩根手指像一對鐵鉤子一樣。

“賴在”兩個字讓我極其反感，為什么是“賴在”呢？我想這片泥土上面長的花呀草呀樹木呀活動的人群呀，一切一切都與我不可分離，這里可是我的出生地。我怎么能算“賴在”這兒呢？這是什么鬼話？

“糟透了！糟透了！”他喊著，“一切都給搞壞了，一切都亂七八糟了……”在他嘈雜的呼喊中，我想他說出的倒有幾分不錯；問題是這兒正是因為有了他這一類人，才變得更加不可救藥、更臟更亂也更膩歪了；這兒臟兮兮的樣子起碼是與他們有份，再不就與他們的父輩有份。我聽說他爸可算一個權(quán)傾鄉(xiāng)里的人物。那個人并不可愛，雖說沒干多少壞事，可也沒干多少好事；至于他，則有好幾次差點成為強(qiáng)奸犯。這樣的人、這樣的出身，已經(jīng)早就失去了譴責(zé)的權(quán)利。你們正深深地虧欠，從上一代起就欠下了這片土地很多很多，所以絕不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你還得償還呢！至于我，走開的理由倒比你多得多了，可是我反而沒有走，反而沒有那么輕松……我伸著手指盤算了一下，計算從我熟悉的朋友當(dāng)中、我知道的人當(dāng)中，走掉的有多少、又是一些什么樣的人走掉。結(jié)果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人當(dāng)中還真的有那么幾個像樣的人物。有痛苦者，有旅行者，有沉思默想的精靈。但這樣的優(yōu)秀人物在數(shù)量上而言，還是微乎其微。這之中占極大比例的，倒是一些“女二百五”、對當(dāng)官的老子深感絕望的財迷、滿口仁義道德的不負(fù)責(zé)任者、強(qiáng)奸犯、逃避徒刑的人、毫無希望的人、平庸的傻冒、一無所知卻又自我感覺良好的人、第一批系領(lǐng)帶的人……是這些人先自走開了，離開了，并且發(fā)誓般地說道：從邁出國門的那一天起，他們才算過上了真正的人的生活。

我就是想熬下去

我在國外旅行的時候，曾有意無意地、不可避免地接觸了大量可愛的同胞。他們有的很好地安頓了自己，有的則患了深深的思鄉(xiāng)病，走入了另一種絕望。也有人在咧著嘴傻笑。那些“女二百五”怎么也忍不住自己的口水，盯著外國的摩天大樓，一雙空洞的眼睛充滿了欲望。她們慌里慌張不知所措地眼睛轉(zhuǎn)過來，盯住我，好像在問：這一下明白了吧？不明白。

從那兒回來，我常常陷入一些老派人物所常常有過的麻煩。關(guān)于道德方面的憂慮。我在想公民責(zé)任之類，想放棄、出走，這種種行為的道德依據(jù)是什么？我這里當(dāng)然不是從什么情感角度講的，我是在講某一種原則。我不得不一次次在那些死腦筋沒法轉(zhuǎn)彎、經(jīng)常打結(jié)的一個字眼上徘徊，它就是：責(zé)任。我想我們?nèi)匀灰v講責(zé)任吧！我當(dāng)時就忍不住對一再挑釁的某人吐出了這兩個字。我的意思是：我最終還是無法放棄，無法割愛，無法忽視自身的一份責(zé)任。我對事物，就是對腳下踏的這一塊土地，仍然還有一種難分難舍的“情感”。對方呀的一聲跳起，像踩著了地雷。他愣怔怔地端量我，還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然后伸出一個手指，離我的鼻尖只有一公分距離……他大概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最后吐一聲：“好吧，那你命里就該著和這堆破爛一塊兒熬。我可不熬了，我受夠了！”

“你講對了，我就想熬下去，想試試韌性，看誰熬得贏?！?/p>

這不是氣話，這真的是我內(nèi)心里所具有的一股倔勁兒，而且真的無法改變。

“為什么？！”

“不為什么，我就是想熬下去。”

“哼哼……”他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飽受凌辱之地

那是東部最大的一座城市，地處海濱，有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以及一段特殊的歷史：她在長達(dá)幾年的時間里落在歐洲人之手，據(jù)史書上說這個時期她正“飽受凌辱”。不過歐洲人至少給這兒留下了一大批優(yōu)美的歐式建筑，這在后來倒構(gòu)成了一座城市驕傲的資本。今天這兒看上去似乎一切不錯，紅頂別墅樓在海邊山坡幢幢矗立，草皮油綠；在市區(qū)內(nèi)曲曲折折的街巷上，不一定什么時候就會出現(xiàn)一個生銹的銅牌，原來是某一處名人故居。這座城市里還有一份默默無聞的純藝術(shù)刊物，一家出版分社和兩三所大學(xué)。許多著名人物在這兒留下了自己的足跡。我很早以前就從教科書上了解了這些，但直到二十多歲才踏上這座城市的邊緣。

那一次我簡直是懷著朝圣的心情走來的。我至今記得那長長的水泥鋪成的環(huán)海路和一幢又一幢尖頂別墅，記得草坪和公園，公園中潔白的大理石雕塑。我還記得在公園里有一群聚會的人，他們在拉小提琴，吹薩克斯管……這兒還有一家著名的酒廠，因此這兒后來被譽為東方最著名的“葡萄酒城”

——據(jù)說從規(guī)模上看，可以與之一比的也只有歐洲了。歐洲幾個大的葡萄酒釀造公司都與此地有密切的業(yè)務(wù)聯(lián)系，交流頻繁，相互之間來往不斷。

這里在任何時候都要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今天更是證實了人們當(dāng)年的一個預(yù)言：這里將出現(xiàn)北方的第一批艾滋病患者和同性戀群落。外國有的這里總是最先擁有，哪怕是從膚淺的模仿開始也好，誰都得承認(rèn)，只有這兒的模仿才“蠻像那么回事兒”。據(jù)說有一天早晨，有一個小伙子用蛋清調(diào)起來的什么顏色把頭發(fā)抹弄了一下，然后走上街頭，結(jié)果讓大清早起來散步的市民大吃一驚：天哪，這只有在外國畫報和電影上才見過，瞧大紅色的頭發(fā)直直地向上豎著，真像毛發(fā)直立的食人餓鬼。這不過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警察后來過來干涉，最后把他扭送到家里去——他的父親是當(dāng)?shù)伛v軍的守備區(qū)首長，氣得兩手顫抖，當(dāng)即喚來勤務(wù)兵將兒子綁起，誰來求饒都沒用。那一次首長可算好好揍了兒子一頓，兒子鬧著要割腕之類……這個故事在那段時間簡直是家喻戶曉。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