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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無眠

2012-12-31 00:00:00孫頻
長江文藝 2012年10期


  在一個失眠的深夜里,周爾園把沉在往昔里的自己一個個地打撈了出來,她努力去回憶它們,就像在暗房里加入了顯影液,那些照片便一張張地從虛空中拓了出來。然而它們都是沒有色彩的,像在時光中被濾盡了所有的顏色,蕭索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張張地看過去,十八歲的她,二十二歲的她,二十九歲的她,三十三歲的她,三十七歲的她,所有這些照片組成了一部黑白的默片,在這深夜里喑啞悲愴地演給她一個人看。
  一
  周爾園任自己在黑暗中無聲漂流。
  她通常在深夜兩點鐘準(zhǔn)時醒來,直至天亮。到凌晨四點的時候,開始能聽到清潔工人掃馬路的聲音,她甚至能聽見落葉翻滾的咔嚓聲。長期的失眠使她對夜晚的最后一絲神秘感也消失殆盡了,就是把全世界的綿羊都趕到她面前來,她也可以在一個晚上把它們數(shù)上兩遍。
  夜晚臉龐陰暗,無喜無悲。她像一片樹葉一樣漂流在這夜晚的肌理上,在這巨大無邊的無孔不入的黑暗中,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她自由得讓自己都有些心驚膽戰(zhàn)了。
  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沒有擰緊,一晚上在滴水,回聲近于空曠。窗外終于開始泛起了一縷晨光,她像得到什么赦令一樣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前拉開了窗簾。另一扇臥室的門緊閉著,張復(fù)華睡眠極好,睡著之后又是磨牙又是打鼾,她索性就把他趕到了另一間臥室。不到七點半他是不會起床的。睡在沙發(fā)上的黑臉也跟著她起來了,跑到她面前伸著舌頭問她要牛奶。黑臉是一只沙皮狗,因為臉是黑色的,所以就叫黑臉。她把牛奶倒進碗里放在桌上,黑臉跳上桌子開始獨自吃早餐。她一個人慢慢走到了窗口打開窗戶,然后快速離開。
  她家住在十層。她一直對那扇窗戶感覺恐懼。一走到窗口她就會有一種感覺,好像正站在一口陰森森的井邊,一種詭譎的氣息在這井里游蕩著,似乎隨時要把她拉到井里去。其實更準(zhǔn)確地說,她害怕任何窗戶。幾年前住在博士樓的時候,她也是對屋子里的那扇窗戶恐懼不已,以至于經(jīng)常忘記了給十平米的小房間通風(fēng)透氣,時間久了,她那間房間就像生銹一樣長出了老光棍身上才有的氣味,她從那屋子里出出進進四年之久,自然也是成天攜帶著這種氣味。
  她早就懷疑自己是得了抑郁癥,曾暗暗查了些抑郁癥的資料。失眠、焦慮、注意力不集中、不修邊幅、有自殺傾向,她越看這些資料越覺得它們是為自己量身定做的,自己哪項不符合?尤其是看到資料上說抑郁病人最后往往都死于自殺的時候,她簡直有點悚然而驚了,就像提前看到了自己的葬禮。若她真是個抑郁病人,那她其實已經(jīng)知道她最后的死法了,不是跳樓就是吞煤氣。但總的來看,抑郁病人死的時候還是首選跳樓。大約是因為跳樓簡潔方便,易于操作,且不會拖泥帶水,死起來干脆利落,若從十層以上的窗口跳下去,若沒有外星人的拯救那是必死無疑。在死前的一兩秒鐘內(nèi)還能奢侈地體會到飛鳥們的生活方式,盡管下一秒鐘就是粉身碎骨。
  抑郁病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怕死,甚至是鍥而不舍地積極赴死。她發(fā)現(xiàn)資料上的那些抑郁病人都是一次死不成死兩次,兩次不成三次,范進中舉似的,好像尋死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很值得期待的事情,好像活著時的所有瑣碎無聊平庸和怨恨全部要靠這尋死來一次性地補償了。于是她又反省自身,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很貪生怕死的,自從知道了抑郁病人熱衷于跳樓自殺之后,她一看見窗戶就不敢走過去,生怕自己控制不住縱身跳下去。所有的窗戶在她眼里都猙獰得像塊墓碑似的,連一樓的都不例外,反正都長了窗戶的樣子,雖有高低之分,但本質(zhì)上都是一丘之貉。因為怕死,所以她對自己的診斷結(jié)果是:雖然有病,但還沒有病入膏肓。
  但抑郁癥這種病怎么好說出口?既不是什么可以傲人的富貴病,也沒有艾滋病那樣的威懾力,真要告訴別人又很容易被人劃分到瘋子精神病一類的人群中。去找心理醫(yī)生?她又總覺得心理醫(yī)生其實與江湖術(shù)士無異,就靠著一張嘴硬是要把一個執(zhí)意跳樓的人拉回來,這和把死人說活有什么區(qū)別?而且收費極高,一個小時最少五百塊錢,簡直是搶劫嘛,她斷斷不肯給他們送這個冤枉錢去。她想,反正一時半會估計自己也死不了,先熬著吧。前四十年都熬過來了,也不差再多熬幾年。至于睡不著覺,也不是一年兩年睡不著了,都失眠了十幾年,自己居然一直頑強地活到了今天,可見一個人沒有了睡眠能活下來,沒有了愛情也能活下來?;钪嵌嗝聪沦v又是多么無堅不摧的一件事啊。
  周爾園的失眠是從離開縣城以后開始的。之前她還在一座小縣城的中學(xué)里當(dāng)老師。小縣城里往往有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適婚的年輕女人遠遠多于年輕男人。因為在外地上完大學(xué)后愿意回到家鄉(xiāng)縣城的往往都是女孩子,圖的是離家近生活安穩(wěn),男孩子稍微優(yōu)秀點的則都留在了城市里打拼。這樣一來,縣城里的適婚男子便貨源緊缺,供不應(yīng)求。學(xué)校和醫(yī)院成了剩女的集中地,隨便一個歪瓜裂棗的男人,只要是男性便有無數(shù)次相親的機會。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充足的貨源中橫挑豎揀。周爾園曾經(jīng)見過一個相親男,自恃工作還不錯,據(jù)說居然把全縣所有中小學(xué)的未婚女老師,連帶所有醫(yī)院的女護士女醫(yī)生都相了一遍。未嫁的女老師們只要聊起相親對象來,那簡直就是息息相通,因為她們被人家排好號輪流相過。有限的男人們就像坐診的醫(yī)生,等著層出不窮的女青年們一個個掛號進去。他們真是手中有糧心中不慌,仔仔細(xì)細(xì)詢問女青年們的情史和祖上八代,有時候還兼以提前動手動腳,東摸西摸,一副要治病救人的慈悲狀。女人們?yōu)榱思蕹鋈ト塘?,摸就摸吧,惟恐人家不摸自己摸了別人。
  多數(shù)姑娘都覺得工作已安定,折騰也折騰不到哪里去了,一個個束手就擒。只有少數(shù)的起義者不甘受辱,周爾園就是其中一個。她姿色平平,家境貧寒,不可能給未婚男青年提供一個殷實的老丈人,在眾多的未婚女青年中基本上沒有優(yōu)勢。她像一件擺在超市貨架上的商品一樣,被人拿起來看看放下,看看又放下。最后她徹底憤怒了。她父母含辛茹苦供她上完大學(xué)原來不過就是為了被人挑的,挑來挑去被挑到快三十了,居然還沒有一個人肯給她蓋個戳表示收訖。她喜歡的人倒不是完全沒有,學(xué)校里有個叫成向?qū)W的男老師是和她同一年分到縣中學(xué)的,舉止斯文皮膚白凈,一手能拿得出手的好字,好歹還稍微像點小知識分子??墒沁@樣一個男人都輪不上她,學(xué)校里每年都要來幾個剛畢業(yè)的年輕女老師,見到男人簡直就是奮不顧身,所以成向?qū)W的周圍經(jīng)常是花團錦簇。無論她怎樣對成向?qū)W有好感,那都是隔山打牛,連點回聲都聽不見。沒過兩年,成向?qū)W就從本校的女老師中挑了一個結(jié)婚了。
  周爾園本來就覺得自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凍得無處藏身,成向?qū)W這一結(jié)婚,便感覺自己手里剩下的幾根沒劃完的火柴也被人奪去了。于是忽然之間她心生蠻力,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老娘反正什么都沒有那還怕什么,自己在這縣城里是徹底活不下去了,必得另尋到一條活路才好。于是,二十九歲的時候她開始復(fù)習(xí)準(zhǔn)備考研,舍生忘死了一年之后還算順利地考進了省城的大學(xué)。
  三年碩士讀完的時候她去了北京找工作,這時候她已經(jīng)三十三歲了,仍然是光棍一條?,F(xiàn)在更可怖的倒不是光不光棍的問題了,而是她連個工作都沒有了。她仍然沒有找到活路,一個碩士在北京是一文不名的,何況還是個老碩士。因此三年前那種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無賴心態(tài)更甚一籌了,她索性就讓自己像個真正的無賴一樣繼續(xù)往上讀,看誰能把她怎樣。既然從縣城出來時就把自己的后路斬斷了,那就只能一條道兒走到黑了。何況,讀書做學(xué)問現(xiàn)在也是唯一一味能救她的藥。于是,三十三歲的時候她考到清華開始讀博,終于成了住在清華園10號樓里的一個博士生。反正已經(jīng)是老了,干脆就讓自己再去做個老女博士,大不了把牢底坐穿了。自此她已經(jīng)無可挽回地和老沾上了邊,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永無出頭之日了。走在校園里有兩次居然被本科小女生叫了阿姨,她臉上不動聲色,心里卻恨不得撲過去一刀殺了那小女生??纯茨切┬∨难凵窈褪謩荩粋€個裝得像新生嬰兒一樣新鮮無辜,就差嘴里含個灰太狼棒棒糖了。她心里一邊嫉妒一邊冷笑,有本事就長生不老,永遠活在二十歲。
  想歸想,心里卻終究覺得落魄,落魄于自己的衰老,落魄于這么老了還在做學(xué)生,落魄于連一次像樣的戀愛都沒談過。
  周爾園從縣城中學(xué)殺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十歲的老姑娘了,往研究生班里一坐,周圍全是比她小七八歲的小弟弟小妹妹,她怎么敢和這樣小的小孩子們談戀愛?她要和這樣一個小男生約會,那簡直就像幼兒園的阿姨牽著一個小男孩嘛。她不敢打小孩子們的主意,小孩子們自然也不敢打她的主意,只把她當(dāng)成一個死皮賴臉要跟著年輕人來擠公交的老奶奶,尊敬地給她讓座,同時心里不無惡毒地想,這么一大把年齡了還來湊熱鬧?
  她一面心甘情愿地被疏遠著,一面在心里恨恨地想,要是換了十年前,你們算什么東西。要是她上大一的時候遇到他們,就是把他們?nèi)勘旱揭黄鸫梢淮膊皇撬膶κ帧D菚r候她是多么年輕多么凌厲啊,大一的時候她就在辯論賽上拿了第一名,此后她和誰說話用的都是辯論場上的語氣。如果對方對她提出的問題表示不知道,她就歪著頭看著對方說,難道你只會說不知道嗎?
  年輕真是好啊,隨便怎么狂妄任性都是應(yīng)該的,她要是在三十多歲的時候再把這套拿出來,一定會被人以為是精神分裂。所以她只能假裝慈祥地看著這些小男孩小女孩們,對他們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保持著慈悲的觀望,即使內(nèi)心嫉妒得恨不得一把火把他們燒光。
  等到讀了博士之后她又發(fā)現(xiàn),自己即使不是最老的,也差不多是最老的之一。出沒在她周圍的除了比她小七八歲的博士,還有比她小十來歲的碩士,更可怕的是,還有比她小十幾歲的本科生,和那些本科生往一起一站,她覺得自己名副其實地就是阿姨,不對他們慈眉善目都不行。從碩士讀到博士,依然沒有人能和她談個戀愛,小博士們不行,小碩士們更不行,小本科生們……她都不寒而栗了,簡直有點像亂倫了。搞師生戀?老師們倒是不乏中年人了,可是誰肯要她這樣一個老女學(xué)生呢?既不年輕又無美貌,連搞外遇都不合適。
  等博士畢業(yè)以后?那就更老了……日子望見了底之后,她反而有了一種古怪的輕松。起碼不用像個花癡一樣,只要在校園里見到個男人就在心里暗想,這個男人會不會和我發(fā)生點什么……為了排遣她的積郁,她每天早晨都要在巴掌大的宿舍里一邊踱步一邊大聲朗誦詩詞,一開始是宋詞,后來主要是唐詩了,因為宋詞的陰柔已經(jīng)滿足不了她的憤懣需求了。
  二
  清華校園太大了,周爾園也像其他學(xué)生一樣,出個校門還得騎輛破自行車。有一次,騎在半路上自行車突然又壞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自行車常見的一些疑難雜癥她早就了然于心了。她嫻熟地把自行車底朝天地往路邊一放,擼起袖子,非常專業(yè)地開始修車。走過兩個男生看見她修車的姿勢都一副大駭?shù)谋砬?,就是這樣也沒有人停下來助她一臂之力。因為人家壓根沒把她當(dāng)成一個大學(xué)里的女生,沒有人肯施舍給她一點憐香惜玉。老男博士也不是沒有,但只有當(dāng)大一大二的小妹妹的自行車壞掉時,他們才會從天而降。于是,她像搞行為藝術(shù)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把車修好,又騎上去,黯然神傷地騎進了一段林蔭路,快騎到宿舍樓下時,她忽然急剎車,掉頭又朝著校園外騎去。
  她想起了她很小的時候,有一天母親帶著她買了一張彩票。當(dāng)時母親一個月工資是三十五塊錢,買一張彩票要三十塊錢,母親用差不多一個月的工資買了一張彩票,但彩票是空的,連個末等獎都沒有中。一個月的工資泡湯了??墒蔷驮谀莻€一個月工資泡湯的中午,母親破例給她炒了盤過油肉吃。她當(dāng)時只覺得害怕,看著垂涎已久的肉一口都不敢吃,就像有什么圈套在等著她一樣。三十年已經(jīng)過去了,這天當(dāng)她騎著破自行車掉頭沖向校門外的時候,她忽然體會到了當(dāng)年母親給她炒過油肉時的復(fù)雜心境。從來她和母親像是隔了代的海洋生物,各自背著厚厚的殼,彼此素來難以滲透,但在剛才的那一個瞬間里,她周身的穴位里突然涌出了一種巨大的陌生的親切感,幾乎要把她和母親綁到一起了。她昂頭騎著自行車,騎著騎著忽然凄涼地朝空中某處地方笑了一下,就當(dāng)是和母親打招呼表示歉意了。她明白了當(dāng)年的母親是怎樣掙扎著想給卑微窒息的生活找到一點點意外與運氣啊。當(dāng)意外落空的時候,母親只有通過懲罰自己才能心里舒服,比如借錢也要給她炒盤過油肉,權(quán)當(dāng)下個月也不過了。
  當(dāng)然她不會沖出去買彩票,她騎著自行車一路晃到校門口的超市,進去買了只雞買了瓶劣質(zhì)紅酒,然后又騎上自行車回宿舍。不足十平米的博士生宿舍里除了她的床和桌子還有一口電飯鍋,而她用來發(fā)散抑郁并兼以改善生活的常用手段之一就是用電飯鍋給自己燉只雞。就像她母親打彩不中就索性炒肉吃一樣,好歹也是一種補償。
  雞快燉好的時候,她敲了敲宿舍的墻,不一會,住在隔壁宿舍的許媚披頭散發(fā)地推門進來了,來打牙祭。許媚是哲學(xué)系的博士,雖然年齡比她小兩歲,那也毫無疑問是老女博士了。別的不說,光是許媚的年齡就足以讓周爾園對她有惺惺相惜之感了。許媚往她面前一站,她就感覺對面點著了一支蠟燭正照著她,借著這燭光她可以細(xì)細(xì)端詳自己。
  許媚穿著肥大的睡衣,■兩只拖鞋,蓬著頭發(fā),一進來就把自己扔到了周爾園的床上,四肢大開,赤裸的腳踝懸在床下面,一晃一晃的。周爾園皺皺眉,說,女人,你是不是今天又沒洗臉。許媚盯著天花板晃著腳想了想才不好意思地說,又忘了,沒關(guān)系啦,今天洗了明天還得洗。周爾園恨鐵不成鋼地說,那你要是今天死了明天就不用死了。許媚呵呵笑著,身體沒動只把頭架在墻上,從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煙,開始倚著墻抽煙。許媚是10號樓出了名的煙鬼,一天最少要抽一盒三五,別的煙她一概不理,因為勁兒不夠沖。
  博士已經(jīng)讀到第三年,學(xué)分修完開始寫論文了,文科博士比理科博士還要慘,理科博士還終日有個實驗室可以投奔,文科博士就只有圖書館和宿舍兩個去處。周爾園和許媚的共同感受都是在圖書館看書不如在宿舍看舒服,在宿舍可以橫七豎八地隨意處置自己,坐著不行就躺著,躺著不行就站著,別說一天到晚不洗臉,就是一天到晚一絲不掛地晃來晃去都沒有人管你。周爾園和許媚的活動周期基本相似,出趟宿舍就像小和尚下山一樣隆重,出了宿舍不是去食堂吃飯就是去圖書館還書借書。因為心里明白自己反正是老女博士了,打扮得花枝招展了反而有為老不尊的嫌疑,和本科小女生爭個眼球也沒多大意思,還顯得她們檔次低劣,所以二人都極不講究穿著,恨不得披個麻袋就晃出門去。若是今天既不必下去吃飯也不必去圖書館,那就徹底解放,臉不洗發(fā)不梳,省略了一切身外之物。
  因為沒有場合可供她們炫耀新衣,周爾園和許媚偶爾心血來潮購進的一兩件新衣服居然連個穿的機會都沒有,從買回來就直接壓了箱底,從此基本上沒了出頭之日,除非偶爾有個相親或老鄉(xiāng)聚會的機會,才拿出來一用。明明是自己的衣服,但穿在身上怎么也覺得像是借來的,太生分了,匆匆一用又扔回箱底。二人早已深諳了這種生活的內(nèi)部規(guī)律,所以一年到頭都難得給自己添置一件新衣。這樣也好,省錢。反正博士津貼也沒幾個錢,東花花西花花哪經(jīng)得起個花。二人為了避免干擾,竟連個兼職都不做,心甘情愿地窮熬。
  雞燉熟了,二人各搬條凳子圍著電飯鍋坐好,雙魚戲珠似的。坐定后各拿茶杯倒了滿滿一杯紅酒,反正是劣質(zhì)酒,也無需喝出品位來。把雞撕開后發(fā)現(xiàn)這只雞肚子里還有只未來得及生出的雞蛋,二人一頓唏噓,唏噓完之后還是把那意外收獲的雞蛋吃了。周爾園一邊啃雞腿一邊和許媚抱怨著今天的修車之事,許媚忙著吃肉頭也不抬地說,真是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搞得像第一次一樣。
  許媚曾經(jīng)有過兩個男朋友,和第一個男朋友分手是在該男wKeehyRTuOS9lKqTQov35Q==遠赴美國留學(xué)之前。許媚曾細(xì)細(xì)向周爾園數(shù)落過該男友的種種劣跡,那時候他們還在讀研,談了兩年戀愛便在校外租了一間房住在了一起。許媚說,談了兩年其實都不算,在一起住了一個月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真正嘴臉。那男人自幼家貧,有好吃的習(xí)慣,一見吃的就走不動路,好像上輩子是餓死的。有一天晚上從實驗室出來往回走的時候,看到路邊有個賣糖葫蘆的,他很想吃但是不舍得買兩串,便只給自己買了一串,在路邊吃完了才敢回去,大約是因為內(nèi)疚,回去了還假模假樣地?fù)肀Я怂幌?。這一抱她就聞到了他嘴里的糖葫蘆味了,心里冷笑,連串糖葫蘆都要偷著吃完才敢回來見她。平時二人去超市買點什么東西的時候,那男人向來慫恿她去付錢,一到付錢的時候他就往后躲,恨不得吃她的喝她的把她的骨頭榨出油來。但男人也不是沒有付出的,他用甜言蜜語哄著她,說他很疼她,證明之一就是同居半年了他一直很自律地用避孕套,從沒有讓她懷過一次孕,墮過一次胎。
  這樣一個男人在同居半年之后終于被許媚掃地出門了,她退了房又搬回了宿舍,那男人則已經(jīng)辦好了留學(xué)事宜,一拍屁股遠走美國了。去了美國不久就給她發(fā)來一張照片,說是在那邊找的新女友。許媚說,天哪,他不知從哪里搜羅出了一個古董般的美籍華人,還要給我看。那女人的頭發(fā)燙得一卷一卷的,嘴唇涂得血紅,眉毛高高挑起來,活像從三十年代的月份牌上走出來的女人,這么嚇人,居然還當(dāng)個寶。我覺得他找這樣的女人對他的前女友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為了回?fù)羟澳杏?,許媚在讀博后也找了一個男友,并把照片給前男友發(fā)了過去。這第二任男友周爾園見過,長得又肥又高又白,活像一只褪了毛準(zhǔn)備上案的白豬。該男人由于下巴短,嘴巴下面好像沒有過渡就直接連上了脖子,開始的時候,周爾園每次看見他都要細(xì)細(xì)端詳一番,總覺得他臉上好像缺了點什么部件,但五官一樣不少啊,后來一天才忽然明白了,他缺的原來是下巴啊。
  許媚和她的第二任男友相處了半年之后就分手了,這個男人雖不至于小氣但另有怪癖,他覺得自己的女人就不應(yīng)該被別的男人看到。他像軍閥一樣給她下了幾道禁令,夏天的時候決不許穿吊帶和短裙,不能露肩膀和大腿,彎腰的時候必須用手護住胸口。這些部位只能被他一人看到,這是他的自留地,只能他自己出入其中,別人絕不能隨意在此逗留,哪怕一眼都不行。如果許媚和哪個男人多說了幾句話被他看到了,他便氣得滿地打滾,一身的肥肉散落在地上,真是浪花滾滾。這倒罷了,他還外強中干,雖說一米八的個子,一百八十斤的體重,做愛卻從來沒有超過五分鐘的時候,許媚還沒來得及進入狀態(tài)的時候,他已經(jīng)自己鳴鑼收兵了。她躺在那里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到床底下去。和第二任男友分手后許媚一心要拯救自己,便一頭扎進哲學(xué)里,像蟄居了一樣,輕易不肯出來了。她情愿在書中對尼采康德黑格爾意淫,覺得即使是再形而上的東西也要比現(xiàn)實中的男人有趣。
  兩個人一邊吃雞一邊對樓上那幾個終日奔波做兼職的博士評頭論足了一番。周爾園說,他們對做學(xué)問根本不虔誠。許媚說,沒辦法,拖家?guī)Э诘?,一家三口擠在這十平米的宿舍里,誰不焦慮呢?像我那在銀行工作的表妹倒好,不學(xué)無術(shù),什么都不會,年薪還高得嚇人。我覺得現(xiàn)在的人啊總體上分為兩種,一種像豬,另一種像狗,我表妹那樣的就是豬,有一份肥差,被圈養(yǎng)起來,活得很滋潤,我們這樣的就是狗,即使不比民工在腳手架上爬來爬去,但說到底,在學(xué)術(shù)中探索來探索去也不過是為了有一碗體面的飯吃。
  周爾園皺著眉頭說,你讀讀李白杜甫的詩,杜甫在自己落魄潦倒的時候還能寫出三吏三別,自己再貧賤都不忘關(guān)注蒼生和黎民,你看看李白,“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倍嗝从酗L(fēng)度的一個男人,我恨不得能嫁給他?,F(xiàn)在的人能做到的就是關(guān)心自己,被生活壓得全是趴下活的,像狗一樣。
  許媚說,說來說去我們其實連最低級的生存困惑都逃避不開,這種絕望感一上來我就什么都不想做。我用的辦法就是睡覺,只有通過睡覺我才能逃避開這種絕望感。
  周爾園羨慕地說,你居然還能睡著覺,不錯了,我從上研一就開始失眠了,每天半夜醒來數(shù)綿羊。我老是擔(dān)心自己哪個半夜忽然從窗戶上跳下去??墒堑搅税滋煳矣謺嬖V自己,我辛辛苦苦折騰了三十多年,不嫁人不生孩子難道就是為了來清華跳個樓嗎?你等著,我給你沏壺玫瑰茶去,女人要多喝點玫瑰,養(yǎng)顏活血,咱們都快熬成黃臉婆了。
  許媚瞪她,難道你以為結(jié)個婚生個娃就能救我們?
  吃飽了喝足了,雞宴結(jié)束,二人遂分頭散去,各自照舊熬夜看書寫論文去,準(zhǔn)備隔兩日再來一次小聚。
  這一日下午,周爾園正在圖書館里查資料,許媚的電話突然打來了。她躲到樓道里接電話,什么?相親?現(xiàn)在?許媚在電話里告訴她,她有一個在北大讀博的老鄉(xiāng)來找她,她一看見這老鄉(xiāng)就想到他和周爾園正好配對,都是老博士了,都是光棍,就說要給他介紹個女朋友,他也欣然同意,說既然來了那就干脆見見。
  周爾園大驚,你怎么不提前告訴我?我今天出宿舍的時候連胸罩都沒戴,夏天的衣服這么薄的,人家要是見了我一定覺得我連點胸都沒有。
  要死啊,你冬天不戴胸罩,夏天出門也不戴啊。
  你不也經(jīng)常不戴嗎,反正出出進進的都沒人看咱們,戴上也是給自己看,那玩意戴得時間長了容易得乳腺癌。要不我現(xiàn)在回宿舍戴個胸罩再去見他。
  來不及了,他和我現(xiàn)在就守在宿舍樓下等著你,你進不去。
  我怎么覺得其中有詐啊,你也光棍一條,怎么不給自己留著?
  親愛的,他是我老鄉(xiāng),我知道他不適合我,但是他不適合我不等于不適合你啊。肥水不流外人田,你趕緊來吧,別過兩天人家也有女朋友了,現(xiàn)在的年輕女孩子生猛得和什么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我總不能連個胸罩都不戴,就這樣平著胸去見他吧。
  你趕緊去學(xué)校的超市買一個戴上,記得把小票留著,如果事后感覺不合適再把它給退回去,救急嘛。
  這辦法還行……
  快去快去,我先在這給你穩(wěn)住他。你想想你多大了,三十五,他三十六,你們真是絕配。
  于是周爾園從圖書館出來騎上自行車直奔超市,也不論花色急匆匆買了只胸罩,然后躲到洗手間里手忙腳亂地戴上了,像給自己施了一個臨時手術(shù)一樣,這才騎著車向宿舍樓走去。胸被墊起來了,多少有了點底氣。要是連胸罩都不戴,她還真不敢去相親,自己都覺得自己胸前一馬平川,非男非女的,估計男人看了連點欲望都不會有。她邊騎車邊在心里屈指數(shù)著,自己都多少年沒相過親了,從二十九歲到三十五歲,整整六年了,好像她鐵定已經(jīng)是塊被廢棄的鹽堿地,根本沒有可供開發(fā)的價值,可事實上,她還是個老少女。
  騎著車剛來到宿舍樓下,她就看見許媚果然正和一個男人站在一起。只能說是男人了,一臉的胡子拉碴,萬萬算不得男生,瞪著兩只鈴鐺似的大眼睛,正專心致志地上下審視著她。她一邊放自行車,一邊心虛,一邊小失望,這樣一個男人……這么老的男人……但幾乎是與此同時,她從男人身上看到了她自己,他就是她的一面鏡子,她立刻從里面照出了她自己的蒼老。她黯然神傷地想象著自己原來已經(jīng)是這樣的老態(tài)龍鐘了,在潛意識里她一直以為自己還停留在二十九歲之前,真是夠無恥的。想到這里,她忽然都有點淚光閃閃了,她勇敢地走上前去,迎著這男人審視的目光。
  這一迎不要緊,她立刻就從他眼睛里捕捉到了一絲和她如出一轍的小失望。在那一瞬間里,她差點轉(zhuǎn)身逃走。這是她最恐懼最擔(dān)心最不愿看到的,那就是,她從一個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衰老和不受歡迎,看到了自己孤獨終老的將來。但是她怎么能在這個時候轉(zhuǎn)身逃走呢,像個丟盔棄甲的逃兵,那更是要被他們看扁了。不能。于是她硬著頭皮走到男博士面前。許媚一邊抽煙一邊介紹說,這就是我老鄉(xiāng)劉強,這是我閨蜜周爾園,歷史系的博士。周爾園情知已經(jīng)沒戲了,所以心里更加緊張惶恐,不知道該如何收場才好。這時候這個叫劉強的男人開口了,他還算給她面子,說了一句,正好到飯點了,我請兩位女士吃晚飯,怎么樣?一句話便讓周爾園有了蒙赦的感覺,她簡直要感激涕零了。
  三個人晃出西門,找了家東北菜館,劉強點菜。菜上來之前,三個人默默地坐著,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周爾園心里暗暗抱怨許媚不該安排這次相親,簡直就是讓她送上門受辱嘛。她現(xiàn)在恐懼相親,多半就是因為一相親就要受辱。好在菜上來了,霧氣騰騰地遮住了他們的半張臉,感覺像上了潤滑劑一樣,表情看不清了,彼此反而輕松了一些。三個人吃了幾口菜之后漸漸開始找到可說的話了。就像在冬天的冰面上砸開了一個洞,終于看到下面有魚的影子了。
  三
  劉強是學(xué)物理的,他開始把話題向物理學(xué)上引,自然是因為他比較拿手。許媚不甘寂寞想把話題扳到哲學(xué)上來,周爾園自然不想像個傻子一樣坐在一旁聽他們說書,她極力尋找機會見縫插針地想把歷史插進去。不把最拿手的東西拿出來怎么能顯示得了自己的學(xué)識?難道她心甘情愿讓男人們以為她既無胸也無大腦?倘若她既沒有驚人的美貌又沒有足以傲人的靈魂,那她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她當(dāng)然不能讓人隨意這樣踐踏自己,就是塊草坪都應(yīng)該被愛惜,何況她還是個人。
  三個博士坐在那里各自舞槍弄棒,玩弄著自己最得意的兵器,像路邊賣雜耍的一樣炫著人的眼球。但因為三個人所擅長的兵器實在耍不到一起去,只好各耍各的,又因為一心要制服對方,都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暗藏殺機,猛地看過去,簡直就是三介武夫在那擺擂臺比武嘛,刀光劍影難分勝負(fù)。
  周爾園自從上碩士起,由于終日埋頭書中,很少和人說話,上了博士后更是如此,不近人煙,語言能力已逐年退化,說話其實已經(jīng)成了她的弱項,何況對方說的還是她的行外話,那男人滔滔不絕所講的物理在她聽來簡直就是外星人的語言。她暗想,這許媚也真是的,既是媒人又在這里逞什么能,想必她是習(xí)慣于出風(fēng)頭了,無論在哪里只要出手就得占上風(fēng),尤其是有男人在的場合。她是萬萬不能讓自己的才氣敗在別的女人之下的,完全是條件反射,就像孔雀開屏一樣,一有鮮艷的東西刺激馬上精神抖擻,把身上的顏色全使出去了。
  菜都基本上吃完了,眼看要收兵了,周爾園都沒說上幾句話,其實飯前她就自知沒戲了,只是困獸猶斗,本想著飯桌上扳回兩局以維護一下自己受損的尊嚴(yán),但目前看來敗局已定,她也就徹底偃旗息鼓了。反正尊嚴(yán)受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往昔里那些受損的尊嚴(yán)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又冷又硬,像寺廟里斷了香火的泥塑,無論當(dāng)年多么神圣,現(xiàn)在左不過就是一堆泥土了,想到這里也就心平氣和了。
  三個人居然把四個菜都一掃而光了,只剩下些菜湯,只見劉強揮揮手叫服務(wù)員拿來三張大餅,他帶頭拿一張大餅往菜湯里一蘸,然后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進了自己嘴里,還一邊吃大餅一邊指著她們兩個,快吃快吃,不要浪費了,菜湯浪費了就可惜了。周爾園想,這么會過日子,在女人面前全然不顧形象,怪不得三十六歲了還找不到女朋友。這沒人要的男人到了她手里,還惹得她剛才痛心疾首一番,真是的,她就這么來者不拒?
  一結(jié)賬,三個人共消費一百零五元,劉強付錢的時候死纏爛打地要求服務(wù)員把五元的零頭省掉,周爾園都有些不忍往下看了,直想替他付了錢,要不估計他今晚心疼得都睡不著覺。三個人道別后,周爾園和許媚一起往回走。許媚問,感覺怎么樣?
  周爾園有氣無力地說,怪不得三十六歲了還沒有女朋友,為了見個他還浪費了我五十元買了個胸罩。許媚抱歉地說,沒關(guān)系,我不是讓你留著小票嗎,你要是不喜歡明天把它退回去,就當(dāng)借著穿了一晚。吊牌沒撕吧?上本科的時候我班上有個女生就這樣,一件新買的外套一定要在身上穿夠一個星期才肯撕吊牌,說隨時準(zhǔn)備回商場去換衣服。
  頓了頓,她又說,我這老鄉(xiāng)雖然有點較真,但人其實還是挺好的。真的,他在一個什么核物理研究所工作好多年了又來讀博,那研究所在山里,他在山里被關(guān)了幾年有點不諳世事了,但心地純潔,人也很善良,學(xué)術(shù)上也非常鉆研,一年能發(fā)二十多篇論文,而且一大半發(fā)的都是核心期刊??赡懿皇呛軙懪⒆託g心,但我們都這把年齡了難道還要找個只會哄自己開心的?就像我那第一個男朋友,倒是能說會道,可是也就長了一張嘴,連買串糖葫蘆都要自己在外面偷著吃完了才肯回去見我,你就不覺得那樣比不解風(fēng)情更可怕?
  周爾園把頭靠在許媚肩上,凄凄慘慘地說,不過他也看不上我的,他看我的第一眼我就感覺到了,他看著我居然很失望,是不是沒想到我居然可以這么老?女人,我覺得我肯定嫁不出去了,你會不會一直陪著我?許媚豪爽地攬住了她的肩膀,放心,我跟誰結(jié)去?你看看這些男人,老的老,小的小,解風(fēng)情的嚇?biāo)滥?,不解風(fēng)情的也嚇?biāo)滥?。我情愿去研究哲學(xué)也不愿去結(jié)婚。女人,我會陪著你的,放心吧,直到你找到歸宿的那天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
  周爾園覺得自己今晚終究還是受了委屈了,聽了這話便像得了什么赦令一樣,淚嘩地就下來了。悲傷的引擎一旦啟動,她身體里那些早已塞得擁擠不堪的悲傷和怨恨忽然全被放出來了,像一群從監(jiān)獄里逃出來的亡命之徒。她突然之間嚎啕大哭,哭得連路也顧不得走了,干脆就坐在了路邊哭。她哭著對許媚說,女人,我真的不是因為自己嫁不出去哭,不是因為別人看不上我哭,我也不是因為孤獨哭,我單單只是想哭,你相信嗎?許媚站著,低著頭慈祥地看著她,也不勸她,只說,你什么都不用說,我都知道。
  又過了一周,周爾園情緒平復(fù),繼續(xù)鉆研論文,幾乎都要忘記上周相親之事時,劉強卻給她來了個電話。他在電話里說,周末了,邀請她去北大玩。周爾園一驚,惟恐有詐,連忙去問許媚,許媚說是她把電話給他的,又說那說明人家對你還是有意嘛,快去吧,別見人一面就一棒子打死。今晚打扮打扮,記得把胸罩戴上,別又四處找胸罩。呃,打扮得稍微活潑可愛一點,也不是裝嫩,就是要有活力一點,我覺得男人都吃這一套,但不是為了取悅他們啊,我們又不是商品,就算是形勢所迫吧。
  于是周爾園回到宿舍立刻翻出一堆箱底的衣服,她已經(jīng)決定要單刀赴會了。原來她其實是如此畏懼寂寞,只要有一點點機會,哪怕是細(xì)若游絲,也不肯輕易漏掉。是的,她其實并不甘心長年累月鉆在故紙堆里,并不甘心偶爾買件衣服做個頭發(fā),卻還要頂著一頭新做好的頭發(fā)回到宿舍繼續(xù)寫論文,好歹也給她個觀眾啊。
  她站在穿衣鏡前,一連比劃了好幾套裙子,從各個角度進行了一番審美之后,最后敲定了一套無袖黑色連衣裙,再翻出一雙黑色高跟涼鞋加以搭配。發(fā)型上她一直猶豫不決,最后決定挽個發(fā)髻,雖然可能會顯老一點,但她覺得還是應(yīng)該走知性路線,活潑也不是那么好裝的,裝不好更嚇人。全身披掛穩(wěn)妥之后,她站在門邊向屋里疾步走去,一邊走一邊斜眼瞥著鏡子里自己驚鴻一瞥的影子。鏡子里的自己基本還算讓人滿意,裙角翩翩,發(fā)髻高挽,只是感覺過于隆重了點,像是要被什么領(lǐng)導(dǎo)人接見一樣。臨出門前她又像想起了什么,抓起兩塊餅干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吃完后再補了補唇膏。
  今天打扮得如此知性卻還要騎破自行車的話,顯然不是很配套。于是她打了個車到了北大東門,劉強時間觀念很強,已經(jīng)一秒不差地在那等她了。周爾園微笑著走過去,她要盡量和藹和藹再和藹,要讓自己像塊棉花糖一樣容易被人接近容易被人消化。劉強帶著她往里走,邊走邊問了一句,吃晚飯了吧。周爾園一聽這話趕緊說,吃了。劉強說,估計你也吃了,都七點了,我平時作息很準(zhǔn)時,每天下午六點去吃飯。周爾園頓時慶幸自己臨出門墊了幾塊餅干,那個時候她就清醒地意識到這次約會可能沒有飯吃了,果然。她邊走邊想,不能呆太久,不然幾塊餅干消化之后,她餓得肚子里咕咕叫出來怎么辦。那真是丟人現(xiàn)眼了。
  劉強帶著她直接去了自己宿舍,給她沏了杯茶。飯沒有,但是茶水管夠。她坐在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打量著這間狹小的博士宿舍,和自己那間不分伯仲,看來他們的生活方式也不會有太大區(qū)別,可以算得上是北京城里相同的物種,心里不由得一陣親切。劉強開了電腦,示意她坐過去,他給她看自己正在寫的博士論文,還讓她看自己那些已經(jīng)發(fā)表的論文,全是發(fā)在核心期刊的,像個老軍人炫耀軍功章似的。周爾園掃了幾眼根本看不懂,但不看又不禮貌,只好像個文盲一樣在那一個個認(rèn)字,邊認(rèn)字嘴里還邊發(fā)出贊嘆聲。劉強也不多說,坐在她旁邊安靜地聽她贊嘆。
  周爾園心里正暗暗給劉強打著分,她想,這男人雖然不解風(fēng)情又過于節(jié)儉,但一心鉆研科學(xué)這點卻還是令她喜歡的。不解風(fēng)情日后還可以調(diào)教,但一個素質(zhì)和知識結(jié)構(gòu)都低下的男人是萬萬不能考慮的,所以這個男人還是可以作為結(jié)婚對象考慮的。她暗想,劉強此時也可能正給她打分吧,于是坐得愈發(fā)端莊典雅。又想,女人真是神奇,即使多年不彩排,也一上臺就能演戲。兩個人翻了半天論文,聊了一會彼此的生活,周爾園沒猜錯,在這點上確實兩人聊得比較投緣。然后周爾園又把話題從科學(xué)領(lǐng)域轉(zhuǎn)到了社科領(lǐng)域,她開始談些哲學(xué)文學(xué)和歷史話題。原來劉強也并非完全沒有人文修養(yǎng),居然也能接上她的話題,只是思維仍然是理科生的思維。這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今晚周爾園自認(rèn)為比較充分地展示了自己的學(xué)識和才華,都展示出來了就死而無憾了。同時她心里又感到一種深深的無聊,明明就是兩個寂寞的老光棍,還要在一起裝模作樣,一心想著要在風(fēng)頭上壓住對方。
  茶已經(jīng)喝了兩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去廁所了。她暗想是不是該告辭了,就在這時,劉強忽然站起來走到了她后面,他伸出一只胳膊攬在了她的肩上。她大驚,嚇得都動不了了。這時她清晰地聽見劉強問她,你喜歡做愛嗎?他怎么能這么直接,才第二次見面就開始聊做愛?她嚇壞了,越發(fā)緊張,呼吸不勻,像高原反應(yīng)一樣。她慚愧地卻是誠實地回答,我不知道,因為我沒有試過。這次輪到劉強大驚了,他繞到她前面驚訝地看著她,不會吧,你不是已經(jīng)三十五歲了嗎?她想,難道三十五歲就一定代表著性經(jīng)驗豐富?
  劉強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從電腦上點開一個視頻,她一看,屏幕上赫然有一個赤裸裸的男人和一個赤裸裸的女人正在做愛。她差點驚叫出來,連忙從椅子上掙脫,劉強按住她說,這又不是黃片,你怕什么?你好好看看,這是一部國際上最好的性愛科教片,不帶任何色情成分,你看,姿勢非常齊全,而且這些演員都是各國志愿者,還考慮了種族平衡問題,有白人有黑人還有亞洲人。你好好看看,接受點基礎(chǔ)教育。果然,還有講解員的旁白,真是科教片。解說員正在配合畫面詳細(xì)講解一種做愛姿勢。周爾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了一句,你平時沒事就看這些嗎?劉強帶著批評的口氣對她說,什么沒事就看這些,平時實驗都做不過來,這些嘛,也就調(diào)劑一下生活,生活太單調(diào)了會讓人覺得壓抑。
  周爾園眼睛瞟著他的那張亂糟糟的床說,你就一直沒有女朋友?劉強說,有過一個,談了八年吹了。周爾園突然又問了一句連自己都覺得吃驚的話,你和她做愛很好嗎?劉強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那當(dāng)然,不然怎么能在一起八年,但是兩個人之間又不是只有這個就行了。然后他又很認(rèn)真地看著她的眼睛,你就一次都沒有過?你就沒有這個需要?周爾園搖搖頭,劉強嘆為觀止地看著她,那你就既沒有男人也不自慰?周爾園又搖搖頭,同時心里想著怎么能逃出去。劉強咂咂嘴,像看一個饑餓中的非洲難民一樣同情地看著她。突然他一把拉起了她,上前一步把她抱住了,他說了一句,你不想試試嗎,今晚我可以教你,一定能讓你出師。
  周爾園都有點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那間宿舍里逃出來的了,總之是逃出去了,并且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那間宿舍。后來她一再回憶自己有沒有做出什么烈士般的舉動,比如扇了他一個耳光?或者痛斥他下流?好像都沒有,好像還逃得挺順利。也是,她不愿意,他總不能強奸她,大約也就讓她走了。過了很久她還是沒有想通,他就那么急著上床?才見第二次,他連她長什么樣都沒有看清楚呢。她把這事講給許媚聽的時候,許媚笑得差點岔了氣,連說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好戲,那天真應(yīng)該跟了她去,讓她也看看那部科教片。末了她又安慰她,沒事,親愛的,說明你在男人眼里還是很有魅力的。是嗎,周爾園驚魂未定地想,她又問許媚,你說他怎么就那么急著上床?許媚叼著三五煙說,有時候,做了愛別的才能按部就班地展開了。周爾園悲愴地想,她真是老了,已經(jīng)老得不知道現(xiàn)在要先做愛才開始談戀愛。
  四
  自此劉強再沒給周爾園打過電話,她也權(quán)當(dāng)這個人就這樣蒸發(fā)了。此后她也就不想男人了,死心塌地地等著博士平安畢業(yè)。
  可是在博士畢業(yè)之前還是發(fā)生了一件事情。許媚結(jié)婚了。原來是她那個在美國留學(xué)的男友學(xué)成回國了,在美國找了幾任女友都不成,分了一個又一個,等到回國的時候和出去時一樣,仍然是條光棍?;貒竽挲g已經(jīng)有點大了,相親幾次不中已經(jīng)心生疲憊,于是又想起了許媚的好。她是他的第一任女友,好歹也是真摯過的。雖說好馬不吃回頭草,但他還是抱著僥幸的心理聯(lián)系上了許媚。許媚已經(jīng)單身幾年,嘴上說自己油鹽不進,其實心里對單身不無恐懼。再加上六七年都過去了,確實也沒遇到一個比前男友更像樣的男人,于是,她也豁然寬容起來,去見了前男友一面。
  兩個人在酒吧坐了一晚上,談起往事心里都有了些滄桑感,頓時都覺得自己已經(jīng)開始老了。因為多喝了幾杯酒,再加上心情寥落,兩個人一時酒后亂性,別后第一次見面就睡到一起去了。許媚說她本想著再給他個機會好好考察一下他的那些劣根性改了沒,沒想到一個月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三十四歲的女人好不容易懷了個孕哪敢墮胎,前男友倒是表現(xiàn)不錯,一聽到她懷孕了就向她求婚。許媚說她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只能嫁給他了。她在把這緣由詳細(xì)講給周爾園之后,還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要求,讓周爾園給她做伴娘。
  周爾園聽完許媚的話之后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高興,而是失魂落魄。她在心里狠狠罵了一句,狗日的。她放了她的鴿子,棄她而去先結(jié)婚了,不僅是結(jié)婚,而且是連蹦帶跳地,昨晚還和她一樣并列為老女光棍呢,一夜之間就突然有了男人有了家還捎帶了一個孩子,齊了。她裝出喜氣洋洋的笑容,但無奈連自己都覺得太僵硬了,像風(fēng)干的墻皮一樣嘩嘩往下掉。她很想提醒一下許媚當(dāng)年她們之間的約定,無奈許媚已經(jīng)被即將到來的婚禮沖昏了頭腦,根本不記得她對她說過的那些深情款款的話。她就是記得也一定會反悔,周爾園能把她怎么樣,人家又沒和她簽字畫押寫賣身契給她,她能攔著不讓人家結(jié)婚嗎?周爾園還不肯死心,結(jié)巴著說,可是,你不是說他……自私小氣,說天下男人就是死……死光了都不會找他嗎?許媚哈哈大笑,女人,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人是會改變的,他好像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么小氣了。女人都這樣的,好了傷疤忘了痛,只要他能對你好起來,你也就把那點舊怨都忘掉了,換了你也一樣。
  婚禮那天到了,為了不給許媚丟臉,周爾園一大清早起來換上了為婚禮準(zhǔn)備的新衣服和新皮鞋,還特意去理發(fā)店做了個新發(fā)型,她一邊看理發(fā)師眼花繚亂地打理頭發(fā),一邊心里暗自愧疚,怎么搞得像她結(jié)婚一樣?接著她又安撫自己,沒事,怎么可能把新娘的風(fēng)頭蓋住呢?她不應(yīng)該太花枝招展,但是,也應(yīng)該適當(dāng)引起人群的注意,萬一,參加婚禮的人中也不乏大齡男光棍呢?看來,她精心裝飾一番卻也不是為了給許媚增光添彩,不可告人的目的其實還是為著能多個機會把自己推銷出去。這讓她感覺到無地自容,許媚畢竟是她博士期間最好的朋友,只好自己騙自己說,盟友能嫁出去自己應(yīng)該高興才是,走一個是一個。
  素來邋遢的許媚一穿上婚紗化起濃妝,竟也可以用美艷動人四個字來形容。她穿著租來的潔白婚紗往那里一站,竟周身散發(fā)出一種強大的只有新娘才有的氣場。這種氣場像一只巨鳥投下的陰影一樣把周爾園整個人都罩進去了,她頓時覺得自己一早晨的精雕細(xì)刻都失去了顏色。當(dāng)她穿著磨腳的新皮鞋,手捧鮮花傻笑著站在許媚的身后,在場的所有人都注視著風(fēng)華絕代的新娘,大約根本就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她這個老伴娘。就連站在另一邊的木偶似的伴郎都沒有多看她一眼。原來伴娘就是用來襯托新娘的,她感覺自己上當(dāng)受騙了。
  周爾園默默地一件一件地數(shù)著,許媚在婚禮上一共換了四套婚紗,四種發(fā)型,四條項鏈。她每換一套婚紗,周爾園就感覺又被沖擊波沖擊了一次,還沒站穩(wěn),新一波又來了。學(xué)哲學(xué)的許媚,才華橫溢的許媚,不拘小節(jié)桀驁不馴的許媚,只抽三五煙的許媚,在一場婚禮中卻蛻變得如此惡俗不堪,竟然連換了四套婚紗,竟比那些她們素來鄙視的女人還換得多,這讓周爾園大吃一驚。在整場婚禮上,許媚越來越美艷,而周爾園站在旁邊越來越灰頭土臉,到最后簡直都有些慘不忍睹了。她最不能忍受的還不是許媚的婚紗,而是許媚的表情。她很奇怪平日里那么一個邋遢不修邊幅的女人,經(jīng)常不洗臉不戴胸罩出門的女人怎么突然之間竟變得這樣優(yōu)雅端莊。她垂涎地嫉妒地注視著許媚從天而降的優(yōu)雅,偷偷觀察著她公主般的矜持表情。她看出來了,許媚的眼光現(xiàn)在是目空一切的,因為這個婚禮是她一個人的,只允許她一個人在這里風(fēng)華絕代,其他人都只配觀賞她。而且她大約心里也明白這風(fēng)華絕代不過就是瞬間的事,不過是水月鏡花,開始也就是告別了,所以才把這婚禮上的每一分鐘都看得寶貴,簡直在爭分奪秒。
  婚禮進行到喝交杯酒的時候進入高潮了,周爾園開始慢慢從嫉妒恐懼和悲傷中抽離出來了。她靜靜地看著許媚的側(cè)影,有些傷感有些留戀。過了今天許媚就不是那個住在自己隔壁的女博士了,她要為人妻為人母去了,今天這婚禮也算她和她的一場告別吧。她想哭,她不可遏止地想哭,可是萬萬不能在別人的婚禮上流淚,怕不吉利。于是她借口要去個洗手間,拖著兩只磨腳的新皮鞋,一瘸一拐,急匆匆地狼狽地向洗手間沖去。在沖進過道的一瞬間,她扔掉了腳上的皮鞋,光著腳沖進了洗手間,關(guān)上門,然后,開始一個人號啕大哭。
  許媚結(jié)婚以后就從博士宿舍里搬走了,她丈夫去北科大當(dāng)老師,北科大剛給他分了房子,許媚便搬進了新房。婚禮之后周爾園一連很多天沒有出門,有好多次,半夜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許媚還住在她隔壁,她忍不住又像往常一樣敲她們中間的那堵墻,可是,一點回聲都沒有。她終于明白了,隔壁那邊是空的。
  那口電飯鍋也被廢棄了,她不再給自己燉雞吃。她無法想象一個人面對一鍋雞肉的凄涼。她把所有的時間,日日夜夜的時間,每分每秒的時間全搭在論文上了。這論文現(xiàn)在就是唯一能救她的東西。她像突然變成了一臺加多了油的機器,活著的唯一目標(biāo)成了消耗,消耗她所有的體力和智力。她恐懼于每一分每一秒空下來的時間,所有空閑的時間都像小刀一樣一刀一刀地在她身上割過去。
  她醒來的時間越來越早,四點,三點,兩點。為了與失眠對抗,只要一醒來她就不再掙扎著再去睡覺,即使是半夜醒來,她也要帶著巨大的絕望感翻身下床,往電腦前一坐,開始寫論文。這空曠巨大的夜晚似乎只有她一個人在游蕩,孤魂野鬼一般。她感覺到每活一天都要使出空前巨大的力氣,更多的力氣已經(jīng)不是用來對付論文了,而是對抗孤獨與失眠。因為早晨起得太早,她經(jīng)常會產(chǎn)生幻覺,不知道自己正身處黑夜還是白天,有時候黃昏的時候,她以為是早晨了,凌晨的時候她會以為是天要黑了。她日日夜夜在無邊的黑暗中穿行,無論她寫出多少字,一旦寫出,這些字就會融進無邊的黑暗中,無論它們有多少數(shù)量都填不滿這無邊的巨大的黑暗。
  她的思維變得空前活躍,變得前所未有地才華橫溢,她像一支風(fēng)中的蠟燭一樣以瘋狂的速度燃燒著自己。漸漸地,她覺得這黑暗和孤獨已經(jīng)無孔不入地灌進了她的身體,灌進了她的五臟六腑,漸漸融入了她的血液,她從她的眼睛里,青色的血管里都能看到它們的影子,它們就住在那里。是她飼養(yǎng)了它們??墒?,她已經(jīng)漸漸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了,它們已經(jīng)成為她身體里的一個部分了,于是,她反而走向了平靜。
  因為睡覺越來越少,她越來越消瘦,她想,這樣下去會怎么樣,會不會死掉?然而,結(jié)果也很快來了,那就是,她仍然活著,并且順利地畢業(yè),還被評定為最優(yōu)秀的畢業(yè)生之一。
  既然還活著,老女博士就不得不開始找工作了。四年前為了逃避這個問題她從碩士宿舍逃進了博士宿舍,現(xiàn)在,又該逃到哪里去?總不能再從頭讀一個哲學(xué)或文學(xué)博士,她知道,就是讀到三個博士學(xué)位的時候,她也終究要面對這一天。這間博士宿舍終究不是收容所,總有一天她要被趕出去的。論文寫完了,她就是想日日夜夜逃進論文里都不可能了。于是,老女博士開始了她最畏懼的事情,那就是海投簡歷。
  找工作整整用了三個月,她采用了地毯式鋪進的戰(zhàn)略,倒沒有人教她,幾乎是無師自通的。先是往一流的高校投簡歷,等一段時間不見回音的時候開始第二輪,往二流高校投簡歷,最后一輪則是三流高校。一流高校要海歸也就罷了,居然連二流高校也要海歸,大約是國產(chǎn)博士過剩的緣故。在這期間她也有多次面試機會,但是每次面試完之后就沒戲了,因為她的年齡,一個年近四十的女人,到了五十五又該退休了,還因為她在試講時的表現(xiàn),由于常年不和人說話,她的語言能力在迅速退化,到博士畢業(yè)的時候已經(jīng)退化得難以修復(fù)了。她越著急就越是講不出來,甚至開始結(jié)巴。加上來面試時新買的套裝盔甲似的箍在她身上,她的身體在盔甲里絕望地流著一身又一身的汗,簡直像開了個澡堂子。試講完了人家用一句話打發(fā)了她,回去等消息吧。一聽這話她就知道不用等了,于是趕緊帶著她的盔甲狼狽地逃走,逃走前還不忘對考官卑微地一笑。面試出來她還在想,真是笑話,她二十二歲就已經(jīng)當(dāng)老師了,當(dāng)年還是以口齒伶俐出名的,怎么過了十五年倒退化得連話都說不了了,好像一不小心又拐回到嬰兒狀態(tài)了,還得重新開始牙牙學(xué)語似的。
  老女博士為了減輕自己此刻的心理壓力,拐進了校門口的一家便利店,從便利店出來時買了一只巨大的火炬雪糕。她穿著套裙和黑皮鞋,高挽著發(fā)髻,手里捧著火炬雪糕,旁若無人地大口吃著,巧克力涂了一嘴,紙巾都不用,她就用舌頭把下嘴唇舔完再把上嘴唇舔一遍。有兩個過路的小姑娘駭然地看著她,她們都走過去很久了,她才明白剛才那種眼神是看她的。她站在那里發(fā)了幾秒鐘的呆,然后無聲地笑了。她突然有了些許的心滿意足,仿佛就是通過剛才小姑娘們那一瞥,她才得以報復(fù)了她自己一下。
  雪糕吃完了,老女博士汗流浹背地擠地鐵回學(xué)校那間宿舍。出去面試一趟不亞于躲在衣服里洗了幾次澡,第二天起來才發(fā)現(xiàn)內(nèi)衣內(nèi)褲外加套裝套裙,上面全是白花花的鹽漬,刮一刮都能刮下二兩鹽來。
  最后,終于有一所三流高校愿意要周爾園。周爾園猶豫都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因為她再也不想重復(fù)這種找工作的過程了,她也無心繼續(xù)觀望有沒有更好的機會。只要有地方愿意收留她她就去,不管這地方有多矬。再說這個結(jié)果也沒有太出乎她的預(yù)料,剛開始找工作的時候她就預(yù)料到最后的結(jié)局也左不過是這樣了。好歹也找到了一碗飯吃,現(xiàn)在只要是碗飯她就接住。果然如許媚所言,她們在書堆里鉆來鉆去也不過是像狗一樣在找一碗飯吃。十五年前為了一碗更好吃的飯她把自己趕盡殺絕,十五年后卻發(fā)現(xiàn)到手的飯也不比當(dāng)初好吃多少。她向往地想,要是一直在那縣中學(xué)呆著,大約也比現(xiàn)在滋潤吧。
  周爾園告別了住了四年的斗室,搬進了另一間斗室。而且這斗室還不是她一個人的,學(xué)校房子緊,安排她和一個年輕教師住一間宿舍。于是她比讀博士時還要慘淡,這斗室里只有一半的地盤可以歸她使用。同室的女教師還不到三十歲,正是箭在弦上急著把自己嫁出去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男朋友,就是本校的一個老師。那男朋友沒事就來她們宿舍,和他女朋友一起擇個韭菜炒個雞蛋,把廚房一霸占就是一天。她不忍心明晃晃地當(dāng)這個電燈泡,于是只要那男人來了她就躲出去,躲到圖書館躲到小花園里,一個白天都不敢回去,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樣。晚上回去的時候還要小心翼翼地先敲門三聲通知一下對方,萬一人家兩個正在床上做點什么她就更成罪人了。
  雖然換了地方,但她照舊失眠,半夜醒來怕驚醒室友,只好躺在床上數(shù)綿羊數(shù)星星,也不敢開燈看書。當(dāng)數(shù)綿羊數(shù)星星都不管用之后,她又想了一個辦法,開始背圣經(jīng),睡覺前讀一段,半夜醒來之后就在黑暗中反復(fù)背誦那一段:“他必飛去如夢,不再尋見;速被趕去,如夜間的異象。親眼見過他的必不再見他,他的本處也再也見不著他。他的兒女要求窮人的恩,他的手要賠還不義之財。他的骨頭雖然有青年之力,卻要和他一同躺臥在塵土中……”
  這樣熬了兩個月的時候,有好事者來找周爾園了。是學(xué)校里一個年長的女老師,她開門見山地說,是受人之托來的。學(xué)校里有個五十五歲的男老師叫張復(fù)華,一年前妻子得癌癥去世了,他想找個老伴共度晚年,彼此也有個照應(yīng)。他看上了周爾園,知道她是單身,便托人過來問問她可否愿意。
  周爾園聽完這話的第一反應(yīng)是差點冷笑出來,找老伴找到她頭上了?她,已經(jīng)老到要給人做老伴了?五十五歲的男人來找她,以為她是什么?風(fēng)燭殘年等死的老太太?她周爾園一直以為自己還是個老少女呢,怎么就一步跨入到給人做老伴等死的行列了?
  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回?fù)舻臅r候,來的女老師竟不溫不火地用另一番話把她壓下去了,看來早已是做媒人做慣了的。你想啊,你今年都三十八了吧,馬上就四十了,估計生個孩子都費事了吧,我們老張已經(jīng)有個兒子在國外,也不用你再生孩子了。你想你到了這年齡還想找什么樣的?三十多歲的男人根本輪不到你,全被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們占住了,四十多歲稍微優(yōu)秀點的男人也輪不到你,男人嘛,越老越想找年輕的,這樣才能證明自己不老。你能找老張這樣的其實已經(jīng)算不錯了,你想老張是正教授,一百平米的房子,就你們兩個人,你想怎么住怎么住,還用你這把年齡了和小姑娘們擠在一間宿舍里討人嫌?他為什么看上你呢,因為他覺得以自己的年齡不能找太年輕的小姑娘,小姑娘不懂事又不會疼人,他覺得你的年齡和他正合適,又成熟又不輕浮還有學(xué)識。我是你大姐了,也是為你好,你好好想想吧,以后未必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你想想你快四十歲才上班,上個十五六年的就該退休了,圖個什么?難不成你辛辛苦苦把博士讀完就是為了住上半間單身宿舍專門等退休?
  五
  在一個失眠的深夜里,周爾園把沉在往昔里的自己一個個地打撈了出來,她努力去回憶它們,就像在暗房里加入了顯影液,那些照片便一張張地從虛空中拓了出來。然而它們都是沒有色彩的,像在時光中被濾盡了所有的顏色,蕭索地站在她面前。她一張張地看過去,十八歲的她,二十二歲的她,二十九歲的她,三十三歲的她,三十七歲的她,所有這些照片組成了一部黑白的默片,在這深夜里喑啞悲愴地演給她一個人看。最后電影戛然止住了,她明白了,這最后一個黑白的影像就是現(xiàn)在的她自己?,F(xiàn)在的自己,頭發(fā)稀少,嘴角已經(jīng)有了兩條深深的法令紋,這兩條紋路把整張臉都拉皺了,那兩只眼睛里盛的完全是神不守舍的目光,滿得都快溢出來了,活脫脫就是一個怨婦。
  她在黑暗中驚恐地盯著這最后一張照片,卻無論如何都動彈不了了,似乎它是她眼前的一個夢魘。二十九歲的她還有力氣掙扎,三十三歲的她也還有力氣掙扎,可是這次,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她沒有力氣了。她蹦不動了,看來這次,她是要老死在這半間宿舍里?
  然而,她逐漸發(fā)現(xiàn),事實上連她的半間宿舍也正在被蠶食。同屋的女老師因為暫時還分不到婚房,然而戀愛正在不可阻擋地走向如火如荼,所以她男朋友便越來越多地賴在她們宿舍里。周爾園只好拼命地賴在圖書館,不到熄燈不回宿舍。就是她拼命退讓,對方還是一寸一寸地向她逼近,只覺得她是這宿舍里生出來的一個贅物。她恨不得一回宿舍就把自己掛在墻上,好給人家省點地盤。
  接著另一件事也加速了她做出決定的進程。有一天本科時的一個男同學(xué)給她打電話想問問她那大學(xué)的招生情況,他有個外甥想去上大學(xué),末了,兩個人閑聊了幾句。那男同學(xué)說他離婚已經(jīng)好幾年了,她說你都四十的人了也不著急趕緊再找一個。那男同學(xué)在電話里笑,現(xiàn)在給我介紹的人很多,好多都是二十多歲的小姑娘,所以我也不著急,先自由上幾年再說。
  周爾園簡直像扔下炸彈一樣扔下了電話。所有這些事情讓她被迫重新開始考慮張復(fù)華。雖然他年齡大了一點,也許連性生活都快過不了了,可是,難道自己就指望著這點性生活嗎?活了四十歲她沒有性生活不也活下來了嗎?就像沒嘗過一樣食物,不知滋味也就不會想它。既然這樣,為什么不能找張復(fù)華?既然自己要的也不過是一個伴,那就干脆一步到位,提前找個老伴算了。誰沒有老下去的一天?十年算什么,不過就是彈指一揮間。畢竟現(xiàn)在,她要靠著這個老男人把自己搭救出去。
  老少女周爾園于兩個月之后嫁給了喪偶教授張復(fù)華。
  直到結(jié)婚之后,周爾園還一直暗暗愧疚,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嫁給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因為這種不太光明的動機,周爾園老覺得自己像個懷著陰謀潛伏在張復(fù)華身邊的間諜,為了彌補自己這種心理,婚后她開始自覺履行老伴的義務(wù),做飯洗衣打掃房間,陪張復(fù)華去醫(yī)院量血壓。他居然已經(jīng)開始控制血壓,真的像個老年人一樣。偶爾的,確實是偶爾的,還有點清淡的房事。當(dāng)張復(fù)華偶爾有了做愛沖動的時候,她就得立刻像個應(yīng)招女郎一樣隨叫隨到,因為過時不候。倒不是她自己非做不可,而是得給張復(fù)華面子。
  其實自打有性生活以來,她對做這件事簡直就是深惡痛絕,避之不及。因為直到結(jié)婚都沒有什么感情可言,所以當(dāng)兩個人脫光衣服赤裸裸地睡在一起的時候,她覺得這和一堆豬肉睡在一起有什么區(qū)別?加上結(jié)婚之前老少女沒有任何風(fēng)月經(jīng)驗,沒有比較自然也就沒有鑒別,所以沒有任何土壤可以供養(yǎng)她的性欲繁衍生長。然而床上這堆無生命無感情的肉還要再進行枯燥的機械運動,每次做愛的時候她就躺在那里無趣地數(shù)數(shù),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完全像是在服苦役一樣。
  到后來她對這種義務(wù)都漸漸失去了耐心,而張復(fù)華似乎比她更委屈,覺得她根本沒有考慮他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再加上周爾園失眠,兩個人便達成了空前的默契,于是分床而居,各睡一間臥室。因為沒有孩子,這空空的房子像個月宮一樣清冷,沒有人氣。她沒考慮過要孩子,四十歲再要孩子那簡直就是給自己開跳樓價,她不想冒這個險,何況她覺得生個孩子也沒多大意思,活到四十歲她已經(jīng)明白,活著本來就沒有太充足的意義,就是再多生幾個孩子能把這無意義填補起來嗎?還不如養(yǎng)條狗省心,至少不用以后給它支付那么龐大的教育費用。于是,她真的養(yǎng)了一條沙皮狗,以盡盡自己潛質(zhì)里尚存的母性。有男人有房子有寵物,不管怎樣,看起來她總算過上了正常人該有的日子了。她自恃比張復(fù)華年輕十幾歲,覺得他娶了自己實在應(yīng)該心滿意足了,他還想怎樣?可是不久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又錯了。
  張復(fù)華這學(xué)期帶的幾個研究生基本上全是女生。周爾園發(fā)現(xiàn)一到晚上十點,他們正看電視的時候,張復(fù)華的手機就會準(zhǔn)時響起短信提示聲。盡管張復(fù)華調(diào)到了振動,但因為屋子里過于清冷寂靜,只要有一點聲音就聽到了。開始的時候她裝作沒聽見,張復(fù)華也裝作不經(jīng)意地拿起手機,然后就進自己房間去了。周爾園知道他是回短信去了,回個短信都要避著她?好像這短信都不穿衣服一樣,真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
  她真是佩服自己的涵養(yǎng),對這晚上十點準(zhǔn)時降臨的短信,她居然忍了整整一個月。她本想靜等著這短信自生自滅,心想五十五六歲的男人了還有女人勾引嗎?就算是真有女人勾引他他也不過是意淫一下吧,難不成還想真做點什么。她看死了他,站在暗處看著他冷笑??墒沁@短信居然頑強地存活了一個月,還真是老房子著火了。一個月后的一天她終于開口了,我說,手機又不是打字機,你打了一個月也沒見你打出個論文來啊。給誰發(fā)短信呢,我能看看嗎?
  張復(fù)華懷里抱著黑臉,兩只眼睛明明松散地盯著電視,目光卻是戒備森嚴(yán),感應(yīng)器似的,隨時準(zhǔn)備著從電視上移動到手機上,再偷偷移動到她臉上。她站在一邊看得清清楚楚,就像幼兒園的阿姨看著一個小朋友在她眼皮底下犯錯誤一樣可笑。張復(fù)華雖然裝作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但隨即喉嚨間便咕咚一聲,大大咽下了一口唾沫,她想他是緊張的還是垂涎的?只聽他說,是學(xué)生問我論文的事情呢。
  學(xué)生?你的學(xué)生白天都在睡覺嗎,怎么到了晚上才想起論文的事來了?全是秉燭夜讀?
  真是論文的事。
  周爾園本想著上前奪過他的手機看個明白,人贓俱全了他才能不抵賴吧。一對師生每晚十點以后通過短信交流學(xué)術(shù)問題?她還就不信了。可是她覺得上前奪手機這樣的舉動實在有失她的學(xué)者風(fēng)度,真要是這樣做了,那她真是縱容自己帶著翻倍的體重向著一個潑婦的方向迅速滑去了,她要阻止自己。再說了,如果真是什么曖昧甚至調(diào)情的短信,她看了又有什么意思?剛結(jié)了婚就再離一次婚?本來就是個老女人了,現(xiàn)在又成了二手的,算了,敲山震虎一下也就罷了。她強壓著嫉妒和不快,穿著睡衣,像招呼自己剛寫完作業(yè)的孩子一樣招呼黑臉,黑臉,走,進去睡覺。黑臉棄暗投明,從張復(fù)華懷里跳出來顛顛跟著周爾園進臥室去了。
  第二天,張復(fù)華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特意給黑臉買了兩個小玩具,一個皮球一個小熊,討好地放在黑臉面前讓它玩。周爾園看見了也沒吭聲,知道他是在曲線救國,要討好黑臉的主人先從討好黑臉開始,看來他終究是很心虛的,還一口一個半夜討論論文?周爾園冷笑著不說話,看著黑臉專心致志地玩那只新買的皮球。她又看看墻上的表,快十點了,就干脆坐在了沙發(fā)上,靜等著十點的短信聲響起。兩個人各像一枚土豆一樣坐在沙發(fā)上,默不作聲地盯著電視,都在等著十點的鐘聲,好像兩個守歲的人等著新年的鐘聲敲響一樣。十點到了,手機沒響,周爾園仍然不說話,繼續(xù)耐心等待,等到十點半的時候,手機連吭都沒吭一聲。看來是白天和他的女學(xué)生通過氣了,不要再給他發(fā)短信了,或者兩人只是把時間改到了白天?她不打算趕盡殺絕,那樣是自尋煩惱,她見好就收。她起身招呼黑臉,黑臉,睡覺,今天不玩了。
  然而在走進自己臥室的那一瞬間,她還是不由得悲從中來。這么容易就放過他了?她就真的這么寬宏大量?如果她對他真的有一點點愛的話,她怎么能夠容忍?說穿了她不過是住在這房子里的一個免費的租客,他終究是房東,她不能徹底得罪了他,免得再次無容身之地了。
  這樣又過了十來天,晚上十點那可疑的短信似乎真的銷聲匿跡了。然而有一個晚上家里忽然來了個訪客。當(dāng)時是周爾園開的門,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學(xué)生,聲稱是來找張老師請教論文方面的幾個問題。周爾園站在那里倒吸一口涼氣,她以為短信消失了,這女學(xué)生也就隨著短信沉下去了,沒想到,她不僅沒有沉下去,反而自己送上門來了。她干脆連短信都不用,直接把人送過來了。
  以前無論她發(fā)多少條短信終究不過是躲在手機后面的一個鬼魅,是不現(xiàn)形的,現(xiàn)在,這縷鬼魅居然自己披著人皮跑到她面前來了,她就是不想看清楚都不行了。她端詳著她,哦,那條短信后面的臉就是這樣的啊。姿色倒不見得出眾,但是因為年輕,臉上顯而易見有一種優(yōu)越感,這種優(yōu)越感讓周爾園忍不住暗暗打了個寒噤。她明白了,這個女生身上有的東西她沒有,而且再不可能有,所以她才能跑到她鼻子前面來賣弄優(yōu)越。但她還是微笑著把女生讓進去了。
  女生進了客廳先向張復(fù)華撒了個嬌,張老師啊,您這么多天都忙得顧不上指導(dǎo)我的論文,眼看就要寫不完了,我只好登門拜訪了,沒有打擾您吧。一聽這撒嬌聲張復(fù)華已經(jīng)快不知道自己是誰了,簡直要忘記了還有個周爾園在那站著,他忙不迭地說,快坐快坐,怎么能說是打擾呢。女生坐下了,周爾園也走過去坐下,三個人各占一張沙發(fā),形成了一個穩(wěn)固的三角形。女生煞有介事地從包里取出論文,開始向張復(fù)華請教一些問題。
  周爾園把電視關(guān)掉,坐在沙發(fā)上翻起了一本雜志,用眼角的余光靜靜地打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那女生把脖子伸長,注意聽張復(fù)華給她解答,但顯然隔了一張沙發(fā),她不足以聽清楚,便起身走到張復(fù)華身邊,在他腿邊蹲了下來,然后仰起臉天真地看著張復(fù)華說話。周爾園一動沒動,那女生見周爾園沒動,就自己行動了,她仰著的臉?biāo)坪跤行├哿耍谑巧斐鲆恢皇滞凶×俗约旱南掳?,胳膊肘則擱在了張復(fù)華的大腿上,裝成一個剛會識字的小姑娘。
  周爾園覺得自己渾身都僵住了,連眼角的余光也是直的,可能這僵硬的余光已經(jīng)掃到張復(fù)華臉上去了,她聽到張復(fù)華咳嗽了一聲,大腿似乎也跟著抖了一下,她聽見他說,你先坐回去,坐回去說。女生有些不情愿地把那只胳膊收回去,整個人也收回到剛才那張沙發(fā)上去了。師生二人繼續(xù)討論論文問題,周爾園活動了一下自己全身僵硬的筋骨和表情,繼續(xù)翻了一頁雜志,突然發(fā)現(xiàn)雜志是倒拿的。然而在兩頁雜志還沒有翻完的時候,那女生顯然再一次聽不清張復(fù)華講什么了,她又一次離開沙發(fā)蹭到了張復(fù)華腿邊,一只胳膊又躍躍欲試地要往張復(fù)華腿上擱。
  周爾園暗暗喘氣,覺得自己的肺都要氣炸了,想,這女生是不是壓根就把她當(dāng)個盲人,什么都看不見,下一步她是不是要把另一只手搭到張復(fù)華脖子上了?這和送上門來賣淫有什么區(qū)別?周爾園啪地一聲合上了雜志,她把眼角的余光收回,正視著這個正蹲在張復(fù)華腿邊的女生,你回去坐,你再蹲在這被狗咬了怎么辦,誰負(fù)責(zé)給你打狂犬疫苗。黑臉此時正蹲在周爾園腿邊吐著舌頭狐假虎威地盯著這女生,其實它長這么大壓根就沒咬過人。
  女生臨出門,周爾園親自把她送到門邊,以師母的姿態(tài)慈祥地對她說了一句話,回去好好寫論文吧,女人本來就弱勢,投懷送抱只能讓自己更弱勢。
  女生走了之后,周爾園和張復(fù)華一時無話,黑臉獨自在地毯上玩那只新買的毛毛熊。周爾園雙手抱肩僵硬地站了一會,死死盯著黑臉看了一會兒之后,終于走過去抱起它說了一句,黑臉,有些人連你都不如,還是你好。
  周爾園自從嫁給張復(fù)華之后,雖不見得有多少感情,但相處久了便也對他有了些依賴之心,覺得這個男人終究是和自己連成一體了,她起碼沒有從前那么孤單了,有什么話還可以和他說,她甚至盼望著他能多寵寵她。本來她已經(jīng)安慰好自己了,不要什么愛人了,要個伴侶也就夠了。可是現(xiàn)在,她不能不對張復(fù)華再次生厭。
  年齡那么大的一個老男人了,居然還嫌她不夠年輕,居然還一心惦記著那些二十多歲的女學(xué)生們。只要有點機會還要調(diào)情。就算那些短信晚上不再發(fā)來,就算那女生不再晚上登門蹭到他腿邊,她也不信他就此清白,無非是轉(zhuǎn)到地下了。既然一心想著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為何還要和她這四十歲的女人結(jié)婚,看來娶她真的就是為了讓她做老伴兼女傭人。他大約心里也明白二十多歲的小姑娘調(diào)調(diào)情就夠了,真要結(jié)婚他也是制不住人家的,倘若成天給他戴綠帽子他大約也消受不起。娶她這樣的八成是為了保險起見,投資小風(fēng)險小,但回報不見得小。
  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忍不住連連冷笑,恨不得找個機會報復(fù)他。以為她就真不會偷情?就是不會也可以學(xué)嘛。過了一段時間,正好來了個偷情的機會。還在縣城中學(xué)上班的成向?qū)W來北京學(xué)習(xí),便給她打了個電話,約她見見面。從縣城中學(xué)出來之后就再沒見過成向?qū)W,一別十幾年了,他這個電話倒著實讓她忐忑了一番。不管怎樣,這個男人是她迄今為止唯一愛慕過的男人,就憑這一點她也要去見他一面。至于見了會做什么那就是后話了。
  周爾園和他約了個地方吃飯,赴約那天她像去相親一樣扎扎實實地收拾了自己一番,出門做了個新頭發(fā),穿了一條結(jié)婚時買的新裙子,隆重地去見她當(dāng)年的夢中情人。在路上她甚至想好了該喝點什么酒,酒喝到佳處時兩個人該做點什么,還有,怎么向張復(fù)華撒謊。為什么不偷情?連張復(fù)華那么老的男人都老想著偷情,她為什么不能?更何況她是多么委屈啊,活了四十歲,也就成向?qū)W給過她一點點愛情的感覺,盡管那也不過是她的單戀,但畢竟是和愛情沾邊的。從那以后,她就和愛情徹徹底底地絕緣了,她要把這一切都傾訴給他。她要抱著他痛哭一場,要他抱著她哄她安慰她,最后也可以親吻她。
  她穿著高跟鞋款款進了飯店四處張望著找成向?qū)W,同時告誡自己走慢點走慢點,別像個鄉(xiāng)下人一樣?xùn)|張西望,這個時候突然有人向她招手了。她站在那里愣住了,他是成向?qū)W嗎?她只看到那張桌子后面坐著一個禿頂?shù)拈L著肚腩的老男人。但是成向?qū)W已經(jīng)一眼認(rèn)出她來了,她剛遲疑著走過去,他就連忙站起來沖她伸出手來。握手?怎么像兩個領(lǐng)導(dǎo)人會晤一樣。她勉強坐了下來,趁成向?qū)W喝茶的當(dāng)兒狠狠盯著他看了幾眼,果然是他,雖然謝頂了發(fā)胖了,但五官的輪廓終究還是當(dāng)年那個人的。她終于接受了,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她當(dāng)年的夢中情人。她的第一反應(yīng)是,她今天的頭發(fā)白做了,居然做給這樣一個男人看?
  他們邊吃飯邊回憶著往事,要了一瓶紅酒,成向?qū)W頻頻給她倒酒,一倒就是一大杯,像在喝扎啤一樣。聊著聊著,周爾園忽然注意到他的語氣里居然在炫耀她當(dāng)年對他的愛慕,原來他一直就是知道的啊,怪不得一來北京就直接找她來了,原來是有底氣的。他是不是在見她之前就已經(jīng)設(shè)想好了,吃飯時是不是要喝點酒,喝酒之后是不是要開間房,然后做點什么。他覺得這是在滿足她二十年前未了的夙愿,也算功德一件了。她瞥了他的包一眼,她懷疑他在來見她之前已經(jīng)在包里準(zhǔn)備好避孕套了。
  周爾園已經(jīng)吃不下一口菜了,沮喪地坐在那里簡直不知所措。就在這時,成向?qū)W笑著對她說,怎么,吃不下了?她連忙說,飽了飽了。他又是一笑,突然壓低聲音說,那我們走吧。她頓時渾身緊張地看著他,去哪里?他只是詭秘地笑著,卻不再說話。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是叫她去開房。和她想象中的居然不差分毫,多么可怕。她一邊結(jié)賬一邊暗暗驚訝自己當(dāng)年怎么能看上這樣一個男人?就是這樣一個男人她居然還打算好了今晚要和他偷情?
  她殘忍地把他一個人扔在了賓館門口。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上,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這輩子唯一一次感情埋進去,而且希望它永不出世。
  它活著也不過是對她的嘲諷。
  六
  周爾園的恐懼感越來越深。
  這么多年過去了,可是,怎么活卻依然是個問題。
  她的失眠越來越嚴(yán)重,從開始的半夜醒來到現(xiàn)在經(jīng)常是整宿清醒著。她想一定是她的抑郁喂養(yǎng)了失眠,幾年過來她把這失眠喂養(yǎng)得愈發(fā)肥壯,趕都趕不走了。她用各種辦法都對抗不了它,數(shù)綿羊數(shù)星星數(shù)汽車早已是幼稚園階段的東西了,她也不再像早期那樣逼迫自己躺在床上假寐,現(xiàn)在只要睡不著了無論是半夜幾點她都會從床上爬起來,像困獸一樣在屋子里走來走去。她不敢看書,越看書越清醒,也不敢再吃安定,她已經(jīng)對藥物有依賴性了。
  一到晚上她的思維就空前活躍,所有的腦細(xì)胞就像剛被培植好的菌類一樣旺盛地繁衍生長,然而到了白天她也還是睡不著。在白天的時候,她會進入一種類似于夢游的狀態(tài),她經(jīng)常會覺得大腦不在她身體里,而在空中飄動,就像一只牽在她手中的氣球。她經(jīng)常覺得她與她的意識正在漸漸失散,它離她越來越遠,白天活動在路上和教室里的她更像一具軀殼。
  她瞞著張復(fù)華偷偷去看了精神科醫(yī)生,她當(dāng)然不敢讓他陪同,如果診斷結(jié)果是什么精神分裂癥的話,那也夠駭人的。精神分裂癥用比較民間的說法其實就是瘋子,這個人瘋了,天哪,她即將被劃到瘋子的行列?精神科醫(yī)生對她的診斷結(jié)果也沒有出乎她的意料,抑郁癥。她一共去看了兩個精神科醫(yī)生,第一個危言聳聽地告訴她,你這是重度抑郁癥了,明天就可能從窗戶上跳下去。她不想死,又找了一個醫(yī)生,這個醫(yī)生也說她是抑郁癥,但沒有那么嚴(yán)重,死不了的。他給她開了一堆藥,告訴她再過一段時間還不見減輕就來住院治療。
  她聽說所有的重度抑郁病人最后都是一個同樣的結(jié)果,跳樓。此后只要她的目光落在自家十層樓的窗口,她就忍不住想,這就是她最后要葬身的地方?
  有一個深夜,她突然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她近乎抓狂地沖到了窗戶前,她已經(jīng)連著一個月沒有睡覺了,這個時候她真的忽然就有了那種強烈的沖動,就好像背后有一個力大無窮的人推著她,還在她耳邊輕聲說,跳下去,跳下去就好了。她一步一步被推到了窗口,打開了窗戶,晚風(fēng)從窗口流進來溫柔地?fù)崦吹搅舜巴饽切┪疵叩臒艋?,星星點點的像高處的星光。這星光讓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高三,那年她每天早晨五點起床去跑步,冬天的時候五點出門正是滿天的星光,一抬頭就能看到獵戶座和北斗星。她一邊跑一邊仰望著這浩瀚的星空,這星空給了她一種奇異的力量,讓她覺得宇宙蒼茫浩渺,無所不容。那時候她覺得她的未來就像這星空一樣浩渺,有太多的事等著她去做,有長長的一生正等著她去開始。那時候她是多么強大啊。她哭了,站在窗口她覺得自己并不想死,就是活到今天活到四十歲她仍然覺得她不應(yīng)該死。
  可是那個聲音還在背后推著她,跳吧,跳吧,跳下去就好了。她拼死抵抗著,死死抓住窗戶上的欄桿,她不敢松手,怕只要一松開就會被那只手推下去。不知道掙扎了多久,背后的那只手消失了,那個聲音也消失了,她半點力氣都沒有了,頹然坐在地上,像一堆被剔去了骨頭的肉,松散地攤了一地。她周身的衣服已經(jīng)全部濕透了,自己都不知道剛才竟然洶涌地流了這么多汗。連黑臉跑過來舔她的臉?biāo)紕訌棽涣?,沒有一絲力氣伸出手去摸摸它。
  這次死里逃生讓周爾園像生了一場大病,一連幾天她都起不了床。張復(fù)華幫她請了兩個月病假,課也不用上了。她只告訴他自己不舒服,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有抑郁癥。
  她再次偷偷去看精神科醫(yī)生,醫(yī)生給她做了催眠,安撫她的情緒,又給她開了利他林和左洛復(fù),說她最需要的就是睡眠,睡眠。只要能睡著她就好起來了。借助著大量的催眠藥物,她開始能入睡了,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腦里是空的。這是藥物造成的,她開始記憶力下降,開始健忘,大腦越來越遲鈍,已經(jīng)不能再給學(xué)生們上課了。白天張復(fù)華還要去上課,就只有黑臉陪著她,從一間屋子游蕩到另一間屋子。走著走著快走到窗戶旁邊的時候她就不再往前走了,以免再次差點失足掉下去。她什么都不想做的時候,就坐在一把椅子上隔著玻璃窗呆呆看著窗外的天空。有時候,她坐在那里會想起那遙遠的縣城中學(xué),那時候她住在單身教師宿舍里,每天上課下課。如果她一直呆在那里,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了,大約也比現(xiàn)在過得好吧。
  張復(fù)華要去福建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為期一周。她想讓他帶著她一起去,也好出去散散心。但是張復(fù)華一邊整理自己的襯衣領(lǐng)帶一邊對她說,那怎么能行,你現(xiàn)在是個病人,要好好在家養(yǎng)病,怎么能出去亂跑,等回來了病也加重了。周爾園一邊看著他那一件一件精心折疊起來的襯衣一邊冷笑,出去開個會居然準(zhǔn)備這么多衣服,看來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天換一件的,搞得像要去參加選美一樣。真是的,快六十歲的老頭子了,瞅個機會就把自己打扮得花花綠綠,看來畢竟是有悅己者啊,要不哪里來的這么大動力?可是,人家不帶她她能怎么著,總不能哭著喊著地央求,她沒那么下賤,搞得她好像真有多在乎他似的。
  張復(fù)華打扮得精神抖擻地走了,一副枯木逢春的樣子。他把周爾園像鎮(zhèn)宅之寶一樣留在了屋子里,讓她守著這宅子,并讓她好好養(yǎng)病。她把他送到門口,微笑著說,你走吧??墒窃谒麖拈T里消失的那一瞬間,她的淚還是下來了。他走得如此亟不可待,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好像一個急于出門去約會的毛躁少年,連目光都不加掩飾。她甚至想,他要帶的是哪個女學(xué)生?是那個來她家里把胳膊拄在他腿上的那個?還是更多她根本沒有見過的?她們像暗物質(zhì)一樣存在在她的周圍,她就是一輩子沒有見過她們,她對她們的存在都深信不疑。然后,這對男女借著開會的名義,住在環(huán)境優(yōu)雅的賓館里,拉著手去吃海鮮自助,晚上再拉著手一起在海邊散步,擁抱,然后,再回去在闊大的床上做愛?確實太誘人,要是換了她也簡直要亟不可待了。
  一連四天,整整四天,周爾園一天天地數(shù)著,不會錯的,整整四天,張復(fù)華都沒有給她發(fā)一條短信。他很自覺地把自己暫時從她的時空中屏蔽掉了,連一點信號都捕捉不到。每天晚上,她都陰森森地獨自坐在沙發(fā)上,她在等手機發(fā)出聲音來,她等著它響一下,哪怕就一下。哪怕他只給她發(fā)一條最簡單最沒有溫度的短信,身體好點了嗎?這條短信不過六個字,難道每個字都要他使出渾身的力氣嗎?快六十歲的人了晚上還要抱著年輕的姑娘拼盡全力顯示自己的不老,反倒是這六個字要了他的命了?人家就不舍得,她有什么辦法?她把自己埋進沙發(fā)里,陰冷地獨自微笑著,他不給她發(fā)一個字,那她就絕不會先給他發(fā)一個字。讓他以為她在眼巴巴地等著他施舍她一點溫暖?讓他以為她就等著靠他一條短信活命呢?她把眼睛從手機上移開,看著黑臉說,黑臉,你看到了吧,愛和不愛都是裝不出來的,是怎么也裝不出來的。然后,她果斷地關(guān)機,她不要再絕望地等下去了,她暫時地把整個世界強制性地隔離出去了。
  可是,最讓她心驚膽戰(zhàn)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她發(fā)現(xiàn),每天早晨打開手機之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她又在本能地等著,等著一條短信從剛打開的手機里掉出來,像漏網(wǎng)之魚一樣掉在她面前。她靜靜地帶著羞恥等著,等著,可是沒有。
  整整七天,他們沒有任何聯(lián)系,好像他去的不是福建,而是月球,他們之間隔著太深的時空,隔著幾億個光年。每天晚上,周爾園連燈都不開,她把自己埋在沙發(fā)里,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夜空。陪在她身邊的是安靜的黑臉和比黑臉更安靜的手機。七天就這樣過去了,到明天,他就該回來了。然后呢,生活又像從前一樣?再一次天衣無縫?
  這第七天的晚上,周爾園一直在沙發(fā)上坐到了深夜,她看了看表,是凌晨兩點了。忽然,她像個鬼魅一樣無聲地站了起來,走到了窗前。黑臉正在沙發(fā)上睡覺,沒有跟過來。她無聲無息地走到了窗前,伸手打開了窗戶。窗戶很久沒有打開過,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有些僵硬。窗戶一開,夜風(fēng)像無數(shù)的鴿子迎面向她撲來,她伸開雙臂抱住它們的一瞬間里竟是從沒有過的輕松,她對這窗戶的恐懼突然之間完全消失了。她站在那扇窗前久久地看著夜色里那些漸漸稀釋下去的燈火,還有她頭頂上那些明滅的星光。大約在凌晨四點左右,黑臉?biāo)坪踝鰤袅?,它在沙發(fā)上哼了幾聲,發(fā)出了夢囈的聲音。周爾園沒有回頭看它,她好像站累了,便側(cè)身坐在了窗臺上,然后探出頭去看著窗戶外面無盡的大海一般的黑暗,那黑暗正在一點點褪去,正一點一點透明起來,黎明就要來了。周爾園伸出一只手去,像是要從這夜色里打撈出什么來。她的身體越傾斜越低,終于,她的整個人都隨著她那只打撈什么的手翻下去了,像一片樹葉一樣掉進了大海一樣的黑暗。
  她最后的意識是,她又回到了當(dāng)年的縣城中學(xué)。她像一個幽靈一樣又一次走進了縣城中學(xué)的大門,來到了她當(dāng)年帶過課的那間教室門前。她透過玻璃看到,站在講臺上的是和她當(dāng)年一起分進學(xué)校的同事李小玲。她記得她考研離開的那年李小玲是短發(fā),現(xiàn)在,十幾年過去了,她怎么還是短發(fā),而且看起來居然一點沒老?突然,她像幽靈一樣穿墻進去了,她無聲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沒有人看她,她便坐下來,跟著學(xué)生們一起聽課。下課了,她跟在學(xué)生的后面走出了教室,就在她即將走出教室的那一瞬間,李小玲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周爾園,你要去哪,下節(jié)語文課不就是你的嗎?
  周爾園大驚,她居然能看到她?她猛地回過頭來看著李小玲,她的聲音猛烈地發(fā)著抖,說,你……你剛才說什么?李小玲奇怪地看著她,走過來說,你今天怎么了,下節(jié)課不是你的嗎?
  周爾園恐懼地睜大了眼睛,你,你究竟在說什么?李小玲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你是不是病了,臉色怎么這么差?周爾園牙齒打著顫,她哆哆嗦嗦地說,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說你昨天剛見過我嗎?
  李小玲更加奇怪地看著她,你怎么了,我哪天不見你?我們帶著一個班,哪天不見上幾次?你今天怎么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去讀研讀博了嗎,你難道不知道?
  你快笑死我了,你是不是發(fā)燒了,你當(dāng)年是說過要考研的話,可你沒去考啊,除了出去聽課,你這么多年里什么時候離開過縣中半步?
  那,我……這些年里不是一直在北京嗎?
  你這是怎么了?你自己不常說其實去哪里都不如呆在這小縣城里好?你什么時候去北京了?
  可我昨天晚上就還在北京的家里啊。
  周爾園,我覺得你今天不對勁,還是先去趟醫(yī)院吧,我?guī)湍阏埣伲烊ァ?br/>  ……我真的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這里半步?
  你是不是昨晚夢見什么了?走,我?guī)闳メt(yī)院。
  周爾園死死盯著李小玲的臉,她不去。這時候,又過來一個老師,李小玲叫了一聲,那老師過來了,她們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起了她的胳膊,她被她們夾著往前挪動了幾步。
  這時候,上午的陽光正好從她們身后照過來,把她們的影子長長地打在了走廊的地上,周爾園在低頭的那一瞬間里,忽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地上只有兩個影子,一左一右,而兩個影子中間的那個地方是空的。
  那個地方只有一縷燦爛的陽光。
  責(zé)任編輯 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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