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Sophia)一詞在希臘文化語境中具有極其崇高的地位,它與“知識”既相聯(lián)系又相區(qū)別。古希臘哲學的集大成者亞里士多德對“智慧”概念定義道:“智慧就是有關(guān)某些原理與原因的知識。”可見智慧不同于一般的經(jīng)驗知識,它是涉及到事物的原理或原因的深邃見解。而“哲學”(philosophy)一詞在希臘語中的原義就是“愛智慧”,可見哲學從產(chǎn)生之日起就與追問事物原理或原因的形而上之思聯(lián)系在一起(據(jù)說“哲學”這個詞最先是被畢達哥拉斯所使用,而畢氏恰恰是開創(chuàng)西方形而上學的鼻祖)。
公元前5世紀中葉,隨著希臘城邦制度和民主政治的不斷完善,論辯之風在各城邦的公共生活中大為興盛。一個城邦公民無論是出于表達政治立場的需要,還是法律訴訟的需要,都必須掌握一定的論辯技巧。這種在彼此交鋒中以縝密的邏輯和雄辯的修辭來揭露對方矛盾的論辯技巧,就被叫做“辯證法”(蘇格拉底就是以擅長使用這種辯證法而著稱,這種方法因此也被叫做“蘇格拉底式的討論方法”);而那些以教授這種辯論方法為職業(yè)的人,就被叫做“智者”(sophist),意即有智慧的人。據(jù)說當時周游于各城邦收費講學、教人以論辯技巧的普羅泰戈拉,就是第一個公開自稱“智者”的人。
“智者”普羅泰戈拉果然具有高人一籌的智慧嗎,抑或他只是一個如蘇格拉底所蔑稱的“批發(fā)或者零售靈魂的糧食的人”(亞里士多德也把“智者”說成是一些“靠一種似是而非的智慧賺錢的人”)?根據(jù)柏拉圖的記載,當暮年的普羅泰戈拉第二次訪問雅典時,年輕的蘇格拉底曾經(jīng)與他發(fā)生過一次正面的思想交鋒。從此以后,蘇格拉底,以及他的弟子柏拉圖、柏拉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都對普羅泰戈拉之流的“智者”充滿了輕蔑之情。然而羅素卻認為,柏拉圖等人之所以要不余遺力地攻擊“智者”,實際的原因是由于后者的智慧超群,因而引起了他人的嫉恨。無論原因如何,蘇格拉底及其弟子們都不屑于“智者”這個稱呼,認為這個稱呼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相對于“智者”(sophist),蘇格拉底則謙卑地表示自己只是一個“愛智者”(Philosopher),即“哲學家”。從此以后,sophist一詞就由“智者”轉(zhuǎn)變?yōu)椤霸庌q家”,具有了負面的意義。
那么,普羅泰戈拉之類的“智者”是否真的具有超凡脫俗的智慧?為什么蘇格拉底這樣的賢哲要把他們看作是浪得虛名的精神掮客呢?實際上,普羅泰戈拉與蘇格拉底都在從事著同樣的重要工作,那就是把哲學“從天上拉回到人間”,把智慧的眼光從虛無縹緲的宇宙本原轉(zhuǎn)向?qū)崒嵲谠诘娜吮旧?。但是他們兩人所得出的結(jié)論卻大相徑庭,由此導(dǎo)致了雙方的思想對峙和歷史恩怨。
在普羅泰戈拉和蘇格拉底的時代,先前的許多哲學家已經(jīng)分別提出了關(guān)于宇宙本原的各種學說,諸如水本原說、氣本原說、火本原說、數(shù)本原說、邏各斯本原說等等,各種觀點相互對立,莫衷一是。這種思想上的分歧固然可以解釋為人類智慧的不斷精進,但是從一種更具批判性的懷疑論角度來看,何嘗又不可以得出一種更加超越的觀點,那就是對客觀的宇宙本原本身的質(zhì)疑。蘇格拉底把哲學家們眾說紛紜的原因歸結(jié)為哲學對象的錯置,他認為人們不應(yīng)該僭妄地去認識那個只有神才能夠認識的宇宙本原,而應(yīng)該把眼光投諸到人本身,“認識你自己”,哲學的使命就是通過研究與人生相關(guān)的美德、正義等道德問題而達到敬愛神的目的。然而普羅泰戈拉卻以一種后現(xiàn)代主義的解構(gòu)方式把客觀的宇宙本原消解為主觀的個人感受,從而用一種機智詭異的相對主義來取消了問題本身。在他看來,哲學家們之所以爭辯不休,這恰恰說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客觀的宇宙本原,一切都是因人而異的。你有什么樣的鑒賞眼光,世界在你眼中就會呈現(xiàn)出什么色彩;你有什么樣的思維模式,世界在你心中就會具有什么意義。他的一個著名觀點是:“人是萬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不存在的尺度?!庇捎谌伺c人的思維方式、情感方式、審美方式等等都是彼此不同的,所以“事物對于你就是它向你呈現(xiàn)的樣子,對于我就是它向我呈現(xiàn)的樣子?!逼樟_泰戈拉以刮風為例,風本身冷不冷,這是一個假問題,因為風對于感覺到冷的人是冷的,而對于感覺不冷的人則是不冷的。這樣一來,人的感覺和見識就成為客觀對象的尺度;而每個人的感覺和見識又是彼此相異的,于是統(tǒng)一的客觀世界就分裂為相對的主觀世界了。
這種相對主義固然容易流于荒誕,但是它往往也蘊含著一些極高明的真知灼見,暗藏著一種莊子或禪宗式的超然智慧。莊子《齊物論》曰:“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可見美本身就具有主觀性,所謂“沉魚落雁”的成語應(yīng)當從相對主義的角度來重新詮釋。而禪宗六祖慧能超越風動與幡動之爭的“仁者心動”之說,充分體現(xiàn)了智者以本心看世界的大徹大悟。特別是慧能那段著名偈語:“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更是給沉迷于客觀色相世界中的人以當頭棒喝。這種超脫心隨境轉(zhuǎn)的凡夫視野、遁入境隨心轉(zhuǎn)的圣賢境界的微妙轉(zhuǎn)化,正是普羅泰戈拉的“人是萬物的尺度”命題的精深意蘊。
“人是萬物的尺度”命題導(dǎo)致了一種“一切皆真”的相對主義,因為每個人只能用自己的眼光來觀察世界,只能用自己的思維方式來領(lǐng)悟世界的意義,就此而言,每個人眼中和思想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世界都是真實的。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一切皆真”的相對主義必然會導(dǎo)致“一切皆假”的虛無主義。普羅泰戈拉自己也承認,“一切理論都有其對立的說法”。而從邏輯上來說,如果兩個相互對立的觀點都是真的,那么也就無所謂真與假的區(qū)別了。因此,另一位“智者”高爾吉亞就接著普羅泰戈拉而宣稱并論證了三個著名的命題:第一,“無物存在”;第二,“即使有物存在,也無法認識”;第三,“即使認識了,也無法告訴別人”。普羅泰戈拉解構(gòu)了客觀的尺度,將人確立為萬物的尺度;高爾吉亞則順理成章地進一步解構(gòu)了“尺度”本身,從唯識為真的自我執(zhí)著進入到物我兩空的虛幻境界。
至此,古希臘哲學家們篳路藍縷地探尋宇宙本原的一切努力似乎都化作了泡影。正是面對著這種解構(gòu)宇宙本原、否定客觀真理的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蘇格拉底及其弟子柏拉圖才挺身而出,義無反顧地承擔起拯救本質(zhì)主義、捍衛(wèi)形而上學的神圣使命。蘇格拉底試圖從特殊的道德現(xiàn)象背后去尋求普遍性的東西(關(guān)于“美德”和“善”的一般定義),柏拉圖則把普遍本質(zhì)(“理念”)擴展到整個客觀世界,從而建立起古希臘第一個系統(tǒng)性的形而上學體系。而且從此以后,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亞里士多德)所代表的本質(zhì)主義和形而上學的路線就與普羅泰戈拉等“智者”所代表的懷疑主義和解構(gòu)主義的路線分道揚鑣,甚至形同水火,二者共同構(gòu)成了推動西方哲學發(fā)展演變的內(nèi)在張力。
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普羅泰戈拉到底是一個“智者”,還是一個“詭辯家”?抑或這二者之間本來就不存在什么根本區(qū)別(同為sophist),只不過是后世人們所貼的不同標簽罷了。對于普羅泰戈拉來說,他既然已經(jīng)窺透了眾說紛紜的是非漩渦,又豈會在乎自己到底是一個“智者”,還是一個“詭辯家”。更何況在所謂的詭辯之中,本來就隱藏著辯證的機鋒。那個時代的哲學家們,無論是赫拉克利特、克拉底魯、芝諾,還是普羅泰戈拉、高爾吉亞等“智者”,甚至包括把“智者”貶抑為“詭辯家”的蘇格拉底,他們中間哪一個人的智慧不是與詭辯(后人美其名曰“辯證法”)密切相關(guān)的?作為一個“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智者”,普羅泰戈拉就像后世的盧梭、尼采等人一樣,是一個超越了自己時代的人;或者借用奧地利現(xiàn)代詩人里爾克小說《掘墓人》中的話來說,屬于那種“來得太早太早的人”。當希臘那些偉大的哲人們紛紛為宇宙本原而爭論不休時,普羅泰戈拉和高爾吉亞卻獨具慧眼地意識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不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智慧,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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