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81歲了。人過了80歲就有個覺悟,覺得自己自由多了。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講話沒有什么顧忌?!敝傧臅r節(jié),在北京大學朗潤園的家中,北京大學現(xiàn)代文學和比較文學教授樂黛云對記者笑言。
年過八旬的她依然精神極佳,語速飛快,不時隨口大段引述魯迅的早期文章。她喜歡和年輕人交流,會用iPad,除了腿腳不甚靈便,在她身上,絲毫看不出年過耄耋的歲月痕跡,而言語和思想中的鋒芒,經(jīng)過歲月的沉淀,又更有了種冷峻的力量。
從少年時代起,樂黛云便鐘愛魯迅,崇拜屠格涅夫筆下的革命女性,一腔熱忱投身社會活動。而今,她依然關注著她畢生研究的中外文化交流課題,站上講臺發(fā)表自己的意見,對于一些急功近利的做法,她不憚直言批評其“膚淺”。就在不久前,“沒有什么顧忌”的樂黛云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篇引起各方熱議的文章,她尖銳地指出中國文化界有些人面向世界時態(tài)度不大對:要么逢迎西方思想和外國讀者,要么就是大國主義。她提倡中國人應對自己的文化自覺而且熱愛,對他人的文化同情而且了解,一言以蔽之,中國應向世界貢獻思想。一字一句,都顯示出一位知識分子對國家、對文化的擔當。
被魯迅影響了的人生觀 1931年,樂黛云出生于貴州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她的父親教授外國文學,母親讀過杭州藝專,都很開明。當時的貴陽作為抗戰(zhàn)大后方,云集了大批學者、知識分子,文化氣氛濃厚。少時的樂黛云是個“反叛者”,迷戀文學,而她最喜愛的作家,就是魯迅。“他早期的很多篇章,比如散文詩集《野草》中的《過客》、《影的告別》,對我人生觀的形成影響很深。明明知道前面是墳墓,但還是要往前走,不能停下來。”她回憶道。
1948年,17歲的樂黛云懷著“北上參加革命”的熱忱,獨自一人搭上一輛運貨的大卡車,坐在大木箱中間一路顛簸來到重慶,參加了在當?shù)嘏e行的北大入學考試。原本報考英文系的她,因入學考試作文贏得了當時在北大任教的沈從文先生的喜愛,被錄取到了中文系。
樂黛云坦言,在北大“沒怎么念書”。入學后第一年就是迎接新中國成立,地下黨組織學生動員教師留在大陸,樂黛云被選定動員沈從文?!澳菚r候很幼稚,我還給他做了很多保證,可是仔細想想我憑什么給他做保證呢?”說及此事,樂黛云感慨頗多。
大學第二年,正逢土地改革,年僅19歲的她被分到江西吉安,擔任土改工作組組長,負責一個村莊的土改工作,也就是按照《土地法》的規(guī)定“劃成分”。
在土改中,一個裁縫的命運引發(fā)了她對這場運動的不安和懷疑。那位70多歲的裁縫終生未娶,一輩子在上海辛勤工作、省吃儉用,存下錢來就送回家鄉(xiāng)買地,還周濟村民,修路架橋,只求晚年安穩(wěn)。不料在土改前3年,他的土地剛好湊夠了被劃為“地主”的標準。樂黛云試圖挽救他的命運,卻遭到嚴厲批判,被說成有“小資產(chǎn)階級劣根性”。
直到在北大的第四年,她才“算是讀了點書”。畢業(yè)留校時,恩師王瑤教授力勸她不要研究現(xiàn)代文學,因為“政策不斷變,今天這個對,明天那個錯,還不如讀讀李白杜甫”。但出于對魯迅的偏愛,樂黛云還是選擇了現(xiàn)代文學。
“她(樂黛云)為人坦誠率真,近乎天真,做事大刀闊斧,絕不忸忸怩怩,絕不搞小動作。有這樣稟性的人,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政治運動中,能夠不被濺上一身污泥濁水、戴上五花八門的莫須有的帽子,簡直是難以想象的?!边@是多年后季羨林先生對樂黛云的評價。
而事實上,她的確沒能幸免。1957年,在愈演愈烈的政治風暴中,樂黛云被劃為“極右派”,開除公職、黨籍,下鄉(xiāng)勞動改造5年。在北京遠郊的農(nóng)村,樂黛云背石頭、修水庫、壘豬圈,遠離了講臺,遠離了她熱愛的現(xiàn)代文學。重大的打擊下,她也未覺得痛苦潦倒。勞動時,她總是系上一條在人群里最扎眼、最鮮艷的頭巾,“也算是表達一種反抗”。
開創(chuàng)比較文學學科,“仿佛郭襄開創(chuàng)了峨嵋派” “文革”結束后,樂黛云被分配去負責北大留學生現(xiàn)代文學課的教學。為了講好這門課,她開始研究中國現(xiàn)代作家與歐美文學的關系,并發(fā)表論文《尼采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引起學術界關注。1981年,哈佛大學為她提供了進修訪問一年的機會,時年50歲的她獨自登上了到美國的飛機。一年后,她又得到了加州伯克利大學的訪問研究機會。
東西方鮮明的文化差異令她著迷。在一次討論《小二黑結婚》時,一名美國學生的意見讓她大吃一驚,那位女生最喜歡的人物是三仙姑。在一般中國人看來,這個40多歲、守寡多年還涂脂抹粉的農(nóng)村婦女顯然是個“壞女人”,但在這位美國女生看來,三仙姑有權追求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卻受到社會的歧視和欺壓,是個令人同情的角色。
回國后,樂黛云在多位教授的支持下,先在深圳大學,后在北大開創(chuàng)了比較文學學科。當時的學生們評價說,“仿佛郭襄開創(chuàng)了峨嵋派一樣”。對于樂黛云的學術研究,北大中文系教授洪子誠有一句非常精妙的概括,她做的是“有生命熱度的學術”。
70歲時,樂黛云退休,用桃李滿天下、著作等身來形容一點不夸張,可是當她第一次拿到退休工資時,“想到不再是教師,不再有自己的學生了,心中仍不免凄凄惶惶”。這時候,90歲的季羨林安慰她說:“70歲是人生的另一個起點,我的很多書都是在70歲以后才寫成的?!奔纠系脑捊o了她無窮的動力,退休11年來,她從沒有停下過工作。
樂黛云是幸運的,不論是學術研究,還是思考社會,她始終有一個同行者——丈夫湯一介。兩人在北大讀書時認識,畢業(yè)時結婚,后都在北大任教。湯家是書香世家,湯一介的父親、一代國學大師湯用彤,與陳寅恪、吳宓并稱為“哈佛三杰”。湯一介自己也是哲學大家,深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在性格上,湯一介內(nèi)斂沉靜,樂黛云外向開朗,一動一靜,相濡以沫60余年。湯一介這樣描述兩人的愛情:“未名湖畔的兩只小鳥,是普普通通、飛不高也飛不遠的一對。他們喜歡自由,卻常常身陷牢籠;他們向往逍遙,但總有俗事纏身!現(xiàn)在,小鳥已變成老鳥,但他們依舊在繞湖同行。他們不過是兩只小鳥,始終同行在未名湖畔?!彼麄円褜⑦@一段話確定為他們將來的墓志銘。
文化與文化相處,最根本的途徑是對話,而不是用我的思想來覆蓋你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最近談了很多關于中國文化與世界對話的問題。您認為中國文化和世界對話的底氣來自哪里?
樂黛云:這個問題問得好。要跟世界對話,首先要問我們拿什么跟人家對話?撒切爾夫人曾說,中國即便成為一個經(jīng)濟大國,也無法成為一個文化強國,因為中國沒有足以影響世界的思想體系,只能當世界的制造商。我們中國真的沒有思想可以提供嗎?其實不是這樣的。而我們自己,首先要對我們文化的根有一種自覺,就像費孝通先生講的,要懂得自己的文化基因。如果你連自己文化的根都不知道是什么樣的話,當然沒有辦法去和其他文化對話。
我在北大比較文學研究所的第一位助教去法國已經(jīng)快有20年了。我問過她,在法國這么多年,你對于法國文化的了解,是不是可以和錢鐘書、陳寅恪那一代人相比呢?她說那不可能。我問她為什么?她說最根本的問題是沒有底氣,不知道該去了解什么,不知道法國文化哪些地方是中國文化需要的,哪些是可以和中國文化相提并論的,哪些可以用中國文化的因素去補充和修正,哪些可以被中國文化吸收。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強調(diào)中國自己的文化基因可以理解為是一種復古嗎?
樂黛云:當然不是?,F(xiàn)在一些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顯得很膚淺,比如對小孩子的教育,我的意見可大了。很多地方提倡背《弟子規(guī)》、《三字經(jīng)》,我絕對不同意,把小孩子都弄得俯首貼耳地跟在大人后面,說一不二,那還怎么創(chuàng)造?年輕人應該是不斷嘗試探索的。
我們應該繼承中國最古老的傳統(tǒng),應該用批判的態(tài)度發(fā)掘它好的一面,不是什么都繼承。我們并不是沒有提供給世界的好的東西,比如文化沖突是當前世界最嚴重的問題之一,中國的“和而不同”理論可以為解決此一問題提供很好的思想資源,中國歷史上沒有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宗教戰(zhàn)爭,顯然與此有關。這樣的經(jīng)驗不值得提供給當代世界嗎?再比如一個很重要的范例:馬克思主義和中國的結合,持續(xù)百余年,在中國社會起了極大的作用,包含正面促進,負面影響,被發(fā)展、被修正,乃至被誤解、被扭曲、被濫用……這是一個全世界都沒有過的范例。我們怎么看待一個進步的、外來的思想進入到一個相對封閉的社會?它怎樣發(fā)生作用?這對全世界來說都是非常重要、非常值得總結的經(jīng)驗。
了解自己,總結自己,這就是我們面向世界時首先要做的。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說過您不喜歡“軟實力”的說法。
樂黛云:我很反對這個說法。軟實力是美國的約瑟夫?奈提出來的,他自己就說,其目的是要人們和美國一樣思考,以便于服從美國統(tǒng)治世界的最大利益。我覺得這是美國提倡發(fā)展軟實力的最根本理由和考量。我們?yōu)槭裁匆苣??我們講中國文化的影響力,是要影響,不是要征服和覆蓋其他文化。
早在公元前7世紀,當時的思想家史伯就講過“和實生物,同則不繼”,意思是不同因素聚在一起,就可以生出新事物;而把同樣的東西加在一起,就不能發(fā)展。到了孔子,總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這是中國從古代流傳到現(xiàn)在的一個文化的根。所以一定不能拋掉“同”與“和”的理論,而去追逐什么軟實力,去茍同美國單邊文化那一套。中國文化面向世界的出發(fā)點和美國的出發(fā)點是不一樣的,并不是要壓制其他文化,也不是單方面向世界灌輸中國文化,更不是著眼于宣揚中國實力,說我們自己多偉大。我們的最大利益是世界文化的和諧共處,多元共生。
環(huán)球人物雜志:中國文化怎樣在國際上發(fā)揮這種影響力?
樂黛云:文化與文化相處,最根本的途徑就是對話,而不是像以前那樣,只講統(tǒng)一思想,用我的思想來覆蓋你。這個問題在國內(nèi)也挺嚴重,很少尊重別人的思想和意愿。這是一個雙向選擇的過程,而不是我們喜歡吃甜的,就硬塞給人家,不管人家是愛吃咸的還是辣的。
舉一個例子,上世紀30年代,林語堂用英語寫了《生活的藝術》,成為1938年美國最暢銷的書,居暢銷書排行榜第一名,且持續(xù)時間長達52星期之久,在美國重印了40多版,被譯成10多種不同的語言文字。因為林語堂既了解中國文化,又知道西方讀者的文化趣味;他的一切出發(fā)點都有堅定的跨文化思想基礎;且文風平和、娓娓道來,而我們現(xiàn)在的語言表達,無論對外、對內(nèi)都比較習慣于激烈的言辭。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我們這些年在辦孔子學院,包括在紐約時代廣場用大屏幕做文化宣傳,但看似效果并不太好。
樂黛云:因為你在喊“加強軟實力建設”,那么美國人就認為你是爭實力,和他一樣是文化侵略,因為他們對于軟實力的定義就是這樣的。至于在美國立個大屏幕之類的,我認為這完全是美國式的做法,是在討好美國。
我最不喜歡“公共知識分子”這個稱謂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多次提到魯迅對您的影響,他的哪些文章對您影響最大?
樂黛云:我很喜歡魯迅先生的《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對他所闡釋的尼采關于“非物質(zhì)、排眾數(shù)”、“破惡聲、反庸眾”等觀念非常認同?,F(xiàn)在仍然是這樣。人云亦云、自己不動腦子、隨大流,是中國到現(xiàn)在為止最壞事的東西。我還十分喜愛魯迅晚期的雜文《由聾而啞》,一直警醒自己不可淪為文中描述的那種“末人”——從精神上閉目塞聽的“聾”變成無法發(fā)出自己聲音的“啞”。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從您的個人經(jīng)歷和著作上來看,您一直是主張學術研究和知識分子介入現(xiàn)實生活的。
樂黛云:對。我的觀念最根本的一條是:人活著要對別人有好處。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最近“公共知識分子”的概念在社會文化圈里流行起來。您怎樣看待“公共知識分子”?
樂黛云:我最不喜歡“公共知識分子”這個稱謂。我覺得這是西方的東西,我們中國傳統(tǒng)里本身就有“士”的概念。所謂“士”,就是要憂國憂民,關心大眾,關心社會。干嗎要拿一個西方的“公共知識分子”的概念,套在我們自己身上,再按照它的樣子去做?我不想說自己是“公共知識分子”。從前有選“十大公共知識分子”,我覺得很可笑。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對于現(xiàn)在樂于介入社會的年輕知識分子,您怎么看?或者說,對他們持有怎樣的期待?
樂黛云:對年輕知識分子,我希望他們能有擔當、負責任,健康地成長起來。社會是非常復雜的,很難用幾條框框把它規(guī)范起來。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據(jù)說您每次見到學生,包括已經(jīng)畢業(yè)多年的學生,都會問“最近讀了什么書?”
樂黛云:(笑)對,到現(xiàn)在我也要問。我覺得一個人總是要不斷讀書的,要是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一點書都不讀的話,那簡直腦子里要生銹了。
我提倡大家看一些“小書”,從閱讀里能夠得到快樂的書。真正好的書籍應該讓現(xiàn)在的年輕人喜歡看,而且能夠得到愉悅。我始終認為精英文化和大眾必須是連在一起的。
編輯:王晶晶 美編:王迪偲 圖編:傅聰 編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