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陜北的太陽熱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對這一方水土我有一種本能的敬畏。一直想來看看,一直又不敢來。
一路走來,從故都咸陽到紅都延安,從八百里秦川到黃土高原縱深的腹地,沿途經(jīng)過的許多地方似乎都與水有關(guān),銅川,洛川,延川,甘泉。從這些還未被湮沒的古老地名推測,可知歷史上這一帶并非干涸缺水之地。走進這樣一片土地,一旦踏足,便是深入,哪怕在最深的溝壑里,也能感覺到黃土高原巨大的輪廓,烈日,以及無邊的空曠。而一座如同在空冥世界上隆起的大墳——黃帝陵,為我在蒼茫天際下確立了一個來路與歸途的坐標。
追溯這里一切的開端,也許得從一條河流開始,黃河的一條支流,延河,或延水。但許久以來更讓我心儀的還是她的另一個芳名,清水河。當我在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中不經(jīng)意地看到這個名字,我的高度近視的雙眼一陣發(fā)亮,黃土高原,黃河流域,竟然還有這樣一種清澈透亮的歷史記憶。一條清粼粼的河流,從長城腳下的天賜灣一路曲曲綿綿地流淌而來,真的如同天賜,連想一想也是奇跡。所有的奇跡都有背景,河流的誕生永遠比人類早,在人類在這里出現(xiàn)之前,這黃土地上的主人還是天生地長的叢林,林莽中有毒蛇出沒,有危險的物種繁衍,還能聽見野狼的嗥叫。是的,這絕非迷人的風(fēng)景,卻是真正的大自然。那時的延河,就是一條穿過幽深叢林的河流,在綠蔭的掩映之下,碧水長流,漸漸流淌出了一座亙古的城池,延安,或延州?!@古老的名字最早在《隋書》出現(xiàn)。延河,之所以叫延河,據(jù)說是人類寄望于自己賴以生存的這條母親河能夠永遠綿延不絕地流淌,而延安,則以“延水平靜安寧”而得名。這河名與域名正好構(gòu)成了叢林與人間的一種共生關(guān)系,而歷史在很長時間里只是一種多余的存在。
一條河流與一座城池的歷史,或許是在1937年1月真正開始的。在那個早已化作了飛雪的早春,中共中央正式進駐延安,而黃河的一條支流,從此成為中國革命的主流。但我來這里,從一開始就無關(guān)那段騷動與流血的歲月,我最關(guān)注的,還是一條河。1937年的延河到底是什么樣子?我想尋找到當年的證人。還真是特別幸運,我找到了兩位還健在的老紅軍,一個是九十一歲的薛應(yīng)德老412adb96bb564beb7056a609bc810f0b人,當年毛澤東身邊的警衛(wèi)排戰(zhàn)士;一個是九十四歲的田玉山老人,紅軍東征的老戰(zhàn)士。這是兩位罕見的長壽老人,看上去都很健旺,尤其是腦子,腦子很清醒,越是湮沒已久的往事,他們的記憶越是清晰。一說到延河,兩位老人那深陷的老眼里立刻煥發(fā)出清亮的光澤,那條在歲月中遠逝的河流,仿佛又逆著時光緩慢地流過來……
那時的延河不但清亮,水還不小,依然是一條供百萬人暢飲的河流,延安軍民喝的是延河水,用的是延河水。當時,邊區(qū)政府在城東還專門辟有一座小東門,俗稱水門,穿過水門,延安軍民就可以在延河汲水,洗衣物,飲馬,納涼,散心。一座古老的城池,擁有這樣一條水汽充盈的河流,精神氣很足,活力十足。借用詩人何其芳的一句話,那一代延安人都過著“緊張的快活的日子”,而延河給他們緊張的生活帶來了最大的放松和快活,延安兩岸,歡聲笑語不斷,那忘形的笑聲時常驚飛了樹上的小鳥。延河還是邊區(qū)軍民的天然游泳池,后來又修了個跳水臺,這是當時延安著名的體育場所之一。在這里游泳、跳水的不止是年輕人,當年已年過花甲的徐特立老人,也時常頂著一頭白發(fā),從這跳臺上縱身一躍,一個凌空飛過的矯健的身影,如同鷂子翻身,在后來許多關(guān)于延河的回憶文字里反復(fù)涌現(xiàn)。
延安,延河,寶塔山,在時間和空間里構(gòu)成了一個信仰與理想的圖騰,讓無數(shù)熱血青年闖過一道道封鎖線,如同朝圣般的走到這里,這些經(jīng)歷過漫長苦旅的人,一個個風(fēng)塵仆仆,蓬頭垢面,嗓子干得冒煙,猛地看見一條被樹蔭染綠了的延河,他們下意識地就會撲向她,甚至咕咚一聲跪下來,一陣酣暢的痛飲,一個個熱淚長流,慢慢地,又掬水一點一點地洗盡了臉上、身上的風(fēng)塵。就這樣,他們通過一條河,不知不覺就完成了一次接近神性的洗禮,整個人,就像換了一個人,如重生般的感覺。而這條河,從此也成了他們一生的皈依。
這延河邊的叢林里還不知散落著多少故事,這也是我無從去一一打撈的,而這兩位耄耋老人以共同的記憶,驗證了那個時代的集體記憶。
十三年后,當一種新的社會秩序確立起來,延安在中國革命史上寫下的非凡一頁,也只能像歷史一樣被翻過去,而一條延河,也從中國革命的主流回歸到黃河的一條支流。對于當年投奔而來又奔赴四面八方的那一代人,延河,從此只在他們的嘴里、耳里、想象里、回憶里和心底里纏綿與回響,許多人一生對這條河流都保持著清亮的記憶。也有許多人會偶爾回到這條河邊,但延河早已不是他們記憶中的延河了,延河變了,河水變得渾濁了,水面上漂浮著垃圾、死魚,散發(fā)出刺鼻的氣味。再后來,河水越來越干涸,一條延河變成了一攤污黑發(fā)臭的稀泥。直到某一天,連污泥濁水也沒有了,延河斷流了?!@就是延河變化的一個大致過程,而一條河流最急遽的變化,就發(fā)生在一種新的社會秩序確立起來后的二三十年里。這讓很多再次歸來的人,都不敢相信眼前的現(xiàn)實,也不敢承認眼前的事實,看著一條河的今生,回溯一條河的前世,人類已有多少無法償還的情債?
大自然的惡性循環(huán),首先在人間發(fā)生。當年,那些連胡宗南占領(lǐng)延安后也沒有砍掉的國槐與桑榆,在不到十年時間里就被人們一棵棵砍掉,劈開,填進了那種只有中國人才能發(fā)明的土高爐里。接踵而來的又是一場奪走了數(shù)千萬人性命的大饑荒。饑荒過后,又一輪惡性循環(huán)開始了。當饑荒成為籠罩了一個民族的巨大陰影,糧食,吃飯,飯碗,又成為了擺在人們面前的頭等大事。民以食為天,吃飯的事比天還大,中華民族有一只農(nóng)業(yè)的胃,一切都是為了嘴巴、為了肚子。在中國,糧食不但要填飽人的肚子,還能統(tǒng)治人的腦子。誰都知道,糧食不能從樹上長出來,只能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為了多打糧食,就必須開墾出更多的土地,而所有不能長出糧食的土地都是荒地,都是人類開荒奪糧的對象。于是,那些餓怕了的人,那些餓殍的子孫們,又開始變本加厲的砍樹,延河流域,那千百年來留下的原始森林、次森林,很快就從陜北大地上消失殆盡,連樹蔸也被刨起來做了燒柴,連雜草也被燒掉用作土雜肥。那些開滿了山丹丹的山坡上,全部種上了玉米、土豆、南瓜。一座座沒有了樹木的黃土丘陵和一道道溝壑終于被撕開了,徹頭徹尾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陣風(fēng)吹過,被風(fēng)卷起的漫天黃塵,從陜北一直飄到北京上空,彌漫為首都北京沙塵暴的一部分。
天地間有一種力量在醞釀,在黃土高原的云層里醞釀成一次次劇烈的風(fēng)暴,這最干旱缺水的延河流域,竟然一次又一次成為最不可思議的暴雨中心。而這條看上去瘦弱不堪、時常斷流的延河,一下大雨就鬧水災(zāi),隨之而來的便是山洪暴發(fā)、山體滑坡、泥石流等一系列致命的災(zāi)難。
發(fā)生在1976年的那場洪水,終于又讓延安人在巍巍寶塔山下看到了滾滾延河水,同時也看到了延河那震天撼地般的力量。洪水沖毀了半個延安城,一直沖到了寶塔區(qū)西北約四公里處的王家坪,這兒是當年中央軍委和八路軍總司令部所在地,還有毛澤東、朱德等中央領(lǐng)導(dǎo)住過的一排排黃土窯洞。很多經(jīng)歷過那場洪水的人,依然保持著最可怕的記憶。眼看著洪水漫上來,那些連日軍飛機輪番轟炸也沒有炸毀的窯洞,一眨眼,就像被橡皮輕輕擦掉了。王家坪大橋,當時還是一座竣工不久的鋼筋混凝土大橋,洪水竟然把一塊幾百噸重、有籃球場那樣大的橋面掀掉了,又把它沖到了下游好幾里路遠的地方。
我在延安走來走去,這是一座河谷里的城池,延安的大街就這么兩條,兩條長街,沿著延河狹長的河谷延伸。一些崛起的高樓大廈,幾乎是緊貼著崖壁站著??戳诉@樣一座延安城,我也感到恐怖,一旦山洪爆發(fā),山體滑坡,這延安城便首當其沖,或腹背受敵。
王家坪,延河右岸,就是全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一號工程”——延安革命紀念館,廣場上矗立著毛澤東巍峨的銅像。一個經(jīng)歷過那場洪水的老館員,說到當年的洪水,一雙老眼依然驚駭?shù)乇犞?,嗓門兒發(fā)顫。他踮起腳,指著毛澤東銅像的胸口說,當時,廣場全是洶涌的洪水,眼看著,洪水就漫到了銅像的胸部,又嘩嘩沖進紀念館,把毛主席當年的坐騎白龍馬的標本也沖走了?!@匹白龍馬,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毛澤東就是騎著它從江西于都出發(fā)走過了二萬五千里長征。路遙知馬力,說起來更神奇,1935年10月,一天晚上,毛澤東、周恩來率中央紅軍抵達一個叫界石鋪的地方,人困馬乏,正在抓緊時間歇息,拴在馬棚里的白龍馬突然不停地朝著陜北方向奮蹄嘶鳴。警衛(wèi)員陳昌奉感覺到有危險,當即叫醒了毛澤東、周恩來等人,連夜翻山撤離界石鋪。結(jié)果,他們撤離不久,國民黨追兵就猛追過來了。共產(chǎn)黨人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然而這又是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毛澤東對白龍馬也特別疼愛,時常親自牽馬去延河飲水,溜達,成了延河畔的一道風(fēng)景。解放后,這匹白龍馬養(yǎng)在北京西郊一個飼養(yǎng)場里,毛澤東還時常去看望,就像看望自己的一個老戰(zhàn)友。后來,白龍馬年老病故,延安革命紀念館將它制成標本,雖是標本,看上去仍是一匹栩栩如生的白龍馬。沒成想,這匹身經(jīng)百戰(zhàn)、歷盡奇險的白龍馬,在變成標本后還要遭遇一次浩劫,它被洪水裹挾著一路沉浮。還是一位老師發(fā)現(xiàn)了,奮不顧身地跳下水把它救了起來。這位勇敢的老師因此被記了大功,他搶救出來的不是一匹馬,而是國家一級文物。
洪水一般也有大小年之分,頭年經(jīng)歷過大洪水,第二年就不會發(fā)生大洪水了。但延河好像越來越不講道理,延河的洪水已完全沒有規(guī)律可言。1977年7月初,黃河流域的延河、北洛河和涇河又發(fā)生了“77?7”特大暴雨洪災(zāi),而延河流域又一次成了暴雨中心。這次暴雨山洪,也是延河歷史上最罕見的特大洪水,據(jù)說是千年不遇,那些以戰(zhàn)天斗地、改天換地的方式開墾出來的坡耕地,在一場洪水中全都泡了湯,還有六千多處水庫、淤地壩、灌溉渠道、河堤、抽水站、水電站被洪水沖毀,被洪水沖走泥沙高達一億噸,全部沖進了黃河,一百三十多人在驚濤駭浪中死亡或失蹤,許多失蹤者,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尸體,他們很可能埋葬在延河、黃河的泥沙里了,而這被人們稱為母親河的河流,成了更深、更真實的墳?zāi)埂?br/> 現(xiàn)在已很少有人還記得那些受難者、失蹤者的名字了,但至少有一個名字一直到今天還偶爾會被人們提起,楊步浩老人。
還是那位白發(fā)蒼蒼的老館員,把我引到了王家坪毛澤東舊居的后山,這里有一座墳塋,墳前立有一塊石碑,石碑上就刻著這個人的名字。這是一個陜北農(nóng)人的名字。說到他,這位老館員還清楚地記得那老農(nóng)的模樣,老漢個子不高,穿一身黑布衣,頭上系個羊肚子毛巾。這樣一個形象在陜北實在太多了,其實就是一個陜北老農(nóng)的普通形象。這個十來歲就開始給地主家種地的窮小子,在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后,分到一個八十坰地山頭。一個赤貧的農(nóng)人擁有了自己的土地,他的命運也就被徹底改變了。對分給自己土地的人,自然有著一種感恩戴德之情。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勤扒苦做,一心想著的就是怎么多打糧,多交公糧。到了1941年,邊區(qū)掀起了大生產(chǎn)運動,連毛澤東也有生產(chǎn)任務(wù),也要交公糧。這讓一個農(nóng)民有了自己樸素的想法,他想啊,毛主席每天都要謀劃天下大事,咋能讓他也去種地交糧呢?他要給毛主席種地。在他的再三請求下,最終得到了邊區(qū)政府的批準,他種上了毛主席的責任田,成了毛主席的代耕農(nóng)。每年開鐮收割后,他就會趕著毛驢,把碾打好的糧食送到毛澤東的住處楊家?guī)X,為毛主席代交公糧。毛澤東也被一個農(nóng)民純樸和真摯的感情感動了,他認下了這個農(nóng)民兄弟。但到了1961年,楊步浩這個種地能手居然也混不飽自己的肚子了,一家都在忍饑挨餓。在最困難的時候,毛澤東沒有忘記他,還托人給他捎來幾斤白糖、兩瓶酒和兩塊布料。這讓楊步浩燃起了一個強烈念頭,進京看望毛主席。在毛主席家里,他一頓飯吃了八個饃饃九碗飯。毛主席看著他,笑著說:“好,能吃就能干!”吃飽喝足了,毛主席又給他削蘋果吃?!@些事,都是歷史沒有記載的細節(jié),但楊步浩講了一輩子,一直講到死。如果不是一場大洪水,他也許還會繼續(xù)講下去,我這次在延安說不定還會見到他呢。然而,這場洪水是命定要發(fā)生的,1977年7月6日凌晨,天還沒亮,大水從楊步浩家的窯背上漫過,把他一下驚醒了。那時候,他已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他連聲驚叫:“啊,發(fā)水了,發(fā)大水了!”趕緊帶著一家老少逃生,但他剛逃出來,突然看到洪水沖走了很多木材,這可是國家財產(chǎn)啊,他幾乎連想也沒想,就撲通一聲跳下水去搶救木材,要是這老漢能抱上一棵木材也好了,但沒有,瞬間這老漢就被一個浪頭卷走了,他的尸體被撈起來時兩只手依然向前僵硬的伸著,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終兩手空空。被洪水席卷而去的還有他的老伴、兒媳和一個孫子,一家四口遇難,也成了那場洪水中最悲慘的記憶。
楊步浩生前是一個人緣很好的老人,又是為了搶救國家財產(chǎn)而犧牲的,又是一家四口同時遇難,慘哪,太慘了。這讓經(jīng)歷過這場災(zāi)難的人心頭更加慘痛,在為老人送葬時,不知有多少人痛哭失聲。然而,延河,從一條母親河變成這樣一條災(zāi)難性的河流,誰又為你哭泣?
三十多年過去了,哪怕再大的洪水也早已在歲月中變得抽象空洞了,一個老漢最后的壯烈也變成了一段傳說,但眼前這一座低矮的墳塋,讓我又真切地感受到了洪水的恐怖和難言的痛楚。一個逝者可以永久地埋在心底,而災(zāi)難卻永遠無法埋葬。那滔天洪水來勢洶洶,轉(zhuǎn)瞬間又揚長而去,如同銷聲匿跡的兇手,留下的是行兇的現(xiàn)場。又無論它給人間帶來了多少痛苦和多慘重的損失,它都是不負責任的,一切都留給人類來慢慢收拾。一條延河,在陜北大地上已是一道難以彌合的傷口,而在愈合之前新的災(zāi)難又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就是曠日持久的干旱。
多少年過去了,陜北人心依然是紅的,血依然是紅的,但一條哺育了中國革命的母親河,水流干了,血流盡了。干涸,斷流,對河流是最殘酷的詞語,甚至是一種詛咒,現(xiàn)在卻在被我反復(fù)運用,如同死亡的魔咒。當一條河流沒有水流,事實上已經(jīng)死亡。
二
巍巍寶塔山,滾滾延河水,這曾是悠久而真實的歷史記憶,也是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和國家記憶,如今這樣的記憶卻已淪為空洞的想象。
盡管我知道延河干涸已久,但還是迫不及待地奔向她。
在河流出現(xiàn)之前,一座山,一座寶塔,幾乎是毫無懸念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
我感到我的眼光出了問題。那座高聳的寶塔,作為一個偉大的象征,竟然在我的視線里發(fā)生了致命的傾斜。但很快就有人告訴我,不是我的眼光出了問題,是這座山和這座寶塔出了問題。真的出了問題,巍巍寶塔山,由于近幾十年來的嚴重水土流失,已發(fā)生多處山體滑坡,一座四十多米高的寶塔,隨著山體滑坡,眼下已是一座傾斜了365毫米的斜塔,傾斜,還在繼續(xù)傾斜,如果沒有一種力量來挽救它,過不了多久,也許等不到我下一次來到寶塔山,這座唐朝的寶塔就已經(jīng)徹底倒塌了。這無所不在的危機,也讓延安人充滿了危機感,從1998年開始,延安人就在搶救,對這座寶塔直至整個寶塔山采取搶救性保護措施,先后進行了護坡幫畔、平臺硬化、散水排水和綠化治理等一系列措施,又搬遷了寶塔山保護區(qū)內(nèi)的居民,這對山體保護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還只是暫時緩解,還有太多的隱患難以一一排除,由于滑坡坡體面積大、治理難度高,塔體和塔基目前已出現(xiàn)部分磚塊嚴重風(fēng)化殘損,塔體木制樓梯磨損嚴重,人類已經(jīng)不能登塔俯瞰黃土丘陵溝壑間的一座延安城了,我們只能在一座古塔的外部不停的轉(zhuǎn)圈。就是讓我進去,我也不敢進去,哪怕站在寶塔山上,我?guī)缀跻膊桓姨ь^看那座傾斜的寶塔,不敢正視一種可怕的真相。
轉(zhuǎn)過身來,背對古塔,俯瞰山下的延河,眼前的一切如同幻覺。
一座寶塔是真的傾斜了,但一條延河卻沒有干涸,驕陽之下,波光閃爍,那水還不小呢,河面還挺寬呢,一條條游艇往來穿梭,聽著游人興奮的叫喊,我懵了,這,又是怎么回事?一條干涸的延河里,怎么突然就有水了?
從寶塔山上下來,夜幕降臨了,兩岸燈火闌珊,眼前撲朔迷離,一條延河變得更加魅力四射了,那延河映襯下的寶塔顯得格外清晰。這讓我更加疑惑了,不知道是我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眼前的一切就是一片幻境。
還是一個在河邊擺照相攤的漢子告訴了我實情,看他那歲數(shù),五十歲上下。這歲數(shù),該是一個經(jīng)歷過多次洪災(zāi)的延安人,也是一個經(jīng)歷過漫長干涸的延安人。聽這漢子說,多少年了,從他記事以來,除了山洪爆發(fā),偶爾會發(fā)大水,延河幾乎一直是干涸的。但現(xiàn)在,延河有水了,真的有水了,這水是2011年春天才有的。那么,這水又是從哪兒來的呢?把來龍去脈說得更清楚的還是延安市河道管理處的衛(wèi)處長,衛(wèi)玲。眼下這延河水,實際上是延安人對延河數(shù)十年綜合治理的一個結(jié)果。從1991年起,在聯(lián)合國的資助下,延河綜合治理工程啟動了。經(jīng)過三十多年的治理,延安城區(qū)延河干流段的防洪標準已由原來不足二十年一遇提高到三十年一遇。這一防洪工程,也被打造成了一道城市景觀工程,以寶塔山下的嘉嶺橋為核心,在延河上下游主干道上,延安人用橡膠壩圍聚成了一片水域,就是我眼睜睜地看見的延河水。
明白了真相,也讓我驚嘆,這是一片足以用奢華來形容的水域,為了營造這二十多萬平方米的水域,延安人可是花了血本了,差不多花了近兩個億。這個時代,最奢華的物質(zhì)就是水,水在這個時代的精貴也可見一斑,現(xiàn)在早已不是用平方公里而是用平方米來計算了。面對這一片流光溢彩的水域,實話實說,這不是真正的延河,這只是一條自然河流被人類虛擬了的命運,一種以虛擬的方式呈現(xiàn)出的水體景觀,這水不能喝,也不能用,只能給人看看,玩玩,但至少有一點是真實的,它讓延安人又感受到了久違的潮潤清爽的氣息。又不管怎樣,一座古老的城池里畢竟有了水,一座城池也不能沒有水,有了水,那寶塔、寶塔山也有了一種更具象征意義的映襯。聽說,當消失多年的延河水又重新出現(xiàn)在延安人眼前,也讓他們喜出望外,很多網(wǎng)友在延河神話般重現(xiàn)的日子里欣喜若狂地發(fā)帖:“快來看啊,傳說中的滾滾延河水又回來了!”
哦,眼下,這就是傳說中的延河水。但這條有水的延河實在太短暫了,走不了多遠,只要你走到王家坪大橋上一看,你就會看到兩條截然不同的延河,或,一條分裂的河流。橡膠壩里,是一片波光粼粼的碧水,每一滴水都是真實的。但只要轉(zhuǎn)眼一看,壩外的延河,依然是干涸裸露的河床,只有一縷縷斷斷續(xù)續(xù)地流淌著細流,就像一條條被撕裂開的布條,這才是一條真實的延河。如果沒有兩道橡膠壩攔著,如果整個延河都是一片碧水,碧水長流,該有多好啊。
同眼前這一小片燦爛的延河水相比,在我看來,延安比這水體景觀更真實的風(fēng)景,還是這滿目的青山翠嶺。三十年前的那些荒山禿嶺,如今幾乎看不見了,舉目四望,只見漫山遍野的叢林,郁郁蔥蔥,看上去如同江南的青山碧野,連巖石陡壁上也有綠蔓婆娑。這才是三十年來延安人治理延河流域的最偉大的結(jié)果,也是延安人在這紅色的土地上締造的綠色傳奇。我已不止一次聽延安人說:“北京的沙塵暴里現(xiàn)在沒有了延安的沙塵,北京來的記者現(xiàn)在想拍攝出一點陜北的滄桑感,也拍不到了,只有等到了冬天,當樹葉凋零,陜北延安才有那么一點滄桑感。現(xiàn)在誰想看看陜北的最后一點兒滄桑感,得趕緊來啊,過不了多久,這里可能連一座黃土山嶺都看不見了?!?br/> 這是真的,我一直在睜大了眼看,連眼睛都綠了,我也分享著延安人置身于這無邊綠色之中的自豪與舒心。但一個下意識的擔心隨之而來,眼前這片綠色,會不會也像那用橡膠壩攔起來的延河水一樣,只是一種人類營造的某種接近真實的幻覺呢?或許,一走出延安城,就是滿目的荒山禿嶺。
我就是帶著這種心思,從延安城里心懷叵測地走出來的。
三
太陽越來越強烈。陜北人把這樣的太陽叫暴太陽。天氣預(yù)報,這幾天多云轉(zhuǎn)陰,有陣雨或雷陣雨。但這場讓無數(shù)人渴望的雨水落空了,一直到我走出延安城,陽光依然像這座城市一樣閃發(fā)出灼眼的光芒。
深入到黃土高原縱深的腹地,汽車穿行于海拔在千米之上的溝壑與山塬之間,梁峁起伏,溝壑縱橫,陜北人把山谷之間像脊梁一樣的延綿高地叫“梁”,把那些頂部渾圓、斜坡較陡的黃土丘陵叫“峁”,把我們南方人所說的山?jīng)_、山坳叫“溝”,還有“塬”,——黃土塬,在地貌學(xué)上又稱黃土平臺,像巨大的桌面一樣平坦寬闊,周圍為溝谷深切,呈花瓣狀。這也是黃土的最高堆積面。黃土高原的大致地貌就是這四種,它們的形成,無一不與水土流失有關(guān)。但這里看不到水土流失,眼前的一切,依然被一望無際、逶迤起伏的綠色覆蓋著,這綠色,又襯托在一抹碧藍的天色里。這里也幾乎看不到坡耕地了,連山坡上的農(nóng)舍也很少看見??磥?,對國家的退耕還林政策,這里是嚴格的執(zhí)行和實施了。
在路上,隨時都會遇到那些舉著望遠鏡朝山嶺叢林間搜尋的人。他們這是在干嘛呢?一打聽,才知道,這些都是延安各縣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和守林人,現(xiàn)在退耕還林了,連羊也不能上山放了。這些高倍望遠鏡,可以看到遠山上的風(fēng)吹草動,一旦看見有羊上山,他們就會上山捉羊。一個鄉(xiāng)干部苦笑著對我說:“現(xiàn)在當干部,最難搞的就是兩個事,一是搞計劃生育,捉人;一是保護山林,捉羊?!毖蜃降搅松较?,麻煩跟著就來了,老鄉(xiāng)們不見了羊,就知道捉到了鄉(xiāng)政府,一呼喝就上來一群人,里三層外三層地堵在鄉(xiāng)政府的院門口,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大大的狡猾”,漢子們站在后面當靠山,出頭的多是娘們兒,擤鼻涕抹眼淚,一哭二鬧三上吊,非逼得你把捉來的羊放了不可。——這也成了干群之間最大的糾紛,表面上一看,是干群矛盾,往深里一想,其實是人與自然之間的博弈。這讓我又多了一番憂慮,當綠色重回山川大地,樹木叢林又成為大自然的主人,人類的生存空間也難免會受到擠壓,想想,這山上既不能種地了,又不能放羊了,老百姓的光景又怎么過呢?
一個疑問接著一個疑問,不知不覺就到了子長縣。這里是陜北紅軍和蘇區(qū)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謝子長烈士的故鄉(xiāng),縣城瓦窯堡,一度是中共中央所在地。盡管地處黃土高原腹地,但縣境內(nèi)有延河、清澗河、無定河三大水系,然而這三大水系和延河一樣,也處在干涸、半干涸的狀態(tài),這也讓我感覺到了陜北大地無所不在的水荒、水危機。退耕還林,對化解水危機是治本之策。一個來自官方的數(shù)據(jù):延安十三縣區(qū)計劃退出九百多萬畝坡耕地,占實有總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二,其中子長縣就要退出一百六十多萬畝。在退耕還林之后,子長縣的基本農(nóng)田已所剩無幾,人均只有一畝多了,這剩下的一點土地,又怎么能保證老百姓的口糧呢?這讓我的憂慮更加強烈了,如果一味的以強制的方式退耕還林,就是暫時退出來了,也不一定能夠守得住啊。
面對子長縣委書記蘭孟偃,我毫不掩飾地說出了我的擔心。
蘭孟偃,一個儒雅而又沉穩(wěn)的中年漢子。對我那一腦門子的疑問,他似乎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先帶我們?nèi)ヒ粋€地方看看。
又上路了,一條七彎八拐的路。眼看著一條路快要走到盡頭了,轉(zhuǎn)過一道山岔,又見一段路,但絕對沒有柳暗花明的感覺,眼前這條土路,一看就是剛修的,黃色塵埃不斷地飄浮,又不斷地沉落,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我感覺,很快就要看到蘭孟偃想要讓我看到的東西了。
下了車,蘭孟偃先把我們帶到一幅放大了老照片前,那是一條溝,西山溝,溝里有一個只有百來戶、四百多人口的小山村,被圍困在一片黃土山嶺中,那傾斜的山坡,幾乎都被開墾成了坡耕地,只有很少的幾棵樹,孤苦伶仃,看上去就像戰(zhàn)爭年代的消息樹。我的目光,掠過一排排裸露在黃土坡上的窯洞,在這老照片的每一個旮旯里搜尋,我在尋找這里人賴以生存的水源,找了很久,才在一條山坳里找到了一點白亮的痕跡,像是一小灘積水,又像是一小片沒有化盡的積雪。到底是什么呢?
蘭孟偃說:“這就是西山溝村唯一的水源,一條很小的水溝。”
看了這地形、地勢和一條隱約可見的小水溝,不用說,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極度干旱缺水的地方,而一旦山洪暴發(fā),那山洪又會毫無遮攔地裹挾著松散脆弱的黃土坡直奔而下,這窯洞,這耕地,頃刻間就將化為黃河泥沙的一部分。人類如果不從這山坡上退出來,即便是最頑強的生命,也只能以極脆弱的方式生存,說不定什么時候,一場泥石流就將這個小山村活埋了。如今,西山溝人用三十年的時間,把這些黃乎乎的山坡和山嶺變成了綠沉沉的山林,但綠色也是沉重的,這些山林可以養(yǎng)護一方水土,卻無法養(yǎng)命。西山溝村現(xiàn)有基本口糧田只有三百多畝,人均還不到一畝。而這長了嘴的人張口就是要吃飯的,又讓他們到哪里去找養(yǎng)命的土地呢?
蘭孟偃凌厲地把手一揮,造!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道巍峨的大壩,筑在兩山之間,十幾臺推土機正在加緊施工。這又是個什么工程呢?開始,我還以為這里在修建一個大型水庫,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顯然不是修水庫,推土機正往那巨大的土坑里推土,一座山嶺已經(jīng)推掉了一半,一個大土坑也差不多填了一半。下車,蘭孟偃帶著我們走上大壩,他這才不緊不慢又躊躇滿志地說出了我一直想得到的答案,他們這是在治溝,造地。他不說,我也清楚地看見了,這大壩上就豎著一道施工的標牌:“西山溝治溝造地工程”。眼下,這工程還在加緊施工,但已能大致看出了一些眉目,這治溝造地,就是先在兩山之間筑起一道大壩,把周邊一些水土流失嚴重、不適合綠化的山嶺丘陵推得基本上與大壩齊平,這鏟平的山土被推進了兩山之間的溝道里,這樣就能造出一大片像小平原一樣的田地了。
轉(zhuǎn)悠著,蘭孟偃又指著一片已經(jīng)造好的田地說:“陜北有一句老話:寧種一畝溝,不種十畝坡。打壩造地是咱們陜北民間的老傳統(tǒng),咱這里老輩人就懂得在溝掌口人工打一道土壩,然后等著老天爺下雨,等著山體滑坡,當滑坡的山土淤泥填滿了壩里面的溝壑,就是一塊溝壩地,也就是壩田?,F(xiàn)在呢,打壩造地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有了大型施工設(shè)備,西溝村通過治溝造地,可增加七百多畝良田,西山溝的基本口糧田能達到一千多畝,人均兩三畝,這造出來的田地,還可以集中連片開發(fā),機械化耕種……”
何生福,現(xiàn)任子長縣水土保持局局長,他說出了這樣一個比例:子長縣從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打壩治溝,但主要還是坡耕地,壩地面積僅占全縣耕地面積的百分之七左右,但糧食產(chǎn)量占到總產(chǎn)的三分之一,壩田,也因此被譽為陜北的糧囤子。但他又皺著眉頭說,陜北的壩田和毛澤東時代留下的許多農(nóng)田水利工程一樣,一是由于當年機械設(shè)備落后,原來的壩、渠等工程標準低,二是很多都是在狂熱的大躍進和以大寨式的方式上馬的,缺少縝密的科學(xué)論證和全面綜合的設(shè)計,又很少從生態(tài)環(huán)保上考慮,很多工程都留下了無盡的隱患和后患,加之年久失修,這些壩田的水毀和鹽堿化越來越嚴重,如今,當年修建的淤地壩七成以上都已無法正常利用。
西山溝只是一只麻雀。從西山溝這樣一個小村擴展到整個延安,延安市共一區(qū)十二縣,總面積三四萬平方公里,超過臺灣,相當于兩三個以色列,而延安的總?cè)丝诘浆F(xiàn)在也不過兩百來萬,約為臺灣的十分之一,還不到以色列三分之一。這樣簡單的類比其實并不簡單,無論從幅員的遼闊,還是自然資源的豐富,以及人類占有水土資源的絕對平均數(shù),人類在這片土地上都還有極大的生存空間。哪怕把百分之九十左右的大地歸還給大自然,延安人也不缺少生存空間。問題是,你得把這片土地治理得像模像樣,而治理的最大難度,還是這里“溝壑縱橫,地形破碎,干旱和洪澇災(zāi)害頻繁發(fā)生”的自然環(huán)境。這一方水土若是治好了,也為黃河流域的治理立了大功,這里是黃河流域水土流失最為嚴重的地區(qū)之一,平均每年就有兩三億噸泥沙輸入黃河。如果沒有這兩三億噸泥沙輸入黃河,黃河就算每年借兩三億個立方的水給延安,也值啊。
對退耕還林,陜北農(nóng)民說得更形象:“樹上山,糧下川?!?br/> 一個地方,只要老百姓不愁沒有飯吃,基本生存就有了保障,生存有了保障,生態(tài)才能保護。在退耕還林的同時,延安人一直把淤地壩建設(shè)作為黃土高原水土保持的一項重大工程措施來抓,這里的水利部門,不叫水利局,也不叫水務(wù)局,而是叫水土保持局,水土保持,是這里人最重要的使命和責任。而筑壩淤塞溝床,有效地改善了溝道地形,每一次山洪暴發(fā),就是通過這些溝溝壑壑沖刷下來的,水土流失,也是從這些溝溝壑壑里流走的。
子長縣就是延安市推進生態(tài)治溝造地工程試點的三個縣區(qū)之一,一個子長縣,就有四萬多條黃土溝壑,通過對西山溝這樣的一條條小流域進行治理,全縣的水土流失基本上就控制住了。在治溝造地中,他們又特別注意淤地壩與林草、農(nóng)田、道路、前期水面利用和鄉(xiāng)村建設(shè)等綜合治理措施相配套,按照整流域推進、集中連片開發(fā)、統(tǒng)一規(guī)劃、一次治理的原則,采用溝道治理、鹽堿地改造和舊村莊整治等多種形式,著力解決過去淤地壩建設(shè)“小、多、成群無骨干”等問題,建成一系列具有攔泥、生產(chǎn)、防洪和改善生態(tài)環(huán)境多重功能的重點壩系。——我越聽越興奮,這是一個相當誘人的前景,如果能夠變成現(xiàn)實,人類從坡耕地上退出來的口糧田,不但不會減少,而且有增無減,保證老百姓有比原來更好的口糧田。而在治溝造地的同時,還打通了一條條鄉(xiāng)村公路和機耕道,原來的許多斷頭路,現(xiàn)在都一直修到了村民的家門口、田壟邊。這是事實,我們乘坐的汽車就一路暢通無阻地開到了這片壩田邊上。便利的交通,為陜北農(nóng)業(yè)實現(xiàn)機械化、現(xiàn)代化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用蘭孟偃的話說,“我們要再造一個現(xiàn)代化的陜北南泥灣!”
但我是一個懷疑主義者,尤其對人類設(shè)計的一切過于美妙的前景,我總是持懷疑的態(tài)度。我?guī)缀跏且再|(zhì)問的口氣,說出了我的另一個擔心:“這樣大規(guī)模的推山填溝,會不會破壞原來的水系?是否會影響自然生態(tài)?如果沒有水,這些人造小平原會不會變成人造沙漠?”
“不會,”蘭孟偃說:“造地先治溝,治溝重在水,治溝造地,第一個就是要考慮排洪渠是否行洪順利,有沒有水漫新地的危險;二要考慮生態(tài)護坡是否牢固,有沒有滑坡堵渠的可能。這些,正是生態(tài)型治溝造地工程施工的關(guān)鍵標準要求。”
他說這話時,我看見十幾個農(nóng)民正在大壩一側(cè)的斜坡上栽樹苗。天氣晴朗干燥,一根根小樹苗像插在土里的小棍子。我還是老習(xí)慣,聽了干部怎么說,我還想聽聽這些老百姓的說法。走向那群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農(nóng)人,問一個低頭栽樹苗的漢子,“老鄉(xiāng),這是什么樹呢?栽得活嗎?”
那漢子在刺眼的陽光下瞇縫著眼睛瞟了我一眼,那神態(tài)甚至有點輕蔑,好像是在嘲諷:你這個人,怎么連這么常見的樹也不認得呢?他告訴了我,這樹苗是紫槐。
紫槐,我認得,只是不認得這小樹苗。就在這旁邊的一座山嶺上,就長滿了紫槐樹,長得枝繁葉茂,綠蔭如蓋,黃白色的槐花,開得正盛,香氣撲鼻。紫槐樹耐寒,喜光,不耐陰濕而抗旱,對土壤要求不嚴,哪怕在石灰?guī)r和鹽堿地上也能頑強地生長,尤其是在這種深厚、排水良好的沙質(zhì)土壤上生長得特別蓬勃旺盛,歷來都是防風(fēng)固沙的好樹種??粗@一棵棵小樹苗,想到它們過不了多久就會長成一棵棵大槐樹,用茂密的枝葉遮護著這一道黃土壩,我忽然想到那個“南柯一夢”的典故。那個白日做夢的人,就是靠著一棵大槐樹,夢見自己在大槐安國做了二十年南柯太守,醒來才發(fā)現(xiàn)他這大槐安國原是槐樹下面的一個螞蟻洞。但愿,我看到的、想象的這一切,不會成為南柯一夢罷。
在懷疑的驅(qū)使下,我又問了這些農(nóng)民一個問題,一個愚蠢的問題:“這些壩田到底好不好?同你們原來的坡耕地相比,你們是情愿種坡耕地,還是壩田?”
還沒等那男人吭聲,一個抱著樹苗的女人開口了:“有這么好的田地,誰還愿意上山種地啊!”
言談中,對這女人家里的情況我大致明白了,她家六口人,原來有七畝坡耕地,種的是玉米,按退耕還林的要求是:得新地,退坡地。今年初,她家新分到了已造好的七畝壩田,原來的坡地已經(jīng)全部退耕了,栽上紫槐和沙棘了,而現(xiàn)在的壩田又有多少收入呢?女人給我算了一筆賬,這地里現(xiàn)在還是種玉米,但產(chǎn)量比坡地高了一半了,土地平展了,又不擔心水土流失了,還可以套種洋芋和綠豆。她搬著指頭一筆一筆地算下來,每畝壩田的收入至少有三千塊錢的收成。對這個收成,我沒什么感覺,但這個農(nóng)婦的感覺卻非常強烈,她說,原來一畝地,一年上頭整來整去,也整不到四五百塊錢,現(xiàn)在這每畝地的收成,可是翻了五六倍呢。
這女人越說越來勁了,她現(xiàn)在又在算,等這片壩田造好了,她家又該多分幾畝了。
看著一個陜北農(nóng)婦臉上那溢于言表的笑容,我的心情也像這些農(nóng)民腳下的土地一樣舒展了。一個工程怎么樣,說到底,從來都不是看那設(shè)計意圖有多完美,那藍圖描繪得有多美妙,最重要的還是看老百姓能不能實實在在得到實惠,民意就是天意。
我曾經(jīng)誤解過這片大地,曾經(jīng)用貧瘠來形容過它,現(xiàn)在我多少懂得了,這樣的土地絕不貧瘠,而且特別深厚。我用了五六天時間,穿越了一條兩百八十公里的延河,這漫長而又短暫的河流,其實也是黃土高原、黃河流域的一個縮影。解讀了黃河的這樣一條支流,對黃河,對黃河眾多的支流,或許能從中尋找到一些共同的或大同小異的癥結(jié),還有我苦苦地尋找著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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