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浩
自從建了林場,冷冷清清的沙壩子就熱鬧了。
沙壩子坐落在佛山與神門山之間。兩山呈“V”形對峙,沙壩子被夾在山底。一條不寬不窄的河從谷底曲折流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流沙淤積起來,形成了一個扇形的沖積小壩,沙壩子由此得名。早些年,住在兩邊山上的農(nóng)戶,嫌山高路陡,生產(chǎn)、交通不方便,便舉家搬遷到沙壩子修房造屋。待沙壩子上有了七八戶人家后,居住在山上的農(nóng)戶便陸續(xù)遷到山下,在沙壩子上定居。沙壩子上的住戶便日漸有了規(guī)模,達到二、三十戶人家時,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個鄉(xiāng)場。到現(xiàn)在,往沙壩子遷居的住戶仍有增無減。
沙壩子山清水秀,男人長得壯實、健康,女人生得漂亮、體面。當?shù)厝苏f得益于神門山的蔭庇。神門山的神門洞是天生的一個仙人洞。居高臨下,俯視著沙壩子。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神門洞都像一個巨大的女人生殖器,擴張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沙壩子的人,世世代代都是神門吸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孕育的、繁衍的。生長在沙壩子的人,是神門賜予的自然美,原始、樸實,有著動物般的一股野性。
有了林場,沙壩子就多了百多號林場工人,沙壩子的人口就驟然增加,自然,沙壩子也就多了人氣,充滿生機。
白天,林場工人在山上干活,晚上,回到林場。晚飯后,工人們?nèi)齼蓛傻缴硥巫于s夜場。沙壩子土著的居民精靈得很:開茶鋪、設(shè)牌局;擺食店,賣白酒、吃食;開小賣部,經(jīng)營日用小百貨,林場工人的腰包鬼使神差被沙壩子的小商販洗劫一空。還有棋高一著、更厲害的整錢方法:沙壩子一些見錢眼開、不正經(jīng)的女人靠色相把林場一些堅持不住原則的單身男人哄到床上,三下五除二,那些男人的錢包便癟了下去。此等快活的事,男人也無怨無悔。所以,每日一到下班,林場的男職工就往各自相好的家里鉆;沒有相好的,就下酒館喝酒或到茶鋪打牌,猜拳行令,通宵達旦,樂此不疲,白天的疲勞消失得無影無蹤。
林場工人大多是外地招工來的。他們見識多,眼界寬,善哄人。幾年下來,沙壩子的女人大多被他們中的單身男人哄成了自己的老婆,剩下的就是一些年齡大的、長得有點丑的老姑娘和寡婦。饑不擇食者見再不下手就無機會了,也紛紛出手,想方設(shè)法把她們之中的某一個搞成自己的老婆。這種擇偶,并非林場男工人的一廂情愿,沙壩子的婆娘女子其實心里也春心萌動,心向往之:她們也恨不得找一個拿國家工資的工人過日子。在沙壩子,婆娘女子能找一個國家工人做男客,是祖宗八輩的福,體面得很、榮耀得很。
林場工人的到來,如一股新鮮的風吹進了封閉的沙壩子。沙壩子風氣大變,沙壩子人的觀念也隨之發(fā)生變化。早先,傳統(tǒng)、守舊的沙壩子人刀耕火種、打獵捕魚為生。有了林場,沙壩子的居民便開始從事貿(mào)易,林場工人是他們長期、穩(wěn)定的消費群體。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林場工人改變了他們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大多數(shù)沙壩子人也認可這一點,并且從內(nèi)心感激林場,感激林場工人。如果說沙壩子人生產(chǎn)生活方式的改變得益于林場工人,那么沙壩子居民風習觀念的變化、思想的開放又從何時開始的呢?答案是明白的,顯然也是有了林場和工人以后。以前,沙壩子的女子見到家里來了生人,說話都臉紅,絕大多數(shù)基本上不說話、不打招呼,怕羞;就是性格稍為活潑一些、開朗一些的女子,最多也是三天說九句不痛不癢的話,算是出于禮節(jié)。那些婦女,更是不敢在公開場合或單獨一個人的情況下與陌生男人說話,怕別人說閑話,招惹是非。自從有了林場后,自從街上有了來來往往的林場工人,自從林場工人先后一個一個把沙壩子的婆娘女子變成各自的老婆后,沙壩子的人就與林場工人成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了。人際關(guān)系交錯,林場工人與沙壩子居民不是親便是戚,瓜瓜葛葛,糾纏在一起,既有說得清道得明的關(guān)系,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因此,大家彼此都是熟識的,知根知底的,沒有了戒備、防御之心。
現(xiàn)在,沙壩子的婆娘開放得很。男人女人反正就那么回事,怕什么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沙壩子的女人們集體有了這種認識。那么,沙壩子的女人到底開放到什么程度呢?除了引誘男人上床外,公開場合,沙壩子的女人大多敢在眾目睽睽下坐在林場某個男人的膝蓋或大腿上,打情罵俏或者撒嬌。男人在這種野蠻行為的刺激和鼓勵下,也敢象征性地隔著一層衣褲,浮光掠影地摸一摸女人的乳房或掐一下肥肥的大腿。這樣的小動作往往總是在周圍野獸般的浪笑聲中轉(zhuǎn)瞬結(jié)束,有逢場作戲似的表演性質(zhì),并不十分認真。沙壩子許多女人就坐過林場場長的大腿和膝蓋。因此,場長也就順水推舟摸過沙壩子許多女人的乳房和掐過許多女人的大腿——當然,是隔靴搔癢。這些女人的男客在場或不在場,并不計較。因為,這打情罵俏打得自然罵得隨便,游戲似的,不是動真格,盡管是動真格的前提和預習。
沙壩子兩邊均是宜林荒山,山高坡陡,人跡罕至。林場對工人們的工作做了明確的分工:男人在山上伐木,將參天大樹砍倒,然后通過山上的“溜槽”,把原木放到山腰,載重汽車通過簡易便道行至山腰,將原木一車一車運回林場的木材加工廠,要么成方成方地運出沙壩子,支援祖國建設(shè);要么就地解成木板、木條,或制成成品賣出去。女人們在伐木的地方或沒有樹木的地方打窩,栽植從外地苗圃運來的樹苗。樹苗有杉樹、柏樹、松樹,后續(xù)工作就是砍、撫、育???,即用長柄彎刀砍去地面的荊棘、雜草,不讓它們荒蕪了新栽的樹苗;撫與育,就是精心照管樹苗,包括澆水、松土、治蟲等繁瑣工作。她們要讓一片一片再生林快速成材。
相對于男工人的工作,女工人的工作要輕松一些。全體工人每天一大早上工,由于上山的路途就耗費了時間,中午一般都不下山,在山上吃一些自帶的便飯,到天黑才下山。在山上勞累一天,無論是男工人還是女工人,體力再好,下山回到林場都已是精疲力竭,都是早早吃了晚飯,帶著渾身疲勞和腰酸腿疼上床睡覺。在沙壩子街上喝酒、打撲克、游手好閑的都是一些好耍的工人和林場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這些人是:木材加工廠的工人、開汽車的司機、后勤人員、林場正副場長、會計、出納等。他們有的是時間,特別是像林場的管理人員,他們夜里耍久了,第二天早上還可以睡懶覺。其他工人就沒這個權(quán)力了。
與場長經(jīng)常打牌的是副場長、林場會計和出納。林場的會計是縣城戶口,當過幾年知青,招工被分配到沙壩子林場。一到林場,他也是個普通工人,在山上伐木。他老婆也是城里人,長得細皮嫩肉,文文靜靜,平時不愛說話,見到人就像一頭溫柔的母鹿見到獵人一樣,躲躲閃閃,有些驚慌失措。會計與她是初中時的同班同學,后來在當知青的第三年結(jié)了婚?;楹螅脖徽泄こ闪肆謭龉と?,隨丈夫來到沙壩子林場。會計對林場的工人說:“她就那德性,念書時性格就內(nèi)向。大家不要見外。”她在人面前雖過于拘泥、矜持,但給人的印象卻是溫和、善良、敦厚,良家婦女的形象,干起活來也很賣力,不亞于林場任何一個女工人,場長曾兩次評她為林場的“三八紅旗手”,后來本可以繼續(xù)年年評下去,場長卻不評了,不曉得是啥原因。
林場缺少能寫會算的人。會計是高中生,在山上干了兩年活,場長就提攜他當會計。平時,場長總當著會計的面夸獎會計的老婆年輕、體面、能干,會計的耳朵都聽起老繭了,也沒有聽出個弦外之音,倒是聽得副場長和出納都嫉妒了。他們四人,沒事就打撲克,玩一種“四人轉(zhuǎn)”的游戲。開初,誰輸了,誰就鉆牌桌子,要不,臉上貼上紙條,用火柴點燃,俗稱“燒胡子”,以示懲罰;后來,場長說要放點“血”更來勁,便提議賭錢。場長說賭錢,副場長、出納、會計誰還敢說不?日后,一上牌桌賭錢便自然而然約定俗成,成了規(guī)矩。好在賭注不大,輸了,一番輸一毛錢;贏了,一番也就三毛錢,輸輸贏贏,有輸有贏,就是玩一個通宵,手氣好的話,也就是輸贏三四元錢的事。大家并不在乎、計較,貴在參與,貴在牌桌上的氣氛,貴在與場長之間的和諧,貴在打發(fā)掉林場一年四季枯燥無聊的漫漫長夜。
白天四人一般都不打牌。白天,場長打牌,影響不好。縣林業(yè)局的領(lǐng)導知道了,場長要挨整,說嚴重點,要寫檢討甚至撤職。晚上打牌,八小時之外娛樂一下,不說林業(yè)局領(lǐng)導,就是縣長和中央都管不了。這一點,場長心里清明得很。白天,四人各干其事。副場長督察自己分管的工作,出納、會計清點檢查場里的賬目,百十號人的工資、場里的各項收入等都絲毫馬虎不得。場長先是在場里轉(zhuǎn)一轉(zhuǎn),看看各個角落里特別是木材加工廠有沒有火災隱患,有沒有工人在解木材卸木板時抽葉子煙。要是有人抽葉子煙,場長便上前訓人:“日你娘,想一把火把場子燒光嗎?”抽葉子煙的人便把煙滅了。場長便命令抽煙的人吐一泡口水在熄滅的煙頭上,然后再用一只腳狠狠地踩煙頭,直到地上留下一個腳板印、煙頭被踩癟才完事。有時,那煙頭欲滅不滅,抽煙的人一泡口水澆下去,澆不準,場長便命令他吐第二泡口水,口水滴在煙頭上,發(fā)出“咝”的一聲響,煙頭便不再冒煙,滅了。檢查完木材加工廠,場長背著手,又去伙食團,看廚師燉砣子肉沒有。場里百十號工人,工人在場里開墾了菜地,養(yǎng)了豬,自給自足。要是沒有燉砣子肉,場長就會反復地對廚師說:“狗日的,撓腸寡肚,心里慌得很!”如果燉了砣子肉,廚師就說:“燉了,燉了。場長,今天的坨子肉四指寬的膘,肥得很!”場長就會接應道:“好!我就喜歡吃肥的。”要是沒有燉砣子肉,廚師就會賠著笑臉說給他炒麂子肉吃、野兔子肉吃。佛山、神門山上的野物多得很。黑熊、野豬有時還出來傷人。出于自衛(wèi),林場工人自制了火槍和捕獵設(shè)備,沒有打著它們,有時便附帶地打一些麂子、野兔什么的帶下山交到伙食團。
有時,場長心血來潮,也和女工人們一道上山砍撫育。男工人們不解,場長解釋說:“伐木的體力活我干不了,總不至于輕松活也不干吧。當領(lǐng)導就要做個表率?!眻鲩L砍撫育總是和會計的老婆在一起。場長總是有話無話地關(guān)心會計老婆,說怎么握刀柄才不至于把手心打起血泡,腳下打一個稻草結(jié),防滑,才不至于摔倒。會計的老婆一門心思放在干活上,開初,還認為是關(guān)心,后來,聽的次數(shù)多了,便當成廢話。因為她善使刀,手心從未打起過血泡;總是小心,從未滑倒摔過跤,只把場長的話當耳邊風。到了夏天,場長到山上砍撫育的次數(shù)越發(fā)頻繁了。其實,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明白,場長砍撫育只不過是做做樣子,根本不是什么砍撫育。他總在會計老婆的身后、左右轉(zhuǎn),眼睛大多盯著會計的老婆,看她或者說欣賞她砍撫育的動作。夏天,女工人穿得單薄,身體的曲線起起伏伏,形成這個季節(jié)一道迷人的風景。會計老婆在坡坎上勞動,屁股隨著勞動的節(jié)奏周期性搖擺。場長選擇坡坎下的一個最佳位置,從下往上看,會計老婆的兩個乳房在彎曲的身體的壓迫下,左沖右突,如同兩只活蹦亂跳的野兔子。場長看得心醉神迷,心旌搖蕩。有時,會計的老婆一揮手使刀,腋下的腋毛便暴露出來,黑黑的,在陽光下分外醒目。還有,會計老婆的腿肚子,白白的,上面隱藏著幾根暗青色的血管,一使勁,腿上的血管便微微凸起一下……會計老婆知道場長在注視她,她本來就有些矜持、害羞,便有些惱怒,但又不好發(fā)作,臉紅紅的,心慌意亂,快步換到另一個坡坎上勞動,場長就有些掃興,沒趣地下山。
晚上,會計老婆把白天在山上場長色迷迷地注視她的事給會計說了,會計說:“無中生有,疑神疑鬼。人家是場長,別多心了。”會計老婆說:“場長的一雙眼睛看人時就像一雙狼眼。我總覺得要出事。他沒安什么好心?!睍嫲参坷掀耪f:“人家是場長,看得上你嗎?”會計老婆反駁會計:“場長就喜歡女人。我聽說,沙壩子好多女人都被他搞過?!睍嬀璧丨h(huán)顧了一下左右,捂住她的嘴,小聲道:“莫亂說,捉奸要捉雙,重要的是證據(jù)。別聽人瞎說?!睍嬂掀耪f:“我總覺得場長砍撫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打女工人的主意?!睍嬂掀胚@么一說,會計不開腔了。老婆的話不是全無道理,這使他聯(lián)想起打牌時場長??渥约旱睦掀拍贻p、體面、能干的事。為什么自己的老婆連續(xù)兩年被評為“三八紅旗手”后,以后就被其他女工代替了呢?林場的高中生多的是,場長為什么要提攜自己當會計呢?場長為什么總喜歡與場里和街上的女人打得火熱呢?想起這些,會計便隱隱地有了一種本能的擔憂。但他在老婆面前裝得若無其事,早早地吹滅煤油燈,上床睡覺。場長這時在屋外敲門了,會計扯故說頭痛得很。場長在外面罵:“日媽的你不來,不是把牌場合拆散了?”會計裝著病腔說:“場長,龜孫子哄你,我渾身無力,起不來?!眻鲩L在門外罵罵咧咧,臨走時扔下一句:“要把身體當身體,莫把那事當成干飯吃?!睍嬅靼讏鲩L說的“那事”是哪事,看來,場長確實是一肚子鬼主意。
老婆一上床就睡得一塌糊涂。聽著她急促而輕微的鼾聲,會計動了惻隱之心,她確實太勞累了。那砍撫育是女人干的活嗎?會計只恨她命不好。想起自己前些年在山上伐木,一回家,晚上還不是睡得像一頭死豬。能夠當上林場的會計,平時與場長吃香喝辣,不多虧了場長嗎?想起這些,會計對場長又陡然生出感激之情。目前,場長即或在打自己老婆的主意,只要自己和老婆多個心眼,提防著,也沒什么。但是,萬一場長公報私仇,不要自己當會計,自己豈不是又要上山伐木?那才叫人笑話呢。
會計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他失眠了。
第二天早上在食堂吃早飯,場長看見會計就問:“身體好了嗎?”“好了。昨夜我焐了一身汗,沒事了。”會計答道。“安逸!焐得安逸!”場長心猿意馬地說:“你一個人頭痛,害得我們?nèi)齻€人都沒事做。下不為例。”“奉陪到底。”會計巴結(jié)著說。
春天來了。佛山、神門山上的再生林經(jīng)過林場工人的精心培育、管護,都齊刷刷一片一片長成林了。初生的樹葉泛出毛茸茸的銀白色,遠遠望去,山上像蓋了一層霜。那“霜”就要一天天地由銀白色變成暗綠色直到深青色直到枝繁葉茂直到變黃直到憔悴直到凋零直到葉落歸根,直到又一個春天來到沙壩子。那時,那些樹的年輪又增加了一圈,樹身又長高了一截。就像沙壩子人的生活一樣,一切變化都是悄無聲息的、自然而然的,也平平淡淡的。
一天傍晚,會計站在門前等場長、副場長和出納到會議室打牌,這是事先約好了的。到林場會議室,場長、副場長、出納都要從自己的住處經(jīng)過,他在此等候他們?nèi)?。這之前,會計在灶上給老婆熱好了洗臉水、洗腳水,把飯燜在鍋里。因為勞累,老婆回了家,啥都不想做,吃了飯,就要洗臉洗腳,早早上床睡覺,第二天還得早早起床上山砍撫育呢。
會計是一個善解人意的人。
場長、副場長、出納還未來。會計站在門口,朝神門山上望去,看砍撫育的女工人們下山?jīng)]有。該是收工的時候了,有人仿佛在向山下走。會計企圖從收工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老婆。可是太遠了,看不真切,只是隱隱約約地發(fā)現(xiàn)有人在移動。落日從佛山頂上斜照到對面的神門山頂。天空云彩斑斕,變幻莫測,佛山、神門山落日光顧不到的地方,暮色彌漫,陰氣沉沉,如同人心里揮之不去的憂郁。沙壩子的炊煙升起來了,它們頑強地向上生長,風一吹,有的曲扭,有的逸散了,最后無影無蹤。
又一個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來臨。
場長、副場長、出納、會計四個人玩的仍是“四輪轉(zhuǎn)”。這“四輪轉(zhuǎn)”的玩法是,分北、東、南、西四個方位,四人玩四番牌后,從北開始,三人開始玩牌,一人就在一邊閑著,輪流進行。玩牌的人叫“上莊”,暫時三番牌不玩的,叫“下莊”。場長自然是坐靠北的座位。副場長靠東、出納靠南、會計靠西。玩四番后,場長、副場長、出納“上莊”,會計“下莊”,在一邊閑著觀看。輪到會計“上莊”場長“下莊”時,時間已是夜里九點多。場長吩咐把桌子上兩盞煤油燈的燈芯拔長,讓燈光明亮一些,今晚興致高,要“戰(zhàn)斗”通宵,說完,就要上廁所,說吃了伙食團放久了的野兔子肉,拉肚子。
場長上完廁所回來的時候,正值會計“下莊”。場長說:“伙食團應該整頓了。再把放久了的野物肉弄來吃,就把廚師換了。”
到了深夜十一點,場長開始打呵欠。他看了看腕上的“上?!迸剖直恚瑹o精打采地說:“時間不早了,不玩了。”收場了,各自清理戰(zhàn)利品,場長輸了三元錢,副場長和出納持平,會計贏了三元錢。
到了家門口,會計與同行的場長等三人打了招呼便徑直推門進屋。會計夜里打牌,老婆不知他啥時回家,一般都不閂門。原因是自己懶得起床開門。會計就對她說,他去打牌,門就掩上,不閂,免得她起床開門,驚擾了瞌睡。會計進屋,燈也來不及點,脫了鞋就上了床。春回大地,草木發(fā)芽,動物與人都到了發(fā)情期。昨天夜里,屋外不知是誰家的貓“叫春”,叫得人心里癢癢的。會計觸類旁通,便想起該與老婆溫存了,她已睡了一覺,體力也許得到了恢復,疲勞應該說也有所緩解。善解人意的會計輕車熟路爬到老婆身上,正要進入,老婆睡眼朦朧,將他推開:“你行啊!剛才來了,又來?你吃了啥藥?”會計莫名其妙,說:“才打完牌,剛回來。好久沒有親熱了,我想你!”老婆一本正經(jīng)地說:“當干飯吃嗎?你已來過一盤了,還要來二盤?”會計說:“我還沒來?!崩掀糯舐曊f:“你不要臉,你剛才來的時候那么兇、那么狠,你快活了,又去打牌,我想不讓你去,又怕把場長得罪了,就讓你去了?!睍嫾绷耍骸拔覜]來,我真的沒來!剛才是誰?你說!”老婆大聲說:“你不要臉,你耍賴!”會計不說話了,癱在床頭,不動,如墜深淵。屋子里靜了下來,空氣凝固了一般,大團大團的夜色在室內(nèi)鋼鐵一般不能融化。會計覺得這個夜晚比任何一個夜晚更黑、更暗。他想摸到火柴點燃床頭的煤油燈,手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久,也未摸到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