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俊濤
高大媽死了。
她死在灶戶里的一堆麥秸旁邊,鍋灶里燃燒的火灰余溫尚存,鍋里的水依然冒著熱氣,而她就斜斜地倒在地上,臉面朝下,口吐白沫,褲管里流出一種腥臊的液體。
如果仔細(xì)看,灶膛口有一些碎屑,疑是雞蛋殼。
最早發(fā)現(xiàn)的是羅小蘭。時近中午,她才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顧不上洗漱,便一頭鉆進灶戶找吃的。猛然看見高大媽躺在地上,羅小蘭嘟嚕一句:哼,不好好干活兒,在這里挺尸?
可是,高大媽沒有回答,羅小蘭便上前踢了一腳,仍然沒有反應(yīng),于是伸手摸了一下,發(fā)現(xiàn)身上冰涼。羅小蘭暗吃一驚,趕緊把高大媽翻過來,人早已沒氣了。羅小蘭“啊”的一聲大叫,急忙跑了出來,邊跑邊喊:不好了,不好了,老太太死了!
喊聲驚動了幾個路人,大家放下農(nóng)具,疾步奔進灶戶,匆匆看上一眼,然后又疾步奔出去,院子里的泥巴地面被踩得塵土飛揚。有人叫喊道:高大媽死了!快去叫宋支書過來!
兩個婦女開始抹眼睛了,一個說:唉,高大媽這一輩子真不容易,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看她瘦得皮包骨頭!另一個帶著哭腔說:才五十六歲,咋說走就走了?
村黨支部書記宋大順騎著摩托車疾馳而來,分開人群徑直走了進去,看了一會兒,眼圈也紅了。片刻之后,他問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的羅小蘭:你家來寶呢?
羅小蘭回答:早上出去逮黃鼠狼,還沒回來。
宋大順說:趕快叫他回來。
羅小蘭說:不逮住黃鼠狼他是不會回來的。
宋大順一聽就火了,粗暴地說:放屁!老娘都死了還有心思逮黃鼠狼?快去把他叫回來,現(xiàn)在就去,聽到?jīng)]有?見羅小蘭垂著頭沒有動靜,宋大順本想再罵一句,可轉(zhuǎn)而想了想,對兩個小伙子說:你們兩個去把他叫回來。
半個小時后,宋來寶拎著一個籠子匆匆趕了回來,先把籠子在屋檐下放好,這才走進灶戶,撲通一聲跪在母親身邊,放聲大哭起來:媽呀,你咋這么快就走了?還沒享到兒子的福呀……
人們紛紛跟著擦眼睛。過了好一會兒,宋大順拍拍宋來寶的肩膀說:來寶,人已經(jīng)走了,哭也沒用,還是來商量一下如何操辦后事吧。
宋來寶揉揉眼睛,自言自語道:早上還好好的,咋突然就走了?真是奇怪!又看了看母親的臉,烏青烏青的,越發(fā)感覺有些不大對勁,于是就說:大順叔,我覺得我媽死得很蹊蹺,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宋大順就問:你說啥?
宋來寶又說:我媽……很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宋大順聽明白了,急忙說:你……這可不能亂說呀!
宋來寶突然跪在宋大順的面前,磕了一個響頭,說:大順叔,我媽平常沒病沒災(zāi)的,早上還到菜園里去干活,咋突然就……我媽死得不明不白,大順叔,你得給我們做主?。≌f完又哭了起來。
羅小蘭也哭著說:大順叔,我媽死得好慘??!
誰都沒想到事情會出現(xiàn)這種逆轉(zhuǎn),大家你看我我看他,最后一起把目光轉(zhuǎn)向村支書。宋大順也沒有好的對策,只好低頭又看了看尸體,轉(zhuǎn)身問一個年長者:大全哥,你看這事兒?
宋大全吭哧了一會兒,冒出一句:不行就報官唄。
另一個年輕人立即糾正:是報警。
對,報警。有人附和道。
一個中年婦女突然罵道:哎呀呀,哪個壞良心的下的毒手?高大姐,你死得可真冤呀!宋支書,你一定要給高大姐做主呀!她的話立即引起共鳴,女人都罵了起來,哭了起來,現(xiàn)場有些亂。
宋大順擺擺手制止住大家,又示意眾人都出去,然后拉過宋來寶耳語幾句,這才走出來面對眾人清了一下嗓子,大家都曉得村支書要訓(xùn)話了,于是立即安靜下來。
果然,宋大順說:嗯——,這個,來寶他媽死得是有些玄乎。剛才有人說報警,我看很有必要。只是,我想,在報警之前我們應(yīng)該先來調(diào)查一下,看看哪些人有重大嫌疑,把他狗日的揪出來,村里的事兒就在村里解決,既不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放過一個壞人,大家覺得咋樣?
人們紛紛點頭說好。只有一個人提出了疑問:可是,村里有一百多號人,要是挨個調(diào)查的話,得多長時間呀?這秋老虎余威不小,怕是耽誤不起呀。
宋大順回答: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假如真有人想害死來寶他媽,肯定是跟她有過節(jié)。來寶他媽這一輩子跟哪些人生過氣鬧過別扭吵過架記過仇,我這心里清楚得很。這樣吧,一會兒我叫到誰誰就來,我一個一個地審,一個一個地問。你們這幾個小伙子就給我跑腿,聽見沒有?
幾個年輕人齊聲說好。
有人給宋大順搬來椅子,端來茶水。他坐下來繼續(xù)說:我這邊查,其他的事兒也不能耽誤。哎,大全哥,你帶幾個人到南邊墳地里挖井,做好下葬準(zhǔn)備。海生,你去鎮(zhèn)上買一副棺材,兩個花圈,一丈白布。春生,你去街上割肉,準(zhǔn)備做飯。錢你們先墊上,完事兒了從份子錢里扣。
眾人得令而去。宋大順閉目沉思,高大媽的一生便在他的腦海里緩緩而過。不久,他睜開眼睛掃視一遍,看得大家皆惶惶然,生怕被叫出來。沉吟片刻,宋大順忽然喊道:
去把宋安平叫過來!狗日的,肯定是他害死了來寶他媽!
另一個老人也說:對,叫宋安平過來!一個年輕人撒腿便跑。趁這工夫,宋大順開始回憶過去的一幕:那是文化大革命進行到第三年,整個宋家莊鬧哄哄的,在鬧哄哄的氣氛中一個人物閃亮登場,此人便是宋安平。
這宋安平原本是一個農(nóng)民,經(jīng)常喊腰痛不去上工。可是,武斗風(fēng)潮一傳來,宋安平立即從床上跳起來,把土地廟里的泥巴塑像砸個稀巴爛,然后回家翻出一條紅布扎在手臂上,一溜煙跑到村頭的老槐樹下,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厍庙懥算~鐘。
等人來得差不多了,宋安平宣布:宋家莊造反派正式成立,本人榮任司令!眾人愣了一下,幾個也有此意的人開始大呼小叫??墒牵呋厶m卻悄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指著宋安平的手臂——那條紅布原來是宋安平老婆的褲頭。
現(xiàn)場一片哄笑。宋安平的老婆頓時紅了臉,急忙奔過去一把拽下紅布,扭頭跑了回去。宋安平又氣又惱,于是就對第一個發(fā)笑的高慧蘭心生怨恨。
成了造反派的宋安平一時半會兒卻找不到革命的對象,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了一件事,于是急忙跑到村莊南邊,從地里挖出一塊石碑,然后宣布階級斗爭新動向。他從人群中揪出高慧蘭,用繩子把石碑拴住掛在她的脖子上。高慧蘭拼命反抗,宋安平一巴掌搧過去,她的嘴角便血花四濺。
見眾人愕然,宋安平便雙手叉腰,大聲說:同志們,告訴大家一個秘密,剛解放那陣子,一個姓高的地主,悄悄把這塊石碑埋到他家的麥地里,說以后那塊地還是高家的。你們說,這不是妄想反攻倒算么?
幾個造反派立即高呼口號:打倒地主家的狗崽子!隨即按下高慧蘭的腦袋,讓她低頭認(rèn)罪??墒?,她卻拒不低頭,宋安平便從后面踢了一腳,高慧蘭撲倒在地,心里騰地冒起了火,猛然起來,取下石碑便往宋安平的身上砸去。
宋安平側(cè)身躲過,隨即一揮手,幾個造反派一擁而上,對高慧蘭拳打腳踢。就在這時,一個男人飛身而來,迎面就給宋安平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另一個造反派紅了眼,掄起石碑就照那個男人的頭上砸去。
那個男人就是高慧蘭的丈夫。
高慧蘭就是現(xiàn)在的高大媽。
年僅四歲的宋來寶親眼目睹了父親腦漿迸裂,此后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里,他看見白色的東西比如稀飯糨糊豆腐乳汁雞蛋等,都渾身顫抖。
高慧蘭想到了死,但為了寶貝兒子堅持活了下來,并且天天跟在宋安平后面要他償命。宋安平卻哈哈一笑,說:償命?你男人是個死不悔改的老右派,打死活該!
從此,高慧蘭跟宋安平勢不兩立;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宋安平見了高慧蘭就繞道走。村里上了年紀(jì)的人都曉得,兩人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
難道真的是他?正琢磨著,剛才出去的那個年輕人回來了。宋大順問宋安平來了沒有?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說:那個……宋安平偏癱了。宋大順就問:偏癱了?啥時候的事兒?年輕人回答:聽說一個月前突然走不成路了,整天躺在床上,屋里臭烘烘的。
一個老頭突然一拍大腿說:哎對,我那天到宋安平家串門,親眼看見他吃喝拉撒都在床上,瞧我這記性!唉,兩個兒子都不管,他也真可憐呀!
宋大順一時無語。
這時,兩個孩子走到屋檐下,拎起那個籠子看了看,里面發(fā)出唧唧的叫聲;一個少年捂住鼻子說:好臭!肯定是黃鼠狼放屁了。宋來寶聞聲走了過來,狠狠地瞪了兩個孩子一眼,兩個孩子飛快地跑開了,宋來寶重又坐在灶戶門口發(fā)呆。
宋大順沉默片刻,腦海里飛快地閃過一個個熟悉的面孔,一個一個地篩選后,突然,一個人影跳了出來,難道是他?想到這里,猛地一拍桌子,說:
快去隔壁陳家莊叫陳小東來,狗日的,八成是他。
一個中年男子接話說:可隔壁村子不歸我們管呀?
宋大順眼睛一瞪,說:我說歸我管就歸我管。
一個小伙子正要出門,宋大全走了進來,問明緣由后,撲哧一聲笑了起來,隨即發(fā)現(xiàn)有些失態(tài),于是收住笑容,走到宋大順身邊說:大順兄弟,難道你忘了?那個陳小東兩年前就死了。
死了?宋大順問。
對,死了。宋大全重復(fù)道。
唉,死了,死了。宋大順喃喃自語。
宋大全蹲在一邊,掏出香煙遞給宋大順一根,自己也叼一根,點著,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片濃濃的煙霧,許久之后才說:陳小東死了,可來寶他媽心里的傷疤一直沒有死!
說完這句話,宋大全眼圈紅了。宋大順就說:大全哥,你都記得?宋大全說:記得。我姑姑家住陳家莊,跟慧蘭的小姨是鄰居,我小時候經(jīng)常去姑姑家,不止一次聽說那件事兒。宋大順就說:大全哥,你把整個過程再說一遍吧。
宋大全吸了一口煙,開始了講述:唉,說起這慧蘭,也是一個苦命的人。剛解放那年,她才九歲,伯伯跟兩個哥哥被鎮(zhèn)壓,房子被沒收,她媽想不開上吊了,二媽也跑了,剩下她一個人,只好住到小姨家。
愣了片刻,繼續(xù)說:那年秋天,慧蘭不到二十歲,長得水靈靈的,被生產(chǎn)大隊隊長的兒子看上了,隊長就派人扛著兩麻袋大米來提親。慧蘭的小姨夫一看大米眼睛都直了,因為那時候家里已經(jīng)快揭不開鍋了,于是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可是,慧蘭卻死活不同意。
隊長的兒子卻不管這一套,心想你姨夫收了我家的糧食,你就是我的人,于是天天來纏慧蘭,可慧蘭卻沒有給他好臉色。隊長的兒子一氣之下,就在一天晚上悄悄摸進慧蘭小姨家,把慧蘭給糟蹋了。
事后,慧蘭想尋死,被小姨緊緊抱住了。這時隊長托人傳話來:如果慧蘭同意結(jié)婚,兩袋大米就是聘禮;如果不同意,兩袋大米就作為補償,從此兩清。小姨來問慧蘭,可她還是堅決不同意。后來,靠這兩袋米,一家人總算熬過了饑荒。再后來,小姨做主把慧蘭嫁給了宋向東。
故事講完了,兩人嘆口氣,又點燃一根香煙。
恰在這時,灶戶門口傳來一陣對話。一個小伙子說:來寶,聽說一張黃鼠狼的皮賣到四十多塊錢了?宋來寶說:是的,可還是很緊俏,我估計還會漲。小伙子說:你會這個手藝,可占便宜了,賺了不少吧?羅小蘭立即接過話頭說:哼,賺的還沒有輸?shù)亩唷?/p>
聽到這里,宋大順莫名其妙就火了,沖那個小伙子大吼一聲:冬生,你媽的X,都這時候了還有心思說黃鼠狼?良心讓狗吃了?!
宋來寶急忙住口,轉(zhuǎn)而伏在母親身邊哭了幾聲。沒過多久,他又站了起來,走到宋大順身邊說:大順叔,那個杜成全你叫了沒有?我覺得他也有嫌疑。
宋大順想了想,就說:對,快去把杜成全叫來!
不一會兒,杜成全騎著自行車飛馳而來,一下車,頓然覺得氣氛不大對頭;見到宋大順了,滿臉堆笑地說:支書,你找我?宋大順不說話,手往里面指了指。杜成全走了過去,一眼看見高大媽躺在灶戶里,旁邊的宋來寶正在揉眼睛。杜成全急忙問:來寶他媽咋啦?旁邊有人對他說了,他一聲驚叫:這,太突然了!說完對著遺體鞠了三個躬。
宋來寶猛然跳起來,一把揪住杜成全的衣領(lǐng),大聲吼道:杜成全,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問你,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媽?你要老實交代!
杜成全被搞懵了,愣了片刻,急忙說:來、來、來寶侄兒,你可別、別、別瞎說,我跟你媽無冤無仇,咋可能害她?我、我、我曉得你在我麻將館里輸了不少錢,可那是你、你、你手氣不好,不能怪我,更不能冤枉我呀!
宋來寶又大吼一聲:狗日的,就是你害的,還想抵賴?說完從案板上抓起一把菜刀,在杜成全面前揮舞;宋大順一看這陣勢,急忙使個眼色,兩個小伙子上去奪下菜刀。
杜成全渾身顫抖,面如土色,帶著哭腔說:來、來、來寶侄兒,真的不是我害死了你媽,我、我、我要是說假話出門就遭雷劈!
宋大順走了過來,對宋來寶說:你一驚一乍的干啥呀?你說他害死了你媽,你得拿出證據(jù)來,只會舞菜刀頂個屁用!
杜成全見支書替他說話,急忙接過話頭:對對對,支書說得對,得有證據(jù),不要信口雌黃,順嘴打哇哇。
宋大順卻盯了他一眼,說:杜成全,你過來!
杜成全湊到宋大順跟前,剛想坐下,卻聽宋大順一聲吼叫:誰讓你坐了?給我站在那里!
杜成全身體晃了晃,咧嘴笑了笑,比哭還難看。
宋大順咳嗽一聲,發(fā)話了:杜成全,情況你都曉得了,來寶他媽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估計是被人害的。讓你過來,是想搞清一些問題,誰都曉得你跟來寶他媽有矛盾,也就是說,你有作案的重大嫌疑……
話音剛落,杜成全臉上立即冒出了虛汗,一雙眼睛瞪得像雞蛋那么大,忙不迭地說:支書大人,你可不能亂說呀。我跟來寶他媽是有一些過節(jié),可那都是十五年前的事兒了,我早就忘了,就是來寶他媽這些年一直記在心上。
宋大順說:是你欺負(fù)人家,當(dāng)然忘記得快。
杜成全說:哎喲,我的支書大人,可不能這么說。實際情況你都曉得,咋說呢,那是包產(chǎn)到戶的第一年夏天,剛好趕上大旱,好不容易從水庫里放了些水過來,大家都搶著要。我家跟來寶家的水田緊挨著,我那大兒子不懂事,就在晚上悄悄扒開來寶家的田埂,水都流到我家稻田里了。
宋大順說:這哪是人干的事兒?
杜成全低著頭說:是的,事后我把大兒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也給來寶他媽賠了不是??墒?,來寶他媽卻不依不饒,拿個木板,拎把菜刀,在我家門口罵了三天,一邊剁一邊罵,把我祖宗三代都罵了個遍,你說誰受得了???
話音剛落,宋來寶就跳了過來,指著杜成全的鼻子說:你放狗屁!說是你大兒子扒的豁子,其實就是你!我媽是罵了你們,可你們弟兄仨把我媽打了一頓,我氣不過上去幫我媽,也被你們打破了頭。你們杜家不就仗兄弟多嗎?
杜成全爭辯道:我們?yōu)樯洞蚰悖磕鞘且驗槟銒屩甘鼓阌没鸫u把我們家的鍋給砸碎了,還把大便涂在我們家門上,這種下三爛的招數(shù)都用上了,你們才是欺負(fù)人!
宋來寶卻說:老子沒干過那事兒,你別血口噴人。
杜成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喘著粗氣說:好,好,就算你沒干過,一切都是我們不對,可這些年來,你媽見到我了就罵,啥難聽的話都有,我都沒有還嘴,到最后我都不敢跟她打照面,這總該扯平了吧?
宋來寶還要說話,宋大順急忙揮揮手說:好了好了,別再倒那些陳芝麻爛豆了,說點兒正事兒吧。杜成全,我問你,你今天從早上到現(xiàn)在都在哪里?
杜成全脫口而出:我天天都在村東頭的麻將館里,吃住都在里面,來寶侄兒兩口子都是我那里的??汀0?,對了,他們昨天晚上還在我那里打麻將,來寶侄兒半夜說要去逮黃鼠狼先走了,他媳婦直到今天早上八點多才走,我一直忙著端茶倒水,不信你問問她。
可是,羅小蘭卻說:你瞎說,我壓根就沒看見你。
杜成全急了,蹦起來說:羅小蘭,你可不能胡說八道!
宋大順又問:還有誰能證明你一直沒有離開麻將館?
杜成全環(huán)顧四周,忽然指著兩個人說:還有冬生,海生,他們都能證明。
宋大順就問:你們兩個說說,是這樣的嗎?
冬生跟海生相互看了看,轉(zhuǎn)過頭說:是的,成全叔一直沒有離開麻將館。
杜成全眼睛里露出一絲欣慰,悄悄擦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就聽宋大順說:這個,情況基本搞清楚了,杜成全沒有作案時間。杜成全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忽然又聽宋大順說:可是,自從你開了麻將館,一個村子的年輕人天天都往你那里跑,整天暈暈乎乎的,你這不是害人嗎?
杜成全笑著說:支書,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制造麻將的人,還有發(fā)明麻將的人,你干脆把他們都槍斃得了。
宋大順卻一拍桌子,吼叫道:狗日的杜成全,別拿這話來嗆老子,你以為老子治不了你?你敢再狡辯,老子就把你的麻將館給砸了,你信不信?
杜成全垂下頭,默不作聲了。
宋大順手一揮說:走吧,回去拿一百塊錢來湊份子。
杜成全唯唯諾諾地走了。
望著杜成全遠(yuǎn)去的背影,宋大順陷入沉思之中,到底是誰害死了來寶他媽?必須揪出這個兇手,否則他這個村支書就臉上無光。正苦思冥想的時候,宋大全碰了碰他的胳膊,悄悄地說:大順,你覺得那個宋明義咋樣?
宋大順想了一會兒,點點頭說:有可能。隨后讓冬生去叫宋明義,忽然又?jǐn)[擺手說:算了,我自己去。說完便起身往村子西頭走,走到一排紅磚平房前站住了,猶豫片刻,便大聲喊:明義在家嗎?鐵門吱呀一聲,一個人探出頭來,朗聲說:喲,是宋支書來了,你可是稀客呀,來,屋里坐。宋大順一邊往進走一邊說:就坐在院子里吧。說完一屁股坐在藤椅上。
遞煙倒茶后,宋明義問:支書,今天來有事兒吧?
宋大順說:咋啦?沒事兒就不能來了?
宋明義笑笑,低頭抽煙。一時無話。
宋大順抽了幾口煙,慢悠悠地說:明義,有件事兒想對你說,來寶他媽死了,你大概已經(jīng)聽說了吧?
宋明義點點頭,問:你來就是想告訴我這個消息?
宋大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來寶他媽死得有些奇怪,看樣子有點兒像中毒身亡,估計是被人害死的。
宋明義一聲驚叫,急問:害死的?報警了嗎?
宋大順伸出右手做出一個阻止的動作,隨后說:還沒有報警,我想先調(diào)查一下,從幾個跟來寶他媽結(jié)怨的人入手,一個一個地過濾,查不出來再報警,不然村民就會說我們村干部無能。剛才問了幾個人,都沒有作案機會……
宋明義說:哦,是這樣的。忽然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就抬起頭警惕地問:支書,你是不是也懷疑我呀?說完站了起來,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半截香煙被扔在地上,還踏上一腳。
宋大順就說:明義你看你,激動啥呀?我懷疑你了嗎?沒有,只是來問問,對村民也有個交代。我曉得你跟來寶他媽有仇,我不懷疑你,可有人懷疑你呀,你說清楚了不就沒事兒了?
宋明義抓起一個茶杯扔在水泥地面上,瞬間碎成瓷片。他叫道:誰懷疑我?老子宰了他!
宋大順起身把他按在椅子上,笑瞇瞇地說:你呀,吃虧就吃在這脾氣上。就說七年前你跟來寶他媽鬧的那場事兒吧,不錯,來寶是超生了,你帶人去罰款,他家交不起錢,你就讓人把耕牛牽走;來寶他媽死活不同意,躺在地上又哭又鬧,還罵你……
宋明義截住話頭:那是上面壓下來的,又不是我要去的。
宋大順用埋怨的語氣說:你就不會變通一下?凡事別那么死板。其實這都是小事兒,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搧來寶他媽一耳光,一下子把她耳朵打出了血。
宋明義氣呼呼地說:她罵得太難聽,打她活該!
宋大順就說:可是,你打她一巴掌,她天天到鎮(zhèn)上去上訪,最后一家人干脆住在鎮(zhèn)委大院門口,上面沒辦法,只好撤了你的治保主任職務(wù),我想保你都沒有辦法。你說劃算嗎?
宋明義狠狠地吸了幾口煙,悶悶地想了一會兒才說:不錯,我對來寶他媽是有意見,可意見歸意見,從來沒有謀害她的念頭,我可以對天發(fā)誓,支書可要秉公辦事哦。
宋大順就問:你今天都在干啥?
宋明義愣了一下,很快就恢復(fù)正常,回答說:我最近在做建筑工程,一大早就到鎮(zhèn)上去了,剛回來沒多久你就來了。你要是不信,可以去問鎮(zhèn)建筑隊的王隊長。
宋大順忽然笑了笑,拍拍宋明義的肩膀說:明義,我這是例行公事,你可不要計較呀。對了,我來找你也是想問問你,這事兒下一步該咋辦?你幫我拿個主意。
宋明義思忖片刻,說:支書,我覺得你一個人查來查去也不是個辦法,這事兒不能再耽誤了,不行就報警吧。
宋大順點點頭,起身告辭。
午飯后,縣公安局和青石橋派出所來了五個人。法醫(yī)看看現(xiàn)場,初步斷定是中毒死亡,為了搞清真相,必須解剖尸體。隨后就把高大媽抬進她的臥室,里面狹小陰暗潮濕,除了一張簡易木板床和一個紙箱子,別無他物。
解剖的時候,法醫(yī)有些納悶,就問:她怎么這么瘦?營養(yǎng)不良嗎?打開胃腔,法醫(yī)從里面拿出半個還沒有來得及消化的雞蛋,經(jīng)化驗,雞蛋中含有毒鼠強成分。法醫(yī)隨后得出結(jié)論:高大媽系吃了雞蛋后中毒身亡。
可是,雞蛋從哪里來?是自殺還是他殺?
聽到這個消息,宋來寶急忙跑到麥秸垛去看了看,回來便跪在母親遺體前,大叫一聲:媽呀,是我害了你!我該死!一邊哭一邊搧自己耳光。
眾人愣了。兩個民警悄然走到宋來寶身后。
宋大順大吼一聲:來寶,究竟是咋回事兒?趕快交代。
宋來寶邊哭邊說:我、我家麥秸垛里最近出、出現(xiàn)了黃鼠狼,我、我昨天晚上就下了藥,就、就是把、把毒鼠強注射到雞蛋里,再放、放到麥秸垛里,黃鼠狼吃了雞蛋就、就會被毒死。可萬萬沒、沒想到,我媽早上去扯麥秸的時候,可能是發(fā)現(xiàn)了雞蛋,就燒吃了……
一個刑警問:你媽經(jīng)常燒雞蛋吃嗎?
宋來寶不吭聲。
宋大全回答:家里不缺雞蛋,可他媽一年到頭吃不到一個。
刑警仔細(xì)查看灶臺,果然發(fā)現(xiàn)雞蛋殼上有被火燒的痕跡,高大媽胃里的雞蛋也有被火燒焦的痕跡,于是便認(rèn)定她是誤食有毒雞蛋中毒身亡,宣布此案告破。
公安走的時候,一輪殘陽正懸在高大媽家破敗的屋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