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遷
田老根倒退著出了打谷場院。
田老根退走的腳步輕飄飄的,像走太空步,輕悄悄地提起,慢悠悠地落下,小心翼翼的,像是邁急了落重了就會踩到地雷上似的。田老根此時的樣子如果被村里人看到,一定會讓村里人驚異萬分又忍不住發(fā)笑的,村里人誰看到過憨憨厚厚的莊稼漢田老根這樣走過路呢?簡直就是在進行著不倫不類的滑稽表演嘛!可田老根現(xiàn)在從打谷場院里往外退走,就是這么滑稽表演似的走的。雖然走得十分滑稽,可田老根的心情卻不輕松,田老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把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以至于田老根憋悶得都透不過氣來。提起來的心堵著嗓子眼還不算,它還不老實,像被抓住耳朵提起來的兔子直蹬腿,一掙一蹬,這使田老根的心墜得很難受,田老根想把它放下,卻又放不下來。一股巨大的喜悅,不,是激動,一股巨大的激動正把田老根的心高高地托起,使勁地往上推舉著。
田老根在打谷場院里意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七只沙半雞兒!
田老根是吃過晚飯后從家里出來的。秋收完后,莊稼人便閑了下來,沒有孩子上學的莊戶人家便開始吃兩頓飯了,吃過晚飯也就下午兩三點鐘,太陽離西山一竿子還高著呢。年輕人玩心盛,吃過飯就聚在一起耍開了,年歲大的玩心小,要么掃掃院子,要么靠在炕頭看看電視。田老根五十多歲了,被劃到年歲大的隊伍之中。女兒前年嫁到鄰村,兒子今年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莊稼活干得不像樣子,整天東搖西晃的,正張羅著過完年就外出打工去呢!田老根不愛看電視,電視里的節(jié)目不是嘻嘻哈哈的娛樂節(jié)目,就是愛得你死我活賊拉長的電視劇,看著就腦袋疼。不看電視,院子也不能總掃,睡覺,天又太早,田老根的心里便空落落的,像深秋一樣,慌瑟瑟地刮著一絲凄涼。
田老根的老婆王菜花看不慣田老根沒活干就陰沉沉冷颼颼的樣子,田老根深秋一樣凄冷的臉孔讓王菜花身子都發(fā)冷,王菜花就對田老根說:“一閑下來就丟了魂似的,天生的勞累命,鬧心就出去遛遛,別在我眼前晃,晃得我頭都暈了?!碧锢细?,看看王菜花,一晃,真出了家門。邁出家門的田老根腦子里也沒有明確目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要往哪里去,田老根心里就一聲長長的哀嘆,遛吧,遛到哪兒算哪兒吧!田老根把主動權(quán)就交給了自己的兩條腿,兩條腿把他帶哪就是哪兒。田老根沒想到,他的兩條腿一放任自流,不由自主地就把他帶到了打谷場院。后來回到家田老根想,自己怎么就偏偏去了打谷場院呢?再仔細一想,就明白了,在整個忙忙碌碌的秋天里,他無數(shù)次地來到打谷場院,把從地里收割的帶著果實的莊稼一點點地運到打谷場院,又把在打谷場院打下來的果實一點點地運回家。打谷場院不僅是脫打和晾曬糧食的場地,也是他收獲勞動果實的見證,這里留下了他的汗水、欣慰與喜悅,怎么能夠忘記得了呢!打谷場院已成了他生活中不由自主就會到達的一個十分熟識的地方。
打谷場院是村里人共有的場院,村里人要在這里把帶著秸稈果殼的糧食脫凈曬干,然后再一袋袋搬運回家。秋季里,打谷場院是最熱鬧的地方,一家家一戶戶歡聚在這里,歡聲笑語地打糧曬糧,分享著各自的喜悅,這里成了最熱鬧的集市??涩F(xiàn)在,打谷場院里一片凄涼,沒有了歡聲笑語,也沒有了一垛垛糧食,只有深秋的冷風,把散落遺留下來的一些糧食皮殼吹得打著旋兒地跑來跑去。打谷場院已是有些日子沒人來了。偌大的場院空落落的,幾堆沒有拉回村子的玉米稈凌亂地堆放著,像幾個被拋棄了的孩子,在秋風中發(fā)出瑟瑟的嗚咽聲。
田老根就站在打谷場院殘落的氣息中,呆愣了兩個時辰。田老根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站在打谷場院里傻愣愣地發(fā)呆,心里還麻亂不堪,雜亂得像他養(yǎng)的那匹馬兒一樣,沖勁兒很足地在他的體內(nèi)躥動著。田老根感覺有些累了,但回轉(zhuǎn)的意識還很遙遠,他環(huán)視了一下打谷場院,看中了一堆玉米稈,田老根決定在玉米稈堆上倚靠著歇息一會兒。
田老根走到玉米稈堆前,伸腳踹了兩下,想把玉米稈堆踹得平整一些。就在田老根矮下身要往玉米稈堆上倚靠時,突然從玉米稈堆底下?lián)淅饫獾劂@出幾只麻褐色的小東西來,哧溜溜地向遠處跑去。田老根被突然間跑出來的幾只小東西嚇了一跳,后跳了一步,才看清跑出來的小東西是什么。田老根原以為是幾只田鼠,仔細看清后,田老根的眼睛刷地灼亮起來,緊接著心里呼地熱脹起來,一股火辣辣的熱流直撞五臟六腑。田老根感覺自己身體在收縮,使勁地往一起團聚,似乎要團聚成一個圓球似的。田老根努力地呼出了一口氣后,內(nèi)心深處石破天驚地爆發(fā)出了一聲驚呼:老天啊,這不是沙半雞兒嘛!
沙半雞兒并沒因田老根的驚動而倉皇逃離打谷場院,它們從玉米稈堆里跑出來,慌亂地跑出了十幾米遠后,站在那晃動著靈活的小腦袋,望著闖入了已屬于它們領(lǐng)地的莊稼人田老根。它們不會想到,這個驚動了它們的莊稼人,此時的內(nèi)心比它們還要緊張和慌亂,驚喜地緊張慌亂著。好一會,田老根才平靜了內(nèi)心狂熱的慌亂,開始查點沙半雞兒的只數(shù)。點了三遍,田老根才將沙半雞兒點清:七只。田老根心中又是一聲驚呼:七只,整整七只??!田老根的心頭如驚雷般地滾過一陣驚喜。有多少年不見沙半雞兒了呢?怕是有二十年了吧!二十年前村里最后一塊草甸子被開墾成耕田后,好像就再也沒有看見過沙半雞兒,沙半雞兒隨著草甸子的消失也從人們的視野里一同消失了。想不到,二十年后的今天,他田老根竟意外地在打谷場院里發(fā)現(xiàn)了沙半雞兒,還不止一只,竟然是七只。
七只沙半雞兒已從驚慌中擺脫出來,它們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田老根并沒有對它們構(gòu)成進一步威脅,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樣矗立在那,紋絲不動。它們便開始活躍起來,在田老根的眼前跑動起來。望著跑動起來的沙半雞兒,田老根決定立刻撤退。為了不讓沙半雞兒因他的撤退再次驚慌,田老根決定緩慢后退著離開打谷場院。
退到打谷場院邊,田老根站住了,站住腳步的田老根發(fā)覺自己出了一身熱汗,渾身上下熱辣黏濕,像剛喝過兩碗能麻翻人滾燙的麻辣湯。心口的憋悶讓田老根不得不解開領(lǐng)扣,在解開領(lǐng)扣時田老根聽到了咚的一聲,那是他提著的心落下去的聲音,接著,一口長足的氣流呼地從口中噴了出來。隨著一口長氣的噴出,田老根一直繃緊的嘴角哧地一下松開了,笑意立刻爬上臉來,接著,笑就像波浪一樣,一浪趕著一浪地堆滿了田老根的整張臉,田老根布滿褶皺黑紅的一張臉就成了一朵盛開的葵花。
在后退著走出打谷場院的過程中,田老根的目光一刻也沒有閃離七只沙半雞兒,生怕一錯眼珠沙半雞兒就會突然不見了。沙半雞兒在他的后退中漸行漸小,停住腳步時,七只沙半雞兒在他的眼里已成了七只滾動的小土豆,在場院里滾來滾去,滾得他眼珠子酸痛。原有的經(jīng)驗告訴田老根,這七只沙半雞兒可能已經(jīng)把打谷場院當做它們的安樂窩了。田老根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七只滾動的小土豆上挪開,看了看四周,秋風秋色中只有他田老根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村外的打谷場院前,除了他連只狗都沒有。田老根寬心地笑笑,沒有人知道這打谷場院里有了七只沙半雞兒的。
雖然戀戀不舍,田老根還是毅然轉(zhuǎn)身回走,他必須離開打谷場院了。田老根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他在打谷場院這里流連忘返。發(fā)現(xiàn)他在打谷場院倒是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打谷場院里有了七只沙半雞兒。
回轉(zhuǎn)到村口時,田老根停住了腳步,躊躇不前。一股膽怯突然就爬進了他的身體里,像新媳婦怕見人似的膽怯使他遲疑著自己進村的腳步。田老根從村口往里望,心里忐忑不安地恐慌著,像在村外做了對不住村里人的虧心事,害怕看見村里人而遭到唾罵。媽的,不就是在打谷場院里發(fā)現(xiàn)了幾只沙半雞兒嘛!田老根恨恨地罵了自己一句。才七只沙半雞兒,至于誠惶誠恐的嘛!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沙半雞兒一群一群的,多得讓人都懶得看一眼,隨隨便便在草甸子上立個木樁,放兩只細狗一兜一攆,半天下來,撞死在木樁上的沙半雞兒都夠一家人嚼上兩頓的。后來草甸子漸漸少了,沙半雞兒也漸漸沒了,抬眼望去就是一片黑油油的土地,可黑土地只長糧食,連一只沙半雞兒也不長??!田老根忍不住悲嘆。聽說現(xiàn)在有飼養(yǎng)沙半雞兒的,專門賣給城里人,一只就四五十塊錢,趕上兩只家雞值錢了,真是金貴得不得了。也難怪,物以稀為貴,啥東西稀少了就是寶啊!沒想到的是,老天爺也給打谷場院送來了七只寶!更沒想到的是,這寶就讓他田老根發(fā)現(xiàn)了。田老根思緒萬千,感嘆一個連著一個。感嘆了一會兒,田老根知道不能再站在村口感嘆了,他必須進村,總不能一直在村口徘徊吧!如果被村里人發(fā)現(xiàn)他神情異常地在村口徘徊,打谷場院里的七只沙半雞兒同樣有被人發(fā)現(xiàn)的危險,田老根自己也說不準,他出村的時候,有沒有人看見他走向打谷場院。眼下,就是趕快進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中。
田老根立刻低下頭,像一只被狗攆的雞撲蹌著進了村。進村沒走多遠,田老根便一頭撞在了一個人身上,抬頭一看,是村主任。田老根只顧低頭猛走,這一撞力量就大了,撞得村主任差點鬧個仰八叉,連著倒退了好幾步,才穩(wěn)住身,直目愣眼地瞪著田老根說:“你牛耕地似的悶頭往前攆啥呢?”
田老根撞了村主任,把自己也撞蒙了,像突然遭了驚嚇似的半張著嘴直愣愣望著村主任。村主任一喊,田老根一哆嗦醒過來,醒過來的田老根腦子里一片慌亂,語無倫次地回答著村主任的問話:“啥,沒?!?/p>
村主任看看神色慌張的田老根,伸頭往田老根的身后望了望說:“你干啥去了?”
田老根身子便顫了一下,顫抖讓田老根腦子清醒了幾分,田老根慌忙地說道:“沒干啥,遛遛?!闭f著便從村主任的身邊蹭過去,急慌慌就走。
村主任側(cè)了一下身,嘿嘿地笑著說:“你不是去村頭王二寡婦家討個二皮臉吧?”
田老根顧不得村主任的玩笑,已不像被狗攆的雞了,像被狗攆的兔子似的噌噌往家逃竄。
田老根沒再碰見其他村里人,天畢竟涼了,貓在屋里看電視打麻將已成了村里人的主要生活,沒事不會往外面跑。村主任則不同的,村主任是村里的領(lǐng)導,自然很忙,自然要經(jīng)常在外奔波,田老根撞上村主任也是自然的了。田老根跑回自家院子,驚慌的心才平靜下來,伸手去推房門,手挨到房門時,心里突然又慌了起來,田老根才知道,現(xiàn)在自己不僅是害怕見到村里人,連自己的老婆兒子也是怕見了的??傻郊矣植荒懿贿M去,田老根咬咬牙,推開門進屋。田老根進屋的樣子絕對像在外惹了禍的孩子,悄無聲息低眉垂眼地。兒子田小根已從外面回來,正在眉飛色舞地和王菜花說著什么。田老根進來,興高采烈說著話的母子倆并沒有注意到田老根的異常,田老根一進門,田小根便興奮地喊了一聲爹。田老根聽到了田小根的呼喚,頭不抬眼不睜蚊子似的哼了一聲,算是回應了。
但田小根沒聽見田老根蚊子似的回應,田小根以為田老根沒聽見自己招呼他呢,田小根就又大聲地喊了一聲爹。田小根剛喊完爹,田老根突然就炸了,嗷的一嗓子,沖著田小根沒好氣地嚷道:“我沒聾?!碧镄「汇?,望著田老根不解地說:“你咋還火了呢?”田小根覺得田老根有些莫名其妙,田老根的臉色也有些蒼白,目光躲躲閃閃的??商镄「丝陶幵陉P(guān)乎自身大事的興奮之中,興奮使他沒有過多地去想田老根蒼白的臉色和躲閃的目光。田小根臉色紅潤地對田老根說道:“爹,我想跟你說個事?!?/p>
田老根一嗓子喊過便后悔了,火發(fā)得毫無理由,這極容易引起王菜花和田小根的猜疑,猜疑他出去這一會兒工夫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如果他們抓住他這股無名火來刨根問底,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堅守住打谷場院的秘密。田老根有些痛恨和害怕自己突然發(fā)火。田小根緊接著要跟他說個事讓他懸提起來的心松了口氣,他立刻回應說:“什么事?”
田小根說:“我對象剛才給我打電話來了,想讓兩家老人見見面,把事定下來。過了年我們好一同出去打工的?!?/p>
“讓咱們倆和小根明天過去,親事定下倆孩子結(jié)伴出去也好說的。”王菜花滿臉笑地在一旁說道。
田小根談對象的事田老根是知道的,對象不是本村的。如今田小根的對象提出讓兩家老人見面,把親事確定下來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這合情合理的事田小根和王菜花說完后,卻沒想到田老根拒絕了。田老根在田小根殷切興奮的目光中,面對著王菜花笑盈盈的臉遲疑了一下,然后猶猶豫豫地說了一句:“你和小根去吧,我……不去了?!?/p>
田小根和王菜花立刻驚訝得見了鬼似的,他們懷疑自己聽錯了,倆人不約而同地追問了田老根一句:“你說你不去?”
田老根不自然但十分肯定地說道:“你們倆去吧,我不去了。”
王菜花驚訝的臉孔大驚失色,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往田老根身前跌撞過來慌慌地說道:“你說什么?你怎么能不去呢?你不去算怎么回事啊?”
田老根自知理虧,但田老根突然態(tài)度異常地堅決,他眼睛躲閃著王菜花和田小根,口氣卻不容置疑地說道:“我說不去就不去,我病了,起不來炕?!闭f著,兩腳跟一蹭,脫掉了鞋子,屁股一欠腿一抬上了炕,往被垛上一倚,像真病了似的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田小根是知道他爹田老根說一不二的倔脾氣的,看著田老根脫鞋上炕躺下了,田小根的興奮便呼地轉(zhuǎn)成了怨氣,恨恨地跺了一下腳,摔門出去了。田老根倔驢似的躺在炕上,田小根生氣地跑了出去,王菜花手足無措,只能發(fā)出一聲無可奈何的長嘆。
躺在炕上閉著眼睛的田老根也覺得自己過分了,田小根怨氣沖沖跑出去的腳步聲,王菜花的長嘆聲他都聽到了,但腳步的怨氣和長嘆并沒有讓他回心轉(zhuǎn)意,雖然心里也深深地譴責自己,覺得愧對兒子,但卻不為自己的決定后悔。很快,田老根心里的愧疚便被另一種東西擠了出來,那東西唧唧地鳴叫著趕跑了田老根心中所有的愧疚,占滿了田老根心中所有的空間。田老根恍然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決絕地拒絕了去會面,他之所以不去會面,是心有所牽?。≌沁@跑滿了心田唧唧鳴叫的東西讓他放心不下擺脫不開,他是一刻也不想遠離它們,害怕一遠離就永遠地再也見不到它們了。這唧唧鳴叫的東西,正是打谷場院里的沙半雞兒??!打谷場院里的沙半雞兒在田老根的心里歡快地跑了起來,他們嬉戲的樣子以及鳴叫聲都深深地感染著田老根,田老根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只沙半雞兒,正在寬大的打谷場院里同那七只沙半雞兒打鬧著。
王菜花喂豬時狠狠地敲了豬兩食瓢。王菜花給豬往食槽里倒食時,豬還是如往日那樣哼哼著拱來拱去,王菜花突然就來了氣,罵了句不好好吃瞎拱個什么,抬手就是兩食瓢。豬遭了打,莫名其妙地抬頭看看王菜花,不滿地哼哼兩聲,便又不管不顧地拱起食來。王菜花輕嘆一聲,目光越過豬欄,望向西邊的天空。落山的太陽還散發(fā)出火紅的光芒,像是遙遠的天邊火山噴發(fā)一樣。王菜花的眼睛被紅光刺了一下,扔下食瓢進了屋。
田老根還在炕上一動不動躺著。王菜花爬上炕,爬到田老根的頭頂上時,王菜花嚇了一跳,她看見仰躺著的田老根眼睛睜得圓圓的,茫然地望著天棚,眨都不眨一下。王菜花不會想到兩眼茫然的田老根整個人已經(jīng)沉浸在打谷場院的幻想之中,此時的田老根就蹲在打谷場院里的玉米稈堆旁,注視著玉米稈堆里的七只沙半雞兒,看著它們蜷縮著圓圓的小腦袋相互依偎著進入夢鄉(xiāng),他甚至聽到了它們睡著后發(fā)出的微弱的呼嚕聲,像一首讓人沉醉動聽的小夜曲。
王菜花被田老根呆滯茫然的眼神嚇蒙了,她慌忙地伸手拍了田老根一巴掌,驚乍乍地問道:“你咋的啦?丟了魂啦?”
田老根被王菜花一巴掌打回到炕上,一翻身從打谷場院回來了。
王菜花目光直視著田老根說:“你下午去哪了?”
田老根心中一驚,有些慌地說:“沒去哪。”
王菜花眼圈一紅,怨恨地說:“沒去哪沒去哪,沒去哪你明天咋不去會面,你心里一定藏著事的?!?/p>
田老根見不得王菜花的眼淚,王菜花眼圈一紅,田老根嘴便張開了,嘴張開嘎巴了兩下,卻沒發(fā)出聲。田老根覺得還是不能告訴王菜花他在打谷場院里發(fā)現(xiàn)了七只沙半雞兒的事。發(fā)現(xiàn)了沙半雞兒跟不去會面好像也沒什么聯(lián)系,絕對不能成為不去會面的理由。不僅王菜花無法理解,自己也感覺難以理解,可他的心里就是覺得不去會面好像跟發(fā)現(xiàn)了沙半雞兒有著什么必然聯(lián)系。
田老根一聲嘆息說:“啥事,能有啥事?你去就行了的。”
王菜花不是那種得理不饒人的人,田老根不說,她知道怎么問都是白問,但還是怨氣十足地說了一句:“頭一回會面你就不去,讓人家咋想,咋看咱。人家還不以為你不同意呢!”
田老根一臉愧疚又無奈地垂下頭,喉嚨里嘟囔了一句:“就說我病得起不來炕了。”
窗外的紅光悄悄地淡去了,黑暗慢慢籠罩了整個世界。在漆黑的世界里,躺在炕上的田老根半夢半醒,無論睡著還是醒著,田老根的世界里都飛跑著沙半雞兒。
第二天,吃了早飯王菜花和田小根就走了。臨走時,王菜花對沒起來吃早飯,依舊躺在炕上的田老根囑咐喂豬喂雞的一些瑣碎事。田老根哼哼著,難受似的應著。田老根是裝給田小根看的。田小根一臉怨氣,沒說什么跟著王菜花走了。母子倆一走,田老根立刻從炕上起來,穿鞋下地,卻一時不知做什么。田老根發(fā)覺自己手腳有些麻,并微微顫抖。在屋里轉(zhuǎn)了三圈后,發(fā)麻的手腳好了些,腦子也清靈了。腦子一清靈,田老根呼地一下子清楚了自己要干什么,自己是想把那七只沙半雞兒捕獲呀!
田老根知道,首先要做的是把那七只沙半雞兒牢牢地留在打谷場院,不能讓它們從打谷場院離去,要讓它們對打谷場院戀戀不舍,把打谷場院作為它們有依有靠的安樂窩?,F(xiàn)在還不是捕獲它們的時候,如果現(xiàn)在急匆匆貿(mào)然地去抓捕它們,就可能使它們立刻離開打谷場院。田老根冷靜地思考了一陣后,到糧倉里抓了幾把麥子高粱裝進兜里,他要去打谷場院撒糧食,這叫喂窩子。只要打谷場院有吃的,七只沙半雞兒就不會離開。田老根還是熟悉沙半雞兒習性的,它們與家雞十分相似,在一個地方吃慣了嘴,攆都攆不走,窩子是很容易喂成的。
出了家門,田老根小心謹慎地向村外的打谷場院走去。田老根就像電影里常見的偵察員一樣,或者說特務也是可以的,銳利的目光四下張望,看有沒有人注意他。田老根走得很慢,除了左右張望,還不時地回頭看上一眼,這時如果有人出現(xiàn),田老根一定會立刻改變行進方向,他決不會把任何一點危險引向打谷場院。還好,一直走出村口,也沒碰見一個人,田老根懸著的心松了下來。站在村口回頭望了望,確信沒有人看見和跟蹤他后,田老根飛快地向打谷場院跑去。
田老根跑到打谷場院,怦怦跳動的心還沒有平靜下來,一眼便瞧見一只沙半雞兒從玉米稈堆中鉆了出來,像是特意鉆出來迎接他的到來似的,而且小腦袋左擺右晃地望著他,像是對他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田老根的心呼地就滾燙了,眼睛猛然潮濕,如果不努力控制怕是要流下淚來。玉米稈堆里傳出嘩嘩的響聲,這響聲跑進田老根的耳朵里就成了熱烈歡迎的掌聲,田老根熱血沸騰,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燃燒,像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球。田老根把帶來的小麥高粱慌忙地拋撒在打谷場院,然后逃命般地跑離了打谷場院。
一整天,田老根都心神不定,坐臥不安,心里惶惶的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覺得好像是有事情該做,卻又什么也沒做。直到傍晚時分,王菜花和田小根去會面回來,進了院子的王菜花吼叫田老根:“豬叫得跟挨殺了似的,你喂了沒有???”
田老根忽地驚醒了,別說豬沒喂了,就連他自己早飯沒吃晚飯也沒做。田老根手忙腳亂地弄了豬食,拎到豬圈喂豬。王菜花站在院子里,冷眼瞧著田老根忙三火四地喂豬。豬吃上了食停止了刺耳的嚎叫,王菜花走到豬圈前,臉色陰沉地對田老根說道:“在村口碰見村主任了,他說你昨天去了王二寡婦家。”
田老根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王菜花看田老根愣怔著,以為田老根默認了。王菜花立刻火了,怒氣沖天地說道:“我說你心里藏著事你還不承認,是不今天也去了?五十多歲的人了,還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
田老根像突然抓了火紅的烙鐵,臉騰地紅了,急吼道:“你胡說什么?”
王菜花眼淚就下來了,淚水沖刷著王菜花的火氣,王菜花嗚咽著說道:“大半輩子安安生生地過來了,這到老了還有花心了,兒子相親你不去,竟在家搞這種事?!?/p>
田小根沒進屋,站在不遠處橫眉冷豎地望著這里。
田老根急急地說道:“過了大半輩子,我是個什么人你還不清楚,村主任那是開玩笑的,玩笑話你都分不清啊?!?/p>
田老根急急火火一說,王菜花的心就又踏實了,田老根是個什么樣的人她還是了解的。王菜花就抹了臉上的淚,說起會面來,王菜花說:“我說你發(fā)燒起不來炕,小根對象就要跟著來看看你,我和小根擋住了,來了,看你根本沒病,還不惱死?!?/p>
田老根就歉意地望了一眼不遠處鼓氣的田小根,自責地嘆息了一聲。王菜花接著說道:“小根對象爹媽說,過兩天你病好了再會一次面,你不到有些事情定不下來?!?/p>
田老根立刻又慌亂地說道:“過兩天……怕是不行?!?/p>
王菜花急了:“怎么不行?我都說行了。你老推托著不去,不是讓人心疑你不同意孩子們的事嗎!”
田老根為難地說:“我不是不同意,過兩天不行,再過一段日子吧?!?/p>
王菜花就又火了說:“不行不行,你究竟忙個啥?你說,你心里藏著啥事?”
田小根也走過來望著田老根說:“爹,你心里究竟有什么事,你說出來?!?/p>
田老根張張嘴,還是不能說出來。田老根滿面愧色,對目光怒火般灼燙著他的王菜花和田小根說了一句:“容我個十天八天的,我一定去?!闭f完,低著頭從王菜花和田小根倆人中間的縫隙擠過去,在母子倆愣怔中走回了屋子。
田老根連續(xù)不斷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往打谷場院撒了一周的小麥高粱。每天撒下的小麥高粱都不多,七只沙半雞兒會吃得有些甜嘴巴舌,會期盼明天又有小麥高粱出現(xiàn)在打谷場院。田老根每天去打谷場院撒小麥高粱時,發(fā)現(xiàn)前一天撒下的小麥高粱都消失得一干二凈,而打谷場院的空地上沙半雞兒的糞便漸漸地多了起來。田老根仔細地查看了沙半雞兒的糞便,糞便干稠干稠的,其中還夾雜著沒有完全消化的半碎的小麥高粱顆粒。田老根激動起來,他每天撒下的小麥高粱確確實實是進了沙半雞兒的肚子,從小麥高粱被吃得一干二凈的情形看,這七只沙半雞兒已是把打谷場院當做它們有吃有喝有住的安樂窩了。田老根欣喜地告訴自己,窩子喂成了,該是捕捉沙半雞兒的時候了。
田老根從馬尾巴上挑長的拽了一縷下來,悄悄地鉆進倉房,把馬尾四根為一股,搓了十多個馬尾套,又團了十多個雞蛋大的泥球,把每一根馬尾套粘捏在泥球上,泥球干了后,馬尾套就會牢牢地拴在泥球上。搓著馬尾套時,田老根的心情是激動的,激動得他的手都直顫,以至于搓成一個馬尾套要一支煙的工夫。要知道,早些年一支煙的工夫他可以搓六七個馬尾套的!雖然馬尾套已經(jīng)有些年頭沒搓了,可也不至于如此緩慢。如此緩慢是因為他不能專心致志地搓馬尾套,搓兩下就要抬頭支棱著耳朵聽一下,他害怕被王菜花和田小根發(fā)現(xiàn)。
晚飯過后,田老根開始行動了。田老根來到倉房把搓好的馬尾套揣好,又抓了小麥高粱,出來,在窗外瞄了一眼屋里的王菜花和田小根,母子倆正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連續(xù)劇呢。田老根便急忙溜出了家門。田老根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一樣再一次成功地擺脫了任何可能的盯梢,來到了打谷場院。走進打谷場院時田老根的腳步是喜悅的,從腳底下有一種螞蟻爬上來癢癢的感覺,還有一股說不出的,但又強烈得讓他的心突突蹦跳得要飛出來的感覺。田老根撫了撫胸口,來到每天撒下小麥高粱的地方。田老根把兜里的馬尾套掏出來,把連著泥球的馬尾套擺成一個圓圈,泥球與泥球之間的空隙正好是個馬尾圈套,一個泥球連著一個圈套,一個圈套挨著一個泥球,首尾相接連成一個大的圈套。圈套弄好后,田老根把揣來的小麥高粱撒在大圈套里的地面上,現(xiàn)在,沙半雞兒再想吃到糧食就得到大圈套里來了,如果想到大圈套里吃小麥高粱,就必須從兩個泥球之間的空隙往里鉆,一鉆必然入了馬尾套。用這種方法來套沙半雞兒是實用的,田老根年輕時用這個法子套過很多沙半雞兒。
一股濃濃的勝利在望的氣息籠罩了田老根的全部身心,田老根在弄好的圈套前遐想了一陣子,又蹲下身忍不住傻笑了一陣后,才在夕陽的余暉下戀戀不舍地離開了打谷場院。
田老根回到家,王菜花和田小根還在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對田老根進來沒有察覺似的。田老根對倆人的沒察覺感到一絲失落,他走到屋地中間,他的身體擋住了王菜花和田小根的視線,王菜花和田小根就看到了田老根喜色的臉。田老根面容微笑,莊嚴地對王菜花和田小根宣布道:“后天,我去與親家會面。”
田老根夜里做了夢,夢里全是沙半雞兒,而且是沙半雞兒被套住了拼命掙扎的情景。夢里的田老根就蹲在打谷場院里的圈套跟前,看著七只沙半雞兒站在圈套外貪婪地望著圈套內(nèi)的小麥高粱,轉(zhuǎn)了兩圈后終于禁不住誘惑,一只接一只傻乎乎地從兩個泥球中間的空隙往里鉆,馬尾套就正好套在了沙半雞兒的脖子上。田老根樂壞了,哈哈地大笑著,抓住套住的沙半雞兒,撫摩著沙半雞兒絨嘟嘟的羽毛。突然,田老根的手被沙半雞兒狠狠啄了一下,一下子驚醒了,睡眼蒙朧就聽身邊的王菜花罵了一句:“你抓我頭干什么?還讓人睡不!”田老根就完全醒了。醒后的田老根再也睡不著了,在黑暗中回想著剛才的夢境,滿心的喜悅,盼望天快些亮起來,好及早去打谷場院把七只沙半雞拿回來,也好讓一直對自己橫眉冷豎的王菜花和田小根驚羨一下。
天空透出一絲灰蒙蒙的光亮時,田老根起來了,他實在是躺不住了。起來也不能去打谷場院,這個時辰沙半雞兒一定還在玉米稈堆里酣睡著,還沒有出來覓食,自然還不會被套住。田老根心里說不出的焦躁,一根連著一根地抽煙。漸漸濃烈的煙霧把王菜花嗆醒了,王菜花咳嗽著翻身起來,望著在微弱晨光中煙霧籠罩著的田老根長嘆一聲:“你究竟著了什么魔?。烤筒荒苷f出來嗎?”田老根不說,嘿嘿地笑,在煙霧里傻嘿嘿地笑,笑聲很縹緲,有如來鬼來神了一般。王菜花一下蒙住了頭。
好不容易熬到火紅的太陽爬到一竿子高的地方,田老根熬不住了,趁王菜花和田小根不注意,鬼鬼祟祟地出了門,又鬼鬼祟祟地溜出村子,直奔打谷場院。田老根邁向打谷場院的腳步先是輕盈的,慢慢就沉重起來,離打谷場院越近越是沉重,最后兩腿竟如墜了鉛球般的沉重,每邁出一步都十分吃力,氣短心虛得腿肚子直打顫。走到打谷場院邊時,田老根已是一身汗水,身體感覺虛無,像是膨脹得要騰空而起似的。田老根狠勁兒閉了閉眼睛,神清氣爽了一些,睜大眼睛目光極力地投射到了打谷場院中昨日下了圈套的地方。圈套處平平靜靜,沒有昨夜夢里沙半雞兒拼命掙扎的情景。
田老根心下一驚,一絲冰冷流遍全身。田老根踉蹌著磕磕絆絆地連忙跑了過去。老天!田老根跑到設(shè)下圈套的地方一聲驚叫,昨日傍晚擺下的圈套完整如初,連碰都沒有碰過,可是,撒在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卻不見了,一粒也沒有了。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哪去了呢?這些日子只有他田老根來打谷場院,即便是有人來,發(fā)現(xiàn)了圈套,明白了圈套是捕捉什么的,也不可能把那一把糧食一個粒不剩地撿走??!難道是被啥吃掉了?貓狗不吃的,老鼠也早進村了,即使是老鼠也不可能一點不碰圈套就把圈套里的小麥高粱吃得干干凈凈啊。田老根仔細查看圈套,根本不可能是老鼠吃的,地上干凈得沒有一點碎渣。那是什么能夠不碰圈套把小麥高粱吃掉了呢?除了沙半雞兒還有什么能把小麥高粱吃掉呢?一定是沙半雞兒了。田老根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如果是沙半雞兒把圈套里的糧食吃掉了,那它們是怎么既沒碰圈套也沒被套住就吃掉了糧食呢?這絕對是不可思議的。一絲不祥緩慢地爬上了田老根的心頭,多日來持續(xù)高漲的熱情像是緩緩進入冰窖之中,熱量在一點一點地消退著。不遠處的一堆玉米稈發(fā)出嘩嘩的響聲,響聲里伴隨著沙半雞兒唧唧的鳴叫。鳴叫是歡快的,是飽暖的鳴叫,不是饑寒交迫的鳴叫。田老根突然飛起一腳把圈套踢得四處飛散,轉(zhuǎn)身跑離了打谷場院。
田老根一口氣跑回家,他全然不顧王菜花和田小根了,在母子倆的四目睽睽之下扯了一縷馬尾,坐在炕上不管不顧地搓起馬尾套來。王菜花和田小根看著田老根搓馬尾套,眼睛里的疑惑閃閃發(fā)亮,王菜花靠過來歡喜地問田老根:“要套啥?是鵪鶉嗎?”田老根不說話,悶頭吭哧吭哧地搓。王菜花從田老根呼呼喘息的氣息中嗅到了氣憤的味道,王菜花慌忙退后了。
田老根悶著頭一口氣搓了二十多個馬尾套,搓好后沒團泥球來粘捏,而是找了根粗壯青濕著的高粱稈,彎折成一個三角形,然后把搓好的馬尾套一根根地拴上去,拴得細密而錯落有致,一個個鵝蛋般大小的圈套縱橫交錯聳立在三角形的高粱稈上。田老根每往高粱稈上拴一個馬尾套,心里就恨恨地叫嚷一聲:“看你這回還往哪跑!看你這回還往哪跑!”馬尾套拴好后,田老根找了件寬大的衣服套在身上,把拴著馬尾套的高粱稈裹藏在衣服里,又抓了把小麥高粱悄悄地出了村子。
田老根走進打谷場院,把高粱稈做成的三角圈套放好,在三角圈套內(nèi)中撒下了小麥高粱。沙半雞兒想吃到三角圈套內(nèi)的糧食就必須進到里面去,可高粱稈上的馬尾套是它們無法逾越的一道障礙,無論蹦跳還是行走,高低錯落的馬尾套套不住腦袋也會套住腿腳,這叫雙套,無論套住哪,都是跑不掉的??粗匦略O(shè)下的圈套,田老根的心情又慢慢好起來,有些為自己重新擺下的稱之為雙套的圈套叫好,他覺得這七只沙半雞兒離他是真的很近了。田老根探望了一眼沙半雞兒所在之處,不遠的一堆玉米稈里發(fā)出沙沙的響動,以及低弱的唧唧聲,這響動讓他倍感親切與激動,沙沙響聲在他聽來,仿佛是在催促他快些離去,唧唧聲仿佛在告訴他,它們急著要來吃他撒下的小麥高粱,要迫不及待地來鉆他設(shè)下的圈套了。
于是,田老根迅速地起身離了打谷場院。身后的沙沙聲和唧唧聲像是讓人急速撤退的鳴鑼,而他田老根,就是一名戰(zhàn)士,打谷場院是他的戰(zhàn)場,他現(xiàn)在需要的是撤離戰(zhàn)場。
抓肝撓心地挨到晚飯時節(jié),村子上空的炊煙已是若隱若現(xiàn)地漂浮著,人們已經(jīng)開始吃飯,這個時候是不會有人出來的。王菜花也做好了飯,她把做好的晚飯端進屋里,屋里除了全神貫注看著電視的田小根外,剛才還在屋的田老根已不見了蹤影。王菜花問田小根:“你爹呢?”田小根張張嘴,他不知道田老根去了哪里,但他知道,田老根一定是去看他想套住的東西套住了沒有。
田老根已經(jīng)趕往打谷場院。田老根有意躲開王菜花和田小根的視線。他已經(jīng)為不管不顧在王菜花和田小根面前搓馬尾套而后悔了,那是他一時氣憤的過失,他還是不想在沒有捕獲沙半雞兒前讓任何人知道他的秘密?,F(xiàn)在,是他自己把秘密向王菜花和田小根揭開了一個角,他已經(jīng)看到王菜花和田小根對他秘密暴露一角的喜悅,但他們還不知道他要套的竟是已多年不見的沙半雞兒,他們還認為他套的是鵪鶉呢!如果他們知道他在套沙半雞兒,他們還能這樣無動于衷嗎!
一定套住了。田老根在奔向打谷場院的路上這樣對自己說道。他已經(jīng)莊嚴地向王菜花和田小根宣布了明天去參加會面,他是準備讓兒子拎著兩只沙半雞兒去參加會面的。想想,拎著已多年不見的沙半雞兒去會面,該是多有臉面的事情?。∩嘲腚u兒一共七只,讓兒子拎兩只參加會面,就還剩下了五只,田老根在心里盤算好了,送給村主任兩只,來年再有退耕還林的好事,也說不定會給他幾畝的。王老歪去年冬天套住了一只野兔,送給了村主任,今年退耕還林畝數(shù)落下來王老歪就弄了十畝,得了退耕還林補償款不說,村里還給了幾畝地。女兒要回來串門的,讓女兒拿兩只沙半雞兒回去,這稀罕物女兒拿回婆家去,婆家人還能不高看一眼。最后一只呢,叫王菜花好好燉一燉,二十多年沒吃了,沙半雞兒的味道都記不得了……
站在打谷場院上,田老根的腳下軟綿綿的,像踏在棉花堆上,又像是飄在云彩上。田老根的腦子里渾渾的,又近乎空白。腳邊就是他上午設(shè)下的用高粱稈做的三角圈套,圈套像釘在地上似的擺放在他上午擺放的位置上,高粱稈上拴著的馬尾套雖然有些凌亂,但都是完好的,完整的,看上去還閃耀著一種完美。可這完美卻是有著天大的缺憾,圈套里撒下的小麥高粱不見了,又是干干凈凈的一粒也沒有了,像是沉入了大地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瞬間田老根幾乎支撐不住,他聽到自己的胸腔里發(fā)出了一聲悲哀的鳴叫,隨著這一聲鳴叫,他感覺天坍塌下來,一下子蹲坐在了地上。沙半雞兒吃凈了圈套里的小麥高粱,還戲劇性的在圈套里留下了幾堆干硬的屎,似乎在證明著是它們把圈套里的糧食吃了。二十年前,田老根用雙套來捕捉沙半雞兒的機會都少,用泥球的那種圈套就足可以了??啥旰蟮慕裉欤昧穗p套的結(jié)果卻是捉雞不成反蝕了米。田老根無法想象出沙半雞兒是怎么不被套住卻把圈套內(nèi)的糧食吃掉的,難道二十年后的沙半雞兒都成了神鳥不成?
田老根發(fā)瘋地從打谷場院跑回家。王菜花在屋里感覺窗外人影一閃,正納悶誰來了呢,又是人影一閃,她看到了田老根像兔子似的飛快地躥出了自家的院子,轉(zhuǎn)瞬間便沒了蹤影。王菜花驚得目瞪口呆。
田老根跑回家在倉房里抓了一把小麥高粱又飛快地跑回了打谷場院。氣喘吁吁的田老根把小麥高粱撒在三角圈套中,重新梳理了一下馬尾套。想了想,又把先前踢散了的泥球圈套收攏回來,在三角圈套一旁重新擺好泥球圈套,也撒下了小麥高粱。覺得可以了,田老根起身,走到最近的玉米稈堆,沙半雞兒沒在這堆玉米稈里,田老根鉆了進去,蜷縮在玉米稈堆里,透過隱蔽的縫隙注視著重新設(shè)好的圈套。
夕陽紅得像是熟透了的柿子,隨時都有可能沉入大地。田老根蹲得兩腳酸痛兩腿發(fā)麻了,沙半雞兒還沒有出現(xiàn)在圈套前。再過一會兒,天就該黑下來了,田老根的心也如天空一樣漸漸地暗下來。就在田老根準備放棄這次偷窺時,突然聽到了一聲唧唧的叫聲,眨眼之間幾只沙半雞兒竟出現(xiàn)在了圈套前。田老根全身一振,屏住呼吸,不敢發(fā)出一點響動。田老根數(shù)了一下圈套前的沙半雞兒,七只。還是這七只沙半雞兒,打谷場院真的成了它們的家。
一只沙半雞兒出溜到泥球圈套前,晃動著麻褐色的小腦袋往圈套里張望了幾眼,圈套里有讓它們歡喜的食物。田老根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轉(zhuǎn)睛緊緊地盯住圈套前的沙半雞兒。張望的沙半雞兒唧唧地鳴叫了兩聲后,一伸頭,尖尖的小嘴一下叼住了兩個泥球之間的馬尾套,身子往后一縮,馬尾套就被牽離了兩個泥球間的空隙,拐到了一邊,其余的沙半雞兒隨即順著沒有了馬尾套的空隙魚貫而入,唧唧的歡快地啄食起圈套里的小麥高粱來。不一會兒,一只沙半雞兒鉆出來,叼住了馬尾套,換下了在圈套外叼著馬尾套的那只沙半雞兒……
田老根看得雙目呆直,嗓子眼處的心直翻個兒,天,如果不是親眼目睹,誰會相信這近乎于神話般神奇的一幕?。?/p>
片刻,沙半雞兒就啄凈了泥球圈套內(nèi)的糧食,從空隙又魚貫而出。它們來到三角圈套前,兩只沙半雞兒上前,用尖嘴叼住了上下交錯的兩根馬尾套,往后一扯,立刻又空現(xiàn)出了一個沒有圈套的通道,沙半雞兒一個連著一個又是魚貫而入,唧唧的歡快地叫聲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兩只沙半雞兒走出來,換下了牽著馬尾套的兩只沙半雞兒……
躲在玉米稈堆里的田老根覺得一陣陣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又從頭頂迂回到心臟,隨著血液而遍布全身。真是猶如晴天白日里見到了大人唬小孩的鬼怪一樣。這曾經(jīng)笨拙得隨時都能喪送性命的沙半雞兒怎么變得如此聰明了呢?二十年的時光讓它們進化得有著人類一般的思維,來破解人類給它們設(shè)下的圈套。這怎么可能呢?可這又怎么不可能呢,他田老根不是已經(jīng)親眼目睹了沙半雞兒的聰明了嗎!
王菜花被進門來的田老根嚇了一跳,田老根一臉懊喪,雙目赤紅,臉色鐵青。王菜花當然不知道也不能理解田老根此刻的心情。王菜花想問一問田老根這是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話到嘴邊打住了,她知道田老根是不會跟她說的。王菜花就小心地問田老根道:“明個兒該去與親家會面了吧!”
田老根就記起他的莊嚴宣布來,也想起他宣布時激動不已的心情,那時的心情與現(xiàn)在的心情成了諷刺鮮明的對比。一股悲喜交加的熱淚竟然忍不住地奪眶而出,黯然滴落下來,田老根嗚咽地說了一句:“再等等?!?/p>
王菜花被田老根突然涌落下來的淚水嚇住了,心慌地說道:“你究竟弄啥呢?吃不好睡不好的,人跟丟了魂似的,你說出來,看我們能不能幫你??!”田小根也被田老根的淚水震動了,他慌忙地跑過來,急切地說道:“爹,你說你究竟套啥呢?我來幫你套。”
田老根搖搖頭,感激地望了王菜花和田小根一眼,一頭栽倒在炕上??皇菧責岬模灿舶畎畹?,田老根在溫熱與堅硬中一聲嘆息,圈套已經(jīng)失去了作用,要想得到這七只沙半雞兒,只有用藥了。一想到被藥住了的沙半雞兒,田老根的心忍不住地跳痛了一下。
第二天天剛剛彈出一絲青色,田老根就悄悄起來了。來到倉房,找到給果樹殺蟲用的敵敵畏,倒了一些在一個空罐頭瓶內(nèi),捧了兩把小麥高粱倒入,攪拌均勻后,在村子還沉默在黎明的寂靜中拎去了打谷場院。
在打谷場院撒下拌著藥的誘餌后,田老根便回轉(zhuǎn)了。回來的路上田老根想起了早些年藥雪鳥子的情景,那時沙半雞兒笨得根本用不著下藥的。倒是雪鳥子鋪天蓋地,下套也套不住幾個,只有用藥藥。田老根常在雪后,在打谷場院里掃出一塊黑地來,把拌好藥的谷子撒上,不一會雪鳥子就會成群成群地撲下來,攆都攆不走。吃了拌藥谷子的雪鳥子很快便被藥得翻滾著飛不起來,田老根這時就用大掃帚連拍帶掃,捕捉雪鳥子。每回下來,都能裝一土籃子的,拿回家脫了毛去了內(nèi)臟,燒著吃,煎著吃,剁碎了包餃子吃,夠一家人飽飽吃幾頓的??涩F(xiàn)在連雪鳥子都少見了,前兩天從頭頂上飛過去一群,很小的一群,高高地向遠方飛去,也不知哪里是它們停歇的驛站。
田小根起炕后就一直覷視著田老根。田老根起早去打谷場院撒拌藥的小麥高粱時,田小根還在夢中。田老根昨晚的淚水震動了他,田老根昨晚“再等等”去參加會面的話也驚嚇了他,他擔心田老根究竟還能不能去會面了。田小根覺得自己應該幫助父親田老根,幫助田老根盡快解除迷惑的繩索,他不能讓田老根再無限推遲會面的日子了。一上午,田小根沒離開家半步,確切地說是沒讓田老根的身影從他眼前消失過。田小根急切地想知道是什么東西捆住了田老根的心,只有知道是什么東西,他才能夠幫助田老根解除捆綁的繩索。
中午時分,田老根要去打谷場院。田老根偷望了一眼王菜花和田小根,他們根本就不在意他。田老根悄悄地走出房門。田老根一出門,田小根緊跟著躥了出來,躥出門的田小根被躲在門后的田老根喊住了,田老根獵人般目光威嚴地逼視著田小根。田小根無奈地退了回去,他的計謀被識破了。等田小根再次躥出門時,田老根已經(jīng)像是蒸發(fā)了似的沒了蹤影。
深秋的太陽缺少了火辣的熱情,顯得慵懶與黯淡。田老根站在打谷場院里卻沒有感受到深秋的這份涼意,他感受到了夏日里烈日炎炎下的炙熱,而且毒辣的太陽下還沒有一絲風吹拂,憋悶得他快要窒息了。清晨撒下的拌藥的小麥高粱閃閃發(fā)光地躺在打谷場院的土地上,像是在招呼他,對他眨著亮晶晶的眼睛,讓他一陣陣眩暈。沙半雞兒一定看到了閃閃發(fā)光的小麥高粱,幾泡還稀軟的沙半雞兒的屎就在毒餌的旁邊,它們光臨了這里,又秋毫未動地離開了。
田老根真的不敢想象了,難道沙半雞兒還能夠分辨出有毒無毒?即使是聰明的人類,也往往落入一個又一個圈套之中的呢,何況幾只沙半雞兒呢。難道沙半雞兒為了不使自己滅亡而變得像人一樣聰明,甚至比人還聰明,來保全它們在人類主宰的世界里漸漸稀少的數(shù)目。田老根不相信沙半雞兒會變得比人聰明,再怎么說,鳥就是鳥,作為絕頂聰明的人類,還弄不住幾只鳥嗎!
田老根心底里發(fā)出了一連串的冷笑,他把有毒的小麥高粱收攏了一些撒到兩個沒有拆除的圈套之中。田老根要給沙半雞兒制造錯覺,他要給沙半雞兒造成的錯覺就是:如果撒在地上的糧食有毒,那么撒在圈套里的糧食就不可能有毒,它們怎么會想到圈套里的誘餌本身還是一個陷阱呢!田老根為自己突然的這個想法沾沾自喜。離開打谷場院時,田老根的身體又鼓起了希望。
田老根自認為如此絕頂聰明的做法又一次慘遭失敗。晚飯后,田老根來到打谷場院,無語地面對了他的失敗。七只沙半雞兒仿佛對田老根的意圖了如指掌,圈套內(nèi)的糧食一粒也沒吃,圈套外卻滿是新鮮的糞便,似乎在告訴他田老根,我們來過了,你的陰謀被我們戳穿了,你奈何不了我們的。田老根被戲弄的感覺登峰造極,他感覺到胸腔里有一團火像被吹風機鼓吹著熊熊地燃燒起來,他恨不得自己抓起一把圈套內(nèi)的小麥高粱吞下去,來遏制不斷燃燒的火氣。
站在打谷場院里的田老根無言地憤怒著,同時也感到黔驢技窮的沮喪。田老根想不到的是,一直被他視做獵物的七只沙半雞兒竟成了與他較量的對手,而他竟是這場較量的失敗者,他失敗的并不僅僅是損失了一把把糧食,重要的是他人類的自尊遭到了深切的嘲弄。
田老根游魂般地離開了打谷場院。
田老根回到自家院子,王菜花正在喂雞,田老根失魂落魄的樣子驚掉了端在王菜花手里的簸箕,簸箕里金黃的玉米粒落地后瞬間四處飛散。就在金黃的玉米粒飛散的瞬間,田老根的眼前猛然一亮,目光緊緊地抓住金黃的玉米粒,臉上一絲詭詭的笑漸漸地凝聚上來,逐漸云集了整張臉,詭笑之中蓄滿了自信,目光之中閃爍著光芒,他揮舞著雙手攆開來搶吃玉米粒的雞,彎腰抓起一把,又抓起一把,緊緊地握著兩把玉米,在王菜花驚詫的目光中飛離了家門。
田老根在打谷場院里撒下玉米粒時,心里是懷著一股惡氣的,他把金燦燦的玉米粒撒在了有毒的小麥高粱之中。玉米粒沙半雞兒吃不進去的,而吃不進去的玉米粒對沙半雞兒該是多么大的誘惑?。≡谶@種極度的誘惑下,沙半雞兒難道就不會飲鴆止渴來吃小麥高粱嗎?如果我是沙半雞兒,我想我是經(jīng)不住如此誘惑的。田老根滿懷希望地對自己說道。
沙半雞兒真的沒有經(jīng)得住誘惑,沙半雞兒卻把田老根的希望打得七零八落。沙半雞兒竟然吃掉了玉米粒,混在小麥高粱中無毒的玉米粒被沙半雞兒挑吃得一干二凈。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可能,神話變成了意想不到的現(xiàn)實。
邪氣!田老根站在打谷場院只想到了這兩個字。望著剩下有毒的小麥高粱,田老根的希望之火慢慢地弱下去。就在希望的火焰即將滅掉之時,一股奇焰突然躥了出來,并迅速地茁壯燃亮。田老根疑惑不解的思路在一瞬間也被燃起的火焰燒通了,這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從古到今不可能的事情可能的還少嗎!本來很容易套住的沙半雞兒套不住了,玉米粒沙半雞兒怎么就不能吃進去呢!
田老根把玉米粒的臍子摳下來,在凹處用刀尖挖空了,倒進一種被稱做“扁毛霜”的粉末狀毒藥,再把臍子按上,看上去還是一個完整的玉米粒。這是早些年人們藥野雞常用的一種方法,十分靈驗。田老根像制作工藝品似的一粒一粒地精心制作著,他專注的神情,把看著他制作有毒玉米粒的王菜花看得膽戰(zhàn)心驚。
王菜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田老根:“是野雞嗎?”
田老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陰冷。
王菜花就打了個哆嗦,惶恐地說道:“誰惹咱們也不能藥人家的雞??!”
田小根在一旁瞇著眼睛看著田老根制作毒玉米粒,田老根做好了玉米粒起身要走時,田小根站起身來往外走。田老根厲聲沖田小根喊道:“你干啥去?”田小根一笑說:“我玩兒去呀!”開門走了。
田老根心情悲壯而又有些激昂地在打谷場院撒下了新制作的毒餌。他把兩個圈套都擺弄好,圈套里除了有毒的小麥高粱,又有了從外表一點也看不出來的同樣有毒的玉米粒。撒玉米粒時,田老根突然想起聽過的評書里講的迷魂陣,現(xiàn)在是三管齊下,恐怕神仙也得迷魂的,何況幾只沙半雞兒呢。
田老根進屋不一會兒,田小根回來了。進屋的田小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田老根,笑了。田老根心里就咣的一下,跳起來問田小根:“你去哪了?”田小根笑著說:“去你去的地方了!”田老根登時急了:“咋?你去打谷場院了?”田小根眼里立刻光芒閃爍地說道:“哪?打谷場院。”
田老根一下子呆愣了。田小根耍了個小小的手段就讓他自己供出了藏有秘密的打谷場院。田小根在他的眼里立刻成了一只狡猾的沙半雞兒。
田老根知道是必須把沙半雞兒拿回來的時候了。
田老根感覺天真的塌下來了,在田老根的記憶中除了毛主席他老人家逝世的消息傳來時,有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這是第二次。沙半雞兒沒有吃玉米粒。田老根緩緩地蹲下身來,手顫抖地捏起一粒玉米,細細地端詳著,根本看不出玉米粒里面藏有毒藥?。∫皇撬锢细约褐谱鞯?,他都不會相信玉米粒是埋藏了毒藥的。難道,沙半雞兒還真通了神靈不成?
田小根不知什么時候來到田老根的身旁,田小根的目光驚嘆地望著面前的圈套,激動地說道:“爹,套的是鵪鶉吧!”
田老根搖搖頭,痛苦地說道:“不,不是鵪鶉,是沙半雞兒?!?/p>
田小根沒見過沙半雞兒,但他在課本里學過,知道是一種比鵪鶉要大一些的鳥。田小根望望田老根痛苦的面容,又看看田老根腳下的圈套,感受著田老根一次次失敗的痛苦。田小根扶住田老根一只胳膊說:“爹,咱家不是有桿山炮嗎,套不住藥不住咱用山炮轟它?!?/p>
田老根眼前就轟的一聲巨響,硝煙彌漫,沙半雞兒血肉橫飛,支零破碎……田老根打了個激靈,一甩胳膊沖田小根吼叫一聲:“你敢?”
田小根一愣,委屈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起了轉(zhuǎn)轉(zhuǎn),田小根哽咽著說道:“套也套不住,藥也藥不住,又不用山炮打,都這么多天了,還去不去會面?。繋字簧嘲腚u兒比我的親事都重要嗎?”
田老根心里就跑馬般的亂了起來,他伸手扶住田小根的肩膀,悲愴地說道:“我再弄一次,最后一次,弄不住你來打……”兩行渾濁的淚水從田老根的眼眶流了下來。
田老根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給沙半雞兒制作了最后的陷阱。王菜花和田小根默默無語心情沉重地幫著田老根制作著有毒玉米粒。田老根找了幾只玉米棒,把棒上的玉米粒挑下來一些,然后把制好的有毒玉米粒用力按在缺失玉米粒的地方,放在冷水里浸了一會,玉米粒就長在玉米棒上了。玉米棒晾干后,已經(jīng)看不出哪個玉米粒是后按上去有毒的了。
傍晚時,田老根把玉米棒裝好,毫無顧忌地向打谷場院走去。打谷場院有了七只沙半雞兒,從現(xiàn)在起就不再是秘密了,也許明天就會有許多村里人撲向打谷場院,打谷場院也不可能再是七只沙半雞兒平靜的安樂窩了。即使他田老根不捕獲它們,它們也將難逃村里人的捕殺。除非它們能夠現(xiàn)在離開這里,去尋找一個新的安靜的家園。
田老根的腳步沉重起來,蹣跚著一步一步地走進打谷場院。田老根在打谷場院里站了很久很久后,把玉米棒掏出來,一甩手扔在了玉米稈堆上。
傍晚的村莊突然響起人們的驚呼聲,人們看見村外的打谷場院火光沖天,火光之中七只鳳凰展翅飛向長空。
注:沙半雞兒,即沙雞。也叫毛腿雞。形狀略似家鴿,嘴小,腿短,只有三趾。背部暗褐色,有黑色條紋,頭部灰赤色微黃,胸部灰黑色。肉可以吃。沙半雞兒為東北某地俗稱,也為“殺半斤兒”,意喻殺死后去毛凈重半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