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福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大西北一個邊遠的村莊里,一位叫農(nóng)月根年過八十二歲的老奶奶與世長辭。村里的人懷著沉重的心情,含淚為她送行。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農(nóng)月根老人只有十六、七歲,正是姑娘家鮮花盛開般得年華,她美麗、端莊、樸實,溫柔、沉靜、落落大方。她長著一雙大眼秀眉,一口潔白的牙齒,豐滿的圓臉總是充滿了笑容,一頭蓬松烏黑的頭發(fā)閃閃發(fā)亮,多數(shù)時間是盤在后腦勺上。雖個頭不超出一米五六,但不管是用土布做的大襟衫,還是用洋布做的衣服、褲子,穿出去都是合體干練,讓人看著順眼。受封建社會的影響,她把腳給裹小了,解放了又放大了。那雙半貨腳的鞋頭子總有她繡的花,很引人注目。裹腳的那些年里,她那兩只褲腿時時用布帶扎著。她走起路來腳下生風,讓人能看出她心中的快樂和對生活的急切。她是個巧手的女子,巧到上炕的針線活縫衣繡花難不住,下地的茶飯花樣,誰吃了誰稱贊,村里那些檔次高些的人家娶媳婦,老人過壽總是請她去縫衣做針線,過年時候也是請她去做飯菜,村里人常把她叫大匠人。有一天,這個漂亮、聰明、精明強干的黃花閨女嫁到了這偏遠的小村莊。
她找的老公歐志平也不遜色。他和誰都能和得來,啥時見了人都是滿臉堆著笑,即使遇到煩心事,火從肚子里冒,也是到嗓子眼邊咽下去,舒展著眉,嘴一咧不把它當一回事;他待人總是那么寬厚,村里人沒一個人說他壞話,都把他叫和事佬。雖然中等個,氣質卻是很好,黑油油的頭發(fā)像在發(fā)光,圓臉龐,一對大環(huán)眼睛,一口小羊牙,潔白整齊;他的臉色什么時候都是紅潤的,走起路來胸脯挺得直直的,在小村莊稱得上是個美男子。
農(nóng)月根婚后生了三個姑娘,因家境貧寒,大女兒湘楠自小就給人當了童養(yǎng)媳,二女兒葉楠很小就抱給了別人撫養(yǎng),小女兒惠楠年紀雖小,但性格外向,臉色白里透紅,顴骨兩塊顯得紅潤,暗帶著風情月意,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蒜頭鼻子長到這瓜子臉上雖差了點,可被烏黑的又濃又長的頭發(fā)一裝扮便也是一點顯不出不好;兩個長辮子很喜人,看上去也是一個精靈、暢快、很有心機的女孩子。一小點年紀,家中把她當成唯一依靠的對象,啥都依著她,即使做錯了事,也是沒一個人去指責她,成了兩位老人的精神寄托和希望。他們不明白,咋就沒生出一個兒子。
日復一日這個家正常往前走著,幾十年竟是一晃就過去。但老倆口心里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空虛。平日里和兄弟親朋甚至是陌生人聊天,每說到兒子的問題,便是自覺低了人一等。為了他們的晚年,周圍有些好心人也給他們出過不少的點子,自己也不知有多少個不眠之夜,思來想去,總是拿不定主意。
正在為此發(fā)愁找不到頭緒的時候,有人上門提親讓他們將本村的一個叫伊飛峰的小伙子招為門婿。對此,雖是覺得好但老倆口卻是舉棋不定。其時惠楠十五歲,那要招的女婿,卻是比她大九歲,還帶著前房留下的一個幾個月大的男孩子。兩位老人是覺得還有考慮的余地,可姑娘卻是婉言謝絕,并整天悶悶不樂。有時獨身倒在炕上,用被子抱住頭沉思煩悶,時或以沉默寡言與老人斗斗氣。也是啊,一個黃花閨女還沒出嫁就帶個孩子,小伙歲數(shù)又大,長得老氣,真也是無法面對朋友和同齡人。怎么辦?。?/p>
最終,小伙子伊飛峰被介紹人帶到姑娘家,農(nóng)月根兩口子老人是真心細心地打量著這個陌生人。帶來的人雖然穿著補綴過的一套粗布衣服,然而收拾的干凈整齊,長相很標致,從他穿的那件緊身單衫就能看出他肌肉的發(fā)達,肩膀和兩臂棱棱突起,增加了強悍氣魄,那張長條臉上,濃眉下面閃動著一雙又大又重精明過人的眼睛。特別在說話時,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很引人注目,整體看上去是一個健壯英俊的莊稼人。他是一個窮人家的后生,七歲父親被抓了兵,母親改嫁,他給地主放牛。打草,沒進過學堂,但他聰明伶俐,勤奮好學,農(nóng)田地的活沒一樣不會。兩口子從心底里喜歡上了小伙子,再也顧不上與女兒磨三纏四,就做主成了這門親事。
從此農(nóng)月根兩口子踏實了,誠心實意地待女婿爺倆,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孫。這般,算是老少有了歸宿??晒媚锏脑竿麉s是就此而破滅,這為這個家庭留下了陰影。
解放了,人變了,地變了,家里面的桌櫈全換了。咱窮人徹底翻身了,成了土地的主人,全家人都高興。一門心思在田地里耕耘,莊稼也是連年豐收。更令人高興的是抗美援朝打響了,也是政府第一次在這邊遠村莊征兵,女婿報名參軍,被批準了,縣鄉(xiāng)工作組的干部帶著全村組織好的能扭會跳的青年人,敲鑼打鼓來家送喜報,院子里站滿了人,連門前地里也是人擠著人。農(nóng)月根兩口子合不攏嘴,眼睛笑得都成了一條縫,心想活了半輩子人也沒見這么熱鬧過,又是今天是在自家的門口。
全家人在喜憂中送走了女婿,光榮和自豪感倍增,可憂愁也沒因高興而放棄對他們的折磨。那幾天,兩口子比往日起得更早了,起床一會到地里瞅瞅,一會看看圈里的牲口,一會又發(fā)呆似站北墻拐上一直向遠處張望,一會又高興得說長道短談古論今,一會又覺得屋子里空蕩蕩的少了些什么。可四年中連連不斷的立功喜報給當?shù)卣描尨蚬乃蜕祥T,一家人常懸著的心也就踏實多了。地方黨組織也把培養(yǎng)軍人家屬的事列入了議事日程,姑娘惠楠今天參加縣里的培訓班,明天又去到區(qū)鄉(xiāng)開會,又被組織吸收為中共黨員。四年之后,女婿伊飛峰光榮還鄉(xiāng),不久就去擔任了公社信用社主任。一連串的高興事,使?jié)M面紅光已開始變老的農(nóng)月根兩口子時常臉上露出笑容,逢人就談抗美援朝的戰(zhàn)事,見人就說姑娘女婿的精明能干,看上去那股高興勁兒和小孩子差不多。
一九五八年冬天的一個夜晚,北風凄凄,黃葉墜落,只有五十三歲的農(nóng)月根的丈夫歐志平因病突然去世了。如泣如訴的鳴咽聲仿佛要撕裂了人的胸膛。幾天過度的悲傷農(nóng)月根面容憔悴不堪,她滿面愁容,雙目失神。她的淚水流干了,心也像碎了??少t婿為報答岳父寵愛之恩,走遍十里八鄉(xiāng)買到了沙棗木為岳父做好了一口壽材。過去這里的老百姓只是聽人炫耀那些有錢人家講排場孝順父母的人才能為老人做這樣的壽材,但從來沒見過。這是一件不僅震驚當?shù)乩习傩盏氖聝?,也為農(nóng)月根老人減輕了一份悲傷,增加了一份安慰。但是,最終沉重的沙棗木壽材卻是不僅沒有完全抬走農(nóng)月根老人的痛苦悲傷,倒使農(nóng)月根嬸增加了幾份對生活的憂愁。
歐志平的簡單葬禮結束后,農(nóng)月根是長沉緬進了對往事的回憶和往后生活的憂慮當中。這個她和丈夫費盡心血經(jīng)營了幾十年的家,雖說一個走了,但這個家必竟還上有老下有小總共六口。這樣,不久,已是年過半輩的農(nóng)月根開始打起精神,努力用新鮮事和眼前孩子的興奮、頑皮、一點一滴忘卻自己心中的痛苦,從煩惱中解脫出來,對生活報以無限希望,開始抬著大框和青年人一樣奔跑在大集體的田野上了。
“大躍進”前后在“共產(chǎn)主義”深入人心的時候,農(nóng)月根嬸就沒一個固定的家,今天搬這個隊,過幾天又搬另一個隊。青壯年勞動力全部上煉鋼鐵的工地,或到青年突擊隊,干最累最有突擊性的農(nóng)活,家里只剩下老弱病殘和小學生娃娃。農(nóng)月根大嬸白天上班為隊里的生產(chǎn)干完太陽干月亮,晚上加班加點為一家人的穿戴熬通宵,還沒完全進入冬天,大人小孩的棉衣棉褲,鞋襪已全部準備就緒。發(fā)給的布票不夠用,就夠用也沒錢去買,她就用以新?lián)Q舊,以大換小的辦法,新一年,舊一年,縫縫補補又一年,把大人的改給大娃娃穿,大娃娃的改給小娃娃穿,補丁一個落一個。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一個困難時期。尤其是燒柴及糧食副食都不富裕,常在家做飯的人便是更難以安排了,已由大嬸變成了大奶的農(nóng)月根奶白天拼命干著不起眼的家務活,晚上躺倒在炕上卻總是惦記著明天,待到把明天全家人吃喝拉撒想清楚了,她也睡著了。她憑著她的一雙靈巧勤快的手把這些處理的妥妥貼貼。過去的冬天,因為條件差,大人小孩只穿著一件棉衣,棉褲,沒有襯褲襯衣一說,房子除僅有的熱炕,沒有煤生爐子,房子猶如冰窖,冷得從被子里伸不出手。而農(nóng)月根奶,每天早晨在別人起床前,她便將已準備好的從灘上打來的母珠頭花兒柴放在火盆中起床前點著,分別把大人小孩的衣服給烤熱,把一片火熱的心送到了全家每個人的心坎上。這樣兒的日子,雜糧多細糧少,甚至全家糧食短缺,早上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小孩上學拿什么,連雞食、豬料農(nóng)月根奶都有詳盡安排停當。因了這樣,即使六0年非常時期甚至是家中人口增加到九口時,全家人也是沒斷過頓。
一九六0年春天,女婿伊飛峰去地委黨校在一個縣里辦的分校集訓。每月口糧二十斤過點,可女婿的飯量重,又沒有副食,干的活還累,農(nóng)月根奶怕把女婿餓倒了,心痛得老放不下,便是想盡一切辦法給從家里人身上扣出點來,用大食堂打給照顧孩子的口糧,每天省一點,省下的面炒成炒面帶去,讓他接濟。大半年過后,女婿從黨?;貋?,還是見餓的饑腸轆轆形銷骨立。農(nóng)月根奶看見女婿皮包骨頭的樣子心酸了。
六0年生活非常時期,學生的口糧都隨著學生由學校供應。孫子在公社學校上學,離家十幾里,而每天口糧卻是低到二兩五,每到星期六放假回到家總是嚎啕大哭。農(nóng)月根奶心軟了,孩子大哭她小哭。她就想,我們怎么吃苦,那怕是讓餓死了,也決不能讓孩子們受罪。這樣,從此她把大食堂發(fā)給大人的用谷糠和母株頭籽做的代食品每天省一個,星期天上學的時候,備作這一星期孩子口糧的補充。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大人、孩子吃進去的代食品過多,吃下去排泄不了,一個個趴在地上撅著屁股大聲嚎叫,她就拿著棍子一個個從后邊掏,有時因凝成的硬塊太堅硬,掏出來的時候肛門上鮮血都流了出來。
上個世紀,農(nóng)村人畜飲水不分,家家放著一個能盛兩鐵桶水的大木桶。農(nóng)月根奶所在的村子,距有水的澇池有近二百米,用水,僅人飲水一天就得抬三次。家里無論是誰去抬水,都少不了月根奶,她總想著就是她累出個什么毛病,也不能讓孩子們和她一樣。最早出嫁的大女兒湘楠看望她的時候,見她這么忙,怕把她累倒,總勸她不要這樣拼死拼活地干。農(nóng)月根奶總是說:你妹妹惠楠常在外忙公家的事,孩子們都小,我不干誰干。沒事,我還能行。湘楠也看到這個現(xiàn)實,就無話再說。
過去,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不少人有病不能醫(yī),也沒錢醫(yī)。這般的,家里大人小孩只要是誰有了病,月根奶就心急如焚,總是跑遠跑近,用自己幾十年積累的單方偏方給治,連小孩子癲瘋都用偏方治愈了。
農(nóng)月根奶愛生活,愛她的家,愛家里所有的人,疼女婿,疼孫子,疼孫女,但最疼的還是她的排行末尾的姑娘惠楠?;蓍采鶄€孩子,每到生產(chǎn)的前一月月根奶就開始做準備,雞呀、蛋哪、米啊,只要是能找到的她都給準備齊,六個孩子沒有一個是去醫(yī)院接生,都由她親自接生,親自伺候保大人孩子安全出月,出月后三個月之內家里什么活都不讓干,全由她一人包攬。家里副食緊張,她便老操心雞下不了蛋,下蛋后就悄悄存起來,自己舍不得吃,也舍不得讓孩子們拿去供銷社換燈油和筆墨。她常是公開地或背過其它家人給這個女兒每天打兩個荷包蛋。粗糧多的時候,一籠饃饃中有玉米面的,有細白面的,她寧肯自己和其它人不吃細白面的,也要這兒藏兒,藏起來給這個女兒惠楠留著,甚至關心到姑娘每月來例假,在炕頭睡三天,她端著碗送三天的飯。
農(nóng)月根奶對女兒孩子們充滿了她心中的愛,家中發(fā)生任何變故,她都是每天晚上拖著沉重的腿子上炕,早晨用支撐她身子的半貨小腳精精神神,下地干活。她有子宮下垂和腰腿病的重癥,很嚴重的時候,她只能是在晚上上炕后啊呀啊呀地偷偷哼哼,從沒喊誰給她買過一片藥讓她吃。兩個胯骨上壓出的老繭,出血破了讓孩子們給她用剪刀修一下。有時候,這般的病魔折磨得她連行走也困難。她實在無法忍受時,頂多比往常遲起一會床,天亮了依舊不停地料理家里的一切。否則,上地干活的,下隊開會的,放學回來的肚子里沒進的,書包里沒背的。就這樣忍痛受累,含辛茹苦,心里總盼望著想著有一天孩子們長大她就可以輕松些了。這一家八九口人無論大人、孩子的身上沾滿了老人的汗水、淚水,為了這個家她操碎了心,累壞了身子骨。然而,現(xiàn)實只能是孩子大一個往外走一個,每往外走一個都揪住她的心,很長一段緩不過勁來。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農(nóng)月根奶竟是就到古稀之年,成了農(nóng)月根老奶奶。個頭變小了,從側面看上去已有些駝背,臉如枯萎菜葉子,布滿了皺紋,一個個的老年斑清晰可見,兩只眼睛凹陷下去,頭發(fā)變得花白。行動無可挽回地變遲緩了,走路慢騰騰的,顯得笨拙,行步虛怯怯,四十多歲時滿口的牙就全掉光了,從來沒說要修補修補。這會兒,多年的整日忙累,她瘦如干柴了,顴骨上翹,臉下面的下巴頦往上鉤起。好在有個過得去的胃,一般不和她找麻煩,軟硬多少只要能下去都把它給搞爛了,飯量依舊如故。
幾十年的光陰從農(nóng)月根老人身上流過去,到今天,美麗、壯實的肌體已經(jīng)衰殘,內心支撐她的力量也跟著變軟的軀體一起衰老。已記不清是從何時起,她臉上失去了笑容,皺紋一天比一天深,與孤獨、寂寞、苦難相伴,直到在這個世界上消逝。在她的命運中,那些后來的意料不到的事情后,接二連三的出現(xiàn)。兇險的門一旦打開,令人吃驚的事就會一起沖進來。
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天,農(nóng)月根老奶奶滿懷著憂慮悲傷從冬天燒爐子做飯的房子里搬出來開始與女兒惠楠和孩子們分居,搬進了一套里套外的三間房的外面兩間。這房子進門就是一個早已被淘汰了的解放時從地主家分來的破舊長琴桌,琴桌前面放一張與此配套的方桌,東北角是一個能睡四五個人的土炕,炕南邊靠窗是一個空曠的走道,炕上鋪著一個竹蓆子,上面又鋪著一塊已鋪過多年的毛氈,已經(jīng)蓋過多年的這床被子棉絮都疙疙瘩瘩的,迎著太陽就能從被子上看見一塊塊的亮點。房間沒有任何照明設備,也沒任何洗刷工具,空蕩蕩的,無法感覺到是有人住著。平常這間也沒人進出的屋子,從此便只有農(nóng)月根奶與孤獨、寂寞、苦難相伴,一個人孤零零守著了。夏天還可以湊合,冬天外面刮大風,房子里刮小風,猶如冰窖,漫長的夜晚凍得她縮做一團,頭戴的那黑平絨帽子從沒有取下來過。她度日如年,在這屋里度過了近十個冬天。她傷心地痛哭流涕,徹夜不眠。她沒法理解,她是犯了什么天罪,辛辛苦苦一輩子竟然是落了這么個下場。老天爺就這么不公平!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等待更殘酷的命運到來。
不知什么時候,農(nóng)月根老奶奶頭上給戴了一個不是規(guī)矩的規(guī)矩:不能隨意去女兒惠楠的臥室,因冬天這屋生火爐,來人接待全在這屋,怕丟她們的人。農(nóng)月根老奶奶穿的棉襖是有一年孫媳婦為她做的老衣,后來沒衣服穿就先穿上了。這么地,幾年過去,大襟衣服的前面和兩只袖子全是黝黑了。不來客人進去嫌她又臟又臭,惠楠會看不順眼瞪大白眼指責她。有一天,天氣冷得說話都能在眼前看到口里出來的白氣,家里來了一很久沒上門的親戚,盡管在門口已聽見熟悉的聲音,她沒敢馬上進去,正在遲疑,那位親戚隔門看見了她,就出門親手把她扶進門去。老人心里不踏實,就給客人說了實話:“人家不讓我進來?!笨腿诉€在,惠楠瞪大了眼睛,用白眼翻著她??腿俗吆螅褪艿搅艘活D責罵。她不敢反駁,怕會有更“好”的待遇。
剛離開女兒惠楠臥室另居時,每天的兩頓飯有孫女兒叫她進到惠楠屋里自己端碗,吃完飯就出門;到后來,看她油頭垢面,她只能站在門口,等大人或小孩把飯盛好之后送到門口遞她讓她端走,吃完后把碗送到門口重由大人或小孩接進去,且每頓不論干稀,只給多半碗。這種急轉直下的待遇實在讓月根奶奶傷心,也讓她無法接受。每當夜幕降臨,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后,胃里面空蕩蕩的,就像吃了草一樣難受,餓得用兩只手又挖胸又按肚子,輾轉反側,怎么也無法入睡,耳朵里一片嗡嗡聲,仿佛有一面銅鑼在頭腦里轟鳴,眼睛直直盯住房子的上梁,越想越悲傷,越想越恐懼,再想起今后漫長歲月,身上都像起了層雞皮疙瘩。啥時間是個頭?。]一個人能理會她心中的痛苦。她沒想到她過去的一腔愛心,大半生辛勞灑到這個家中會是這樣的報應。女婿、孫兒、孫女兒怎么對待她,她都能想得通,最想不通的是自己親生女兒,從小就疼愛她,嬌慣她,什么事都依著她,幾十年她把心中的愛全給這個最小的女兒了,在她身上不知流了多少的汗水,淚水,心都快要操碎了,今天她怎么以這般的心如此待她?多少次她想來想去找不出頭緒,只是一個勁流淚,經(jīng)常能在早上看到她眼睛紅腫,整天連句話都不說,有時實在憋悶得慌,見雞罵幾句,見狗恨幾聲。但憑她自己的感覺,今后生活會比現(xiàn)在更艱難。想著想著恐懼、危機情緒就像酒精在血管里一樣,開始由困苦轉化為半癡半呆的眩暈。她躺在炕上,先是喉嚨發(fā)干,眼前黑暗,眼睛上好像遮著一層什么東西,然后便是全身輕微地顫抖,最后眼淚不能遏制地往外洶涌,并且從胸腔里發(fā)出一陣低沉,像山谷里的回音一樣的哭聲。她的哭聲是那樣凄涼和悲慘,不知哭到什么時間,她才能朦朦朧朧的入睡。
時間消磨心靈的痛苦。不久之后,她慢慢地適應大人和孩子給她的這種待遇,接受殘酷的現(xiàn)實了,精神壓力減輕了。但饑餓仍然威脅著她,她利用家里人上地或外出的機會到隊里別人家去,那些好心人無論什么食物都管她一飽,看著門外面沒人時趕快讓她回家。
這年秋天的一個下午,大女兒湘楠去油坊換油,心想路過媽家順便看媽一眼。平常別人都說媽吃不飽到別人家要飯吃,甚至拾著吃上墳燒紙沒燒完的油香,還有的說到移民的地里吃生洋芋等,自己親眼沒見,總半信半疑,就拿了四個蒸饃去給母親送。到莊子邊上的馬路旁。她左看右瞅,正好看到老媽從一個墻角走過來,就趕緊把這四個蒸饃給了母親。不巧,事兒被惠楠看見了,第二天早上女婿和惠楠都在麥場上打胡麻,還有幾個移民也來幫忙,當那么多人的面,惠楠怒氣沖沖罵湘楠:“他媽的庇你給的好,拉到你們家去養(yǎng)著去?!贝蠹覠o一敢插話,可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
饑餓逼得農(nóng)月根老奶奶失去了理智,也失去了尊嚴。有一年冬天,爐子都生上好幾天了,大女兒湘楠想來看看母親。到妹妹惠楠家,見母親穿著單薄,棉襖袖口和衣服下邊子棉花都露了出來,鞋也已穿的沒了后跟,在院子里曬著微弱的太陽,順便就把她拉到惠楠的房子遞給一個小凳子讓坐在爐子邊烤火。不一會,惠楠從雞圈里拿來一個給雞吃食的盤子,盤子里面給雞的面條全凍在了盤子上,就把盤子放在爐子上烤著,一會兒盤子里的面條全化了,坐在爐子旁邊的農(nóng)月根老奶就把盤子里化的面條用那黝黑枯干的手抓著吃到嘴里了。大女兒湘楠很吃驚地問:“媽,這么臟的你為啥要吃這個?”她媽說:“我餓得沒辦法?!毕骈粗蠇專南竦兑粯拥赝诟?,從此只要有空她就往她妹妹惠楠家看老母親。這年已經(jīng)到深冬了。有一天,藍藍的天空中灑滿了懶洋洋的陽光,滿地的白霜。天雖晴,氣溫很低,寒風刮得干冷干冷的。大女兒湘楠又到了妹妹惠楠家,只有妹妹一個人在家,她到母親房子里看,空蕩蕩的,沒有爐子,也沒門簾,房子冷如冰窖,在媽的炕上摸了一把,炕冰涼,出門后就抓住媽媽冰涼的手走到了妹妹惠楠的熱房子里,把媽安排在爐子旁坐下。她知道妹妹惠楠有些倔犟,就先很平和地問:“惠楠,媽睡的那房子怎么那樣冷?炕也冷??!”惠楠說:“哎呀,那昨下午煨著是不是又滅了?!毕骈终f:“我聽媽說這些天都沒熱過,這會把媽凍壞的。”妹妹惠楠沒吱一聲,臉上卻陰云密布,嘴里開始滿腹牢騷。姐姐湘楠只好調轉話頭。正在說話間,老母親看見墻邊上的一口大缸上放著一個篩子,里面放著白白的饅頭,乘人不備,就起來用沾滿污漬干瘦如柴的手從籃子里拿了一個饅頭?;蓍幌戮图绷?,趕忙起身一步跨過去,從老人手里奪過了饅頭說:“你餓死著呢?吃那么多拉褲子誰給你洗?”老人眼含著淚坐著了,對著姑娘惠楠說:“閻王爺不要我的命,你們說怎么辦?要是這樣不如把我掐死算了?!毕骈獨鈶嵅贿^說妹妹惠楠:“你怎么這樣?一個饃拿到手里你就讓吃去,你這也太過分了。”惠楠緊繃著臉,大聲吼道:“我再給她吃多少,她能給我干什么?你說得好,你拉到你家里養(yǎng)?!毕骈杏X和妹妹沒法說下去,只好無奈地流著眼淚回家去了。
農(nóng)月根老人很虛弱了,臉色灰白,有時又變得青紫,蓬亂的頭發(fā)已很長一段沒人給她梳洗了,幾年沒人在她身上擦一把水。她感冒了隊里的關義光給她挑羊毛丁,上衣脫后,脊背上的一層厚厚的污垢,黑得看不清皮膚。她的行動已很困難了,多數(shù)時間躺在炕上,下炕只能柱著一根棍子。太陽好的時候,只要有點勁就想到門口見見藍天和太陽,但從下炕到門口要用好長時間,費很大氣力。當她在門坎上坐穩(wěn)后,臉上無絲毫表情,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后來,她住的房門又給用門扣從外面給扣上了,即使想出去也不那么隨便了。農(nóng)月根老奶奶躺在炕上越想越難過,活了一輩子,老天不睜眼,連看看藍天曬曬太陽的權利都得不到了,這個世道就這么對我!
在農(nóng)月根奶奶去世前一年的五、六月,孫女在城里批發(fā)了辣面子在家賣。隊里王興武到家里來買,進街門還沒站穩(wěn),農(nóng)月根住的房門咚咚地用棒搗得直響。女兒惠楠聽見,喊三女子給奶奶開門說:“你看奶奶是不是要解手呢?”門一開本已站不起身的老人,竟是一下不顧一切連滾帶爬到門口院池子的菜地里,急亂地用手拔起長著的蔬菜就往嘴里塞。顯是老人家已幾天沒進食水?;蓍吹?,感到是給她丟人了,氣急敗壞地跑到老人跟前,屁股上用腳踢了兩下,并且低聲罵道:“你餓死著呢?!笨刹还苓@老女兒踢也好,罵也好,農(nóng)月根奶只是不停地往嘴里塞菜葉子,并且連嚼帶咽。王興武很不好意思,出去就把這件事告訴了其他人。農(nóng)月根老奶奶一年四季最大的奢望就只是無論什么吃的能填飽肚子,顯然,連這,也只能是一種夢想。
日子就是這樣一天天挨過。農(nóng)月根老奶奶整天躺在炕上,但卻是把所有的聽力和注意力集中在開門的聲音上。因為她胃腸的難受迫使她只能這樣。好多天過去了,有一天給她一碗飯,有一天一口都不得見,她臉上消瘦不堪,黃中帶黑,眼睛像兩只黑洞,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躺在炕上縮作一團,手足不能自舉,孩子們喊三五聲都沒一點動靜,只有那眼睛睜開,方看出是個活物。她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了,眼睛睜的時候只是瞧著你,再細心觀看她的眼睛里帶著那樣悲凄無奈的神色,望著真是一種窮途末路的樣子。
一九九三年農(nóng)歷四月中旬,這個偏遠的小村莊小麥興致勃勃地繁榮生長,遍野是綠油油一片。那惠楠可能是為了讓奄奄一息的這位母親盡快踏上黃泉路,竟是只留下躺在病床上的親生母親和從來不會做飯的老公進城去了,一去就是一個星期才回來。待回來已是月底,老人早已是目不睜,口不張,只有心臟在微弱跳動了,只剩了極微弱的一口氣息。但這惠楠看了卻是絲毫沒顯一點心痛之感。她大概是在想:怎么還沒咽氣。
農(nóng)歷四月三十日,這惠楠讓孩子去通知了自己的大姐湘楠。湘楠到了老媽的房間,看到情形,好心酸地喊了幾聲媽,可沒應聲。湘南流著眼淚,在母親的身邊哭著說著:“媽,實在是對不起你?。〉掖_實沒有辦法??!你能體諒我的難處嗎?啊媽?!笨衫蠇尳z毫沒有一點反映,湘南終于明白,老人已經(jīng)不行了。人們就從這天下午起待在了惠楠的房間里,聊天說地,沒人為她喂一片藥,也沒人為她灌一口水,甚至于再沒一個人進這個門看一眼。老人的生命就這樣在凄惶和寂寞中蒼白地飄落了。
農(nóng)歷五月初一,天剛蒙蒙亮,天空晴得無一絲云彩,高大的白楊樹上落著的烏鴉在不停地叫著。大女兒湘楠起來連廁所都沒上,就到母親住的房間??墒且贿M門卻發(fā)現(xiàn)炕上沒有了人,左瞅瞅,右瞅瞅,最后發(fā)現(xiàn)母親是不知什么時候已從炕上滾到了靠窗戶的炕道子里。湘楠連喊帶拉地把老人家從地上抱到了炕上。一看,摔下去頭上碰得一個大包,一點氣沒了。想必是咽氣前難受得滾來滾去滾到了地下的。其它人到后,整理了一下老人的衣著,按當?shù)亓曀拙驼埧蜏蕚渲鵀槔先怂托小?/p>
老人過世三天要出殯了。天比初一天還藍,刮著一陣陣清風,沒有人披麻戴孝,湘楠、惠楠、葉楠及幾個孫女守在棺木前,只要有吊孝的人進門,主事的便喊聲來人啦,守靈的人就開始嗚嗚地哭一陣,待吊孝人燒完紙后,就停了哭重開始說長道短。當主事人宣布了起棺,“八仙們”便抬起棺木走。村里不少的人聽說這天出殯,心情都很沉痛,只要是能來的都參加到這個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中。一路上不少的人眼含著淚痛心地說:“六0年生活困難也沒把人餓死,現(xiàn)在這么好的條件卻當了餓死鬼,真是可憐!村民甚至無所顧忌地憤恨地罵起來:惠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她一定會遭報應的。
根據(jù)當?shù)氐牧曀祝先藳]有進老墳一次下葬,而是用土塊把棺木圍起來待后進墳埋葬。丘葬后,送殯隊伍逐步散去,湘楠、葉楠也都回了自己的家?;诤拮约簺]有照顧老人痛哭流涕,哭得像淚人一樣。惠楠到家后坐在炕沿邊上,邊喝茶邊和幾個人說天道地,好像自己從禁固中解脫了,悠閑自得的樣子。
農(nóng)月根老人丘葬后,村里人有的為此痛心氣憤,有的在氣憤中懷起抱打不平之意。而那惠楠依然還那么硬。當村民們的風言風語傳到她耳朵里,她不僅沒一點悲痛慚愧之意,相反,她是漲紅著臉,把臉繃得緊緊地在居民點里走到人多的地方罵街:“他媽的,誰家屋里不死人?老娘伺候得不好,老人還活了八十多歲;你們伺候得好,老人才活五六十歲!”她的話落地后,沒一個人抬起頭望她一眼,誰都沒理。這么地罵罷,約莫一二分鐘過去,見人們這般,自己站在人群邊上就沒一句話再說了,很沒有意思的神情。最后,她漲紅著的臉終于像是由于感到難為情而變得唰白,耳朵和脖子都變紅了。
隨著光陰的流逝,幾年后,這惠楠的丈夫因病去世了。丈夫喪事時她也是和母親過世一樣,慢悠悠坐在凳子嗚嗚哭泣的聲調是頗顯出了一種悲哀的意味,可沒一會她就不悲了,像是忘了還沒抬出門的丈夫的冷尸,坐在炕上和別人又談天聊地起來,大說二講,時而發(fā)出笑聲。
丈夫的頭七過后,她像是很快就恢復了原氣,不久就到城里自己最小的兒子貴才家伺候正在坐月子的兒媳婦月蓮去了。兒子和月婆住工廠里給的一間正房,她只有住在不到十平米的伙房里。住慣了農(nóng)村大房子的她,在這間房子里既要給月婆做飯,又要在這里睡覺,早晨跑到晚上,一天洗洗涮涮幾次,她的心煩悶得快要從胸膛里跳出來了。丈夫在世前,經(jīng)常向她問寒問暖,一有頭痛腦熱,就把開水和藥倒到自己手上的這種優(yōu)惠待遇自是不可能見了,甚至連說點真心話的人也找不到了。她每天哭喪著臉,看見什么都不順眼,有時候哭著鬧著,整天不吃不喝,給兒子發(fā)一些無名火。媳婦出月子不久,就鬧騰的回老家。
一天,兒子貴才和媳婦玉蓮都上班去了,她沒等兒子媳婦下班就把飯全做好了,坐在橙子上等著。但貴才單位有事還沒到家,媳婦月蓮進門就端起碗盛上吃飯。惠楠看見就十分生氣了,數(shù)落兒媳道:你這個沒有教養(yǎng)的,連聲豬狗不問就吃,一點禮法都沒有!媳婦月蓮平常已是攢下一肚子火,這時,便開始向外噴發(fā)了。兒媳回擊:“我晚上還要加班,飯吃過就得走我早吃一點咋了?怎么叫個沒禮法?”兩人越吵越厲害。媳婦的幾句話顯然是氣壞了這婆婆惠楠,這惠楠心想你還敢頂嘴,老爺子在世時都把我雙手捧著,你算什么東西!就從屋子里跳出來躺在院子里,兩只腳來回不停地在地上蹬來蹬去,哭喊:“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院子里的鄰居也都隔著窗戶看著,沒一個人出來勸。后來兒子貴才回來了,沒頭沒腦地被媽惠楠罵了一頓,說:“你馬上把你那個奶奶給離了,否則你就不是我兒子!”兒子貴才沒法把她拉起來,又無法說她,只好找大哥幫忙,夜間三點鐘才罷休。此后,心中的空虛威逼得她煩躁不安,每天夜里躺在床上腦子里像過電影似得,睡著后惡夢漣漣,不時被惡夢驚醒。她沉浸在往事的回憶痛苦中,整夜地失眠,身體虛弱多病。她心情沉重,有說不出的憂傷,淚水濕透了枕巾,時常中午眼睛都還是紅腫的。
八個月過去了,六十出頭的惠楠和兒媳婦的矛盾不斷加深,婆婆進門,兒媳出門,兩人的臉什么時候看上去都拉得長長的,很長時間不說一句話。兩代人實在無法一起過了,她單獨住了,但空虛,孤獨,沒法消失。
她搬進一個五戶人家的院子里一間平房。剛住下她覺得比較平靜,沒住幾天往事便如河里的浪花一浪高過一浪,白天晚上常常夢見自己的母親扶著拐杖向她要吃要喝,夢見丈夫在大聲責罵都是你把這個家擾亂了,讓我們的名聲搞得這么臭!有時候,她從夢中驚醒,仿佛恍恍惚惚地看見媽媽和丈夫站在自己的床邊,嚇得冒一身冷汗,心驚肉跳,眼皮也直哆嗦。就像什么東西咬著自己的心。她恨不得自己用把刀把自己捅死,來償還欠下母親的債。很長一段,她不思飲食,心虛了,血壓高了,身體抵抗力下降,三天兩頭兒子媳婦陪著去診所打吊針。她總認為是死去的母親和丈夫在纏著她,是上帝神佛不寬恕她。每當她被惡夢驚醒或想到過去對母親的所作所為,就雙膝跪地,仰面閉目久久祈禱:“神佛啊,過去我母親活著的時候,我為了貪圖享受,把替換我半輩子的她老人家,不給水喝,不給飯吃,還限制她的自由,讓她在精神上生活上蒙受重大創(chuàng)傷,讓她帶著饑餓的身子離開了人世。你饒恕我的虧欠和過犯吧。我違反了做人的道德,我在下輩子加倍償還。我的神佛啊,老天爺,我說的是真話,不會騙你,你相信我吧!我求求你,你就赦免我的罪過吧,保佑我平平安安!”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這個家中發(fā)生的變遷,大點的孩子都不言而喻。在一個春節(jié)的聚會中,大兒子貴福,二兒子貴榮,小兒子貴才單獨坐在了一起。小兒子貴才說起了母親近來心情,身體,問咱們怎么辦?大兒子貴福接著話題道明了自己的觀點,說出了兄妹共同的心里話,兄弟三人觀點一致,態(tài)度都很明確。大兒子貴福說:“咱家過去發(fā)生的事兄弟姊妹都清楚,在家鄉(xiāng)的村莊咱們家丟失了人間最珍貴的東西,這不是丟失了哪一個人的面子,而是個人和這個家族生存的最基本做人的道德準則。咱娘的過失,咱們只能吸取教訓,不能重蹈覆轍,在她的有生之年,要把她丟失的東西在我們這輩人身上撿回來,讓她老人家活得靜心,活得順心。從此兄弟姊妹只要有空就去賠老娘聊天,吃飯,過年過節(jié)爭著把老人家接回自己的家,要不就是大家一起提著好吃好喝的去和老人同樂。
惠楠老人知道自己的過失兒女全都目睹,越是兒女們來得勤,越是經(jīng)常拿好吃的,買好穿的,就越覺得自己心中的傷痛,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刺在心上,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內疚。夜深人靜她睡不著覺,想到自己的過失流著眼淚,真感覺無地自容。
人們送走狗年,迎來豬年的日子。過年前一個月,大兒媳把惠楠請到家,一天三頓飯做熟親自遞到老人手上,早晚牛奶蛋糕,中午下午都是肉食魚蝦,一星期給她洗一次澡,又把鋪鋪蓋和穿的用的全拿來洗得干干凈凈?;蓍先酥皇且粋€勁難過地擦著眼淚,總覺得媳婦做到的,她一個也是當女兒的沒對老母做到,心中無比慚愧,現(xiàn)在又這么大年歲,連悔改的機會都沒有了,心里就更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