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雪
1
平原靠城的地方有一個村叫張四貴村,張四貴村有一個焦忠良,嫁到同村韓寡婦家倒插門,老婆叫個仙桃。張四貴村沒有一戶張姓,張姓當年立站下地方,光緒一十三年大水災,民國九年鬧鼠疫,民國一十八年鬧旱災,三場災難,張姓人逼走他鄉(xiāng),后來漸漸來了雜姓,搬磚的,溜瓦的,木匠石匠氈匠小貨郎一些雜姓,村子還叫張四貴。
仙桃不姓韓,卻姓林,叫林仙桃。當年日本人掃蕩進平原,韓寡婦跑反,一出門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孩子。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鬧咧嘴就笑,眼珠子黑丟丟地看韓寡婦,白臉臉,笑靨靨,把個韓寡婦看得肚里冰糖能化成水,抱起來就往山里跑。轉(zhuǎn)天日本人退走才回村,韓寡婦用米糊糊把女孩子一口一口喂大。韓寡婦后來跟農(nóng)會積極分子林滿倉在新政權扯了結(jié)婚證,仙桃就姓了林。
仙桃長大了,十六七歲便出落得喜人,引得村里后生有事沒事爬梯子往房上站,就為看她一眼。村里有一個刮野鬼的門俊山,有事沒事來林滿倉家里,眼珠子不停看仙桃,韓寡婦就覺曉了三分,這仙桃原來是刮野鬼的門俊山的女兒。門俊山當年出門跑反,竟然把自己剛出生的女兒丟下不管。要說門俊山也可憐,老婆生仙桃時打了血盆子,死了,一個男人領著閨女怎么過活?但門俊山就是個刮野鬼的,不務正業(yè),讓新政權當二流子改造了十多回。韓寡婦知道,門俊山是想認回這個閨女去。只是開不了口,哪有那臉!
韓寡婦揀日子對仙桃說,你是門俊山的閨女。
仙桃一聽就愣了,哭怯怯說:“媽,不是!”卻去拽爹的胳膊。爹撫住仙桃的頭發(fā),說:咱閨女不是撿的,是爹媽親生的,不用聽你娘嚼蛆。林滿倉對仙桃好,待他像親閨女。但親閨女卻知道她不是他的親生,娘跟積極分子林滿倉在新政權扯結(jié)婚,仙桃已經(jīng)四五歲了。
韓寡婦卻說:閨女大了,放她一個活身子,是誰的就是誰的,閨女,你就是門俊山的閨女。然后把當年如何跑反,出門給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仙桃眼睛黑丟丟看著她笑,用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大,跟積極分子林滿倉到新政權扯了結(jié)婚證,仙桃姓了林,西皮流水轉(zhuǎn)二黃,史記說罷論漢書般說給仙桃,仙桃也不拽爹的胳膊了,站在當?shù)乜错n寡婦自己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
韓寡婦說:仙桃,你知道了,我,你,你爹,三個人三個方向走進一屋里,咱跟這張四貴村子一樣,是碎磚爛瓦砌成的一家人。
仙桃說:娘,你就是我的親娘,爹,你就是我的親爹,咱要青磚細瓦把這家立起來哩!
韓寡婦笑了,看農(nóng)會積極分子林滿倉:咱這閨女倒不缺志氣。
從此后,凡門俊山上門,仙桃沒個好臉,轉(zhuǎn)身讓他看個后背,村里遠遠看見,以前還認他是個叔叔,現(xiàn)在見了他連個外人都不如,繞著走過去了。
門俊山?jīng)]有見到好臉子,心也灰不塌塌的,心里咒那韓寡婦心毒,但又說不出毒在哪里,人家把原原委委都交代清楚了,毒什么毒來,倒是自己理虧七分。光桿兒一人也沒把日子放在心上,把日子過得像房頂上的荒草。一九六二年,門俊山餓得不行,跑到地里飽飽吃了一頓苜蓿,那苜蓿后脹,在肚里頭會一苗一苗站起來,門俊山讓活活撐死了。
不過,這已經(jīng)是后來的事。后來,林仙桃知道親爹餓得活活被撐死,扶住門框子哭了個不待哭,嚇得丈夫焦忠良抱著已經(jīng)滿兩歲的招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那個時候,農(nóng)會積極分子林滿倉已經(jīng)下世,剛剛看到仙桃說的那個青磚細瓦的人家立起來就走了。門俊山這一走,仙桃自己要蓋的青磚細瓦的房子還給誰看?仙桃是哭她自己哩。
2
張四貴村南三里,是韓信嶺,韓信嶺翻下去又五里,汾河渡口有個村子,叫四渡村。四渡村闔村凈姓韓,是韓寡婦的娘家。韓寡婦的娘家有個侄子,時不時渡過汾河,翻過韓信嶺來看姑姑。
一九五三年之前,農(nóng)會積極分子林滿倉漸漸地翻了身。怎么翻的身?村里土改分下地,家家戶戶能吃飽,村里吳尚仁原來是個趕腳人,不作務土地,十畝地荒在那里,村里開會斗爭他,斗爭完照樣去趕腳,內(nèi)蒙陜西甘肅繞世界轉(zhuǎn),最后村里做主讓林滿倉買下吳尚仁的十畝田;村里還有個郎式善,原來是個司藥的,土改時藥柜掌柜讓斗爭死掉了,郎式善回村里來種分下的地,郎式善會拉藥斗子,不會種地,打下的糧食能拿戥子稱,十畝田荒在那里,到冬天背起褡褳出門要飯,專門給新社會丟人,村里開會斗爭他,最后村里做主,林滿倉買下郎式善的十畝田,恰好縣里成立藥材合作社,郎式善招干成了公家人,一拍屁股進城去了;村里還有個三沒底據(jù),大家只知道他姓張,不知道他叫啥,叫他沒底據(jù),是說他做起事來有一搭沒一搭,到處騙吃騙喝,十畝地荒在那里,村里開會斗爭他,最后村里做主,林滿倉買下三沒底據(jù)的十畝田。這樣,林滿倉有了四十畝地,果然青磚細瓦過起好日子來,養(yǎng)著兩頭牛、兩頭騾子,還拴起一掛車,春耕秋收得雇短工,不久還雇下一個長工。新政權表彰了農(nóng)會積極分子林滿倉,說他是發(fā)家致富的好榜樣。
韓家侄兒在這種情況下經(jīng)常渡過汾河,走五里翻過韓信嶺,再走三里來看姑姑。一來二去,姑姑韓寡婦就有意思讓這個侄兒子前來頂門立戶,和仙桃到新政權扯個結(jié)婚證。仙桃和這個表哥倒也說得著,也是那個意思。韓寡婦的哥哥呢,家里孩子多,經(jīng)常翻過韓信嶺來走動,也就是尋求幫助的,到哪一頭吧,姑表親,誰家和誰家?當然也是那個意思,單等兩個孩子成了人。
一九五四年,村里干部叫積極分子林滿倉去開會,林滿倉走的時候還硬錚錚地一個漢子,回來成了個軟棉花團。原來,村里動員林滿倉入社,要他走共產(chǎn)主義道路,具體怎么個走法?就是把自家名下的四十畝地和兩頭牛、兩頭騾子連同一掛車都交到社里去,自己不留一根線在家里。領導上說:滿倉同志,我們不能不拉你一把,眼看你一個貧雇農(nóng)積極分子,墮落成個新富農(nóng)啦!
韓寡婦說:咱就是富農(nóng)嘛,就是翻身了嘛有啥不好?
一句話嚇壞了積極分子林滿倉,這話太沒輕沒重了,沒見啥吧,沒見當年在河灘里石頭砸爛的那些富農(nóng)腦袋?遂將四十畝田、兩頭牛、兩頭騾子、一掛車拉到村公所,林滿倉帶頭入社,吳尚仁、張三沒底據(jù)也入社啦,不過除了光桿兒一個人,什么也沒有帶。四十畝田、兩頭牛、兩頭騾子和一掛車入了社,韓信嶺那邊五里地四渡村的哥哥著人來說媒,說要把仙桃嫁過韓信嶺。不是說要讓侄兒來頂門立戶嗎?怎么就變了卦?韓寡婦一跳三尺高,要走三里翻過韓信嶺,再走五里渡過汾河,到四渡村問哥哥一個究竟!
仙桃勸娘,娘啊,這哪里是強求的?豬肉終是貼不在羊身上,即便我那哥來家里頂門立戶,誰知道他肚里是啥腸子。況這世上,哪里有侄兒子把姑姑當祖宗供奉的?當年武則天怎么樣?最后還不是乖乖把江山歸回大唐李姓嗎?
平原地方,古風淳淳,說書唱戲,給人比喻。仙桃在看戲聽書中知道不少典故。
這門親事也就放下了。但仙桃很快就到新政權扯了結(jié)婚證,結(jié)婚的對象正是焦忠良。那已經(jīng)是一九五五年的事。
焦忠良是個好后生,仁仁義義,周周正正,逢人不笑不說話。在縣上貿(mào)易局做司機,后來就不跑車啦,專門在辦公室里坐桌子。一九五〇年代,貿(mào)易局還沒有顯示出后來物資匱乏時代的優(yōu)勢,焦忠良跟當農(nóng)民的村里人沒甚兩樣。村子張四貴就在城邊上,他經(jīng)?;丶襾?,家里需要個擔水勞力。焦忠良哪兒都好,就有一樣不好,親娘生他的時候落下病根,兩歲半,他還在娘奶頭上拽著,娘就咽氣了。爹是縣上領導的警衛(wèi)員,孩子還在老婆奶頭上拽著,老婆就咽了氣,組織上很關心他,遂給說了一場大媒,也就是說,焦忠良遭逢下一個后娘。后娘很快生下弟弟和妹妹,其實后娘吧,也挺好,沒大毛病,成天夸焦忠良:我們那忠良,周周正正,高高大大,仁仁義義——可惜啊,這么好一個娃,單有一個唾血毛病。
娃娃唾血,在一九五〇年代那是個等死的病,后娘這樣來夸焦忠良,出了二十歲,誰誰家的閨女也不嫁個唾血的,婚事遂給耽擱了。二十歲不娶嫁,在村里人看來是有毛病的。
這時候,韓寡婦已經(jīng)是六十多歲的人,被侄兒氣得大病一場,乍一看像個八十的;積極分子林滿倉入了社,心疼別人打自己的牛,打自己的騾子,常跟人吵架,是最后那一掛車被拉得散了架,終于把老漢給放倒了,乍一看也像個八十的。
這時候,媒說到家里,說的正是焦忠良。韓寡婦一聽:唾血的?唉!一口嘆在那里,再沒有第二句。林滿倉這時候有些犯癡,以為老婆說自己唾血呢,一個勁往自己脯子上看。仙桃卻直直看定媒婆,說要跟焦忠良見上一面。
焦忠良喜不自勝,喜得像過年一樣,穿上能遮膝蓋的貿(mào)易局四兜服裝,梳了個中縫縫頭來見仙桃,仙桃將他讓在旁屋里,倒了碗水看著地,不說話。
焦忠良說:我真的沒有唾血的?。?/p>
仙桃說:我知道。
焦忠良說:你咋知道?
仙桃說:唾血的人臉上寫著呢,這病我見過。
焦忠良說:那就是說,你愿意啦?
仙桃說:我愿意。
焦忠良幸福得幾乎暈過去,上來就拉仙桃的手,仙桃讓他拉了;拉著手就把嘴拱上來,仙桃讓他拱了;拱著拱著就來扯仙桃的褲帶,連焦忠良都感到這個過程有些沒有過渡,但仙桃突然抬起眼,手捂在褲帶那里,直直看定焦忠良,看得焦忠良心上有些發(fā)虛。仙桃說:你得答應我: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
仙桃松開手:你扯罷。
焦忠良卻像是剛在一百畝新耕地里跑了三個來回,渾身沒勁,一下子松開手。
焦忠良嫁給仙桃,這個家又青磚細瓦把日子過了起來,焦忠良上班,仙桃在家里操持,韓寡婦不再想三里外韓信嶺,韓信嶺外五里的四渡村,掙扎著起來啦!積極分子林滿倉也不再想那兩頭牛和兩頭騾子,像更癡了一層。
林滿倉是三年之后死去的,死的時候像是有些著急,因為仙桃三年了沒見動靜,連個孩子也沒生出來,莫非真的招回個唾血貨?就在那一年,出了大事情。
話說那一年,村里開冬學,年輕人都在那里掃盲。焦忠良下班之后還不見仙桃的影子,心里有些發(fā)火。結(jié)婚三年的仙桃,突然間出脫得更讓人不放心了,村里的后生閑漢眼珠子就在她身上打轉(zhuǎn)哩,連公社的干部都愿意跟仙桃拉呱兩句,說著說著就拉住個手,拉住個手就不放啦。焦忠良有些著急,讓仙桃罷了冬學,仙桃偏不干,就給焦忠良講道理,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黑板上寫字你看分明,什么字認得清?“學習”,學習二字我認得清。沒想到焦忠良底子里有警衛(wèi)員的骨血,一腳板子蹋上來:我讓你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
仙桃已然這一年懷了孕,一句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流了產(chǎn),孩子跌在茅子邊,已經(jīng)成了形,是個男娃。仙桃當下暈死過去。
接著積極分子林滿倉下世了。接著又是幾年,仙桃再沒懷成娃,苦湯辣水喝下有一甕,懷一個掉一個,懷一個掉一個,懷一個又掉一個,一連掉了三個,好歹坐不住胎。
那一年冬天,仙桃扶著門框出門來,滿天大雪,她要上茅子去。剛邁了一步,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一個孩子。那個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鬧,咧開嘴給她笑,眼珠子黑丟丟地看定她,白臉臉,笑靨靨,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土城礦選煤廠通過對生產(chǎn)系統(tǒng)介質(zhì)回收環(huán)節(jié)進行檢測,增加回收設備,達到了降低介質(zhì)消耗的目的。掃選磁選工藝的成功應用,值得其他選煤廠借鑒。
這就是后來的招弟。韓寡婦看仙桃抱孩子回來,說:這是咱家的個命!
3
招弟抱進家里,仙桃剛開始并不想要這個孩子。她哪里能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歷?
平原上的張四貴村靠著城,繞城墻往西二里地,還有一個靠城的村叫滿洲營,和張四貴村屬于一個行政村,農(nóng)業(yè)合作社后屬于一個合作社,公社化之后屬于一個大隊的兩個小隊。滿州營有一戶人家,叫張三沒底據(jù)。張三沒底據(jù)祖上是做生意的,翻過韓信嶺,在霍州、臨汾、運城都有生意,牽牽連連再往西三百里,西安、蘭州甚至迪化都有張家的分號。日本人進占汾河川,國民軍一個勁往西撤,兵禍相連,張家的生意一下子敗了,人口星散,七死八活,剩下張三沒底據(jù),靠賣祖上的房產(chǎn)度日,到土改的一九四七年,張三沒底據(jù)就成了一個赤貧貧農(nóng)啦。
張三沒底據(jù)有一個女兒叫菊花,嫁的男人是劇社一個拉胡琴的,是看戲看上這拉胡琴的,沒娶也沒嫁就過在一起。拉胡琴的胡琴拉得好,讓軍區(qū)給看上啦,就披紅掛綠參了軍。雖說是個拉胡琴的,但也是軍人,平常不得回家,一年方能熬一個探親假。在這種情況下,兵役局一個小干事叫菊花勾搭上了。兵役局小干事十七八,正是不知死活的年紀。三沒底據(jù)知道兵役局小干事跟菊花過在一起后,就找小干事談了一次話。三沒底據(jù)干其他沒底據(jù),但大是大非面前還是知道深淺的,一句話把小干事嚇得臉都白了。三沒底據(jù)告訴小干事:新政權,規(guī)矩大,兩樣東西動不得。一樣是公糧的米,一樣是軍人的×!你活夠啦?
小干事在兵役局,哪里不知道這深淺?嚇得調(diào)到其他兵役局,好歹躲開這大是大非。但已經(jīng)遲了,菊花已經(jīng)懷了孕,直挺直挺遮都遮不住。那時候衛(wèi)生所不給人打胎,誰要打胎就判有期徒刑。何況,到衛(wèi)生所打一回胎,豈不是自作廣告?只能等著十月懷胎生下來。拉胡琴的正好這年冬天熬了個探親假,打封信回來要在家里要住一個月,說是革命工作是有張有弛,一年沒回家,現(xiàn)在也該張弛一下啦。三沒底據(jù)掐指算了算,這張弛起來尚有張弛,到拉胡琴的回來,菊花也就生下了。菊花生了孩子還沒十天,拉胡琴的回來了。拉胡琴的怎么也算個文藝兵,浪漫得不得了,看見山要抒情,看見水也要抒情,一副風花雪月的樣子,那一年冬天,見外面下了大雪,啊啊啊啊激動得像個孩子,拉起菊花到外面要賞雪,菊花還在月子地,但哪里敢說自己在月子地?大冷天被拉胡琴的拽在雪地里跑了半天,嗆下一肚子風。月子地嗆下一肚子風,回來就病下了,臉黃得像紙上敷著一層蠟。嚇得拉胡琴的延請先生來號脈,先生不知就里,號了脈道,開下方子說是纖小的個病,外感傷寒,經(jīng)脈阻滯,一副湯藥的個事。藥吃下去第二天,菊花就把命交在拉胡琴的懷里。
這是另一碼事情,按下它。
仙桃抱回這孩子,疑疑惑惑這孩子就是張三沒底據(jù)女兒菊花的那個孩子,果然不幾天就看見張三沒底據(jù)從城西頭的滿洲營來到張四貴探頭探腦,眼珠子往仙桃家這邊看。仙桃就有心不要這個孩子。
韓寡婦倒笑了,說仙桃啊,要下吧,這娃將來長得能趕上你漂亮呢。仙桃說娘你糊涂了,這娃還沒長出個模樣來你咋就知道能生得漂亮?韓寡婦說:要說祖祖輩輩有錢人家,能娶那丑差的?那種人家的漂亮是幾輩子人骨血里帶來的。仙桃想想,也是。
韓寡婦說:不僅是漂亮,這種娃還聰明呢!仙桃又不明白了,說:娘啊你糊涂了,這娃還不會咿咿呀呀呢,哪里能看出聰明不聰明?韓寡婦丟了仙桃一眼:你個糊涂蛋,人家娘老子就聰明嘛!仙桃更不明白了,怔怔地看韓寡婦,韓寡婦輕輕打了仙桃一掌:你個糊涂蛋,人家娘老子不聰明能干下這事?仙桃噢了一聲,想想,也是。
焦忠良結(jié)婚六七年了,就因為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一腳板子蹋沒了自己的孩子,接連二三懷不成。耽誤的是子孫后代的大事??!下班回家,知道大雪地老天爺送來一個娃,雖說是個女娃,還是喜得不得了,抱起來就親一口,說:叫爸爸叫爸爸。孩子哪里會叫?但給了他一個笑,像春天一樣的笑容,焦忠良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仙桃懷一個掉一個,懷一個掉一個,懷一個又掉一個,一連掉了三個,好歹坐不住胎,輸了膽子,怕了那苦湯辣水,再不提懷娃的事情,下了決定一心一意去養(yǎng)這個孩子。
這就是招弟的來歷。招弟六歲上,焦忠良和仙桃又要了一個男娃,男娃正是出村三里翻過韓信嶺,下了韓信嶺再走五里渡過汾河的四渡村韓家表哥的孩子。那一年韓寡婦七十多了,本來是托本家哥替仙桃打聽一個男孩子,當初給招弟叫下個招弟,為的是這女孩子能招來一個男孩子,韓寡婦記在了心上,誰知道,本家哥送來的是自家的孫子。那一年往南三里翻過韓信嶺,下韓信嶺三里沿汾河再向南走五里,渡口邊的四渡村年成不好,偏偏老韓家娶的媳婦子能生養(yǎng),一蹺腿,一個,一蹺腿,一個,一蹺腿,又是一個,一連生下他五個兒子,這是第六個,本家哥哥就將這老韓老六送到仙桃家。
仙桃見送來個小子,小模樣長得周正,喜歡得不行,對韓寡婦說,人是生得越多越會生,娘啊,你看看。韓寡婦是貴賤不看;焦忠良原來還有心讓仙桃再生一個,誰知道招弟進門之后,好歹揣懷不上了,焦忠良也不好說什么,干脆也喜歡得不行。
但韓寡婦卻喜歡不起來。韓寡婦八歲上就讓爹給童養(yǎng)出來,爹擔個擔子,一頭裝著八歲的韓寡婦,一頭裝著一疙瘩青石,出四渡村沿汾河走五里,翻過韓信嶺再走三里把她送給張四貴韓家,然后擔回去二斗麥子,十塊大洋,要說韓信嶺這邊的韓家和韓信嶺那邊的韓家還是本家,但一個童養(yǎng)媳婦子那熬的是什么日月?好容易熬到一十六歲要圓房,男人才剛滿十歲。圓房的那一天辦了席,媳婦子等不得男人回屋掀頭蓋,放下身段撩門簾出來,卻見新女婿在院里的青石沿臺上睡著了。圓房當夜,十歲的男人像水龍王附體,在新褥子上尿了四泡。韓寡婦十九上守了寡,守寡的原因是男人沒了。男人在城里新學堂上學,有一天,放學時人沒回來,回來的是一張土匪傳單,說讓準備四百大洋前去贖人。韓家本來就是老實本身的莊戶人,哪里來的四百大洋?但土匪認定韓家有錢,沒錢的人家能把孩子送到新學堂?一個沒錢,一個要錢,兩廂僵持了幾天,最后在汾河灘上找到自家男人的尸首。
韓寡婦說起自家的爹,說起韓信嶺那邊的四渡村,恨得咬牙切齒。尤其是本家哥送來孫子之后,仙桃給起了一個名字叫林家韓,韓寡婦更不高興。但那時候韓寡婦已經(jīng)是快八十的人了,好說怎么樣?歹說又怎么樣?只是說:我一輩子欠你韓家的!
說的是韓信嶺那邊的韓家。
不管怎么說,這老林家有兒又有女,至少表面上還是一副青磚細瓦的樣子。焦忠良的貿(mào)易局早就改稱為經(jīng)濟委員會,領導上讓焦忠良入黨了,提拔了,做了經(jīng)濟委員會的副主任,林仙桃被安排到糖業(yè)煙酒公司做了售貨員。焦忠良說,售貨員工作很重要,發(fā)展經(jīng)濟,保障供給,是國民經(jīng)濟的命脈呢,靠誰?靠的就是一線的八大員,售貨員是八大員中的一大員。
說這話的背景是,兩口子準備給男孩子林家韓起名字,那時候林家韓已經(jīng)五歲了,要上學,還沒有名字,初步定下名字就叫“家韓”,為的是給孩子一個紀念,不要忘了奶奶韓寡婦的恩情。焦忠良興致很高,說下八大員這番話,接著說:家韓好,家韓嘛,顯得我們家有歷史有淵源,就叫焦家韓吧!
林仙桃突然說:你放啥屁?
林仙桃突然又說:你放啥屁?
其實焦忠良連一個屁也沒放,讓罵得愣在那里。突然明白了,訕笑說:當然,當然當然。叫林家韓,林家韓。其實吧,焦忠良因為小時候讓后娘說下個唾血,到現(xiàn)在也記得這仇,跟家里沒什么來往,倒不乎姓誰不姓誰。我倒姓焦,可還讓說下個唾血,不姓焦又如何?
有一天,林仙桃下班回了家,一進院子就愣住了。只見已經(jīng)八十的韓寡婦和也快八十的張三沒底據(jù)坐在院里說話,八十的韓寡婦拉著招弟的一只手,張三沒底據(jù)拉著林招弟的另一只手。張三沒底據(jù)在那里眼淚漣漣地唉聲嘆氣。張三沒底據(jù)自從女兒那樣死掉之后,十幾年心上過不去那勁,見人就想起那段傷心事,不用說是個哭,若見人高興,還是個哭。一天處于兩種狀態(tài),一種狀態(tài)是哭,一種狀態(tài)是準備哭?,F(xiàn)在見了親孫女,能不哭?林仙桃進門聽下韓寡婦一句話:我們這碎磚爛瓦砌的一家人,不容易??!林仙桃又聽下張三沒底據(jù)的另一句話:我連個碎磚頭都打碎啦!
晚上,林仙桃把林招弟叫到身邊,讓她坐下。林招弟說,媽,我站著吧。
焦忠良看娘倆個一本正經(jīng),不知道林仙桃這是要干什么。林仙桃對林招弟說:招弟啊,你不是爸媽親生的。
焦忠良大驚,連忙把招弟拉過來:你胡說啥你胡說!
林仙桃卻說:該讓閨女知道了,給她一個活身子,該是誰的孩子就是誰的孩子。林仙桃準備把如何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扶門框子讓包袱絆了一腳,用米糊糊一口一口喂大,給她取名林招弟,西皮流水轉(zhuǎn)二黃,論罷史記說漢書般給林招弟挑明。準備說,先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
林招弟卻說:媽,我知道。奶奶早就告訴我了。但我知道輕重,沒有爸媽,我還能在這個世上活下來?生不親養(yǎng)親,爸,媽,你們就是我的親爸親媽。
林仙桃還沒把自己感動得一塌糊涂到勁,卻讓閨女一番話愣得一塌糊涂。招弟這孩子聽話,放學之后就回家干活,看弟弟,尤其是林仙桃做了八大員之一大員之后,家里的飯幾乎就是招弟做的,但誰看不出來這孩子心重?孩子越懂事,林仙桃越不放心,越不放心,心里莫名其妙就感到一種威脅存在。
招弟說完,問林仙桃:媽,還有話嗎?你是不是想說我那沒骨頭的親爸親媽?
焦忠良慌了,說:招弟,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別人瞎說的,你是老天爺送到咱家的仙女。
林仙桃也慌了,撫招弟的后背,說:媽是怕,怕你不跟媽一條心呢。
4
一九六〇年過去是一九六一年、六二年,然后轉(zhuǎn)眼到一九六五年、六六年,六六年過去是六七年六八年六九年,一直到一九七八年,這時間悄悄地流動著,里面不知道裝下多少事情。招弟和家韓姐弟兩個往大里長。韓寡婦那一年歿了,早上還吃油條,剛剛在凳子上坐著,忽然就出溜在地下,臨裝殮的時候還軟綿綿的有熱氣。是喜喪。韓寡婦得年八十八。焦忠良做著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林仙桃做著八大員之一大員,即便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困難的時候,家里吃餅干還挑是天津產(chǎn)的還是上海產(chǎn)的,一家人過得青磚細瓦,水流渠暢。
一九七八年,林招弟考上了大學,在縣里轟動得不得了,拿到通知書,林招弟還在灶臺上涮碗呢。家韓拿著通知書進門興奮地喊:姐,通知書。招弟歪頭看一眼,說:噢!放那吧。
招弟念書走了。張四貴村出村三里,是縣城的汽車站,汽車載著招弟出城往北,一百里,是介休縣,介休縣的張?zhí)m鎮(zhèn)出古董;往北一百二十里,是平遙縣,平遙縣的城圈子上能跑下兩輛大卡車;再往北一百三十里,是祁縣,祁縣人說話誰都聽不懂,說吃上一碗面,偏偏說成吃蛇一尾密;再往北一百里,是太谷縣,太谷那頭有孔祥熙的大宅院;過了太谷再往北進了榆次城,榆次起頭就有了油漆馬路;榆次往北八十里,便是省城太原,太原究竟是太原,大得沒邊沒沿,逛逛海子邊,抽根順風煙,聽聽丁果仙,那是大城市大地方啦。那就是招弟念大學的地方。仙桃聽焦忠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往北數(shù),聽著都腦仁子疼,想一想,這一個省究竟是一個省,不然不會這么大,幾百里幾百里地往出走。她感到心像被一爪子掏空了。
她想起一九六〇年那個大雪天,她扶著門框要出門,忽然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子,一看是個孩子,那個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鬧,咧開嘴給她笑,眼珠子黑丟丟地看定她,白臉臉,笑靨靨,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林仙桃扶著門框出得門來,是秋天,樹葉被風搖得嘩啦啦響出稠密異常的聲音,離下大雪還得一個季節(jié)。也沒讓一個包袱絆一下,低頭看,幾只鴿子在地上啄自己的影子。肚里也不急,沒必要上茅子。
仙桃想,招弟這一走還能回來嗎?仙桃忽然笑起來,焦忠良問她笑啥?她沒有說,她想起當初她如何知道了張三沒底據(jù)女兒菊花,還有兵役局小干事與招弟的關系,如何又知道張三沒底據(jù)女兒菊花如何和拉胡琴的在大雪天出外賞雪死在拉胡琴的懷里,如何韓寡婦斷定招弟將來不僅漂亮而且聰明的話。人老成精,世上的事都讓她看了個清楚。
招弟考上大學著實讓仙桃適應了一陣子,她哪里想到自己這碎磚爛瓦砌就的一家人,會出一個大學生?招弟一天一天生得漂亮倒是一天一天看到的,仙桃又是喜歡,又是說不出的不是滋味,焦忠良說:你看看咱閨女,四里八鄉(xiāng)數(shù)咱閨女漂亮呢。仙桃不以為然,嘴里擠出一句話:一副禍國殃民的樣子。
一九七八年過去后,很快就到了一九八二年,一九八二年招弟畢業(yè)分配回縣里,很快就在縣法院上了班,做的是法官。上班頭一個月,領下工資交給仙桃,仙桃做了大大一桌飯要慶賀。
那一天,出下大事情。
一家人做了大大桌飯,招弟下班回家來,驚喜地哇了一聲,包還在胳膊上挎著就用手捏放在桌上的菜。這動作當然很招人疼了,仙桃笑眉笑臉看閨女捏盤里的菜,看她把菜放進嘴里,然后給她扮鬼臉。仙桃說:多大的人了,越活越往小里長啦。焦忠良下班趕回來,順手還帶著一瓶茅臺酒。要說一九八〇年代,茅臺酒也不貴,小半個月的工資,在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焦忠良說來,是纖小個事,只是貨不易得。家韓在高中上學,還得一個多小時才能回來。招弟幫仙桃在灶臺上忙,焦忠良一遍一遍擦洗酒杯。今年兒子家韓要參加高考,看樣子也差不到哪里去。仙桃說:就是碎磚爛瓦到了咱家也能成龍變虎哩。
到家韓該放學回來的時候,有人敲門,仙桃拉開門一看,是高中的教導主任,高中教導主任后頭還跟著家韓的班主任,班主任后頭是家韓班的班長,班長后頭,是學校的醫(yī)生,還帶著一副擔架。
林家韓在那一天下午出事了。學校舉辦運動會,參加四百米跑的家韓一場跑下來,突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很快就不行了。
先暈倒的不是仙桃,而是焦忠良,焦忠良噢了一聲就倒在地下。校醫(yī)趕快過來掐人中,而仙桃像石雕一樣站在那里,招弟呢,過去抱住媽媽,仙桃像是很憤怒,一下子將她甩開,自己仍然像石雕一樣站在那里,招弟在那一瞬間,看見仙桃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眼光兇巴巴的,像一把刀子。
家韓出事之前,林招弟本來有一件事情要跟家里商量的,家韓這一出事,話就不能出口了,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青磚細瓦的一個家,亂了。焦忠良本來剛剛五十出頭,受不下這擊打,一顆頭白了半個,有氣無力,腿桿子越來越細,走路是越來越吃力,像個七十的。家里買米買面的事都由招弟一個人來做。仙桃起先還顯得堅強,后來也漸漸撐不住,睡的時間比醒的時間要長,也是五十出頭的人,看上去像個六十的。
一九八二年過去是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三年全中國的機構都在改革,焦忠良的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也不做了,叫做退居二線,仙桃的八大員之一大員也不做了,提前退了休。
仙桃有越來越多的時間去想林家韓。從小,這孩子就乖覺,不淘不鬧,這種孩子仿佛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干什么都順著別人。母親韓寡婦因為怨恨娘家,對這個孩子并不好,言言語語指著孩子的鼻子說:我欠你們韓家的!
指的是韓信嶺那邊四渡村的韓家。
想一想,林家韓從小身體就沒打好底子。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家里吃餅干都挑是天津產(chǎn)的還是上海產(chǎn)的,見得多,林家韓對這些似乎沒什么興趣,經(jīng)常給同學去吃,天津產(chǎn)的甜,上海產(chǎn)的脆。從小沒有被天津產(chǎn)的或者上海產(chǎn)的餅干喂實身體,不然哪會一場四百米跑就要了小命?
一九八三年的一個冬天,仙桃扶著門框出門去,她是要上茅子,一開門,雪晃得睜不開眼,腿下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個孩子,那個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鬧,咧開嘴給她笑,眼珠子黑丟丟地看定她,白臉臉,笑靨靨,把仙桃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仙桃自家韓去世之后,第一次笑了,伸手要把孩子抱起來,卻聽見林招弟喊她,她翻身醒了,卻原來是個夢。林招弟說媽啊,好怕人的,你睡著忽然哈哈笑呢!
母女倆就說那個夢。招弟也說她做了相同的夢。只不過,夢里是一個春天,招弟出門來,滿世界楊花飛,柳絮飄,太陽從樹縫邊照過來,照得林招弟眼睛有些不適應,忽然腿下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個孩子,那個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鬧,咧開嘴給她笑,眼珠子黑丟丟地看定她,白臉臉,笑靨靨,把林招弟肚里的冰糖能化成水。
母女倆都愣了,咋會做同樣的夢?說著夢,就又想起家韓,想起家韓,母女倆抱住頭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哭罷,仙桃對招弟說:你問問那個北路猴,他到底想怎么辦!
招弟說:啥北路猴?
仙桃說:北路猴孫照華,你不用瞞我,我都知道。
招弟恍然想起,這事情,曾經(jīng)跟弟弟家韓說起過;在家韓去世的那一天,是準備跟家里要說起。
5
出太原五十里,是陽曲縣,陽曲縣說是太原屬地,地面卻焦苦;出陽曲再六十里,有一古關叫石嶺關,過石嶺關要硬骨石,冬天風冷,尿尿都得拿一根棍子不停地敲擊,不然會連人帶尿凍在那石嶺關上;過了石嶺關,就是所謂北路。石嶺關下有一個忻州,毛驢生的眼睛都會說話;忻州往北六十里,是崞縣地界,闔縣的人都會儲存水果,半個中國賣水果的都是崞縣人;出崞縣走四十里,就是古代州,代州府有一個雁門關,風大起來,磨扇都能刮得放起風箏;雁門關下有一個縣叫山陰縣,山陰縣古稱馬邑,是演義里的金沙灘所在,山陰縣西邊有一座草垛山,草垛山下有一個小村子叫駕遇造,駕遇造本是慈禧太后當年西逃的時候待過的地方。做過司機的焦忠良當年送支前物資跑過這條線,繞了好大一個彎子才把北路猴在的地方說清楚,說得仙桃腦仁子都疼,想一想,這一個省究竟是一個省,不然不會這么大,幾百里幾百里地往出走。她感到心像被一爪子掏空了。
駕遇造有一戶人家姓孫,生的兒子叫孫照華,孫照華和林招弟是大學的同學,畢業(yè)之后分配在山陰縣法院做法官。
北路猴孫照華生的是北路相,威武而穩(wěn)重,多余話一句也不說,在學校的時候,林招弟與孫照華戀了愛。兩個人戀了愛,讓同學們感慨不已。林招弟豈止長得禍國殃民,簡直勾魂奪命。要說孫照華的家境,實在是好不到哪里去,一戶地道的農(nóng)民人家,下頭兩個妹妹,就在他們念大學期間,一個跟人跑了,一個沒跟人跑,在外邊住了一段時間,自己抱一個孩子回到駕遇造。他們居然戀了愛,所有同學都覺得稀罕。招弟他們那一屆同學,是中國“文化大革命”之后恢復高考后第二屆學生,最老的有“文革”前的“老三屆”高中生,最大的三十六七歲,還拖家?guī)Э?,招弟和照華兩個是應屆參考,年紀最小,才剛剛十六歲,中間能差二十歲,隔年隔輩,七老八少,兩個小娃常被大同學逼著叫叔叔大爺。他們戀了愛,雖說學校還管得嚴,但班上同學誰都不看好這一對,權當小孩子過家家玩呢。
這已經(jīng)是一九八〇年的事情了。
話說到了一九八二年,兩人畢了業(yè),兩個縣里都有指標,不回去沒有辦法,兩人還沒有想清楚兩個人的結(jié)局,接著就是這場家庭變故。如何這孫照華感動了林招弟,如何林招弟一眼就相中了孫照華,如何兩個人托老班長遞紙條子看電影去約會,如何兩個人好得偷偷摸摸刺激又冒險,又如何林招弟送孫照華飯票,如何孫照華有一次居然忘情地叫了一聲林招弟“姐姐”,一九八二年林家韓猝死之后,其實兩個人分開才不到一個月,這段情事已然像古書里另外一樁故事,如同他們不清楚去脈一樣不清楚來龍。
一九八二年的中國內(nèi)陸,柏油馬路全省南北貫通,還要等上兩年;高速公路一截一截向北向南延伸,則要等上十二年;鐵路一程可到達山陰縣,還要等上五年;電話進入普通人家還要等上十年,互聯(lián)網(wǎng)進入視野,則要等上二十年。聯(lián)系哪里有那么方便?只能是寫信,幾乎是一天一封信,信越是稠,林招弟覺得孫照華離她越是遠了。
孫照華知道林家韓家去世,是在林家韓去世一周之后,林招弟斷然給他拍了一個電報,說斷然,是斷然要結(jié)束關系。一個字二毛錢,事后想一想,二毛錢一個字,字字是把刀,捅在孫照華的心上,刀刀都是地方。這中間,如何如何,林招弟不能回想,像是從地獄里繞了一圈子,但最終還是結(jié)束了。他們見面,是在二十多年之后一次會議上,其時孫照華已經(jīng)做了某中院的副院長。后話,按下。
一九八三年那個冬天,林仙桃讓林招弟說說北路猴,說說北路猴孫照華,林招弟像是猛然想起來還有那么回事,那段情事像走失了一年多的孩子一樣走到面前,林招弟頓時淚泗橫流,拽心扯肺一聲長嚎,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丟掉了什么。
林仙桃的擔心顯然多余了,覺悟了是自己在逼自己的閨女,心里勢必感到歉疚,把閨女攬在懷里,母女倆痛痛快快哭了第二回。這時候,林仙桃想起去世的韓寡婦,那老太太一輩子無風無水,但一輩子無風無水的老太太在自己心里就像一尊鎮(zhèn)壓一切的神,想想,自己還是跟老太太差下一截子,鎮(zhèn)不住個事。
北路猴孫照華事情就過去了。說話到了一九八四年。日子難了它就過得慢,得一天一天過,一年一年過,天天有故事,年年都是坎。一九八四年,林招弟要結(jié)婚。
一九八四年的一天,林招弟回來給焦忠良和林仙桃說,爸,媽,我要結(jié)婚啦!
焦忠良先是沒表情,驚奇地抬起眼睛,有了表情倒更沒表情,誰誰都看清楚他眼前是一片虛空,一片茫然的。那表情很有些當年張三沒底據(jù)的意思,林招弟實在擔心父親真的像張三沒底據(jù)那樣,悲傷而泣,喜極而泣。林仙桃則驚得嘴都合不上,半晌才說:閨女——你可不敢委屈自己??!
林仙桃太知道自己這個閨女了,知道自己的閨女林招弟是個心重的孩子,心重的女人對自己特別狠。前經(jīng)濟委員會副主任焦忠良這時候翻過勁來,說:你這沒有序言沒有后記,就寫成一本書?
焦忠良現(xiàn)在被聘到縣志編辦做顧問,儼然文化人的樣子。
林仙桃說:閨女大了終是要嫁的,你是活身子,想嫁到哪嫁到哪兒吧!
卻不是嫁,而是娶。上門女婿叫師其祥,是法院食堂的一個廚子。
林仙桃大驚,接著大憾,接著大哭,抱住林招弟:閨女啊,這是咱家的命?。∧镏?,你終究跟娘是一條心的。
6
林招弟見到孫照華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二〇〇五年,孫照華做了中院副院長。
本來,那一次會議林招弟不必來參加,但她來了,為的就是見一見孫照華。原來就覺得跟孫照華斷然分手是正確的,第一眼看到他,更覺得這是正確的。
女婿師其祥,是法院的廚子,但他同時是林招弟的高中同學。林招弟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學,師其祥沒考上,考了個頭一年,又考了個第二年,又考了個第三年,去考第四年,他爹問他說:今年感覺如何?師其祥的父親是一名小學校長,家風民主,由著孩子們自己。師其祥說:你先看你生下那兒沒?卻來問我。小學校長他爹倒不以為忤,說:就這一年吧,考上念,考不上趁早學一門手藝自己養(yǎng)活自己。實際上小學校長他爹太知道自己生沒生下那兒,已經(jīng)為師其祥安排下去處。就在高考的頭一天,小學校長他爹接到法院學生的電話通知,讓師其祥到法院來上班,廚房里正缺一個幫手。而師其祥最后一年參加高考,比前三次更加順利,剛考了一門語文就知道考不上,遂到法院廚房里當了廚子。當了廚子的師其祥很快就打開了局面,一上廚案,小腦瓜聰明得不得了,煎炒烹炸一個溜,紅案白案樣樣來得,做出來的飯是沒有人不夸的。
師其祥是這么個情況。
上班頭一天,林招弟遠遠看見在廚房里干活的師其祥,說:師其祥!
師其祥說:林招弟!
兀自臉紅了!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要跟林招弟握一個手,但沒伸出去。憨不嘰嘰一個笑:看看你,再看看我,嘿嘿。
林招弟說:我咋啦你咋啦?
師其祥說:你是大學生,我補了四年補到廚房里來啦。
林招弟說:說明啥?說明咱基礎扎實不是?
一九八四年春天的一個下午,下班之后師其祥被辦公室主任叫到辦公室,說林招弟找他有話說。師其祥知道這一年來林召弟心情不大好,但還是翻不過勁兒來。辦公室主任說:后生,好事來哩!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將他推出去。
師其祥沒有想到林招弟是要和他處朋友,驚得他是半晌合不上嘴,臉紅得能掐出血來。但師其祥說:林招弟,你這是糟蹋自己呢,我一個六年高中生;你一個大學生,你一個法官,我一個廚子,就是寫《世說新語》也拉不到一起啊。
林招弟說:其祥,我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這主意定了,就看你的意思了。
師其祥上了六年高中老師也沒有這樣表揚過他,但是林招弟的表揚還真把優(yōu)點說到自己心上啦,可從林招弟嘴里頭說出來,師其祥心里就沒有底了,高中同學滿共兩年,師其祥連正眼都沒敢看人家一眼。其祥說:我怎么善良單純了?
林招弟說:你會臉紅。現(xiàn)在會臉紅的男人是越來越少了!
師其祥幸福得幾乎暈過去,上來就拉招弟的手,招弟讓他拉了;拉著手就把嘴拱上來,招弟讓他拱了;拱著拱著就來扯招弟的褲帶,連師其祥都感到這個過程有些沒有過渡,但林招弟突然抬起眼,手捂在褲帶那里,直直看定師其祥,看得師其祥心上有些發(fā)虛。招弟說:你得答應我:是我娶你,不是你娶我。
師其祥當然明白招弟的意思,她家的情況都知道,但這樣直接說出來,師其祥還有些轉(zhuǎn)不過彎來,手扯著招弟的褲帶,也直直看定招弟,半晌才說:當然,當然當然。
招弟松開手:你扯罷。
師其祥卻像是剛在一百畝新耕地里跑了三個來回,渾身沒勁,一下子松開手。
師其祥與林招弟在民政局扯了結(jié)婚證,在照相館照了相,婚禮沒有延著舊禮辦,縣志編辦顧問焦忠良與小學校長家合辦了喜筵,小學校長家一向家風民主,而且自家的兒媳婦是遠近聞名的大美女,又是大學生,大法官,不屬于下嫁,卻著實是上娶,成就了縣城里十年不衰的佳話。
那時候,林仙桃仍然住在張四貴村,說是村,其實已經(jīng)顯示出城市化進程的端倪,張四貴、滿洲營以及近城村落的界線已經(jīng)沒有了,連成了一片,接進了自來水,接進了暖氣,四鄰房屋幾經(jīng)改造,茅子徑直修進屋子里頭。
結(jié)婚當晚,師其祥一個舉動感動了林仙桃,其時,師其祥還帶著婚禮上的疲憊,胸前一朵大紅花茁壯鮮艷,越發(fā)顯出新女婿的疲憊,但師其祥說:娘啊,咱家的茅子在哪里?
林仙桃不明白,說:在屋里頭??!
師其祥說:噢?娘啊,那怎么辦?
林仙桃說:你要干啥?
師其祥說:今天要有今天的規(guī)矩,上門女婿是要提尿盆回家的。這可怎么辦?
林仙桃說:罷啦,咱這就是碎磚爛瓦壘砌的一家人,還循那個舊禮?罷啦!
其實林仙桃已經(jīng)感動了,這女婿找對了。女婿師其祥說:不提尿盆盆,要不,給二老洗個腳罷。林仙桃和焦忠良嘴說不用不用,但看師其祥麻溜出去端熱水,四只蹄子晃在床邊還真的等他來洗腳。那一夜那四只腳洗得真是舒服極了,到半夜里林仙桃忽然找后賬,當年這焦忠良是既沒有提尿盆盆,也沒有給娘老子洗一回腳。焦忠良不屑,呸呸呸!你再把你那褲帶捂緊,我還不待理呢。林仙桃一腳板子將焦忠良踹下地,說踢你個黑咕隆咚天上出呀出星星。
二十多年之后,林招弟再一次見到孫照華,心里還是涌起一股愛意來。什么東西丟了,才知道什么東西怎么給它命名,這不是愛是啥?
她不能想眼前的這個威武依舊的男人會在那一夜到處找著提尿盆盆,然后端盆熱水來給娘老子洗腳。說不可想象,還不如說她根本舍不得。
要說,林招弟對師其祥不能說不好,也不能說不愛吧,可愛法不一樣。愛是需要天地的,有多大的天地,愛能夠生出多粗多壯的根脈!
開會當晚,林招弟到了孫照華的房間,孫照華并不激動,讓她坐下。沒想到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顯得蒼老不堪,鬢邊開始出了白發(fā),他二十多年來操了多少心?兩個人沉默地坐在那里,死活找不回當年感覺,剩下的也許只是懷念。孫照華說:招弟,你真是委屈自己了。
林招弟想哭,但沒哭出來。孫照華接著說:我知道,隔那么遠,我永遠無法融進你的生活里,你的生活是你的命。讓林招弟稱奇的是,孫照華接下來像講另外一個人的故事那樣將她的人生復述了一遍。怎么張三沒底據(jù)有一女兒叫菊花,菊花嫁了劇社拉胡琴的,拉胡琴的讓軍區(qū)給看上招了兵,后來菊花和兵役局一個小干事過在了一搭,這樣就有了林招弟的出生,那拉胡琴的其實早就風言風語聽說妻子與兵役局一個小干事的事,請假回來一看究竟,明知道老婆在月子地又不敢說在月子地,拉著菊花到野地里去賞雪,月子地的菊花在雪地里灌了一肚子冷風,延請來先生卻說纖小個病,一副湯藥喝下去就把命交在拉胡琴的懷里頭。然后怎么林家兩代人都是女人頂門,韓寡婦怎么一出門腳被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孩子,林仙桃怎么黑咕隆咚的天上出呀出星星斷了生育,也是一出門腳被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孩子。編年史,斷代史,總之一部血淚史。
林招弟大駭,說:你怎么知道?我并沒有告訴你???你,你,你怎么知道那拉胡琴的是故意把自己老婆害死的?
孫照華有些疲憊,說:你不要忘了我們是干什么工作。那老小子后來轉(zhuǎn)業(yè)到了我們縣,一九八三年可好犯了事,讓抓了,審他的時候自己說的。
繞了這么一大圈,居然有這么一件事把兩個人又勾絆起來了。
孫照華言道:幾個孩子了?
林招弟說:一個,不不,是兩個。
孫照華說:莫非也是一出門腳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
林招弟才看見當年孫照華的影子,看來,這個男人心里還是裝著自己的,一拳打上去:你死吧你!
7
一九八四年三月,正月剛過林招弟和師其祥到民政局扯了結(jié)婚證,到照相館照了相,年底,就生了個男孩子。戶口辦下來,師其祥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戶口本上兒子的名字叫做師家聲。師其祥說:招弟,你看你看這怎么回事?
林招弟說:這是咱娘的主意。
什么主意,林招弟卻不說。
但是兒子出生之后,林招弟卻明顯發(fā)現(xiàn)母親不一樣了,經(jīng)常莫名其妙發(fā)脾氣,甚至有時候責怪她和師其祥不往家里交工資,要跟他們算伙食費,越來越不可理喻。那時候,小學校長也正好退休遷回城里住,兒子的幼兒園又離爺爺奶奶家近,中午就直接由爺爺奶奶接了不回家。林招弟發(fā)現(xiàn),只要師家聲在跟前轉(zhuǎn)悠,林仙桃的眼神就不對,有一回竟然伸出雙手一邊家韓家韓地叫,一邊就要抱過去,真嚇壞了林招弟,娘這是有癔癥了。師家聲上學去,有一回聽見林仙桃在家里哭。娘這是想弟弟了。
終于有一天,下班回家之后,林招弟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孩子,是父親焦忠良從外頭抱回來的。要說這孩子家也不遠,還是張四貴村的老戶,知根知底的。林仙桃說:這是你弟弟!
招弟說不出話來。病根子還在這里!
林仙桃說:這是你弟弟,叫焦繼韓吧你看怎么樣?
招弟更說不出話來。想起當初給兒子取名字,林仙桃把她叫到一邊,林仙桃對她說:我看出來了,那師其祥也是個有心計的人,你現(xiàn)在能用大學生的架子將他架起來,保不齊日后生故事。讓他入贅是棒子打他,讓孩子跟他姓是喂他甜棒棒哩!恩威并施,才能一世平安。
林仙桃說:讓孩子姓師吧,咱這林家陰氣重,養(yǎng)不住男人。要強掙命這一輩子,女人怎么可以不向命低頭呢?
二十多年后,林招弟來找孫照華,為的正是這個焦繼韓。
現(xiàn)在二十剛出頭的焦繼韓因為吸毒給抓了。吸毒之前是跟一個比他大二十幾歲的女人混在一起染上了毒癮。染上毒癮之前焦繼韓當過一年兵,成天跟班長打架,差點把班長的蛋給抓爛,叫除名回家了。在當兵除名回家之前,初中畢業(yè)的焦繼韓到山東濟南府一家武術學校學武術,學滿一年,單學會抓人下襠。在學會武術之前,當然是初中學生,初中學生的焦繼韓把頭染成一只花里胡哨的墩布,在電腦上建了個QQ群,約介休、平遙、祁縣的半大小子前來打群架。打群架之前的小學生焦繼韓被林仙桃寵著,吃的穿的跟師家聲要爭個高下。再往前他就是個孩子。
繞了這么一大圈,把孫照華給繞懵了,說找我干什么?
原來,因吸毒關起來的焦繼韓,被關押的地方就在孫照華法院所在的地方,放人倒不必,吸毒畢竟是惡習,是犯罪,怎么著也該有個照應。林招弟說:我是欠下人家的啦!
焦繼韓被抓起來,林仙桃已經(jīng)七十多歲,父親焦忠良聽說兒子被抓起來,突然有了個唾血毛病,胸腔里絲絲吼吼如裝了一臺風車。林仙桃讓林招弟找關系把兒子放出來,焦忠良吼吼地也讓林招弟找關系把兒子放出來。這時候,林招弟有些想那個叫做韓寡婦的奶奶,奶奶那時候知道個輕重,林仙桃和焦忠良兩個老了老了卻怎么反倒不知道輕重?林仙桃的格局和那韓寡婦差得太多了。
孫照華說,若不是為這個弟弟你還不來見我嗎?
招弟說:是,肯定不會來見你。二十多年來,我和同學們誰都沒再見面。我希望大家都忘掉我。
孫照華明白了,點點頭,算是答應她。
夜影子深下一層,孫照華站起來走到林招弟面前,兩人像剪影一樣映在墻上。孫照華說:今晚,留下吧。
招弟搖搖頭:啥年紀了還!今天,孩子他爸開車一起過來,順便看看上大學的兒子,一會兒就來接我呢。
孫照華長舒一口氣,看天花板,說:那你走吧。保重。
招弟說:照華,你知道嗎?我多想留下來,留下來是想和你一起迎來一個早晨,早晨一出門,雪晃得睜不開眼,腳讓一個包袱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卻是個孩子,那個孩子懂事懂得不得了,不哭不鬧,咧開嘴給人笑,眼珠子黑丟丟地看定你,白臉臉,笑靨靨,能把你肚里的冰糖化成水。
招弟說:那應該還是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