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悅子
我要講述的是一個人的故事,他曾經(jīng)是我的老師。
若干年前,我所就讀的那所高中叫互助高中。那是一所四外都封閉得密不透風(fēng)的處所,四周高高聳起的石灰圍墻似乎禁錮了許多神秘莫測的故事和傳奇。據(jù)說這里民國時期是一個大地主的莊園所在地。據(jù)當(dāng)?shù)匕傩罩v,這里解放初期曾發(fā)生過多次血案,橫尸遍地,慘不忍睹。兩個政府派來的守夜人說天一黑就能聽見莊園里一些許久無人居住的房屋有開關(guān)房門的聲音,深更半夜還能聽見女人嚶嚶的哭聲。后來這個地界在政府大力支持下辟為學(xué)校,進(jìn)駐了師生三四百人之后,鬧鬼之事便少有了。
胡汝昌就任教于此,那時他是我的語文老師。胡汝昌身材尖削干瘦,有點羅圈腿,臉型從兩個顴骨處向下,到下顎呈一個尖尖的長三角形狀。他平日里總穿一件皺皺巴巴的灰白中山裝,手臂極長,似猿人那樣在身前聳聳搭搭著像要撈什么寶貝一樣。胡汝昌雖然已是五十多歲,但卻淫心極重,一見到有姿色或貌美如花的女孩便雙眼放光,就像耍金箍棒時眼冒金光的孫悟空那般很癡迷投入,無法自拔的樣子。
我記得他不知從哪里搜羅到了一篇描寫女人的散文,當(dāng)他興致勃勃地一遍遍誦讀那些很露骨很情色的句子時,他常常由于興奮而氣短和面紅耳赤?!斑@個她喜愛的睡姿使她兩個圓潤豐滿的乳房頂?shù)酶吒叩?,繃得緊緊的,連小小的深紅色乳頭都清晰可見?!蔽也恢罏槭裁串?dāng)胡汝昌不厭其煩地誦讀這些句子時為何總是那般一往情深,不可自持,我只看見他那對狹長干癟的眸子里有像伺機(jī)捕食的獵豹一般閃爍熱切的眼神,那種對女生毫不掩飾的,想入非非的神色讓他看上去充滿了淫邪與糟污。
那時班上有個叫李山丹的女生,面若凝脂,唇似桃花,長著一張挺漂亮的臉蛋兒,人也乖巧寧靜,是個惹人喜歡的女孩兒,只是這個嬌柔的尤物也很快落進(jìn)了胡汝昌的視線并一步步旋進(jìn)了他的魔爪之中。
胡汝昌的語文課上李山丹是個活躍份子,她總是能第一個猜對題意并侃侃而答,這似乎為胡汝昌總喜歡把那種圖謀不軌,滿是淫邪笑意的眼神定在李山丹臉上提供了最好的因由。課堂上常常出現(xiàn)胡汝昌說上半句李山丹接下半句,胡汝昌點題李山丹作答這種配合默契。我記得我那時常常產(chǎn)生有胡汝昌是在給李山丹一個人上課的錯覺。李山丹被選為語文科代表,當(dāng)她笑得像春花一樣天真爛漫時,胡汝昌的目光時常尾隨在她身后,像是一條割不斷的尾巴。
后來在放暑假的時候,李山丹去胡汝昌的住所問習(xí)題,進(jìn)去之前唇邊掛著樂呵呵喜滋滋的笑容,可一個小時之后從那扇門里走出來時卻是頭發(fā)蓬亂,哭哭啼啼,兩只手慌里慌張系著胸前的扣子。沒有人知道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每天只是昏昏欲睡,神情呆滯,有時還會胡言亂語著背誦一些胡汝昌講過的詩詞。幾天后,李山丹上街給家里打醬油,在路過一家炸饃店的時候看見一個青年漢子用饅頭蘸著腐乳吃得正香,那滿嘴鮮紅的湯汁霎時間讓李山丹怪叫了一聲后,從此便瘋掉了。
這里面的真相是胡汝昌死后李山丹最要好的女伴透露給鎮(zhèn)上人的。她說那個暑假山丹去找胡老師的那天,胡汝昌拿以后保送李山丹上縣里的重點高中深造,然后直接上北大中文系誘騙她與他上了床。于是清清白白的身體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遭到了玷污,李山丹的下體流出了經(jīng)血,她看見她曾一度敬佩喜歡的胡老師像中了毒的老鼠一樣瘋狂地跪在那灘血前,像頂禮膜拜那樣癡迷著眼神張開嘴巴舔抵那些鮮血。這就是為什么李山丹看見那個滿嘴紅腐乳的男子而立刻瘋掉的因由。李山丹瘋掉后李家并未聲張,只是在一個異常寂靜的深夜里悄無聲息地舉家搬出了鎮(zhèn)子。
此后,胡汝昌依舊常常在學(xué)生面前是一副正言厲色,凜然不驚的樣子來。我記得那時我也曾被他教訓(xùn)過,現(xiàn)在想想總覺得胡汝昌在偽裝正人君子時,面上那種脫不掉的猥瑣與丑陋甚是可笑,也十分可悲。我記得那陣子還發(fā)生過一件事,現(xiàn)在想來真是覺得低估了胡汝昌的表演才能,那眼神那面相簡直裝得可謂天衣無縫了。
事情是這樣,校外的農(nóng)民到校內(nèi)掏大糞,竟從糞坑里掏出一個四五十公分長的女嬰來,一時間眾說紛紜,最后眾口一詞的認(rèn)為是校內(nèi)的某些男老師與女學(xué)生之間有不清不白的關(guān)系。在那次對此事的公開大會上,我對語文老師胡汝昌表示出了極度的深惡痛絕,并且站在了如若犯此類錯誤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立場上。他還給校長提建議說要給一些年輕老師好好上一課,不能對他們放任自流,丟了師尊師德,丟了全體教師的臉面。一席話講得慷慨激昂,唾星四濺,把在場的人都打動得五體投地,甚為動容,有人甚至熱情地給胡汝昌鼓起掌來。我還記得那陣子京劇中的變臉在小鎮(zhèn)上熱鬧了一陣子,我那時會莫名地把胡汝昌與之聯(lián)系在一起,難道我那時就已探察出了其中的關(guān)竅與秘密?說不太清楚,許還有待考察。
胡汝昌的丑惡罪行終于暴露在外是在那個嚴(yán)寒的冬天。那個冬天真是冷,寒風(fēng)凜冽,滴水成冰,恐怕再深邃再隱蔽的事物也難以存留在這寒冷嚴(yán)酷的天氣里,何況是胡汝昌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呢?
那是十二月份里的一個周末,因為路上都已經(jīng)結(jié)了冰溜子,再說離家有幾十里山路,根本回不去。挨到夜里十點多鐘,我們幾個男孩點上煤油燈,圍坐在火爐旁,吃了一些煮紅薯和咸菜,然后我們便開始東拉西扯地聊天,大伙興致都很高,眨眼之時,瞅瞅鐘表竟已過了十二點了。這時候,有一個同學(xué)忽然警覺起來,并且偏著頭向窗子的方向用耳朵仔細(xì)辨別著什么,他說他聽見下面的天井旁有拖動腳鐐的聲音,還有幾聲充滿了哀怨愁苦的女子的嘆息聲。
“是不是鬼呀?”他的一句話讓幾個人都跟著心驚肉跳,面露懼色。我抬頭瞄了一眼窗外,月暗星薄,夜風(fēng)呼嘯,心里不禁抽緊起來,心也像敲小鼓似的“咚咚”有聲地緊跳個不停。這幾個伙伴中屬陶米膽子最大,他幾步躍到窗邊探頭向外張望,眼神恍惚中就看見確有一個黑乎乎的身影正在靠著房山頭的側(cè)緣向女生宿舍的方向移動。陶米半瞇縫著那對晶亮的大眼睛沉著臉對我們說,絕對是人沒有鬼!我們互相對望了半晌,卻不知該如何動作,只是陶米在來回跺著腳,看他那副火燒火燎的樣子大概是覺得如果就這樣算了,不吱聲的話,他定是不甘心的。
大約四十分鐘后從女生宿舍傳來了號哭聲,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泣,仿佛是受了莫大的,翻不了身樣的冤屈與侮辱。陶米再也坐不住了,他快步跑出屋子,在茫茫夜色里用眼睛四下里搜尋,終于那個黑影又現(xiàn)身出來。陶米悄手躡腳地藏身于一個偏斜著的瓦楞背側(cè),截住了那個黑影的去路。那個黑影見被人截?fù)?,惶恐地朝西南方逃去,并一頭鉆進(jìn)了女廁所。
陶米沖著窗子大聲呼喊讓我們快去找教導(dǎo)主任去女廁所捉鬼,于是我們幾個絲毫不敢含糊,瘋跑著去辦公室那邊喊來了教導(dǎo)主任。主任拿著一只白亮刺眼的強(qiáng)光手電筒甩著手大步朝女廁所的方向走來。當(dāng)一行七,八個人闖進(jìn)女廁時,白光下只見一個頭蒙著灰色雨衣的人面朝墻壁半蹲在地上。主任上前一把耬開了那件雨衣后,露出一顆尖削的頭來,不是別人,正是我的老師胡汝昌。主任冷著臉大喝一聲:“原來是你,披著人皮干鬼事!”
我們趕到了女生宿舍,屋里一團(tuán)漆黑,一個女生蒙著被子坐在床角抽啼著,雙肩像彈簧一樣抖個不停,另一個也在哭,但聲音很輕。那個哭聲輕的女生告訴我們,她說今晚宿舍里就剩下她們兩個人,心里害怕,就用一裝板床把門頂住了,沒想到竟被那個頭蒙黑衣的人推開闖了進(jìn)來。她用被子蒙住頭躺在床上不敢吱聲,然后她聽到那個黑影走到另外那個女生床前,然后那張床便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來,其間還夾雜著急促的喘息聲和那個女生的呻吟聲。后來她終于忍不住驚叫起來,那個黑影便逃了。我們還看見了一截腳鐐躺在桌角底下。
胡汝昌被學(xué)校開除了,由于身敗名裂,遭人惡罵,他離開了鎮(zhèn)子搬到瀕臨內(nèi)蒙的一個偏僻山村里去了。他走之后,我常常記起他在領(lǐng)讀課文時,那尖尖的下顎像個錐尖一樣上上下下,很深情很投入的那種神態(tài)。我記得他曾經(jīng)說他的名字是和晚清一個海軍提督的名字相同,但那時他肯定不會想到他最終的下場竟也能和這位提督如出一轍。胡汝昌是七十歲那年自殺的,而那位海軍提督就是曾威名遠(yuǎn)播的北洋海軍提督丁汝昌,丁汝昌是在劉公島服鴉片自殺的。
胡汝昌在那個偏僻的山村里依舊是本性難移,齷齪難止,竟相繼猥褻了幾個女童,來滿足他那淫褻的欲望。鄉(xiāng)下人沒有什么法律意識,但他們有野蠻與力氣,胡汝昌被亂棍打殘了,不堪忍受病痛的他選擇了跳崖自殺來結(jié)束這骯臟不恥的一生。
我估計他那把干枯單薄的骨架在落地的那一剎那大概只會發(fā)出劈竹子那般輕微細(xì)碎的咔咔聲響吧!因為我覺得像他這種骨髓里藏匿的都是壞水的人在臨終的時刻,身體里的精氣大概早已是所剩無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