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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間纂修的《四庫全書》是我國現(xiàn)存最大的一部官修叢書,而完成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作為《四庫全書》收錄書和存目書總目錄的《四書全書總目》,則是總纂官紀(jì)昀、陸錫熊等遵乾隆諭令所編的一部方便學(xué)者“由書目而尋提要,由提要而得全書”①的目錄性工具書。其凡例、總序、小序以及每部書之下提要的文字,多出于紀(jì)昀、戴震、姚鼐等名儒碩彥之手,價值一直為學(xué)界所公認。在卷一百四十至卷一百四十二“子部”的“小說家類”,共著錄小說123部1359卷;卷一百四十三至卷一百四十四“子部”的“小說家類存目”,共著錄小說196部1027卷。序文及提要文字,在小說文本、文獻乃至于理論方面多有發(fā)明,但卻一直未受到學(xué)界的重視。本文針對這個問題,談?wù)勛约旱囊豢字?,拋磚引玉,以期引起學(xué)界對這一問題的應(yīng)有關(guān)注。
《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的價值,當(dāng)然首先體現(xiàn)在各書提要文字對該書作者、版本、內(nèi)容的全面介紹,包括對作者生平、郡望、仕履的考索,對書目版本的勾稽梳理,對作品內(nèi)容的概括歸納等。這些是所有書目提要的普遍特點,也是對一部書目提要性質(zhì)的書籍的基本要求,具有很高的小說史料價值。更為可貴的是,四庫館臣并非單純對提要書目給予一般性介紹,而是在介紹的同時對諸多相關(guān)問題給予了嚴(yán)密的考證,不乏對異說的甄辨,對各種目錄學(xué)著作如晁公武《郡齋讀書志》等書誤記的糾謬,還有提要者精辟的褒貶,從而提升了該書的學(xué)術(shù)分量。具體來說,表現(xiàn)在以下幾點:
一是對作品性質(zhì)的考訂。由于中國古代文史哲不分,不少作品的類別歸屬往往存在分歧。尤其是“小說”一門,至清迄無定質(zhì),所以在對作品給予“小說”性質(zhì)的定位時,就需要給予理由充足的考索,并對舊說加以駁辯。如《山海經(jīng)》一書,舊籍或因其多載山川地理而歸入地理類,或因其多涉鬼神而并入道藏。對此,提要者仔細梳理了各家對此書性質(zhì)的不同認知,否定此書的地理書、道書性質(zhì):“書中序述山水,多參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競字號中。究其本旨,實非黃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難考據(jù);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痹诖嘶A(chǔ)上,根據(jù)自己的“小說”理念,順理成章地將其歸于“小說家類”。
在對小說定性時,四庫館臣不襲成說,敢于挑戰(zhàn)權(quán)威及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大膽的質(zhì)疑求實精神。如《穆天子傳》提要,不同意郭璞將書中所記與史實附會的注解,“案《穆天子傳》舊皆入起居注類,徒以編年紀(jì)月,敘述西游之事,體近乎起居注耳。實則恍惚無征,又非《逸周書》之比。以為古書而存之可也,以為信史而錄之,則史體雜、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說家,義求其當(dāng),無庸以變古為嫌也”。《神異經(jīng)》提要:“《隋志》列之史部地理類,《唐志》又列之子部神仙類。今核所言,多世外恍惚之事,既有異輿圖,亦無關(guān)于修煉,其分隸均屬未安。今從《文獻通考》,列小說類中,庶得其實焉?!薄逗?nèi)十洲記》提要:“諸家著錄,或入地理,循名責(zé)實,未見其然。今與《山海經(jīng)》同退置小說家焉?!?/p>
二是對作品作者、卷數(shù)、版本、書名、時代及背景等的甄辨。由于舊籍年代久遠,在流傳的過程中常常在諸如作者、卷帙、版本等不少問題上出現(xiàn)錯訛的情況,貽誤后人。四庫館臣對這類問題也給予了考索辨析。
對作者的甄辨。如《宣室志補遺》提要:“補遺一卷,舊本并提(張)讀撰。然諸家書目皆無之。疑刊刻者摭他書所引,載于后也?!睉B(tài)度審慎。又如《漢武帝內(nèi)傳》舊題班固撰,提要云:“其不出于班固,灼然無疑。其文排偶華麗,與王嘉《拾遺記》、陶弘景《真誥》體格相同?!簳x間文士所為乎?”從文風(fēng)的角度來探求作者?!逗?nèi)十洲記》舊題東方朔撰,提要通過對名物的考證,得出“蓋六朝詞人所依托”的結(jié)論?!稘h武洞冥記》提要云:“舊本題后漢郭憲撰?!劣诖藭d,皆怪誕不根之談,未必真出憲手。又詞句縟艷,亦迥異東京?;蛄艘劳袨橹?。”從時代風(fēng)尚入手,再結(jié)合行文風(fēng)格,得出此書為六朝人偽托的結(jié)論。盡管不少述說出于推測,但一方面可以看出館臣們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另一方面可以了解六朝人的作偽成習(xí),審慎對待所謂的漢前典籍。
版本甄辨。如《南部新書》提要對于其版本卷帙的稽考:“晁公武《讀書志》作五卷,焦竑《國史·經(jīng)籍志》作十卷。今考其標(biāo)題,自甲至癸,以十干為紀(jì),則作十卷為是。公武所記,殆別一合并之本也。世所行本,傳寫者以意去取,多寡不一;別有一本,從曾慥《類說》中摘錄成帙,半經(jīng)刪削,闕漏尤甚。”先介紹此書在目錄學(xué)書籍中的不同記載,接著進行考證,再述不同版本卷帙差異的原因,指出其失誤。言簡意賅,簡明扼要。
考證其偽,推定其時。中國典籍大量作偽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有著非常復(fù)雜的因素。四庫館臣對此作了大量的辨?zhèn)喂ぷ?。如《神異?jīng)》舊題漢東方朔撰,提要采納陳振孫的觀點,又結(jié)合《漢書》東方朔本傳及《晉書》張華本傳,指出此書及注的假托性質(zhì),接著推測:“觀其詞華縟麗,格近齊梁,當(dāng)由六朝文士影撰而成,與《洞冥》《拾遺》諸記先后并出。”
探討書名,指出得失。古書命名,猶人之取名,多有講究,含意有別?!短嵋穼Υ私o予多方面揭橥。如《宣室志》:“宣室之義,蓋取漢文帝宣室受釐,召賈誼問鬼神事。然鬼神之對,雖在宣室,而宣室之名,實不因鬼神而立。取以題志怪之書,于義未當(dāng),特久相沿習(xí)不覺耳?!薄队详栯s俎》二十卷及《續(xù)集》十卷:“其曰‘酉陽雜俎’者,蓋取梁元帝賦訪酉陽之逸典語。二酉,藏書之義也。”
考索背景。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其產(chǎn)生的具體背景。了解作品產(chǎn)生的背景,有助于對作品內(nèi)容更客觀的理解。如《南部新書》提要:“是書乃其大中祥符間知開封縣時所作。皆記唐時故事,間及五代。多錄軼聞瑣語,而朝章國典,因革損益,亦雜載其中。故雖小說家言,而不似他書之侈談迂怪,于考證尚屬有裨?!?/p>
三是對作品地位的論斷?!短嵋妨⒆阌趯π≌f史的宏觀把握,在對某部作品進行介紹時,還常常將其放在史的鏈條上,肯定其價值地位。如《山海經(jīng)》提要:“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睆恼麄€小說史的角度來論述?!稐H史》提要:“在宋人說部中,亦王明清之亞也。”將其放在宋代小說史中加以評價。《酉陽雜俎》提要:“其書多詭怪不經(jīng)之談,荒渺無稽之物,而逸文秘籍,亦往往錯出其中。故論者雖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來,推為小說之翹楚,莫或廢也。”從后人對此書的推崇進一步確立該書的地位。
四是對明人隨意刪改的批評。明人浮華,對典籍多有竄改,四庫館臣對此極為不滿,在很多地方給予了批評。針對這個問題,余嘉錫曾指出:“有清一代漢學(xué)家之攻擊宋學(xué)者……以《四庫提要》為之赤幟”②。四庫館臣在提要作品時多次批評明刻本的隨意而不可采信,如《澠水燕談錄》提要:“蓋此本為商濬《稗?!匪?,明人庸妄,已有所刪削矣?!薄恫凑帯诽嵋骸懊魅藗骺坦艜?,每多臆為竄亂。”《漢武帝內(nèi)傳》提要:“蓋明人刪竄之本,非完書矣。”《清波雜志》提要:“是書原本十二卷,商濬《稗?!纷魅?,蓋明人刊本,多好合并刪削,不足為異?!睂γ魅俗鱾呜飧`的風(fēng)氣也多有批評,如《續(xù)世說》提要:“詭言宋本,其序中所設(shè)之疑,正以防后人攻詰。明代偽書,往往如是,所謂欲蓋而彌彰也?!薄妒勒f新語補》提要:“舊本題明何良俊撰補,王世貞刪定?!铦鞒酢瓌e立此名,托之世貞,蓋明世作偽之習(xí)。”《前定錄》提要:“明蔡善繼編。……細核所錄,乃全剽《太平廣記》……《廣記》為習(xí)見之書,乃取其中十五卷別立書名,攘為己有,作偽之拙,于是極矣?!薄恫殴碛洝诽嵋骸懊髅范褡詮闹T小說采出……小說家語怪之書汗牛充棟,鼎祚捃拾殘剩,以成是編,本無所取義,而體例龐雜又如是,真可謂作偽無益矣?!薄短嵋愤€在多處涉及明代撰著習(xí)尚,對明人著述風(fēng)習(xí)頗有微詞,如《前聞記》提要:“明人欲夸著述之富,每以所著一書,分為數(shù)種,往往似此,不足詰也?!薄督迓劼浴诽嵋骸懊骰矢︿涀?。此書亦其子沖所刪定。于稗官雜說,采摭頗繁。而考證全疏,舛謬亦復(fù)不少。”
此外,《提要》還對不少作品故事來源及影響作了考索。如《海內(nèi)十洲記》提要:“觀其引衛(wèi)叔卿事,知出《神仙傳》;后引五岳真形圖事,知出《漢武內(nèi)傳》后也。”“唐人詞賦,引用尤多。”不僅考索其故事來源,而且論述其后世引用、影響等等。
除了對每部收錄及存目作品的作者、版本、卷帙、流傳、影響等進行考證、梳理、闡發(fā)外,《提要》還從各個方面針對小說文本,進行了多角度發(fā)明。概括起來,略有數(shù)端:
其一,對小說創(chuàng)作動機的闡發(fā)。任何一部作品的產(chǎn)生,都有其復(fù)雜的因素。弄清作者的創(chuàng)作動機或主旨意圖,是正確理解作品的關(guān)鍵之一?!短嵋范喾矫嫔婕白髌返膭?chuàng)作動機,從而為我們今天理解作品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參照。如《孫公談圃》乃宋臨江劉延世錄所聞于孫升之言。孫升系元祐黨籍,“多述時事,觀其記王安石見王雱冥中受報事,則不滿于安石?!鄙婕靶≌f創(chuàng)作緣由、動機問題?!惰F圍山叢談》系蔡京季子蔡修撰,作者在書中當(dāng)然會全力為父為己飾非?!懂嬡洝窞樗螐埶疵褡?,其中有關(guān)徐禧的記載與史實殊不符,“殊為誣妄”,是因為作者深惡徐禧的作為,“故丑其詞歟?”牽涉小說創(chuàng)作的本事與意圖問題?!冻幈眳蹭洝返淖髡呤墙枳餍≌f以消遣:“國朝黃叔琳撰?!噪s采唐宋元明及近時說部,亦益以耳目所聞見……蓋憂患之中借以遣日而已,意不在于著書也?!?/p>
其二,揭橥影響小說創(chuàng)作的各種因素。如唐張讀《宣室志》提要:“是書所記,皆鬼神靈異之事,豈以其外祖牛僧孺嘗作《元怪錄》,讀少而習(xí)見,故沿其流波歟?”宋吳淑撰《江淮異人錄》提要:“是編所記,多道流俠客術(shù)士之事?!煦C嘗積二十年之力,成《稽神錄》一書。淑為鉉婿,殆耳濡目染,挹其流波,故亦喜語怪歟?”推測這些作品創(chuàng)作的家族影響因素,給后人提供了解讀作品的新視角。為《歸田錄》寫提要時,采信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及王明清《揮麈三錄》的觀點,推測“初稿為一本,宣進者又一本”,因為此書“多記朝廷軼事及士大夫談諧之言”,所以在皇上索觀時,作者歐陽修必然刪去違礙之條目??紤]到這些因素,才會對作品給予客觀的解讀。
其三,小說與時代的關(guān)系也受到四庫館臣的重視。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其產(chǎn)生的特殊背景,有其特殊的文化內(nèi)涵。在提要具體作品時,四庫館臣們往往將其放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中加以考察,論述各代小說獨具的品格,探討小說興盛的文化背景,這有助于我們深刻全面地理解作品。如《還冤志》的提要,就論述到六朝志怪作品興盛的思想文化背景,肯定佛家的果報不同于一般的荒誕:“自梁武以后,佛教彌昌,士大夫率皈禮能仁,盛談因果。之推《家訓(xùn)》有《歸心篇》,于罪福尤為篤信。故此書所述,皆釋家報應(yīng)之說。然齊有彭生,晉有申生,鄭有伯有,衛(wèi)有渾良夫,其事并載春秋傳。趙氏之大厲,趙王如意之蒼犬,以及魏其武安之事,亦未嘗不載于正史。強魂毅魄,憑厲氣而為變,理固有之。尚非天堂地獄,幻杳不可稽者比也。其文詞亦頗古雅,殊異小說之冗濫。存為鑒戒,固亦無害于義矣。”《異苑》提要:“且其詞旨簡淡,無小說家猥瑣之習(xí),斷非六朝以后所能作?!睆摹扳嵵?xí)”之有無來判斷作品的年代,也透露出六朝前后小說的分野。在肯定《南窗記談》所記“足以資考證”的價值后,指出“袁州女子登仙”等條“頗涉語怪……蓋宋人說部之通例,固無庸深詰者矣”,指出宋人小說的虛構(gòu)特點。《何氏語林》“因晉裴啟《語林》之名,其義例門目則全以劉義慶《世說新語》為藍本?!m未能抗駕臨川,并驅(qū)千古,要其語有根底,終非明人小說所可比也”,指出明代“世說體”的淵源,在肯定何良俊此作的同時透露出明代小說的虛擬性質(zhì)。對于明代耿定向所撰《先進遺風(fēng)》的提要稱:“是書略仿宋人典型錄之體,載明代名臣逸聞瑣事,大抵嚴(yán)操守,礪品行,存忠厚者為多。蓋明自嘉靖以后,開國敦龐之氣日遠日漓,士大夫怙權(quán)營賄,風(fēng)尚日偷,定向陳先進懿行以救時弊?!庇兄谖覀兞私庹麄€明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化背景,同時對明代小說所表現(xiàn)出的教化傾向的普遍性也會有更深刻的認識?!侗苁盥P》提要涉及小說勸戒與世道的關(guān)系:“是編皆掇取先進言行可為師法,及近代風(fēng)俗澆薄可為鑒戒者,臚敘成篇。其書成于萬歷中,當(dāng)時世道人心皆極弊壞,(談)修發(fā)憤著書,故其詞往往過激云?!鄙婕罢f部勸戒盛行與世道人心的關(guān)系,有助于我們對明代小說更深刻全面的理解。
此外,在為部分小說作提要時,還涉及到《四庫全書》為何不著錄傳奇及通俗小說的問題。如《侯鯖錄》提要:“是書采錄故事詩話,頗為精贍。然如第五卷辨?zhèn)髌纡L鶯事,凡數(shù)十條,每條綴之以詞,未免失之冶蕩。”為《昨夢錄》提要時,也流露出對傳奇小說的排斥態(tài)度:“連篇累牘,殆如傳奇,又唐人小說之末流,無益取矣。”《漁樵閑話》提要亦云:“書中多引唐小說,議論皆極淺鄙。”
我國古代小說,向無固定內(nèi)涵,人們在使用這一概念時也是人言言殊。然而,一部成功的作品問世以后,其創(chuàng)作模式往往為后世競相模仿,或者被后世視為典范,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識地借鑒仿效。沿襲日久,就自然成為一個具有相對固定內(nèi)涵的“體式”,從而具有了“元典”價值或類別意義?!端膸烊珪冯m然沒有對某類“體式”給予專題申論,但在提要某人某部作品時,將其與具有典型意義的作品相比附。顯然,被比附的作品就具有了“體式”或類別的意義。如《唐語林》提要,陳振孫稱其仿“世說”體,并有增益;馬端臨《經(jīng)籍考》引陳氏之言,入小說家,又引晁氏之言,入雜家,“兩門互見,實一書也”??梢?,《世說新語》已經(jīng)被賦予體式、類別的意義,同時也可見出陳振孫與晁公武在同一部書籍分類上意見的相左。對《陶朱新錄》的歸類:“所載皆宋時雜事,大抵涉于怪異者十之七八,亦洪邁《夷堅志》之流?!闭f明《夷堅志》也是小說族類中獨立特出的一體?!额ボ囍尽诽嵋骸案鳁l之末,悉分注某人所說,蓋用《杜陽雜編》之例?!币姵觥抖抨栯s編》體例的巨大影響。在提要明代陸容所撰《菽園雜記》時稱:“是編乃其劄錄之文,于明代朝野故實,敘述頗詳,多可與史相考證。旁及談諧雜事,皆并列簡編,蓋自唐宋以來說部之體如是也。”指出唐宋以來說部體制的共同特點,具有小說史價值。至于提要鈕琇所撰《觚?!窌r提出“國朝……琇本好為儷偶之詞,故敘述是編,幽艷凄動,有唐人小說之遺”,“幽艷凄動”,則是對唐人小說特點的準(zhǔn)確概括。
“小說”一詞盡管在《莊子》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各個時期對它的認知卻見仁見智,分歧多多。這種情況到了乾隆年間四庫館臣們那里,仍然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但綜合他們對每部小說提要的文字,可以看到他們小說觀的方方面面。
首先,哪些作品可以算得上小說?或者說什么是小說?小說可以表現(xiàn)哪些內(nèi)容?《南唐近事》提要:“其體頗近小說,疑南唐亡后,文寶有志于國史,蒐采舊聞,排纂敘次,以朝廷大政入《江表志》,至大中祥符三年乃成。其余叢談瑣事,別為緝綴,先成此編。一為史體,一為小說體也?!庇衷谔嵋蠹恿税刚Z:“案偏霸事跡,例入載記。惟此書雖標(biāo)南唐之名,而非其國記,故入之小說家。蓋以書之體例為斷,不以書名為斷,猶《開元天寶遺事》不可以入史部也?!标P(guān)涉朝廷大政者可入史體,有一定史料性質(zhì)的叢談瑣事但不能入史的均可視為小說。對宋周密撰《癸辛雜識》提要云:“是編……與所作《齊東野語》大致相近。然《野語》兼考證舊文,此則辨訂者無多,亦皆非要義?!兑罢Z》多記朝廷大政,此則瑣事雜言居十之九。體例殊不相同,故退而列之小說家,從其類也?!薄洱R東野語》之所以不入“小說家”,在于其具有“考證舊文”、“多記朝廷大政”的價值,而《癸辛雜識》一則“辨訂者無多”,二則多是瑣事雜言,所以列于小說門類?!稏|南紀(jì)聞》提要:“而南岳夫人一事,尤為猥褻,亦未免墮小說窠臼,自穢其書。然大旨記述近實,持論近正,在說部之中猶為善本。”指出內(nèi)容“猥褻”是小說的特點之一?!度昴弦菔隆诽嵋骸岸嗌嫔窆窒晒恚幻鉃樾≌f家言?!薄督鹑A雜識》:“雜采軼聞遺事,以補地志所未備。……然多采小說神怪之語,自穢其書,則貪多嗜奇之過也?!薄秿{山神異記》提要:“其事涉于語怪,是小說之支流,非地志之正體也?!薄渡骄有抡Z》提要:“其書皆記所見聞,多參以神怪之事,蓋小說家言。然如記處州砂糖竹箭,記至元六年增糶官米,記高克恭馳火禁,記托克托開舊河,則有關(guān)于民事;記敕令格式四者之別,記八府宰相職掌,記奎章閣始末,記儀鳳司教坊司班次,則有資于典故;記朱夫人陳才人之殉節(jié),記高麗女子守義,記樊時中之死事,則有裨于風(fēng)教。其他嘉言懿行可資勸戒者頗多?!笔菚允艿娇隙?,是因為有助于考證,有關(guān)于民事,有裨于風(fēng)教,有資于典故等。而那些被視為“小說家言”的“神怪之事”,雖然也隸屬說部,但是沒有什么價值可言的。這也從一個側(cè)面看出《四庫全書》為何不收唐代傳奇及通俗小說?!陡蕽芍{》提要:“其書雖小說家流,而瑣事軼聞,往往而在。……足資考證,不盡為無益之談矣?!憋@然是因其中包含足資考證的條目,才予以肯定,而“小說”則是無益之談?!盾馔た驮挕诽嵋骸半m多及神怪,而往往借以勸戒,在小說之中最為近理?!倍行l目,“亦足以訂小說之訛也”。神怪作品勸戒方為“近理”?!讹w燕外傳》提要:“大抵皆出于依托。且閨幃媟褻之狀,嫕雖親狎,無目擊理。即萬一竊得之,亦無娓娓為通德縷陳理。其偽妄殆不疑也。”虛構(gòu)歸說部,實錄歸史部:“案此書記飛燕姊妹始末,實傳記之類。然純?yōu)樾≌f家言,不可入之于史部,與《漢武內(nèi)傳》諸書同一例也?!薄犊升S雜記》所記事實“證以本傳,一一相合,知非詭詞以自炫。惟稱景泰初內(nèi)外防御以于謙陳循同功,似非公論……”所記事件盡管大多符合史實,但議論有失公允,也算是小說?!犊煅┨寐洝贰罢Z怪者十之三,語因果者十之六……為雜家言者十之一。故從其多者,入之小說家焉”。語怪、因果為小說特質(zhì)?!赌档s辱志》提要:“此書亦品題牡丹……其體略如李商隱《雜纂》,非論花品,亦非種植,入之農(nóng)家為不倫,今附之小說家焉?!薄读Z》提要將小說視為大雜燴:“是編凡謠語七卷,諺語七卷,隱語二卷,讖語六卷,譏語一卷,諧語七卷,皆雜采諸書為之?!薄吨C史集》提要:“明朱維藩編?!⌒斐<吨C史》、賈三近《滑稽耀編》刪削補綴,共為一集。凡明以前游戲之文,悉見采錄,而所錄明人諸作,尤為猥雜。據(jù)其體例,當(dāng)入總集,然非文章正軌,今退之小說類中,俾無溷大雅。”凡歸入他類不合適的,均可歸入小說類?!陡咂庐愖搿诽嵋袑π≌f之誕妄提出批評:“是編乃志怪之書?!粫兴?,往往誕妄?!构桓矣谖晏煲?。小說之誕妄,未有如斯之甚者也。”《冶城客論》提要中,批評其中的《鴛鴦記》篇“述施氏婦閨閣幽會之事,淫媟萬狀,如身歷目睹。此同時士大夫家也,誰見之而誰言之乎?尤有乖名教矣?!薄扒髮崱钡睦砟顚?dǎo)致了對于描寫生動、塑造人物栩栩如生的作品的尖刻批評,與紀(jì)昀批評蒲松齡的言語如出一轍。
從以上所論,可以歸納出四庫館臣對小說的基本觀點:有真實依據(jù)但整體上不成系統(tǒng)的瑣事雜言;事件本身的虛妄,也即今天所說的虛構(gòu)性;事件雖實但持論不公;有“猥褻”之類的描寫。分別從故事本身、作者持論、具體描寫等方面來為其作了定性。
其次,對小說功能的論述。對于小說價值功用的認識,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歷代學(xué)者出于不同的目的,從不同的角度作過許多相關(guān)的論述。盡管也曾出現(xiàn)過褒貶臧否的不同申說,但總的來說,在此問題上表現(xiàn)出兩大特點:一是人們肯定小說,絕非基于文體的視角,而是立足于教化、考證、娛情等方面的思考;二是小說的價值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越來越受到重視?!肚f子·外物》認為“飾小說以干縣令,其于大達亦遠矣”,意為小說只是用來博取美好名聲的雕蟲小技,無助于君子達到大通于至道的境界。將“小說”與“大達”(“大道”)即關(guān)涉宇宙人生、經(jīng)邦治國的大道理、大學(xué)說相對并舉,明顯流露出對這類文體的鄙夷。《論語·子張》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也?!币馑际钦f,雖然是小道,但一定也有可以肯定的地方;不過,要想完成遠大的事業(yè),恐怕它會有所妨害,所以君子是不去染指這種“小道”的。相比起來,東漢的桓譚對“小說”的看法倒是開明得多。他在《新論》中說:“若其小說家,合叢殘小語,近取譬論,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文選》卷三一江淹雜體詩《擬李都尉從軍》“袖中有短書”句唐李善注引)“小說”已經(jīng)被視為一種對修身齊家有所幫助的文體了。由原來的用于“干縣令”,到對其“治身理家”功用的肯定,小說的地位價值提高了。晉代葛洪在其《西京雜記序》中聲明其編撰目的是“裨《漢書》之闕”,即補救《漢書》的缺漏,把小說視為史著附庸。唐代,小說的地位空前提高。魏征等受命編修《隋書》,在《經(jīng)籍志·子部》中著錄了《燕丹子》等小說,并說:“《易》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濉⒌?、小說,圣人之教也,而有所偏?!雹蹖⑿≌f的地位抬高到與儒、道相并列的地位,足見其對小說的重視。北宋官修《太平廣記》,小說受到空前重視。李昉在《太平廣記表》中道:“伏以六籍既分,九流并起,皆得圣人之道,以盡萬物之情。足以啟迪聰明,鑒照今古。”④曾慥《類說序》更明確具體地對小說作了“可以資治體,助名教,供談笑,廣見聞”的表述⑤,分別從政治上的借鑒、道德教化、娛情養(yǎng)性、增廣見聞,也即從輔政作用、教育作用、娛樂作用、認識作用等四個方面來肯定小說的價值。到了明末,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敘》中說:“史通散而小說興?!嚵钫f話人當(dāng)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頌《孝經(jīng)》、《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雹蘅梢痪邮俊缎咽篮阊孕颉烦浞挚隙ㄐ≌f的社會作用,提出儒學(xué)、六經(jīng)、國史的主導(dǎo)作用固然重要,但釋道、小說的輔助作用也絕不可忽視?!缎咽篮阊浴返刃≌f可與“《康衢》、《擊壤》之歌并傳不朽”,“三言”可作為“六經(jīng)國史之輔”⑦。這里借尊崇圣賢經(jīng)典來肯定小說的作用,借宗經(jīng)尊史來提高小說的地位,在正統(tǒng)文學(xué)觀仍居主導(dǎo)地位的當(dāng)時,對于轉(zhuǎn)變?nèi)藗兊膬r值觀念,推動小說這種新興文學(xué)的發(fā)展繁榮,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四庫館臣在前人論述的基礎(chǔ)上,對小說的價值作用作了總結(jié)性的概括:
然寓勸戒,廣見聞,資考證者,亦錯出其中。班固稱小說家流,蓋出于稗官,如淳注謂王者欲知閭巷風(fēng)俗,故立稗官,使稱說之。然則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雜廢矣。今甄錄其近雅馴者,以廣見聞。惟猥鄙荒誕,徒亂耳目者,則黜不載焉⑧。
其中對小說“勸戒”作用的肯定,顯然是對曾慥觀點的發(fā)展,對馮夢龍等通俗小說家的有關(guān)論述的繼承,進一步將文言小說的功能擴大到市井閭巷。“資考證”,指的是符合歷史事實,起碼可備一說,而不能完全是無稽之談,這自然是時代風(fēng)氣使然,與乾嘉學(xué)派的學(xué)術(shù)追求一脈相承。“近雅馴”云云,則是從內(nèi)容及教化功用方面加以強調(diào),是指符合教化之道,與封建主流意識相吻合。從其提要的作品來看,盡管諸多作品內(nèi)容冗雜,不乏荒誕不經(jīng)的篇什,但總有或多或少于史有征的內(nèi)容。這種觀念始終貫穿于對具體作品的提要之中。如《效顰集》:“是編皆紀(jì)報應(yīng)之事,意寓勸懲而詞則近于小說?!笨隙ㄆ鋭窠鋬r值,但對其詞近小說表示遺憾。《山居新語》提要對其有助于考證,有關(guān)于民事,有裨于風(fēng)教,有資于典故以及可資勸戒的價值功用充分肯定。《萍洲可談》提要云:“所記土俗民風(fēng),朝章國典,皆頗足以資考證。即軼聞瑣事,亦往往有裨勸戒,較他小說之侈神怪,肆詼嘲,徒供談噱之用者,猶有取焉?!备叨瓤隙ㄐ≌f重勸戒、裨政教、資考證的價值功用。
其三,小說文辭上的特點是什么?由于對小說內(nèi)涵與外延的不同理解,所以對小說的文辭也就有了不同的認知。按照今人的觀點,小說有文言與白話之別,相應(yīng)而來的是它們在文辭上有雅與俗的分野。自唐代變文出現(xiàn)以后,宋元話本發(fā)揚光大,至明清白話小說大興,語言的通俗化就成了一種趨勢,代表了小說的發(fā)展方向,標(biāo)志著小說的進步,明代馮夢龍等通俗文學(xué)家對這一問題已經(jīng)作了充分的論述。然而,四庫館臣們在提要具體作品時,卻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保守的觀點。如《還冤志》提要:“其文詞亦頗古雅,殊異小說之冗濫。存為鑒戒,固亦無害于義矣?!薄都愑洝诽嵋骸捌鋽⑹鲱H有文采,勝他小說之凡鄙?!痹谥肛?zé)《杜陽雜編》所記舛誤后說:“然鋪陳縟艷,詞賦恒所取材,固小說家之以文采勝者。讀者揖其葩藻,遂亦忘其夸飾,至今沿用,殆以是與!”可見,他們推崇的“古雅”,貶抑的是“冗濫”。凡鄙,冗濫,葩藻夸飾,賣弄文采,可以視作他們對通俗小說語言的基本評價?!端膸烊珪窞楹尾皇胀ㄋ仔≌f,固然在于內(nèi)容上不符合他們的標(biāo)準(zhǔn),但從這些論述中見出,文辭上與他們所持的標(biāo)準(zhǔn)不合榫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注:
①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首“圣諭”(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本文所引《四庫全書總目》原文均出自此版本。
② 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卷二經(jīng)部二《小學(xué)類小序》,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頁。
③ 魏征、令狐德棻《隋書》(第四冊)卷三十四《經(jīng)籍三》“子部”,中華書局1973年版,第1051頁。
④ 李昉等《太平廣記表》,《太平廣記》卷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
⑤ 曾慥《類說序》,丁錫根編著《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9頁。
⑥ 綠天館主人《古今小說敘》,馮夢龍《古今小說》卷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
⑦ 可一居士《醒世恒言序》,馮夢龍《醒世恒言》卷末,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4年版。
⑧ 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四十《小說家類一》,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