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蘇
我母親在河北工作的時候,遇到過一件這樣的事情。
起因是在承德見到一個鄉(xiāng)下媳婦。
那時候城市戶口和農(nóng)村戶口的鴻溝極深,所以娶有農(nóng)村戶口的媳婦,城里人頗有顧慮,而鄉(xiāng)下媳婦進城,也不免受些委屈。
這個鄉(xiāng)下媳婦卻是不同,待人總是落落大方的樣子,看來日子過得蠻舒心。她老公是一名機關干部,兩個人夫唱婦隨,據(jù)說婆媳關系也很受大家的推崇。
而喜歡談論家長里短的七姑八嫂們說起來,卻講這媳婦嫁進來之前也是蠻受氣的,最后是一個豬頭解決了問題。
問起其中原委,原來是這樣一回事兒。
這媳婦和她老公是自由戀愛,感情很不錯,等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未來的婆婆卻不大同意。畢竟老人還想找個吃商品糧的兒媳婦,總覺得這樣才穩(wěn)妥。
于是幾次冷落未來的兒媳,曲意逢迎也沒有效果。
這個媳婦很聰明,并不去“問個明白”,卻讓老公出面去作他媽媽的工作,自己對這些不滿只作不見。
戀愛中的小伙子總是勇往直前,果然和自己老娘過上了招,說你看××模樣周正,脾氣又溫和,還有什么挑剔的呢?
老太太說這些都不能當飯吃,她那個農(nóng)村戶口總是大問題。
小伙子說那怕啥,不就幾十斤糧食嗎?她腦子可聰明呢,有的是辦法。這么聰明伶俐的人,以后日子還能過不好?
不愿意和兒子對著來,老太太說了,要真像你說的倒也不錯,不過我得試試,看她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那么聰明。
過幾天,未來的媳婦登門拜訪,老太太改了脾氣,和顏悅色地聊起天來。中間老太太說,晚上全家一起吃飯,你能不能幫幫忙?。?/p>
未來的媳婦受寵若驚,當然是滿口答應。生火做飯,這種活計她是從小干慣了的,并不擔心。
老太太朝門后頭一指──好啊,那這個東西就交給你了,燒好了大家吃。
說完,自己坐炕里邊抽煙去了。
媳婦興沖沖跑門后頭一看,頓時傻了眼──籃子里好大一個豬頭啊,支棱著倆大耳朵。這十好幾斤的玩意兒怎么燒?
想問問未來的婆婆,卻見老太太一根大煙袋抽起來神仙相仿,眼睛半睜半閉,對這邊看也不看。
這才明白老太太是拿這玩意兒給自己來個考試啊。
這媳婦會做飯,但豬頭確實沒有燒過。
怎么辦?要在自己村里倒也好辦,找媽媽問問,再不然給鄰居家六嬸說兩句好聽的,這豬頭的燒法也就哄出來了。問題是這城里頭自己兩眼一抹黑,連個熟人都沒有,找誰去問呢?
那時候又沒電話,難道拿著豬頭去派出所,問人民警察:同志,您知道豬頭怎么燒嗎?
媳婦蹲下來對著豬頭相了半天面,又站起來抱著自己的腦袋圍著灶臺轉了三圈。婆婆在屋里炕上暗中微笑,聰明伶俐啊聰明伶俐,看你怎么個伶俐法能對付得了這么個大豬頭。
轉了三圈以后,媳婦不轉了,挽起袖子找起了菜刀。
婆婆吃了一驚,那時候吃肉不容易,好大一個豬頭,要讓這媳婦胡亂弄得沒法吃,她還真有些心疼。
只見那媳婦一手提了菜板菜刀,一手拖了大豬頭,昂昂然出大門而去。
老太太感到奇怪,忍不住悄悄跟出去。
河北民風,媳婦們在街門口擇個豆子洗個菜很平常,一來在外頭忙活不影響家里衛(wèi)生,二來還可以看看街上的風景。街上的人看我,我看街上的人。中國老百姓也是蠻浪漫的。
卻見那媳婦在門口放好案板,把大豬頭放上去,掄起菜刀,對著這豬腦袋就乒乒乓乓亂剁起來。
老太太險些氣昏──這媳婦哪里聰明伶俐?簡直是胡來!豬頭哪有這個做法的!
心疼豬頭,想出去制止,又琢磨應該讓這媳婦吃點苦頭……
正猶豫呢,街對面走過來一個挎菜籃子的大媽,對著這媳婦就開口了:“哎呀,我說你這是干什么呢?豬頭哪有這個做法的!”
媳婦馬上放下刀,圍裙上擦擦手,賠著笑道:“阿姨,我這不是不懂嘛。”
大媽放下菜籃子,拎起豬頭看看,說:“不懂也不能亂來啊,這樣不是都剁壞了?”
媳婦自然地接上話來:“可不是嘛阿姨,我這兒正發(fā)愁呢!那您說,這東西應該怎么做?”
“先拿火筷子燒紅了,把這些毛燎掉,然后把下巴剖開,這里,這里,這里,不能吃的臟東西切掉,然后拿個大鍋焯一下去腥味,準備些調(diào)料,大蔥,姜,大料……”
“要我說光焯不行,下鍋時候弄點兒白酒燒滾了澆上味兒更好。”一個揣著手的大娘湊過來說。
“對,還有就是別急著放鹽,先燉透了再下味?!庇帧獋€大嫂囑咐。
“我們家婆娘燒這個的時候,起碼放兩頭大蒜,家里有嗎?要不先從我們家拿幾頭?”這是鄰居二哥。
轉眼間圍了四五個人,一個個對著豬頭評頭論耳(沒有足),七嘴八舌,倒把個眉開眼笑的媳婦放在一邊沒人理了,一個勁兒地在那兒問:“大媽,那您說這么大的豬頭放多少鹽合適呢?”
誰叫咱老百姓喜歡湊熱鬧還熱心腸呢。
晚上,一家人吃完香噴噴的大豬頭,老太太把兒子叫過來,悄悄說,我那兒還有兩只翡翠鐲子,過兩天給××拿上吧。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