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曾穎
所有的青春,沒什么不同,每一代的軌跡其實都有相似之處。只是隔著歲月的兩端,我們覺得不一樣了。那是因為我們觀察的角度變了。其實,爸爸媽媽的青春和孩子的沒什么不一樣。
故事提供者:吳文彬(公務員) 講述背景:女兒說和班上某個男同學特別有緣,經(jīng)常會發(fā)生各種巧遇,由此引發(fā)對往事的回憶。
1987年,我17歲,讀高二,我的同桌是一位長得像熱門電視劇《血疑》女主角幸子的女孩。山口百惠演的這位身世可憐的白血病患者傾倒了很多觀眾,我和同學們都奉她為偶像。大家愛屋及烏,也就喜歡上長得像她的這位同學,我們甚至將她的名字也改為幸子。
我對她的關注和喜愛最初也是來自這種相似。但隨著同桌時間的增長,漸漸發(fā)覺這種“相似”之外不一樣的東西——比如她永遠工整的正楷書寫,她永遠被老師拿來當做范文朗誦的作文,她永遠位居前三名的成績,還有她說話時不輕不重卻總像在聽者心頭輕輕撓動的聲音。
我承認,這是一種喜歡。這種喜歡不像成人世界的“喜歡”那樣包含了社會地位、財富、人際關系和情欲等在內的諸多考量,17歲的喜歡,僅僅就是“喜歡”而已。
但是,這種單純的喜歡也是很折磨人的。它支配著人干出許多奇奇怪怪甚至匪夷所思的事情。就像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里的小男生們那樣,在喜歡的女孩面前情不自禁地耍寶、玩魔術,做一些會引起她關注的事情。有的事,甚至是不可思議的,比如我要講的這段邂逅的故事。
我和“幸子”的家分別在學校的西面和北面,按常理,無論在上學還是放學的路上我們都不可能邂逅,更不要說同行。但我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時出門,跑步到她家附近,有時是在她常吃早餐的米線店要一碗米線磨磨蹭蹭地吃,有時則是蹲在茶館門口看喝早茶的老人下棋,有時跑到家屬院的洗衣臺下去寫作業(yè),有時則是在她必經(jīng)的小巷子里踢石頭玩。總之,我會在漫長而無趣的等待之后,迎來她清脆的腳步聲和一個禮節(jié)性的微笑,傻呵呵地對她說聲:“真巧?!?/p>
這樣的“真巧”還有很多。我們會“真巧”地偶遇在學校的文學社團;我們會“真巧”地看同一場電影;她喜愛的歌曲,我“真巧”就有磁帶;她喜歡看電影學日語,我“真巧”跟著電視讀“各其所剎媽”……
就在我努力地制造著各種巧遇,自以為與她很有緣地在得意和失落間徘徊、在天堂和地獄之間打轉的時候,晴天傳來一聲霹靂,因為她爸爸工作調動,她要轉學了,去數(shù)百公里外的重慶。
這不是偶爾一個早晨的錯過,也不是一兩個星期天或寒暑假的隔絕,而是一去千里從此不再回來的永訣。一想起這兩個字,世界上所有凄苦悲涼的悲劇場景統(tǒng)統(tǒng)涌上心來,那天晚上,我在夢中送了她一程又一程,眼淚濕了半個枕頭。
這天早晨,我兩年來第一次不那么熱切地想去上學。不夸張地說,我每天不睡懶覺從熱乎乎的被窩中爬起來的動力就是她,一想著每天早晨與她的邂逅和同行,內心就幸福得不得了。
但現(xiàn)在,一切都破碎并消失了。
“幸子”走了,我的元神也仿佛被抽走了,每天恍恍惚惚地在學校和家之間飄著,很長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想法和行為都無法掌控,對身邊的一切事情都沒有興趣。這種感覺不僅沒有隨時間的推移而減弱,相反卻像彈弓一樣,拉得越長,彈力越強。
在瘋魔了差不多20天之后,我決定去重慶看她。
到重慶的火車票是7.5元,來回得15元,晚上要坐一夜火車,加上吃飯和買禮物,起碼得20元,這可是全家半個月的菜錢。但這也擋不住我瘋狂的念頭,我以學校要收資料費的名義向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各要了一次錢,終于湊到了20元。我跑到商場買禮物,一條漂亮的扎染圍巾花了10元,回程車票錢成了問題,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扒車回來又怎么樣?
帶著這種一去不復返的心境,我坐上了開往重慶的硬座車,懷里揣著從“幸子”最要好的朋友那里偷來的寫著她新地址的明信片。天下著大雨,整個世界被雨沖刷得既寒冷又扭曲。這場景很像多年以后看的卡通片《秒速5米》中的情形。那個因想念一個轉學遠去的女同學而在雪夜中坐火車狂奔、并被一次次的晚點信息攪擾得心煩意亂的少年,其實就是我的化身。只是,與他不一樣的是,他獨坐在空曠而寂靜的車廂里,任由車窗外路燈的影子在他臉上輝映著落寞與詩意;而我,卻是在人口密集如罐頭、滿是煙味和汗味的車廂里,地上的泥水如心情一般濕滑而紛亂,一切都爛糟糟的。
在這紛亂中,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明,車窗外是陌生的重慶,漫山遍野的房子如海一般讓人迷茫。
在火車站,我問了至少10個人,終于找到開往目的地的公交車。我下車后,又一路打聽著來到她的新學校,不敢進學校去問,只好在校門口蹲守。我想,中午放學她應該會出來的,從第一個等到最后一個,總能等到她的。
但從第一個等到最后一個,她卻并沒有出現(xiàn)。一打聽才知道,像她這種即將高考的學生,完全可能在學校吃飯。
又數(shù)著秒等到下午。這樣的等待是一種煎熬,此前我體會過,但從沒像今天這么強烈。它不僅在熬你的耐性,更在熬你的注意力,就像釣魚者在等待一條難釣的魚,稍一分心,前功盡棄。
終于等到下午放學的最后一個學生,但仍沒有看到她出來。向旁邊已混熟的小販打聽,她說,學校還有個后門,往西邊的同學都走那邊。
我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差點昏了過去。
也許,難度的提升就是為了結果的美妙?這道理和解題一樣。
這樣的自我安慰使我有信心繼續(xù)堅持,并在離學校后門不遠的屋檐下受了一晚的凍。當晚,我只敢花1角2分吃碗小面。
當我再次碰到“幸子”時,已是第三天的下午,這期間我在她學校的前門和后門輪流蹲守,渴了喝口自來水,餓了吃碗面。就在我用口袋里最后一點錢買了一碗面吃掉之后,老天可憐,我終于看到了她熟悉的背影……
那時,我已3天沒洗臉了。當我蓬頭垢面地沖到她面前時,她驚詫的表情告訴我,她肯定以為我已改行當了乞丐。
我說:“真巧?。 毕褚酝鵑個上學和放學路上的邂逅。
她也說:“真巧啊!”像是受了突如其來的驚嚇。
我還想說點什么,但忍不住鼻子一酸,眼前的世界變得模糊。
來之前所有的想象都變成了浮云,趕在眼淚落下之前,我把禮物塞到她手上,逃命似的跑了。嘴里說:“我是跟我爸來出差的,想不到在這里碰到你。我走了,車在等我呢……”
這句沒有人相信的謊話是我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那天,我跑到車站,并爬上去成都方向的貨車,餓了一整夜,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
去重慶讀大學的愿望因成績的原因最終沒有實現(xiàn)。不知道是因為那天我的樣子實在太糗,還是因為后來新電視劇為我?guī)砹藙e的偶像??傊?,從那天之后,我就再沒見過她。
我用切膚的痛明白了一個道理:世界上有很多邂逅,其實就是一場場處心積慮的等待。而這些等待,對被等待者來說,沒有多少意義。
圖/黃煜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