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湛 王俊博

《認識的另一半：非理性認識論研究》，張浩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

一

我國學界關于認識論的研究由來已久。改革開放之初關于真理標準問題的討論和此后相關理論問題的探討，把中國的認識論研究推向高潮。近些年來，認識論研究總體上處于沉寂狀態(tài)，少有重大成果問世。中國社會科學院張浩的《認識的另一半：非理性認識論研究》一書在理論上的厚重與深邃說明，表面的沉寂未必意味著停滯，學術成果的成熟需要更長的周期。人們常用“十年磨一劍”稱贊潛心創(chuàng)作的學者，而張浩說，他“從反思、探索、研究到成書，先后30多年”。這種超越功利、潛心學術的態(tài)度，在當今普遍浮躁的社會風氣中，尤其值得稱道。

更需要強調(diào)的是該書所闡發(fā)的主題的重要性。在認識論中，有三個相互交織的基礎性問題：一是認識與實踐的關系，二是認識與對象的關系，三是主體與客體的關系。這些都是在同實踐、對象及主客體的關系中來理解認識。至于認識本身，基礎性問題首先是非理性與理性的關系。以往人們在認識乃至實踐中的誤謬，既與未能正確理解和處理認識與實踐、認識與對象、主體與客體的關系有關，也與未能正確理解和處理非理性與理性的關系有關。過去我們比較注意前三種關系的研究。實際上，第四種關系即非理性與理性的關系，在認識論中是具有核心意義的?，F(xiàn)實社會生活深受非理性與理性問題的困擾，這里既有理性的問題，更有非理性的問題，還有理性與非理性的矛盾問題。重要的是，應該理性地看待和對待非理性，處理好非理性與理性的關系。針對以往認識論偏重理性問題的研究，在與理性的關系中著重研究非理性問題，就成為一個十分重要的課題。張浩的非理性認識論研究，恰恰體現(xiàn)了時代的這種理論要求。

30多年來，中國迅速實現(xiàn)了現(xiàn)代化。引導中國現(xiàn)代化成長的是理性，特別是科學理性；而推動中國現(xiàn)代化的則不止是理性，更多的還有非理性。在我國國民還未真正形成現(xiàn)代的科學理性之時，西方的后現(xiàn)代主義已經(jīng)開始涌動；一如在我國還沒有完成現(xiàn)代工業(yè)化進程之時，西方已經(jīng)開始了對工業(yè)化的反思。西方非理性或反理性思潮，對于專注于現(xiàn)代化建設和發(fā)展科學技術的中國，似乎來得不是時候。由于全球一體化，我們在分享著現(xiàn)代化和科學技術的成果時，也分擔著現(xiàn)代化和科學技術帶來的弊端，最突出的就是精神世界的空虛和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非理性或反理性的思潮涌入我國思想界，引起了學者和大眾廣泛的關注。在我們迫切需要理性的時候，遇上了對理性嚴厲的批判，無疑增大了思考和選擇的難度。然而，對理性的批判并不必然導致非理性或反理性，也可以由非批判的理性導致批判的理性。中國與世界發(fā)展中的“時間差”，迫使我們在現(xiàn)代化之初就得面對現(xiàn)代化之后的問題，客觀上有助于使我們現(xiàn)代化的實踐理性由于經(jīng)受批判而變得更為成熟。

但是，非理性與反理性畢竟不同。非理性相對應的是理性，指除理性外在人類認識和行為中的一系列精神因素，諸如欲望、情緒、意志和信仰等理性所不能夠囊括的內(nèi)容。當我們承認非理性因素的作用時，并不反對理性的作用，相反，理性和非理性是相輔相成、相互轉化的。一般來說，理性在人的認識和行為中起著主導的作用，非理性因素在理性的反思、協(xié)調(diào)和引導下，能夠發(fā)揮積極作用，避免消極后果。而反理性則不然，它否定理性的作用，完全排斥理性對于非理性的規(guī)制功能，盲目推崇非理性的自發(fā)性，將人類生活建立在偶然沖動和神秘主義的基礎上。

二

研究理性與非理性以及反理性的關系，不僅事關個人的認識和行為，而且關乎群體和社會的狀態(tài)。這是認識論研究永遠繞不開的基本問題之一。對于迅速走向現(xiàn)代化的中國來說，理性地看待和對待非理性尤其具有重要意義。近些年來，我國學者對于非理性的關注和研究，取得了顯著的成果，回應了人類意識深處這個層面在當代呈現(xiàn)的問題。而這一問題的錯綜復雜，要求深入、系統(tǒng)的專門研究來解決。張浩這部《認識的另一半：非理性認識論研究》，是目前我們看到的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非理性認識論的專著。它引起人們的注意，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該書作者進行非理性認識論研究，遵循了實事求是的原則，這是學術研究的科學性所要求的。長期以來，關于非理性認識論的研究，一直是分散、零碎、不系統(tǒng)的，往往附屬于理性認識論的研究。這也說明人們對于非理性認識論不夠重視，甚至根本沒有將其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問題提出來。作者指出，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人類精神的非理性是客觀存在的。非理性作為人的欲望、情感、意志、信仰和理想等而存在，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意識的非理性因素總是貫穿在人類認識和實踐活動里，“剪不斷，理還亂”，起著這樣那樣不容忽視的作用。科學的態(tài)度是實事求是，認識對于自身的反思不能回避非理性問題。

作者的非理性認識論研究，自覺秉承了有益于人生、有益于社會的價值觀。一般來說，學術研究雖然力求客觀，但總是難免以自己的價值觀左右自己研究的取向。也許正是由于作者研究非理性，深知非理性因素對于主體活動潛在的影響，所以在研究中特別注意堅持自覺的價值導向。作者認為自己的研究并非單純對人類認識過程的解釋，而是力圖借此進一步指導生活，這當然也是讀者所要求于作者的。就這個意義而言，作者雖然做的是哲學認識論的研究，但字里行間卻內(nèi)含著人生哲學的意蘊。意識到這一點的讀者，在閱讀中不會感到隔閡與枯燥，因為作者的分析也是在破解著人生中的困惑。學術出版物如何在理論價值和實踐意義之間，在適應專家和適應大眾之間，找到恰當?shù)钠胶恻c，把二者兼顧起來，這在該書做了有益的嘗試。

書中采用了夾敘夾議的寫作方法，既有層層深入的理論分析，又有形象生動的事例印證，可讀性很強。在通常情況下，理論著作尤其是哲學著作，在表述方式上常常難以做到理論性和生動性共存。該書通過大量事例與理論論述有機結合，較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對于抽象的理論論述，作者總是佐以生動的例子，使艱深的理論觀點得以感性地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作者對于理性與非理性關系的深刻感悟，在該書的寫作中以實踐的方式體現(xiàn)了出來。人的認識本來就是在理性與非理性的互動中完成的，作者的文本表述和讀者的文本解讀都要借助于理性與非理性的互動，才能順利得以實現(xiàn)。這里的成功之處，就在于遵循了認識的理性與非理性互動的規(guī)律。理性地看待和對待非理性，當然包括充分發(fā)揮非理性對于理性的積極作用。

學術研究是一項社會事業(yè)，需要吸收和概括已有的學術成果，進而把自己有所推進的研究成果貢獻給社會。對于每個研究者來說，學術研究是有個性的；但就整個社會來說，學術又是公共性的，是天下之“公器”。不同于某些學者視學術為“私器”，關起門來自說自話的做法，該書作者吸取和梳理了此前有關研究的豐富成果，將研究建立在充分的文獻資料基礎上。在每研究一個新的問題時，作者總是將近些年來學界對該問題研究的資料進行分析綜合，然后提出自己對于這一問題的看法。書中引用到的著作論文文獻，許多都是最新的版本和研究成果，顯示了作者嚴謹?shù)膶W術作風。

三

該書多方面、多層次、多角度地分析了主體認知結構中的各種非理性要素，非理性認識的主要形式，非理性認識形成的基礎，以及非理性認識與理性認識、實踐活動之間的關系等。首先，針對學界長期以來對非理性要素概念混用、錯用的情況，該書厘清了各種非理性要素的準確含義，將意義相似相近的非理性要素概念區(qū)分清楚。其次，作者從現(xiàn)實的角度，細致探討了各種非理性要素的功能，包括在人們?nèi)粘Ｉ钪兴鸬淖饔谩胁捎蒙鷦拥氖吕?，以描述非理性體驗的方式，激起讀者的共鳴，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其三，作者并未停留在具體的非理性要素層面，而是對多樣的非理性要素予以抽象，最終概括為具有普遍性的三種主要的非理性認識形式，探討了這些認識形式的定義、特點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體現(xiàn)。作者立足于馬克思主義認識論，闡述了非理性認識形成的客觀基礎、社會基礎、心理基礎和生理基礎。其四，該書從人類生活的宏觀視野，高屋建瓴地論述了非理性認識與理性認識、非理性認識和實踐活動之間的關系。作者對非理性認識內(nèi)部和外部關系及相關問題的研究，形成了對于非理性認識較為系統(tǒng)的理解，從中可以感受到很強的現(xiàn)實感和社會責任感。

這項研究成果的理論內(nèi)容具有較大的創(chuàng)新，主要在于對非理性認識論的系統(tǒng)建構。作者從最低層級的非理性要素欲望、需要開始，經(jīng)過情緒、情感、興趣、愛好、意志、信仰、崇拜，直至理想、信念及其功能的探討，展示了人類非理性要素由低級到高級發(fā)展的過程，同時也呈現(xiàn)了正常人的心智發(fā)展的大致趨向。在這個層級關系中，理性的參與程度逐漸增多，而理想、信念的層次不僅超越了較低層次的非理性，也超越了通常意義上的理性，達到了人類最為高級的精神狀態(tài)。作者從辯證的角度指出，任何非理性要素如果處理不當，或受到不良價值觀的指引，或不符合實際情況，都將把人類生存引向不利的境地。作者對眾多非理性要素進行抽象，將其概括為一些非理性認識形式，并主要對聯(lián)想和想象認識，直覺、靈感和頓悟認識，以及潛意識或無意識認識加以論述。在論述潛意識和無意識認識時，書中積極吸取了當代心理學的成果，顯示出立足科學的開放的研究視野。在考察非理性認識的基礎時，作者反對神秘主義的傾向，認為非理性認識來源于客觀實際，即源于事物本身的相似性、社會實踐和人本身固有的生理、心理特點，堅持從社會存在來理解人的意識現(xiàn)象。

作者在完成對非理性認識本身的探討后，將研究擴展到非理性認識外部，討論其與理性認識和實踐活動的關系。非理性認識經(jīng)過沉積和躍遷，可以變?yōu)槔硇哉J識，并且隨著人的成長和環(huán)境的變化，非理性與理性分別主導不同層次的認識。非理性與理性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相反，兩者相互補充，并經(jīng)常糾纏在同一認識過程中。書中對非理性認識與人的實踐活動的關系的討論，是作者前面探討的各種非理性要素和認識的主要形式的功能的系統(tǒng)化，具體分析了非理性認識對于實踐活動各層次、各方面的積極作用和消極作用。作者認為，人本身不能任憑非理性認識自由發(fā)展，必須予以理性的調(diào)節(jié)和干預，發(fā)揮其積極作用，限制其消極作用。對非理性認識與理性思維形式、與現(xiàn)代社會實踐的關系的探討，有助于保證非理性認識論體系的完整性和嚴謹性。最后，作者力圖使認識論研究向人生哲學復歸，點出了該書的要旨不僅在于建立非理性認識論的體系，更在于為廣大的讀者提供生活的指導，最終指向?qū)崿F(xiàn)美好的生活。

總之，張浩的《認識的另一半：非理性認識論研究》對于非理性認識論的系統(tǒng)建構，在當代中國認識論研究中具有開拓的意義。該成果對于“非理性”的界定，對非理性認識的幾類主要形式的闡釋，頗具獨到之處，包含著理論上的創(chuàng)新。該成果對于推動中國認識論研究，特別是非理性認識論研究有重要意義，具有很高的學術理論價值和實踐應用價值。當然，由于認識論特別是非理性認識論問題的復雜性，一部著作在許多方面只能是開始了而不是完成了問題的解決。作者的一些見解及其表述方式，可能會引起人們進一步的思考和表達。更重要的是，人類非理性認識的鮮活生動和無處不在吸引著人們對它的關注，這很可能就是當代中國認識論研究復興的一個現(xiàn)實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