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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渝線上的血色青春

2012-11-16 06:02文濤
南都周刊 2012年43期
關鍵詞:同學學生

文濤

1970年,陜西省革委會決定選調初中生支援2107工程(襄渝鐵路)的修建,先后兩次動員69、70屆初中生,一共25800人參加秦巴大山里的秘密建設。他們多為十六七歲的少年,甚至還有十二三歲的兒童。

這個特殊的群體,在陜西段建設中死亡119人,致殘448人。截至今年,2.5萬余人中已有超過5000人不到60歲就去世,死亡率畸高。退場后,這些三線學生的人生大多走得很艱難,他們被裹挾進下崗失業(yè)等人生的浪潮中,被扔進了“歷史遺忘的角落”,在多數失敗的人生歲月中,唯一閃光的或許就那兩年零八個月, 沉浸在“用稚嫩的肩膀承擔起了共和國的重擔”的光環(huán)中。

郝寶成

(左)生于1954年10月14日,軍烈屬,四代獨苗,10師47團3連學兵。

1971年夏,一次抬石頭時,后面杠子斷了,造成其腰背脊柱4、5關節(jié)錯位,現在最多站立十多分鐘。

三線退場后,去了縣大隊武功縣氮肥廠,做了9年高壓焊工;1984年開始靠勞保生活,2011年退休開小商店。

雷國礎

(右)三線時在5807部隊9連。

干部家庭出身,其父過去是西北局的,和習仲勛是中學同學。

退場后分到陜西鋼廠當翻砂工,被單位開除過三次,恢復高考時,又是因為政審不合格,參加不了。他自述人生的每個階段,516大字報時,上五年級,就沒再上過學,接下來的三年就在社會上混,打群架。三線表現很好,還寫了入團申請書,但父親是歷史反革命,政審不過關,此后再也沒寫過任何申請書。

K1032在襄渝鐵路線上,沉默地奔馳著。

這條東起湖北襄樊,經陜西南部至重慶的主干線,曾彌補了中國版圖上唯一大塊空白處僅以長江三峽維系交通的狀況。但K1032上的乘客們,沒幾人知道這條鐵路的歷史,更不知道,就在這趟列車上,有一群當年的三線學生兵用他們的青春和生命澆筑了這條鐵路。

59歲的張世和就是其中之一。

已是9月5日深夜,K1032??筷兾骶硟鹊淖详栒?。短暫的幾分鐘,張世和和他的戰(zhàn)友們,還是決定下車看看。

紫陽長杉木,出生北方的張世和,頭回見識杉木,是17歲隨軍修路(襄渝鐵路)那年。

“你們是來三線懷舊的吧?!闭九_的工作人員已經習慣了。在這里,不時會有五六十歲的老人,站在這里,拍照留念。

“42年前,我們打隧道的地方就在紫陽的芭蕉溝?!睆埵篮突貞f。

歷史曾給過張世和和他的戰(zhàn)友們一個稱號:三線學生兵。

1970年,中美、中蘇,政事戰(zhàn)事頻仍。他們放下學業(yè),寫血書、提申請、大會小會表決心,最終這些身份皆為紅色的男女學生,來到貫通川陜鄂的秦巴山區(qū),修建備戰(zhàn)用鐵路—襄渝線,當時命名為2107工程。

42年過去,張世和再踏足紫陽,這位紀錄片導演,此行,準備用兩年的時間,拍一部名叫《在歷史這邊》的紀錄片,揭開那段塵封的歷史。

“為了讓毛主席睡好覺”

襄渝鐵路陜西段總長264公里,穿越陜西省南部5個縣。由于地形險峻,基本是在大山的“肚子”里穿行。當時全國鐵道兵有15個師,光襄渝線就出兵13個師,是當年援越抗美回國部隊總兵力的幾乎全部。建設總指揮是彭德懷—這成為彭大將軍的最后一戰(zhàn)。

襄渝線橋隧相連,光鐵道兵遠遠滿足不了需要,勞力相對缺乏的陜西省,決定征召當時還沒上山下鄉(xiāng)的69、70級初中畢業(yè)生。1970年8月、1971年3月,一共25800人參加秦巴大山里的秘密建設,多為十六七歲的少年,還有個別十二三歲的兒童,其中女學生5129名。

張世和說,為上三線,關中地區(qū)的很多初中生都寫了血書。

征召時稱學生們的身份是“沒有領章帽徽的軍人”,待遇同鐵道兵,在革委會的動員文件里,把“去修鐵路,把骨灰盒帶上”這樣的思想定性為“活命哲學”的流毒,要求學生把一生交給黨。

學生們被編排到“2107工程指揮部學生民兵第1連”到“2107工程指揮部學生民兵第141連”。其中:男子連隊115個,女子連隊26個。

學生沒有師團營的建制,直接編成連隊接受鐵道兵管理。襄渝線建設史研究專家袁培力解釋說,革委會非常明白使用未成年人干危險工作的嚴重后果,所以把監(jiān)管的責任交給了部隊。

張世和還記得上工時喊的口號:“為了讓毛主席睡好覺,進洞!”

“童子軍”進山

張世和隨手撿起一塊石頭,輕輕一搓,散了?!瓣兡仙絽^(qū)基本都是風化石,打隧道時特別容易造成塌方?!?/p>

襄渝線建設的機械化程度非常低,在技術和設備短缺的情況下,人力資源,無疑要在其建設過程中扮演最重要的角色。

最初學兵沒有任何勞動保護配置,包括手套、工作服、口罩(用于隧道內防塵)等。張世和回憶說,施工條件極其之差,全憑人工以鋤地用三齒犁耙和竹編簸箕運送渣石。鋼釬和炸藥成為主力,唯一現代的工具也僅有空氣壓縮機、風槍、風鎬。

學生兵的工作基本是打干風槍,但他們沒有有效的防塵口罩。發(fā)的海棉口罩防塵效果很差,使用一會很快就堵塞了,這讓他們的肺功能受損嚴重。

打風槍、風鎬時,需要操作人員用身體支撐,顫抖厲害,男生基本上都落下了遺精的毛病。女生來月經時照樣干活,血順褲腿流下來,有些人就用報紙墊上。

由于衛(wèi)生條件差,傳染病一來就倒一片。張世和所在的學9連共174人,其中140多人患痢疾,有個學生副排長拉得實在受不了,拿榔頭往頭上砸,想自殺。

而更致命的是,有次,張所在的連隊在打芭蕉口隧道時突然停工,給每人發(fā)了口罩,不準喝洞里的水。后來才聽說是發(fā)現了放射性鈾。

學生兵之一的袁培力說,安康山區(qū)里還含有大量的放射性元素氡。“有個叫劉方的,就是被石頭砸了一下,怎么都治不好,去世了,現在想來,那塊石頭肯定有放射性物質?!?/p>

由于從事超重負重和強迫體位作業(yè),這些學生兵普遍有腰部疾病,而隧道作業(yè)陰濕的環(huán)境也造成了他們普遍患上了關節(jié)病。

“腰上沒問題的,那不是三線學生?!睆埵篮驼f。他從三線回來分到陜西鋼廠,工段組織開會,二十多個學生連小板凳都坐不住,最后只能趴著開會。

而更致命的是,據張世和統(tǒng)計,2.58萬學生兵中,死亡的就達119人,448名致殘。截至今年,已有超過5千人不到60歲就去世,死亡率畸高,或與當年從事高強度、低保護作業(yè)有關。

“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

重回紫陽,尋訪當年的工作地,腰不好的張世和似乎找回了青春時期不知疲倦的感覺,他扛著沉重的攝像器材跋山涉水,貪婪地尋找熟悉的植物,嘴里嘟噥著:“這叫救命糧(一種灌木,結黃豆大的紅色小果),吃起來面面的。”

“這是桐子,好多學生把它認成柿子甚至番茄,吃中毒了?!?/p>

同行的寶雞學生兵郝寶成說,吸引他去三線的一個原因是,軍代表說“紅燒肉大米飯管夠”,“進場后才發(fā)現被忽悠了?!?/p>

學生與老鐵(學生對鐵道兵的稱呼)是分灶的,雖有定量糧,但由于運輸不便,經常斷頓,《南都周刊》走訪的幾十位三線學生中,無一例外稱在2年8個月里,“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

饑餓中,張世和收到一位“黑五類”同學從西安來信:“世和,我工作了,分在紅光廠。你們一定要注意鍛煉身體啊。我每天早上都跑步,然后去老孫家吃碗羊肉泡?!?/p>

“我們一屋子紅五類只能號啕大哭?!睆埢貞浾f。

饑餓也考驗著人性。在學生兵中,有個約定,誰家寄來包裹大家分著吃。有一次,張世和在河邊發(fā)現一位姓滑的同學在吃家里寄來的食品,他喊了一嗓子,對方跑了。這事兒給兩個人都造成了心理陰影,盡管回來后兩人分配到同一個單位,但42年再沒說過一句話。

“也吃過一次飽飯?!睆埵篮蛯Υ擞∠笊羁獭?/p>

同學李新意外身亡后,其父奔喪,團長陪著吃飯,李父就叫上他一起用餐,在桌子底下踢他的腿:“張世和,趕緊吃,不夠再要?!?/p>

女學生兵黃軍潔回憶說,幾乎所有犧牲戰(zhàn)友的棺木里都放滿了食品,大家對遭受的饑餓刻骨銘心。

饑餓還逼迫出了個別極端的行為。炊事班少了饅頭,一位同學為自證清白,抓起菜刀,就把手指頭剁了下來。

一位學生受過傷,但不是工傷而是自殘。他羨慕病號能多吃一碗面條,就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軌道上讓礦斗車壓過去。

與學生吃緊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干部緊吃。

學生連的指導員、連長、司務長等,絕大部分是城里的年輕干部,不少學生反映他們不重視施工安全,造成大量傷亡慘劇,中飽私囊的情況也很多,這也為退場后,學生和干部關系持續(xù)交惡埋下了伏筆。

荒誕的斗私批修

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發(fā)生過很多荒誕的事。

學生4連有位同學,說了句牢騷話,“我們進洞是亞洲人,出洞是非洲人”,干部組織學生晚上點著油燈對其進行批斗大會。

1971年冬,西安市組織了若干個服務小隊,其中有縫衣服和理發(fā)的。四十多歲的裁縫對學生們的境況很吃驚,說了句:你們像是勞改犯。

當時的學生兵王農,頭發(fā)很長很亂,餓得精瘦,一年四季,就是夏天也穿著一件沒有扣子的工作棉襖,一根導火索作皮帶扎在腰間。

“這人在污蔑光榮的三線學兵?!蓖蹀r等幾個同學告到了連部,并且要求連部將此情況層層匯報,最終傳達到了裁縫的單位。

“我們當年的無知和愚昧給他造成了傷害?!蓖蹀r說。

張世和出身干部家庭,父親“文革”平反后擔任過林業(yè)部副部長。在襄渝線時,張有一部唱機,有空就躲進樹林里,聽《紅色娘子軍》,那是唯一能聽到的西洋舞曲,“感受到一絲自由的氣息?!?/p>

半大小子們對文藝有天生的熱愛,這批學生里也出了像郭達這樣的名演員,在襄渝線四川段,作為民工的劉曉慶也在工地上干過8個月。

在“文革”的氛圍下,三線學生兵的文藝生活處處是雷區(qū)。

張世和的連隊有一次丟了東西,要求大伙兒把箱子都打開檢查,結果發(fā)現了張收藏的《唐宋傳奇選》殘本,被全連批斗。

死亡

“李新!李新!快回家吧,離開這山溝吧!我們一起回西安!”幾位花甲老人把一瓶西鳳酒灑在紫陽向陽鎮(zhèn)的陵園里,老淚縱橫。每次回紫陽,張世和和戰(zhàn)友們都不會忘了來陵園看望李新。

張世和的同學李新為了評五好戰(zhàn)士,向同學借了5根香煙,約軍代表晚上在山坡上談心。

“黃代表,再抽一支。”李新說。

軍代表正等火呢,回頭看,人摔崖下去了。

學生的命,有時甚至還不值一根木頭、一個篩子。

駐大竹園的陳西北和司國勤就是為了搶救一塊木頭被淹死的。此前的一次洪水,連長在大會上表揚了下水搶救柴火的同學,為這起事故埋下了伏筆。

當發(fā)現木頭被洪水沖下來時,有人高喊:“立三等功的時候到了”!學生們沖進水里才發(fā)現自身難保。

陳西北和司國勤被蒿坪河吞沒。兩個星期后,一條狗在流水店河灘上把陳西北的尸體刨了出來。他是上海娃,支援大西北來到西安。故后,同學們給其起了個外號叫“沉西北”。

女生20連,兩名來自寶雞的花季少女丁萍和馬洪燕,也是因為搶救洪水中的木頭身亡。

同連的肖梅英死于隧道塌方,該連的副指導員軒暉回憶說,事故完全可以避免。出事的地方在羅向崖隧道。為趕工程進度,放炮后未完成排煙程序,營長就喊大家趕緊進洞扒渣,正好遭遇塌方,包括鐵道兵、民兵和學生,當場死亡7人。

王農說,因為埋過太多戰(zhàn)友,同學們每埋完一個人,連鐵鍬都不往回拿,直接砸了燒掉。大家心照不宣,“難道下次還要用它埋人?”

“后來我做花圈的本事可高了,連紙瓶子都疊得惟妙惟肖,當時想,將來如果沒飯吃,我就開個紙花店。”王農說。

5806部隊學生一連姜為民的自殺,至今讓同學們無法釋懷。他一心想入團,卻一直未能如愿。

姜對某排長即將入黨非常不平衡,因為對方出身是資本家而上報的是貧農。他多次越級告狀,等來的是對他政治表現污點的報告,包括偷聽敵臺,散布“知青下鄉(xiāng)是變相勞改”等反動言論。

姜被隔離審查??词厮耐瑢W對其毒打,燒煙頭,逼其念《敦促杜聿明投降書》。姜在關押期間承受不了酷刑,多次逃跑,都被同學抓回,后他喝敵敵畏自殺,草草掩埋,沒有墳頭和墓碑,后來衣服和棺木都被當地老鄉(xiāng)盜走。

姜的父母多次上訪,終于在1980年等來了解放軍某部解除“畏罪自殺”的決定,“我們認為姜為民同志是服毒身亡,應做正常死亡對待,按規(guī)定發(fā)給撫恤費一百二十元”。

袁培力說,三線學生中精神出問題的人很多,有學生拿雷管綁在自己身上在隧道里自殺了。

相比死亡,傷殘更是人數眾多。身高不到1米6的苗雪枝因在三線落下的風濕病根,手腳變形,雙目失明多年。她曾當選為安康地區(qū)三八紅旗手,2107工程指揮部授予過她“鐵姑娘”稱號。因在“水簾洞”里長期打風槍、扒渣,她患上了內風濕關節(jié)炎。

苗告訴《南都周刊》,她最害怕的是幾個小姑娘到深山里去砍隧道的支撐木,住帳篷里,吃饅頭,喝涼水,“晚上狼叫喚,害怕啊,我們就圍在一起唱烽煙滾滾唱英雄?!?/p>

苗后來分配到漢中地委,但由于兩地分居,她離開漢中回到陜西機床廠。現在她的退休工資只能拿一千多元。她很后悔,現在落下一身病沒人管。

烈士吳南

三線學生119名死難者中唯一被官方授予烈士稱號的,是5851部隊17連的學生排長吳南,他在1972年楓樹埡隧道的施工中不幸遇難。

1973年的《陜西日報》曾以頭版頭條報道過他的事跡,多年以來,吳南犧牲的原因都被說成是為保護戰(zhàn)友。

40年后,吳南所在連隊的戰(zhàn)友向《南都周刊》講述了他們所了解的吳南犧牲真相,他并不是為了搶救戰(zhàn)友,而是在當時片面追求工程進度的情況下出了施工事故。

1972年6月17日下午,吳南帶著二排在隧道施工,正常的任務是派一個班把上一排的渣滓清掉,放炮走人。結果連長給吳南的指示是:你把上一排清了,打一炮,然后把你的渣清了再打一炮,走人。

吳南特別著急,在煙沒排除的情況下,組織了兩個斗車往里推。平時兩個人推一車,因為剛震下的碎石落到軌道上,斗車往里推碰到石頭,所以他組織三個人推一輛車,其中一個人負責在前面清理碎石。

就在那時,隧道塌方了。

“塌方就是一瞬間的事兒,誰救誰?”王農問。

吳南是最后一個被扒出來了,“腿一扒就軟了,我一看完了,人沒了,”王農說。

有一塊大石頭正好砸中吳南,頭盔都爛了,頭上有一個大洞。

在官方的事跡報道中稱,就在吳南被埋在隧道里時,“17連黨支部的委員們正在楓樹埡隧道對面的山坡上開會,討論吳南要求入黨的申請。”而據戰(zhàn)友回憶,那天下午根本沒有黨支部開會的事兒。

吳南84歲的母親也贊同從人性的角度去還原他,她認為吳南當得起烈士的稱號,但不應把他弄成“高大全”,尊重歷史才是對吳南最好的祭奠。

退場前后的瘋狂

1973年7月前后,三線學生兵陸續(xù)被安排退場。

在此前,為了躲避勞動,很多人跟家里串通好,讓拍電報到連隊,比如“母病重,速回”,以求回家休息。類似的“電報”太多后,結果是基本上不準假。

請假不成,學生中又流行裝精神病。有學生在別人的床鋪上小便,在單杠上做上吊狀,有人被送進師部醫(yī)院,用電擊、藥物、敲打等方法進行鑒別和治療,但還是堅持了下來,為的就是回家。

更多的是直接偷跑回西安,即使明知將會面對嚴厲的處分。但絕大多數跑回西安的,后來又主動回到三線,因為被戶口限制住了。

“所有的工作都由國家控制,不可能自謀職業(yè),偷跑回家就是能多吃幾頓飽飯?!睆埵篮涂嘈?。

一開始跑的人給了處分,如果處分放進檔案,今后工作生活將受到很大影響。后來越跑越多,法不責眾。在退場的時候,連長指導員當著大家面,把處分都撕了。

在退場前,近三年的超負荷作業(yè),戰(zhàn)友的傷亡,加上分配的壓力等,學生們對組織—更直接說,對連隊領導郁積的怨氣爆發(fā)了。

學生們把伙房里的面和油都找出來,你捏個羊,他捏個豬,放在鍋里炸。炸完后,不知道是誰拿塊大石頭往鍋里一砸,火光沖天。

郝寶成回憶說,他們在返城時弄了一路的“打砸搶”。

回寶雞的悶罐車中途停車時,有農民賣黃瓜呀,洋柿子啥的,餓了幾年了, 學生們抓了就跑。哄搶的消息傳到寶雞,當地派出200多個便衣警察到車站維持秩序。

而運學生回西安的火車都沒讓進站,停在站外讓各單位派卡車來接人。

張世和笑稱,去三線時,大伙兒還想著衣錦還鄉(xiāng),現在一個個蓬頭垢面,都窩著火呢,下車就跟維持秩序的警察打起來了。

這些接受了解放軍和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三線學生成了西安城的禍害,沒人敢惹?!俺鋈コ燥垺⒗戆l(fā),一聽是三線的,有些人都不敢收錢?!?/p>

但是,很快,三線郁結的戾氣就揮發(fā)殆盡。他們成年了。面對的新坎坷,一點不比秦巴大山輕松。

古滿堂是咸陽人,三線時被稱為“古鐵人”,回來分配到咸陽焦化廠,篤信“文革”的意識形態(tài)教育,干活不惜力,非常聽話。

他沒逃過下崗的命運。古妻有精神病,同樣下崗在家。生活困難,家里五年沒有燒過蜂窩煤。兒子當兵回來也沒工作,在咸陽開出租,買不起房,談不到女朋友,經常抱怨老爹沒出息。

十幾年前的一天,古滿堂帶妻子進城逛了逛,向朋友借10塊錢吃了碗面,就在焦化廠拉焦炭的鐵軌上臥軌自殺了。

同學嘆息,古的一生的榮譽就跟那2年零8個月的國防工程聯系在一起。他始終覺得自己是國家的人,當發(fā)現自己被國家邊緣化后,他失去了繼續(xù)生活下去的意義。

無悔的和滴血的

三線學生退場時,死亡的學生家屬一次性可以得到120塊到300多塊的撫恤金,傷殘的則一次性補貼20-50元。

從去年開始,這些三線學生兵就開始給有關部門“上書”,首先要求確定“未成年人”身份。但陜西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口頭答復稱,《未成年人保護法》1990年代后出臺,屬于“不朔及既往”。

去年底,陜西省出臺了參加襄渝鐵路建設民兵發(fā)放養(yǎng)老補貼的通知,但這些學生兵仍在“被遺忘的角落”。

為拍紀錄片,張世和重新與當年的戰(zhàn)友建立了聯系。他“試圖從人性的角度講述當年的故事和現在的生活狀況”,這一思路得到了部分同學的呼應,也引起了一些同學的反感。

9月中旬,《南都周刊》記者在西安觀摩三線戰(zhàn)友藝術團的排練,年近六旬的三線學生們身著軍裝,集體演唱《鐵道兵之歌》,他們在追憶激情燃燒的歲月。而就在前一天,張世和帶著記者探望了一位姓校的同學,他已經癱瘓在床多年,“我也為襄渝鐵路做了貢獻,到現在沒人管,沒人管啊!”

觀念沖突不可避免。開機宴上,張世和邀請了陜西作家狄馬等朋友,正唱著陜北“酸曲兒”,一位三線女學生過來自調音響,要演唱展現青春無悔的自編民謠。

西安交大教授,原5852部隊學6連的談民憲說,歷史事實無法改變,“讓無悔者無悔,滴血者滴血吧?!?/p>

他認為那是一個黑白顛倒的荒唐年代,但三線學生在最荒唐的年代里做了最正經的事情。40年來,這條鐵路造福了無數的人,這樣的青春不應該被貶低和否定。

烈士吳南的母親說,“你們畢竟搞的是建設,不是政治斗爭,修出來的是一條用藥的鐵路啊,為什么不肯定自己?”

不過,談民憲也有過犀利的點評:稚氣未脫就上三線,失去了健康成長的權利,小學未竟中學半就,失去了受教育的權利,封閉管理遠離親人,失去了愛與被愛的權利,言行被禁錮,失去了獨立思考的權利。

談曾在一次講座中將這個觀點提出來,在座的陜西省的某領導給談遞上去一個紙條,敦請他“正面評價三線學兵的歷史功績”。

王農三線回來后,一直在體制內工作,當過團支書、黨校老師,現在是西安高新區(qū)管委會的副巡視員,算是三線學生中的“成功人士”。

他坦言,三線學生大多只有小學文化程度,還不如老三屆受的教育多,人生走得很艱難,尤其是后來國企改制,造成大量的工人失業(yè)下崗,絕大多數人的人生是失敗的,唯一可以自豪的,閃光的就那2年8個月,沉浸在“用稚嫩的肩膀承擔起了共和國的重擔”的光環(huán)中。其實,他們當年就是出苦力的,所謂“青春無悔”是自我安慰。

今年9月,陜西省出臺了一個文件—《關于解決我省參加襄渝鐵路建設學生傷亡待遇問題的通知》,給予傷殘學生每月200多元的補助。

有維權學生兵認為, 這個文件是一大進步,但遠遠不夠。這個群體涉及2萬5千多人,但能夠得上該文件的僅幾百人。很多三線傷殘的學生,當時怕分配受影響,拒領過傷殘證明。

張世和認為,金錢的補償固然必須,但他們還缺一個道歉。“政府應該真心地對我們說一聲:對不起,我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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