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大興
建設(shè)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
——文學地理學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曾大興
文學地理學;學科建設(shè);新興學科;文學地域性
“文學地理”這個概念雖然是近代學者梁啟超提出的(見《中國地理大勢論》),但是它的淵源,卻可以追溯到我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三百》編輯成書的年代。春秋時代的學者把《詩三百》中的“國風”按照不同的王國和地區(qū)來分類,所體現(xiàn)的就是文學地理的意識。成書于戰(zhàn)國早期的《左傳》,在“襄公二十九年”這一部分,記載了吳公子札對“國風”的評價,這一段話所體現(xiàn)的,也是文學地理的意識。
東漢的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在講到“故秦地”的雍州、梁州以及天水、隴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一帶的自然和人文環(huán)境時,一再援引《詩經(jīng)》“秦風”、“豳風”中的某些篇章和詩句加以印證。如果說,班固的這種方法,可以稱為“以詩證地”的話,那么,南宋的朱熹在《詩集傳》里,則大量使用了“以地證詩”的方法。朱熹明確指出:看詩,要“看他風土,看他風俗”。所謂“看他風土”、“看他風俗”,就是考察文學所賴以形成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用今天的眼光來看,“以詩證地”的方法可以說是人文地理學的方法,以“以地證詩”的方法則可以說是文學地理學的方法。
在班固之后,朱熹之前,還有南朝的劉勰,唐朝的魏征,都有過文學地理方面的言論。劉勰的《文心雕龍·物色》講到了文學與“山林皋壤”即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并且提出了“江山之助”這一命題。魏征的《隋書·文學傳序》則把“江左”的文學與“河朔”的文學進行比較,他所使用的方法正是今天的文學地理研究經(jīng)常使用的方法。
宋代以后的許多文學流派,習慣于以地域來命名,例如“江西詩派”、“永嘉四靈”、“公安派”、“竟陵派”、“桐城派”、“常州派”等,通過這樣的命名來彰顯流派,或多或少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學主張或創(chuàng)作傾向。至于那些以地域命名的詩、文、詞總集,例如《會稽掇英總集》、《河汾諸老詩集》、《成都文類》、《湖州詞征》、《粵西詩載》,等等,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還有許多詩話、詞話,在講到某些流派的時候,也習慣于和當?shù)氐牡乩憝h(huán)境聯(lián)系起來,例如胡應麟的《詩藪·外編》把明初詩壇分為吳詩派、越詩派、閩詩派、嶺南詩派和江右詩派,實際上就是根據(jù)詩人的地理分布以及詩歌的地域特點所作的劃分??梢哉f,古人已經(jīng)具備明確的文學地理意識,也經(jīng)常使用文學地理的研究方法,只是他們還沒有文學地理這個概念,還沒有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而已。
20世紀初期,隨著西方現(xiàn)代學術(shù)思想和方法引進到中國,以劉師培、王國維、汪辟疆等為代表的前輩學者,開始把古人關(guān)于文學地理的片斷的言說,發(fā)展為較有條理的文章。劉師培的《南北文學不同論》(1905)、王國維的《屈子文學之精神》(1908)和《元劇之時地》(1915),汪辟疆的《近代詩派與地域》(1934),都是較有價值的文學地理方面的論文。雖然他們也沒有使用文學地理這個概念,也沒有形成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但是他們的研究本身,實際上開啟了20世紀文學地理研究之先河。
遺憾的是,一個世紀以來,文學地理并沒有像文學史一樣,發(fā)展為一個成熟的學科。原因在于:(1)國外沒有文學地理這個學科,所以劉師培、王國維等人也沒有像林傳甲、謝元量等人寫作《中國文學史》那樣,寫出一本《中國文學地理》,他們無從借鑒;(2)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頭三十年,由于受前蘇聯(lián)的影響,人文地理學科被當作資產(chǎn)階級學術(shù)而遭到批判,除了邊疆地理之外,人文地理的其他學科幾乎全被打入冷宮。在中國內(nèi)地的人文社會科學領(lǐng)域,“地理環(huán)境”、“地域性”這一類的概念,都成了非常敏感的字眼,誰要是提這些東西,誰就有可能被扣上“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的帽子。因此,自從汪辟疆的《近代詩派與地域》發(fā)表之后,文學地理的研究中斷了半個世紀。
20世紀80年代后期以來,隨著學術(shù)文化環(huán)境的寬松,文學研究開始走向理性,走向多元化,文學地理的研究終于被人們重新拾起。1986年,金克木發(fā)表隨筆《文藝的地域?qū)W研究設(shè)想》[1],倡導從地域的角度研究文學藝術(shù);1989年,曾大興發(fā)表論文《中國歷代文學家的地理分布》[2],正式開啟了文學地理的實證研究。20多年來,文學地理的研究逐漸成為文學研究的一個熱門。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這20多年里,僅在我國內(nèi)地公開發(fā)表的相關(guān)論文至少在700篇以上,所出版的相關(guān)著作不下于60種。
20多年來的文學地理研究,主要在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一是對文學家的地理分布的研究。如曾大興的《中國歷代文學家之地理分布》[3]、胡阿祥的《魏晉本土文學地理》[4]、梅新林的《中國古代文學地理形態(tài)與演變》[5]等;
二是對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與地域差異的研究。如嚴家炎主編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與區(qū)域文化叢書》[6]、陶禮天的《北“風”與南“騷”》[7]、曾大興的《英雄崇拜與美人崇拜》[8]、曹道衡的《南朝文學與北朝文學研究》[9]、戴偉華的《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10]等;
三是對文學家族的研究。如劉躍進的《門閥士族與永明文學》[11]、程章燦的《世族與六朝文學》[12]、丁福林的《東晉南朝的謝氏文學集團》[]、李浩的《唐代三大地域文學士族研究》[14]等;
四是對地域性的文學流派的研究。如楊義的《京派海派綜論》[15]、陳慶元的《文學:地域的觀照》[16]、沙先一的《清代吳中詞派研究》[17]等;
五是對地域性文學史的研究。如陳永正主編《嶺南文學史》[18]、王齊洲和王澤龍的《湖北文學史》[19]、吳海和曾子魯主編《江西文學史》[20]等。
以上這些研究,雖然多數(shù)沒有使用文學地理這個概念,多數(shù)也沒有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但是就其研究對象來講,都屬于文學地理的研究范圍。這些研究與20世紀前期劉師培、王國維、汪辟疆等前輩學者的同類研究相比,可以說在實證研究方面做了更多、更扎實的工作。無論是對文學家的地理分布的考察,還是對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的描述,多以具體的考證、統(tǒng)計和文本細讀為基礎(chǔ),其視角予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其結(jié)論也頗具說服力。不少成果被文學研究界的同行所引述,有的成果還被歷史地理學界的學者所吸收。①
20多年來的文學地理研究,借鑒地理學的“人地關(guān)系”理論,研究文學家的地理分布與遷徙,探討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與地域差異,揭示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這種研究,不僅為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視角和方法,解決了傳統(tǒng)的文學研究所不能解決的諸多問題,豐富和深化了人們對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理論和各種文學現(xiàn)象的認識和理解,展示了文學研究的誘人前景,也為人文地理學、歷史地理學等相關(guān)學科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素材和思路。因此,這項研究的價值和意義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士所認可。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文學地理學才作為一個獨立學科被正式提出,并且得到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重視和響應。2011年11月11日至14日,由江西省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和廣州大學中文系共同主辦的“首屆中國文學地理學暨宋代文學地理研討會”在南昌舉行,來自全國各高校和社會科學院的60多位專家學者聯(lián)名倡議建立“中國文學地理學會”,并按照有關(guān)程序,選舉產(chǎn)生了“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籌備委員會”。這次會議的成功舉行以及“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籌備委員會”的成立,標志著文學地理學這個新興學科得到學術(shù)界的正式認可,也標志著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設(shè)從此進入一個自覺的階段。
梁啟超在20世紀初期最早提出“文學地理”這個概念,但是他并沒有對這個概念的外延和內(nèi)涵加以任何界定。也就是說,在他那里,“文學地理”還不是一個學科的概念。這是因為他還沒有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事實上,無論是他,還是劉師培、王國維、汪辟疆以及他們同時代的其他學者,都沒有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所以他們這一代人,雖然開啟了20世紀文學地理研究之先河,但不可能建立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
一個學科能不能建立,關(guān)鍵在于它有沒有自己獨特的研究對象。筆者認為: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簡要地講,就是一句話,即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再具體一點,就是三句話:文學要素(包括文學家、文學作品和文學讀者)的地理分布、組合與變遷,文學要素及其整體形態(tài)的地域特性與地域差異,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相互關(guān)系。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是非常明確的。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之間的關(guān)系這個問題,不是別的任何學科所能解決的,必須有一個專門的學科來解決這個問題。
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規(guī)定了它的研究任務,這就是:通過文學家(包括文學家族、文學流派、文學社團、文學中心)的地理分布及其變遷,考察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對文學家的氣質(zhì)、心理、知識結(jié)構(gòu)、文化底蘊、價值觀念、審美傾向、藝術(shù)感知、文學選擇等構(gòu)成的影響,通過文學家這個中介對文學作品的主題、題材、人物、原型、意象、景觀、體裁、形式、語言、風格等構(gòu)成的影響;同時考察文學家(以及由文學家所組成的文學家族、文學流派、文學社團、文學中心等)所完成的文學積累(文學作品、文學勝跡等)、所形成的文學傳統(tǒng)、所營造的文學風氣等,對當?shù)氐娜宋沫h(huán)境所構(gòu)成的影響。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是一個互動關(guān)系,文學地理學的任務,就是對地理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與文學要素(包括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讀者)之間的各個層面的互動關(guān)系進行系統(tǒng)的梳理,找出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及特點,并給予合理的解釋。②
文學地理學研究的目標之一,就是建立一門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沒有文學地理這個二級學科的文學學科是一個不完整的學科。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在一定的時間和空間產(chǎn)生并發(fā)展的,文學也不例外。幾乎所有的學科,既有解釋其時間關(guān)系的分支學科,也有解釋其空間關(guān)系的分支學科。例如,歷史學有通史、斷代史、專門史,也有歷史地理;語言學有語言史,也有語言(方言)地理;軍事學有軍事史,也有軍事地理;經(jīng)濟學有經(jīng)濟史,也有經(jīng)濟地理;植物學有植物史,也有植物地理……為什么文學有文學史,而不能有一門文學地理呢?
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任務和使命,使它應該是而且必須是一個可以和文學史雙峰并峙的獨立學科。有了文學地理,文學這個學科才算完整。
有學者認為:文學地理只是一種研究方法,不是一個學科。甚至宣布文學地理這個方法,是他在2004年提出的。筆者對此不表贊同。如上所述,文學地理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實際上古已有之。這個方法用到2004年,至少也有2500年的歷史了。再說文學地理也不能總是停留在一個方法的層面,它必須上升到一個學科的水準。任何一個沒有學科內(nèi)涵、學科品質(zhì)、學科規(guī)范的方法,永遠都是一種不成熟的方法。例如,我們大家研究文學,通常會使用文藝學的方法、美學的方法、歷史學的方法、哲學的方法、心理學的方法、人類學的方法、民俗學的方法等,試問這些方法,有哪一個不是一個成熟的方法?又有哪一個不是出自一個獨立的、有自己的內(nèi)涵、品質(zhì)和規(guī)范的學科?文學地理作為一個方法,必須有自己的學科做支撐。在劉師培、王國維、汪壁疆之前,中國學者研究文學,并沒有少用文學地理的方法,可是文學地理的研究并沒有達到成熟之境,根本的原因,就是這種方法并沒有達到成熟之境。而這種方法之所以沒有達到成熟之境,就因為它沒有一個獨立的、有自己的內(nèi)涵、品質(zhì)和規(guī)范的學科做支撐。
還有學者認為:文學地理作為一個學科,有它成立的理由,但不能與文學史雙峰并峙。如果文學地理與文學史雙峰并峙,那么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的位置又如何擺呢?其實這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文學史研究文學與時代的關(guān)系,考察文學的縱向發(fā)展和演變;文學地理研究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考察文學的橫向分布與演變。一個是時間維度,一個是空間維度,只有文學史和文學地理,才有可能雙峰并峙。雖然文學地理在今天還只是一個新興學科,還未達到成熟之境,還比較矮小,但是在不遠的將來,它就可以和文學史雙峰并峙、比肩而立了。文學批評的研究對象是具體的作家作品。如果從歷史的角度研究作家作品,它就成了文學史的研究;如果從地理的角度研究作家作品,它就成了文學地理的研究。文學理論的研究對象,不是具體的作家作品,也不是具體的文學史或文學地理,而是在文學批評、文學史、文學地理的基礎(chǔ)之上,抽象出某些理論、原理或者規(guī)律。如果它抽象出來的理論、原理或者規(guī)律,屬于文學批評方面的,那就是文學批評的理論;屬于文學史方面的,那就是文學史的理論;屬于文學地理方面的,那就是文學地理的理論。文學批評是一個最基礎(chǔ)的二級學科,文學史和文學地理是兩個并列的較高級的二級學科,文學理論是一個最高級的二級學科。圖示如下:
就文學這個一級學科來講,它的上述二級學科如文學史、文學批評、文學理論等,都是20世紀初期以來從西方和日本引進的,只有文學地理這個二級學科是在中國本土產(chǎn)生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創(chuàng)造”。
就地理學這個一級學科來講,有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這兩個二級學科。在人文地理這個二級學科下面,則有政治地理、邊疆地理、經(jīng)濟地理、農(nóng)業(yè)地理、工業(yè)地理、商業(yè)地理、資源地理、人口地理、交通地理、城市地理、政區(qū)地理、社區(qū)地理、鄉(xiāng)村地理、社會地理、民族地理、民俗地理、文化地理、旅游地理、歷史人文地理等20多個三級學科,但是沒有文學地理。地理學的一級、二級、三級學科,全都是在國外誕生的。國外沒有文學地理,所以中國也就無從引進。
事實證明,文學地理這個學科只能在中國產(chǎn)生。原因有兩個:一是中國疆域廣大,地理環(huán)境(包括氣候環(huán)境)又復雜多樣。在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國家的地理環(huán)境有中國這樣復雜多樣。復雜多樣的地理環(huán)境,為文學地理的產(chǎn)生提供了空間條件。二是中國文學歷史悠久(至少也有三千年的歷史)。在世界上,像中國這樣具有如此悠久的文學史的國家是非常少見的。中國文學的悠久歷史,為文學地理的產(chǎn)生提供了時間條件。
中國的疆域面積,在元朝為2 122萬平方公里,在清朝為1 284萬平方公里,在民國為1 141萬平方公里,在今天也還有960萬平方公里(不算海洋面積),僅次于俄羅斯和加拿大 (俄羅斯為1 707萬平方公里,加拿大為997萬平方公里)。俄羅斯和加拿大的疆域面積雖然比中國大,但是地理環(huán)境沒有中國復雜,他們的文學史也沒有中國悠久,所以在俄羅斯和加拿大,沒有產(chǎn)生文學地理這個學科。
在世界上,雖然也有個別國家的文學歷史是比較悠久的,例如希臘。但是希臘的疆域面積只有13萬平方公里,還不如中國的一個江西省(江西省的國土面積是16萬平方公里)。希臘的疆域既小,地理環(huán)境也沒有中國復雜,所以在希臘,也沒有產(chǎn)生文學地理。
疆域非常廣大,地理環(huán)境非常復雜多樣,文學歷史非常悠久,文學作品的地域色彩非常鮮明和豐富,使得文學地理這個學科只能在中國產(chǎn)生。某些外國學者的學科創(chuàng)新能力也許比中國學者要強,但他們所在的國度不能同時具備中國的上述條件,在文學地理方面的積累遠沒有中國這樣豐富,所以在外國,只有文學史、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沒有文學地理。
誠然,法國19世紀的批評家斯達爾夫人在《論文學》、《論德國》中,丹納在《藝術(shù)哲學》中,曾經(jīng)涉及文學藝術(shù)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問題,但是,他們并沒有使用“文學地理”這個概念,他們更沒有“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從理論層面來講,他們都是淺嘗輒止。他們的認識并不比中國古代的班固、劉勰、魏征、朱熹、胡應麟等人高明。斯達爾夫人和丹納所關(guān)注的,也只是西歐的少數(shù)幾個國家,這些國家的疆域面積的廣度,地理環(huán)境的復雜度,文學歷史的長度,文學作品地域性的鮮明度與豐富度等,都遠遠不能和中國相比。斯達爾夫人和丹納不僅沒有文學地理學的學科意識,也缺乏建立文學地理學的客觀條件。
另外,法國20世紀的學者加斯東·巴什拉著有《空間詩學》一書,莫里斯·布朗肖著有《文學空間》一書,這兩本書雖然都涉及文學空間問題,但前者是講文學閱讀過程中的空間想象,后者則認為文學空間就是死亡的空間,兩者的研究對象,都不是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與文學地理學不是一回事。
總之,國外沒有文學地理學。文學地理學是在中國本土誕生的一個新興學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創(chuàng)造”。文學地理學在中國誕生,是地理的必然,歷史的必然,更是文學的必然。
文學史這個學科在20世紀初期從西方和日本引進,到20世紀后期成為一個成熟的學科,也就是中國文學史這個學科,前后花了100年的時間。成千上萬的學者,為了這個學科的最終建成付出了巨大的心血。中國文學史這個學科的建成為什么要花上這么長的時間?原因固然很多,但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它是從國外引進的,它必須完成一個漫長的“本土化”的過程。而文學批評、文學理論這兩個二級學科,可以說直到今天,也還沒有完成“本土化”的過程。
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的最終建成,不需要100年。從劉師培1905年發(fā)表《南北文學不同論》,到1934年汪辟疆發(fā)表《近代詩派與地域》,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學科,已經(jīng)走過了30年的路程;從1986年金克木發(fā)表《文藝的地域?qū)W研究設(shè)想》,到2011年“中國首屆文學地理學研討會”的召開,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又走過了25年的路程。也就是說,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學科,已經(jīng)有了55年的建設(shè)史。筆者認為:再有10年左右的時間,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就可以建成了。理由是:
第一,文學地理學是中國學者在中國本土創(chuàng)立的一個學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創(chuàng)造”,它省略了一個漫長的“本土化”的過程。
第二,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學科,它的正式研究從劉師培算起,已經(jīng)走過了55年的歲月,在實證研究方面已經(jīng)有了比較豐富的積累。當代許多學者,為文學地理學的研究付出了許多心血,做出了許多貢獻。雖然有些學者可能還沒有使用“文學地理學”這個概念,可能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但這沒有關(guān)系,我們可以用文學地理學的理論框架,把大家的相關(guān)成果歸納和整合進來。從這個意義上講,文學地理學研究所取得的成果還是比較可觀的。
第三,文學地理學的研究隊伍,匯集了當代中國學術(shù)界老、中、青三代一批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學者。老一輩學者如金克木、曹道衡、章培恒、霍松林、王水照、袁行霈、嚴家炎、余恕誠、王學泰、黃霖、陳慶元、楊義、趙昌平先生,都寫過這一方面的論文。中年學者中,研究文學地理學的人就很多了,這一代人實際上成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中堅力量。許多青年學者也加入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行列,尤其是許多博士、碩士的學位論文,多以文學家族和地域性文學流派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一個學科能夠得到老、中、青三代學者的普遍支持,能夠匯聚當代中國這么多的優(yōu)秀學者,它的最后建成就指日可待了。
第四,學術(shù)環(huán)境相對寬松。今天的學術(shù)環(huán)境比20世紀五六十年代改善了很多。20多年來,我們的文學地理學文章和著作問世之后,能夠受到比較普遍的關(guān)注和肯定,并且能夠收獲一些富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由于具備這樣一些有利條件,所以筆者預計,大約還需要10年左右的時間,文學地理學這個學科就可以建成了。也就是說,文學史這個學科從引進到建成,大約花了100年,文學地理學從創(chuàng)建到建成,大約只需要六七十年。它比文學史的建成少了三分之一的時間,因為它省略了一個“本土化”的過程。
今后10年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應該在以下幾個方面進一步努力:
第一,要進一步豐富和細化實證研究。文學地理學的實證研究雖取得了比較可觀的成績,但是由于這項研究所涉及的內(nèi)容太多太復雜,現(xiàn)有的學術(shù)積累仍然不夠,許多工作需要我們在正確的文學地理學理論指導之下,有系統(tǒng)、有步驟地進行,許多方面甚至需要從頭做起。例如:一個文學家的籍貫(出生成長之地)究竟在哪里?祖籍、郡望在哪里?遷徙之地又在哪里?他的一生究竟到過哪些地方,居住時間究竟有多長?其籍貫、祖籍、郡望和遷徙之地對其文化心理構(gòu)成究竟產(chǎn)生過哪些影響?這些影響又是如何影響到他的創(chuàng)作的?影響到何種程度?是不是同一地域的文學家都會受到該地域文化的影響,這其間有沒有輕重大小之別?差別又是如何形成的?一種文體究竟是在哪個地域產(chǎn)生的?在它流行的過程中,又接受了哪些地域文化的影響?一種文體是如何由地域的文學演變?yōu)闀r代的文學的?在這個演變的過程中,時代因素究竟起了多大的作用?為什么有的文體能夠由一種地域的文學演變?yōu)橐环N時代的文學,有的則不能,只能在某一地域自生自滅?制約一種地域的文學不能演變?yōu)闀r代的文學,不能被更多的地域、更多的作者和讀者所接受和喜愛的原因是什么?一種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日漸僵化或衰落之后;一種新的文體就會在某一個特定的地域產(chǎn)生,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這種新文體的產(chǎn)生?等等,像這樣的一些問題,都需要做深入、細致的實證研究。只有充分的、深入細致的實證研究成果,才能真正讓學術(shù)界和讀者所廣泛接受,一切浮光掠影的認識、淺嘗輒止的探討和主觀武斷的結(jié)論,都有可能敗壞文學地理學的形象,從而延緩它成為一個獨立學科的進程。
第二,要切實加強理論研究。目前研究文學地理學的學者,多數(shù)是研究古代文學出身的。研究古代文學的學者,長處在實證研究,短處在理論研究。由于許多認識尚停留在知性階段,沒有上升到理論高度,這就使得文學地理學的研究直到今天,仍然缺乏應有的理論色彩或理論品格。面對這一現(xiàn)狀,有兩個解決辦法:一是研究古代文學出身的文學地理學學者要加強理論修養(yǎng),尤其是加強地理學、人文地理學、文學理論方面的修養(yǎng)。二是吸引更多的現(xiàn)當代文學學者、外國文學學者和文學理論學者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我國的現(xiàn)當代文學學者、外國文學學者和文學理論學者,尤其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及其以后出生的學者,在中國古代文學、中國古代史、中國歷史地理方面的積累一般是不夠的,這就使得他們的文學研究,難以達到文史結(jié)合與古今通觀之境。他們的理論修養(yǎng)一般比古代文學學者要好,但是實證研究的功夫有所欠缺。最好的辦法是兩路學者聯(lián)起手來,各用所長,各補所短,共同從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就目前的情況來看,建議就下列問題展開進一步的理論探討,例如:國家統(tǒng)一背景下的文學地域性問題,全球一體化背景下的文學地域性問題,文學的時代性與地域性之關(guān)系,文學與地理環(huán)境的互動關(guān)系,文學家的靜態(tài)分布與動態(tài)分布之關(guān)系,文學士族與文學庶族之關(guān)系,中國文學的南北之別與東西之別,等等。因為這些問題都是文學地理學研究所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除了上述這些具體的理論問題,文學地理學研究還必須加強自身的學術(shù)體系的探索。一個獨立的學科必須有自己的學術(shù)體系,沒有自己的學術(shù)體系的學科不能算是成熟的學科。一個成熟的學科往往不止一個學術(shù)體系,但無論哪一種學術(shù)體系,都必須與這個學科的研究對象和任務相適應。一個學術(shù)體系如果不能與該學科的研究對象和任務相適應,那么這個學術(shù)體系無論多么新穎,無論多么“有板有眼”,也只能是個花架子,一推就倒。
第三,要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文學地理學的研究方法可以有多種,但是無論哪一種方法,都要有地理的思維,都要有地理意識或空間意識。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我國出現(xiàn)了多種地域性的文學史,例如《東北文學史》、《山西文學史》、《吳越文學史》、《上海近代文學史》、《湖北文學史》、《江西文學史》、《嶺南文學史》、《福建文學發(fā)展史》等等,這些文學史著作雖然以“地域文學”為研究對象,其實離真正的文學地理學研究還有一段距離。其中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這種研究都不過是把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史》按照不同的省、區(qū)、市來進行切割,其思維仍然是時間(歷史)維度的,極少轉(zhuǎn)換到空間(地理)維度,更談不上把時間(歷史)和空間(地理)這兩個維度結(jié)合起來。例如,嶺南這個地方為什么會產(chǎn)生張九齡?張九齡對嶺南后來的文學又有哪些影響?從唐代的張九齡到清代的屈大均,這一千多年間,嶺南的地理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有沒有發(fā)生變化?這些變化對文學家的創(chuàng)作究竟有什么影響?再如四川這個地方,為什么在漢代能產(chǎn)生司馬相如,在唐代能產(chǎn)生李白,在宋代能產(chǎn)生蘇軾,而在宋代以后,就不能產(chǎn)生像他們這樣的全國第一流的文學家了?究竟是自然環(huán)境變了還是人文環(huán)境變了或者兩者都變了?又比如在現(xiàn)代的浙江紹興,為什么能夠產(chǎn)生魯迅和周作人這樣的兄弟文學家?為什么同樣的地理環(huán)境,同樣的家庭環(huán)境,甚至同樣的留學經(jīng)歷,而兄弟兩人的文學風格會有如此大的差別?紹興的地域文化究竟包含了那些要素?他們兄弟二人各自在哪個層面上接受了紹興地域文化中的哪些要素的影響?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們接受了同一地域文化中的不同要素的影響?類似這樣的一些問題,我們在同類的地方性文學史著作中幾乎是找不到答案的。嚴格說來,這些著作的作者,不過是選擇了一個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來做文學史的敘述罷了。如果我們把這些書稍微整合一下,就是一部多卷本的《中國文學史》。
文學地理學研究雖然要借鑒自然地理學和人文地理學的某些理論和方法,但是它的目的,還是為了解決文學的問題,也就是說,它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都是文學,不是地理。文學地理學研究必須以文學為本位,以文學作品為本位。我們考察文學家的地理分布 (包括靜態(tài)分布與動態(tài)分布),是為了搞清楚文學家所接受的地理環(huán)境方面的影響;我們考察文學家所接受的地理環(huán)境方面的影響,是為了搞清楚文學作品的地域特點和地域差異,從而搞清楚文學的多樣性與豐富性。如果我們的研究只是停留在文學家的“籍貫與流向”這一個層面,不去考察文學作品本身,那么,這項研究與人文地理學的研究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文學地理學研究既不同于文學史研究,也不同于人文地理學研究,雖然它和二者的關(guān)系很密切,但它有自己的研究對象、任務和目標,也有自己的研究方法。
文學地理學作為一個在中國本土誕生的新興學科,雖然省略了一個“本土化”的過程,但是也面臨一個“國際化”的問題,面臨一個走向世界,為國際學術(shù)界所承認、所接受的問題。由于我國的文化軟實力還不夠強大,整個中華文化在國際上的影響力還不夠顯著,而文學地理學又是一個新興學科,所以它的“國際化”過程,可能比某些學科的“本土化”過程還要艱難曲折。因此我們的工作應該是分兩步走:第一步是再用10年左右的時間在中國本土建成這個學科,第二步是用30年到50年左右的時間讓這個學科由中國走向世界。
無論是第一步,還是第二步,都需要動員更廣泛的力量,都需要更多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學者的熱情參與。文學史的建成,匯集了成千上萬學者的智慧和心血,文學地理學的建成,也需要這樣。文學地理學的研究隊伍應該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目前研究文學地理學的學者,從數(shù)量上講,以古代文學學者居多,現(xiàn)當代文學學者其次,文學理論學學者再其次,外國文學學者則比較少。這四路學者在學術(shù)積累、學術(shù)視野方面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應該攜起手來,相互取資,形成合力,以中國文學地理學會為平臺,有計劃、有步驟地開展相關(guān)研究。
文學地理學在中國本土建成并最終走向世界,是中國學者對世界學術(shù)的一個獨特貢獻。讓我們?yōu)榱艘粋€共同的目標而不懈努力!
注釋
①如曾大興著《中國歷代文學之地理分布》被華林甫編《中國歷代地理學五十年》(學苑出版社2001年版)引述,被藍勇編著《中國歷代地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大量引用。
②詳見曾大興《建設(shè)與文學史學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2011年4月19日《中國社會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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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語】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我國前輩學者即已提出了“文學地理學”這一概念。當然,將文學家、文學作品、文學流派和文學現(xiàn)象納入地域空間進行審視和探索,這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已是一種司空見慣的方法。雖然如此,但并不意味著這是一種學科意識的自覺?!拔膶W地理學”真正的自覺,當是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也正是從那時開始,“文學地理學”逐漸成為學界關(guān)注的熱點。無論是理論的構(gòu)架,還是方法的運用;無論是宏觀的辨析,還是實證的研究,都能激發(fā)起眾多學者的熱情和興趣。而且,這種勢頭發(fā)展到今天,仍然只能用這樣四個字來形容——“方興未艾”。本期以專欄形式,發(fā)表二篇文章及一篇觀點綜述,以期推動這一學科的研究。
文學地理學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在我國本土逐漸興起的一個學科。本文總結(jié)了文學地理學研究的歷史和現(xiàn)狀,探討了文學地理學的研究對象,明確了文學地理學的任務與目標,闡述了文學地理學的意義,并首次提出建設(shè)與文學史學科雙峰并峙的文學地理學科。
I206.2
A
1004-518X(2012)01-0005-09
曾大興 (1958—),男,廣州大學中文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詞學與文學地理學。(廣東廣州510006)
【責任編輯:張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