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楊

(安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蕪湖 241000)

“詩三百”感物起興，多舉鳥獸蟲魚草木之名，古人云：“六經(jīng)名物之多，無逾于詩者，自天文地理，宮室器用，山川草木，鳥獸蟲魚，靡一不具，學(xué)者非多識博聞，則無以通詩人之旨意，而得其比興之所在。”[1]446據(jù)筆者的初步統(tǒng)計，《詩經(jīng)》涉及昆蟲描寫的共17篇，集中于“風(fēng)”、“雅”兩部分，其中“風(fēng)”詩8篇，“雅”詩9篇。

一、客觀的物象描寫

純粹從昆蟲的自然屬性去描寫，在《詩經(jīng)》中有8篇，分別是：《草蟲》、《雞鳴》、《蟋蟀》、《七月》、《東山》[*]《東山》共有三處昆蟲描寫。第一處屬于第二種情況，將在下文加以論述。此處探討的是另兩處昆蟲描寫。、《出車》、《大田》、《桑柔》。仔細(xì)閱讀，不難發(fā)現(xiàn)此種情況又可具體分為以下兩種：

(一)以描寫昆蟲來表示時間的推移

通過對昆蟲的習(xí)性及其活動規(guī)律的描寫來暗示時間的變化，《七月》、《蟋蟀》、《草蟲》和《出車》這四篇均采用這種方法。

《七月》可謂此類之典型。作為一首具有很高歷史價值的農(nóng)事詩，全詩敘事清晰，“以編紀(jì)月令為章法，以蠶衣農(nóng)食為節(jié)目，以男女室家之情為渲染，以谷蔬蟲鳥之屬為點綴，一脈貫穿，暗線起伏，串連全篇”[2]90?！拔逶馒Q蜩”，“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閱讀這樣的詩句，我們非但不覺枯燥，反而好像聽見了蟬的鳴叫，看到蝗蟲、“莎雞”晃動的身體，一切都告訴讀者夏天的到來。“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鄭箋》云：“自七月在野至十月入我床下，皆謂蟋蟀也。言此三物之如此，著將寒有漸，非卒來也?！盵3]502作者只是交代了蟋蟀所處的位置，并未多加說明，但人們卻能借助生活的經(jīng)驗，在昆蟲生活習(xí)性與活動規(guī)律中，清楚地覺察出時間的變化。

《蟋蟀》是一首歲暮述懷的詩，全詩三章開頭皆用“蟋蟀在堂”起興。蟋蟀本在野外，“在堂”說明天已轉(zhuǎn)寒，由此歲暮的意味得以自然流露?！扼啊?、《七月》雖屬二“風(fēng)”，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草蟲》和《出車》均以“喓喓草蟲，趯趯阜螽”來暗示時間的變化，“喓喓草蟲”寫其鳴叫，“趯趯阜螽”寫其跳動，二者相輔相成。《草蟲》是懷人之篇，開頭即以此句起興，以見時間所過之久，可心中所思念的人卻還沒有歸來，以至于女主人出現(xiàn)了幻想，才得以“我心則降”，“我心則說”，“我心則夷”。從而見其“思之甚，則望之切，不惟以得見為慰，即一遇之亦足以解憂也”[4]134。而《出車》雖設(shè)為思婦之言，懸想丈夫歸來。但卻是在描述戰(zhàn)士凱旋還鄉(xiāng)過程中猛然插上此句，以示時間之久，即景抒懷，似是給全詩較為緊張的節(jié)奏以輕松的一筆來加以緩解，卻不如前者來得緊湊，顯得較為隨意。

(二)單純描寫昆蟲

這里描寫昆蟲并不是為了去暗示時間的變化，僅僅是將各種昆蟲作為一個物象放進(jìn)詩中，以配合作者去表達(dá)相應(yīng)的內(nèi)容，比起前一種情況，顯得更加單純。具體包括：《雞鳴》、《東山》、《大田》、《桑柔》。這類詩歌所寫昆蟲并無深層之意，然而，就詩歌的整體意義而言，它仍有獨特的審美價值。

或借昆蟲描寫渲染氣氛，如《雞鳴》。公雞報曉，身為士大夫的丈夫本該上朝?！胺穗u則鳴，蒼蠅之聲”，對于妻子的催促，丈夫卻以其妻誤將蒼蠅之聲當(dāng)做雞鳴而不起。還勸妻子，“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不如我們一起進(jìn)入夢鄉(xiāng)吧。《雞鳴》借昆蟲而完成的夫妻對話，使我們倍感趣味。

或借昆蟲描寫構(gòu)成背景，如《東山》。寫遠(yuǎn)征士卒思念家鄉(xiāng)，想象歸鄉(xiāng)后，家中已是“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疃鹿場，熠燿宵行”。屋里盡是地鱉蟲，門前又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入夜螢火蟲點點發(fā)亮，家中蕭條的景象令其心寒。但不管家鄉(xiāng)如何衰敗，那也是自己魂牽夢繞的故土，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自然流露于字里行間。

或借昆蟲描寫表達(dá)愿望?！洞筇铩分械摹叭テ涿?，及其蟊賊”和《桑柔》中的“降此蟊賊，稼穡卒癢”，均是指毀壞莊稼的害蟲應(yīng)當(dāng)除去，從而保證作物的正常生長。前者出現(xiàn)在周王祭祀田祖以祈年的詩中，后者則是作者諷刺厲王國政昏亂，故上天降下蟲害加以懲罰。

二、有意味的形式

《詩經(jīng)》時代的人們，看見生活中的昆蟲，總能以當(dāng)時的思維發(fā)現(xiàn)其自然屬性與人的社會屬性的一些相通之處，并運(yùn)用饒有意味的形式，即“比”的手法，來表達(dá)他們的一些美好愿望?！扼埂贰ⅰ洞T人》和《東山》就正好印證了這一點。

《螽斯》以昆蟲之自然屬性為“比”。周代社會，由于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十分低下，自然條件也比較惡劣，加上稀少的人口，使祈求多子多孫成為當(dāng)時人們共同的愿望，對人抱以這樣的祝愿也是最美好的祝福。“《螽斯》，后妃子孫眾多也。言若螽斯不妒忌，則子孫眾多也?！盵3]43或許《毛傳》所謂的“后妃”、“妒忌”，還值得商榷，但這是一首祝人多子多孫的詩，卻是沒有異議的?！绑埂奔椿认x，其最大的特點就是繁殖能力很強(qiáng)。正是因為這一點有時它們才能頃刻間將人民的勞動毀于一旦，可是作者并不在意這一點，他“可能只是從它(蝗蟲)多子聯(lián)想，當(dāng)時成為一種習(xí)俗看法，如今人所言‘榴開多子，草種宜男’那樣的想法”[5]247。作者希望被祝福的人能像“螽斯”一樣去繁衍自己的后代，讓家族人丁興旺，能夠“宜爾子孫，振振兮”，“宜爾子孫，繩繩兮”，“宜爾子孫，蟄蟄兮”。這“都是那時的‘天子建國，諸侯立家’的政治機(jī)制下所形成的思想意識的反映”[5]250。

《碩人》與《東山》則以昆蟲之形質(zhì)為“比”?！洞T人》為贊美衛(wèi)莊公夫人莊姜的詩。首章介紹完莊姜的身份，次章開始寫其美貌?！邦I(lǐng)如蝤蠐”、“螓首蛾眉”，在這里作者將莊姜的脖子比作“蝤蠐”，即天牛的幼蟲，又說她的頭是“螓首”，眉毛是“蛾眉”，這里具體是指哪種昆蟲，各家有爭議，但這是以昆蟲來形容其容貌之美卻是毋庸置疑的?！多嵐{》謂：“此章說莊姜容貌之美，所宜親幸。”[3]224然此等美貌，對于我們而言，實難以接受。這一反差反映出古今審美眼光的不同，這種不為我們接受的美或許在《詩經(jīng)》時代恰是人們所向往的。以昆蟲來形容其美貌或許更貼近生活，美的特點也更加鮮明突出，易于被人們所感知。

而在《東山》中，思鄉(xiāng)心切的士卒幻想馬上就可回到家中，自己再也不需要“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像山蠶一般露宿于野外戰(zhàn)車之下了。《孔疏》曰：“蜎蜎然者，桑中之蠋蟲，常久在桑野之中，似有勞苦，以興敦敦然彼獨宿之軍士，亦常在車下而宿，甚為勞苦。述其勤勞，閔念之?！盵3]521將士卒喻為山蠶，讀者既可以由此在腦海中勾勒出戰(zhàn)士野外露宿的情景，又能夠體味出其中的艱辛與勞苦。

這種描寫在今天已不大使用，故在接受上與今天的讀者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但這正好反映出那個時代的特色。《詩經(jīng)》時代的人們與我們的思維是不同的，他們“用與我們相同的眼睛來看，但是用與我們不同的意識來感知?？梢哉f，他們的知覺是由或多或少濃厚的一層具有社會來源的表象所包圍著的核心組成的”[6]35。

三、主體情感的載體

這一類型實際是將昆蟲作為意象融入詩中，帶有較強(qiáng)的象征意味。昆蟲在這里被賦予了某種情感，或喜或悲，或褒或貶，或贊或諷，成為作者情感的載體，蟲與人有機(jī)地融合在一起。具體包括《青蠅》、《瞻卬》、《蜉蝣》、《無羊》、《小宛》、《小弁》、《蕩》諸篇。

《青蠅》可謂是此類之代表。全詩乃斥讒人禍國殃民之作，將令人厭惡的“青蠅”，作為讒人的象征，憤怒之情溢于言表。三章開頭皆以“營營青蠅”起興，《孔疏》云：“言彼營營然往來者，青蠅之蟲也?！耘d彼往來者，讒佞之人也。……讒人為害如此，故樂易之君子，謂當(dāng)今之王者，無得信受此讒人之言也?！盵3]876可惡至極，揮之不去，散惡不止這些共同點，使作者對“青蠅”的厭惡與對讒人的憎惡，感情上形成共通，故“青蠅”得以成為憤怒情感的載體。作者還告誡當(dāng)使其“止于樊”，“止于棘”，“止于榛”?！墩皡n》深得此篇之妙，用害蟲(“蟊賊蟊疾”)吃莊稼象征讒人誤國，且“靡有夷屆”，這種行為還沒完沒了，搞得生靈涂炭，民不聊生。

《蜉蝣》是一首沒落貴族嘆息人生短促的詩。蜉蝣乃朝生暮死之物，生命十分短暫。全詩三章，依次以“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蜉蝣掘閱，麻衣如雪”起興，縱然現(xiàn)在美好，也逃不出一死的結(jié)局。蜉蝣如此，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短命的蜉蝣象征短暫的人生，其中蘊(yùn)含悲哀厚重的意味。

《小宛》詩為勸誡幽王，讓其好好教育其子，從而繼承好王位，但作者并未直接說出這番話。“螟蛉有子，蜾蠃負(fù)之”，蜾蠃常常捉螟蛾的幼蟲(即螟蛉)去喂養(yǎng)自己的幼蟲，這是為人所熟知的事實?！敖陶d爾子，式谷似之”，君主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后代為別國所滅，那么定然要仔細(xì)教育與培養(yǎng)，方能立于不敗之地。先以自然界的事實起興，再說出自己的勸誡，象征性的委婉說理，君王接受起來自然要容易許多，這種做法很值得我們加以借鑒。

《小弁》和《蕩》均以蟬為載體，寄托被描寫者的特定情感。前者是寫一個被父親放逐的人走在路上，“菀彼柳斯，鳴蜩嚖嚖”，聽見蟬在柳樹上孤獨地鳴叫，這份孤寂又何嘗不屬于自己呢？這叫聲又何嘗不是我內(nèi)心的呼號呢？但蟬尚且有柳樹棲身，我的歸處又在何方呢？后者以文王斥紂王的口吻以刺厲王。厲王昏庸，民不聊生，“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將人民的悲嘆比作蟬鳴，蟬鳴向天，百姓的控訴又該向誰傾訴。人民陣陣哀號，似乎預(yù)示周王朝的衰敗，而呼喚一個嶄新時代的到來。

用于描寫的昆蟲都是人們?nèi)粘Ｉ钪兴煜さ?，這就使得所寫內(nèi)容更加形象鮮明，感情抒發(fā)也更充沛，便于讀者的理解與接受。以昆蟲的某些鮮明特點為載體，寄托人們相應(yīng)的情感，使人感同身受。某些象征直至今日我們?nèi)栽谘赜茫@也讓我們又一次體會到《詩經(jīng)》強(qiáng)大的生命力。

在筆者看來，《詩經(jīng)》中這三種描寫昆蟲的方法，當(dāng)與周朝以農(nóng)業(yè)立國有相當(dāng)大的關(guān)系?！拔髦芪幕钠鹪?，總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其發(fā)生、發(fā)展的原因，必不是單一的，必是融合了時與地的各種因素，并經(jīng)由農(nóng)耕變?yōu)椤值摇?，又由‘戎狄’轉(zhuǎn)回農(nóng)耕的過程，而一步一步奠定基業(yè)”[2]42，《七月》與“雅”、“頌”中的大部分農(nóng)事詩也印證了這一點。而《詩經(jīng)》中所寫到的昆蟲，如蟋蟀、蝗蟲、蟈蟈等，都是我們?nèi)粘Ｋ熘模瑢⑦@些東西寫進(jìn)詩中，容易拉近與讀者的距離。

這其中第一和第三種方法，直到現(xiàn)在我們?nèi)栽谝u用，但第二種方法已不為我們所熟知，即使在理解上我們也和當(dāng)時的人產(chǎn)生了隔膜。今人畢竟不同于古人，接受上有難于理解之處也在所難免。正如法國學(xué)者列維—布留爾所說：“對我們來說，我們感知不到客體中有哪些屬性，這個事實是確定無疑的；但對原始人來說，這個事實根本不證明客體中沒有這些或那些屬性，因為在他看來，這些屬性本性上是能夠躲開人的知覺或者只是在某些條件下才顯露出來的。”[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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