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知要走過多少橋,在橋上跨過多少山與水,欣賞過多少橋的山光水色,領略過多少橋的畫意詩情。無論在政治、經(jīng)濟、科學、文藝等各方面,都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橋梁作用。為了要發(fā)揮這個作用,古今中外在這“橋”上所費的工夫,可就夠多了。大至修成一座橋,小至僅僅為它說說話。大有大用,小有小用,這就是這個《橋話》的緣起。詩話講詩,史話講史,一般都無系統(tǒng),也不預訂章節(jié)。有用就寫,有話就長。橋話也是這樣。
最早的橋
首先要說清楚:什么是橋?如果說,能使人過河,從此岸到彼岸的東西就是橋,那么,船也是橋了;能使人越嶺,從這山到對山的東西就是橋,那么,直升飛機也是橋了。船和飛機當然都不是橋,因為橋是固定的,而人在橋上是要走動的??墒?,攔河筑壩,壩是固定的,而人又能在壩上走,從此岸走到彼岸,難道壩也是橋嗎?不是的,因為橋下還要能過水,要有橋孔。那么,在淺水河里,每隔一步,放下一堆大石塊,排成一線,直達對岸,上面走人,下面過水,而石塊位置又是固定的,這該是一座橋了[這在古時叫做“黿鼉(yuán tuó,大鱉和鱷魚)以為橋梁”,見《拾遺記》,近代叫做“汀步橋”],然而嚴格說來,這還不是橋,因為橋面是要連續(xù)的,不連續(xù),不成路。但是,過河越谷的水管渠道,雖然具備了上述的橋的條件,而仍然不是橋,這又是何故呢?因為它上面不能行車。這樣說來,礦山里運煤的架空棧道,從山頂?shù)狡降?,上面行車,豈非也是橋嗎,然而又不是,因為這種棧道太陡,上面不能走人。說來說去,橋總要是條路,它才能行車走人,不過它不是造在地上而是架在空中的,因而下面就能過水行船。
其次,怎樣叫早?是自然界歷史上的早呢,還是人類歷史上的早?是世界各國的早呢,還是僅僅本國的早?所謂早是要有歷史記載為根據(jù)呢,還是可憑推理來臆斷?早是指較大的橋呢,還是包括很小的在內的?比如深山曠野中的一條小溪河上,橫跨著一根不太長的石塊,算不算呢?也就是說,是指有名的橋呢,還是無名的橋?這樣一推敲,就很難落筆了。姑且定個范圍,那就是:世界上最初出現(xiàn)的人造的橋,但只指橋的類型而非某一座橋。
在人類歷史以前,就有三種橋。一是河邊大樹,為風吹倒,恰巧橫跨河上,形成現(xiàn)代所謂“梁橋”,梁就是跨越的橫桿。二是兩山間有瀑布,中為石脊所阻,水穿石隙成孔,漸漸擴大,孔上石層,磨成圓形,形成現(xiàn)代所謂“拱橋”,拱就是彎曲的梁。三是一群猴子過河,一個先上樹,第二個上去抱著它,第三個又去抱第二個,如此一個個上去連成一長串,把地上猴子甩過河,讓尾巴上的猴子抱住對岸一棵樹,這就成為一串“猿橋”,形式上就是現(xiàn)代所謂“懸橋”。梁橋、拱橋和懸橋是橋的三種基本類型,所有千變萬化的各種形式,都由此脫胎而來。
因此,世界上最初出現(xiàn)的人造的橋就離不開這三種基本形式。在最小的溪河上,就是單孔的木梁。在淺水而較大的河上,就是以堆石為墩的多孔木梁。在水深而面不太寬的河上,就是單孔的石拱,在水深流急而面又寬的大河上,就是只過人而不行車的懸橋。
應當附帶提一下,我國最早的橋在文字上叫做“梁”,而非“橋”?!对娊?jīng)》“親迎于渭,造舟為梁”,這里的梁,就是浮橋,是用船編成的,上面可以行車。這樣說來,在歷史記載上,我國最早的橋,就是浮橋,在這以前的“杠”“榷(què,渡水的橫木)”“彴(bó,獨木橋)” “圯(yí)”等等,都不能算是橋。
古橋今用
古代建筑,只要能保存到今天,總有用。也許是能像古時一樣地用它,如同四川都江堰;也許不能完全像古時那樣地來用它,如同北京故宮;也許它本身還有用,但現(xiàn)在卻完全不需要了,如同萬里長城。更多的是,它雖還有小用,但已不起作用,如果還有歷史價值,那就只有展覽之用了。古橋也是這樣,各種用法都有,不過專為展覽用的卻很少。要么就是完全被荒廢了,要么就是經(jīng)過加固,而被充分大用起來。值得提出的是,有一些古橋,并未經(jīng)過改變,“原封不動”,但卻能滿足今天的需要,擔負起繁忙的運輸任務。這是中國橋梁技術的一個特點。不用說,這種古橋當然是用石頭造起來的。
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大量物資撤退到后方,所經(jīng)公路,“技術標準”都不是很高的,路線上常有未經(jīng)加固的古橋。但是,撤退的重車,卻能安然通過,其初還限制行車速度,后來就連速度也放寬了。古橋是憑經(jīng)驗造起來的,當然沒有什么技術設計。奇怪的是,如果用今天的設計準則,去驗算這些古橋的強度,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好像是不能勝任這種重車的負擔的。然而事實上,它們是竟然勝任了,這是什么緣故呢?
原來我國古橋的構造,最重視“整體作用”,就是把全橋當作整體,不使任何部分形成孤立體。這樣,橋內就有自行調整的作用,以強濟弱,減少“集中負荷”的影響。比如拱橋,在“拱圈”與路面之間有填土,而橋墩是從拱圈腳砌高到路面的。拱圈腳、填土和路面都緊壓在墩墻上,因而路面上的重車就不僅為下面的拱圈所承載,同時還為兩旁墩墻的“被動壓力”所平衡。但在現(xiàn)時一般拱橋設計中,這種被動壓力是不計的,因而在驗算時,這類古橋的強度就顯得不足了。提高墩墻就是為了整體作用,其他類似的例子還很多。這都說明,古代的修橋大師,由于實踐經(jīng)驗,是很能掌握橋梁作用的運動規(guī)律的,盡管不能用科學語言來表達它。正因為這樣,我國古橋比起外國古橋來,如羅馬、希臘、埃及、波斯的古橋,都顯得格外均勻和諧,恰如其分,不像它們的那樣笨重。北京頤和園的十七孔橋和玉帶橋都能說明這一點。
古橋保存到今天,當然不是未經(jīng)損壞的。除去風雨侵蝕、車馬踐踏外,還會遇到意外災害,如洪水、暴風、地震等等。也許原來施工上的弱點,日后暴露出來。這都需要修理,而修理對于建橋大師,正是調查研究的好機會。他們從橋的損壞情況,結合歷來外加影響,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所在,因而利用修理機會,予以解決。每經(jīng)一次修理,技術提高一步。數(shù)千年來的修橋經(jīng)驗,是我國特有的寶貴民族遺產(chǎn)。
趙州橋,建成于一千三百多年前,從那時起,一直用到今天,可算是古橋今用的最突出的例子。更可貴的是,它今天還是原來老樣子,并未經(jīng)過大改變。西班牙的塔霍河上,有一座石拱橋,建成于羅馬圖拉真大帝時,距今已達一千八百多年,現(xiàn)仍存在,但其中有六百年是毀壞得完全不能使用的,其服務年限之長,仍然不及趙州橋。在古橋今用這件事上,我國是足以自豪的。
(節(jié)選自《茅以升橋話》,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
延伸
茅以升是我國著名的橋梁學家,他一生愛橋、學橋、造橋,更積極投入到科普教育之中,寫了很多關于橋的文章。本篇語言淺近,通俗易懂,處處體現(xiàn)出其對于橋梁建造質樸深厚的熱愛。
在《中國石拱橋》中,茅以升已帶我們領略了趙州橋、盧溝橋的魅力,而《橋話》則在內容上加以延伸和拓展,讓我們進一步了解到橋梁的建造原理及其背后豐富的歷史文化內涵。我們在感嘆古人造橋智慧的同時,不得不佩服茅以升對橋梁事業(yè)的熱愛和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