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
即如天終會放晴,水終會抽干,當然,在溫暖的人情里,那無數(shù)行的眼淚會干得快些。只是,人再也回不來了。
大家都將了解,悲劇并非全是錯誤造成的,如果要歸罪于誰,請歸罪于神,它不該創(chuàng)造礦工這個行業(yè)。
午后十二時三十分
阿菊把扁擔橫在石子包上頭,頭枕在上面?zhèn)扰P歇著,一個早上的上上下下她著實很累,于是閉著眼睛淺淺地睡了,只是仍斷續(xù)地咳著,手中抓著沒吃完的海綿蛋糕,她還仔細地用舍不得丟掉的那個塑膠袋再套了一層。
國忠就愛吃這種面粉做的東西……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忽然聽到有人急促地爬上鷹架的聲音,她很想起來,可是又起不來……管伊,我是累……阿菊想。
“阿菊!”上來的人叫著。
“嗯?”阿菊究竟還是翻身起來,她看到監(jiān)工和師傅全站在眼前,“你們不是在下棋?”
“阿菊,”師傅喚道,“你回去一趟……”
“干嗎,我只是累了點,睡一下就好了!”阿菊說,“沒關系啦,我沒病……”
“不是……”監(jiān)工一臉焦急,似乎想說什么卻讓師傅阻止了。
“阿菊,我剛剛接了電話?!睅煾党⒕湛苛私鼇?,監(jiān)工亦走了過來,“順興坑出水,三十幾個人沒出來!”
順興坑?
天——
“秋男,”師傅一臉凝重的神色,“也在里頭?!?/p>
阿菊突然一陣抽搐,牙齒緊咬著嘴唇,血隨即滲了出來……
午后一時整
秋男的母親才哄睡了素梅,正想起身把方才午餐的兩個碗洗洗,門卻嘭嘭地響起來。
“國忠嗎?”她緩慢地移動著步子朝門口走去。
門又嘭嘭地響著。
“你又忘了帶什么?真沒頭神哦!”她拉了好幾下才把門拉開。
門外不是國忠,而是一臉驚慌的鄰長。
“來坐?!彼f,“你沒午睡?”
“阿母,”鄰長喚了聲,隔了一會兒才喘著氣說,“我……我來跟你討杯水喝!”
“是冷的呢!”秋男的阿母說著正想迎入他,而才退了一兩步卻忽然想起來——要水喝?她愣了一下子,再看了看鄰長的表情。
“你要水喝?”她一邊注視著他,一邊倒茶水,而那水卻偏過杯緣嘩啦啦地灑落一地。
“阿母……”
“真的?”
鄰長點點頭,卻沒有再抬起頭來。
“死囝仔——夭壽短命!不孝子!”她突然狂吼起來,“你去死,死沒人哭,去死!去死!早死我早出脫——”
她猛轉(zhuǎn)身,就將那杯子朝神案上先夫的照片摔去,玻璃碎片飛濺開來。
“你們都去死,老爸后生一起去死,去逍遙!都去死!死人!死囝仔!”她指著神案狂吼著,用腳猛踩著斜躺在地上的照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父子相攜,去死!去死!”
午后一時五十分
蒼老而落寞的瑞芳午后,雨才稍一停歇,街道那端竟響起尖銳的警示器的嗚咽。
“干什么?”有人問。
“我聞到不好的味道,礦坑的味道?!蹦莻€在亭仔腳擺獎券、香煙攤子的殘廢礦工說,“要不要打賭?”
午后四時
阿菊和其他兩三個婦人全躺在坑口工寮邊擺出來的藤椅上,她整個下巴全是血跡,下嘴唇腫脹而蒼白。
秋男的阿母擁著國忠肅靜地望著坑口那堆人群,耳邊是揮拂不去的哭聲、哀號。
“我們不能哭,我們不能哭……”她拍著孫子的肩,喃喃不休地念道,揚過的風吹得她一頭黑白交雜的發(fā)絲如枯草般飛散。國忠果真不哭,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那遠處的坑口……
“阿母——”阿菊突然醒了過來,猛地挺起身子,護士匆匆趕了過來,國忠正想過去,卻見媽媽張大了口,雙手朝自己臉上抓來,而剎那間卻又無力地癱軟下來。
此時前邊正是喧騰紛亂。電視臺的采訪員正把麥克風對著官員的嘴。
“我們都在盡力……”那官員最后說。
圍觀的人群中卻有人沖了出來。
“沒有用啦,你們都在做戲,沒有用啦!你問他有什么用?你怎么不問我?干伊娘,你問我呀?!蹦侨艘浑p手幾乎甩到采訪員的鼻端,幾乎無法控制地激烈狂嚷著。
“好……好吧,”那采訪員似乎頭一次碰到這種不敬的人,他失措地舉著麥克風,“那你想說什么?你有什么意見?”
那人搶握著麥克風:“他們不把那些人的命當命看,干伊娘,十一點多出事拖到一點多才報警,這個不要緊,你看,現(xiàn)在幾點了,抽水馬達在哪里?干伊娘,就是去美國買也該運到了,三十四個人?。∪膫€家庭??!干伊娘,再不抽水,那些人死定了,你知道嗎?嗯?”
“這位先生,你太激動了,我解釋好嗎?我解釋……”那官員說。
“不要?!?/p>
“你——”秋男的阿母不知何時牽著國忠走了過來,“你不聽他說,聽我說好嗎?”
“奧巴?!蹦侨嘶剡^頭望著老人,好一會兒才逐漸平穩(wěn)下來,“好……”
“我的獨子在里頭……”她全身微微顫抖著,而那雙眼睛除了一抹凄涼哀怨的神色外,沒有一滴淚,“他入坑做工,老板給他錢,誰都沒相欠,我不抱怨誰……”
“可是,奧巴桑,人還沒救出來,他們一點都不著急……”那人說。
“水已經(jīng)到坑口了,不是嗎?”秋男的阿母這時竟微微有了笑意,她摸了摸那人的肩膀,舔著嘴唇,好久好久才說,“這是命,我自己知道我的命,我自己知道我的頭家和兒子都不要我,他們都甘愿守在煤礦里……”
“奧巴桑。”那官員走了過來扶著她。
“把它封起來?!彼挠牡卣f,“他們愛守在那里就讓他們守著,把它封起來,簡單又省事,把所有炭坑都封起來……”(鄧卉卉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特別的一天》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