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雨

一

酒泉的做法讓我感動。

那天下午，燦爛無比的陽光，突然將一堆紛紛揚揚的雨絲從我頭頂上那塊卸下重擔的云朵里篩下來。當時，我剛好從一座龐大的洋溢著時代氣息的建筑物里走出來。

我睜不開眼睛。猛一看,天空中一片銀白色的灰塵飄灑在了我面前。這種疑惑的情景,使我再定神細看。展現在視野里的天空是一簾晶瑩透亮的無數珍珠一樣的雨滴，它構成了一幅令我當時和以后都忘卻不了的景象。

雨像灰塵,像飄落的白紗,像夢。

這種畫面持續(xù)了不到幾分鐘便杳無蹤影了。

回過神來再看，空曠無邊的天空，完全是由蔚藍色的幕布墊底，加上一大塊一大塊潔白的無所事事游移的云朵。

不久，一輪巨大的彩虹橫亙在天穹里，像展銷會場上用鼓風機吹脹了的慶典彩門，絢麗奪目。

風從我的身旁拂過，像一些匆匆過客，也像一群穿著漂亮衣裙的姑娘，恣意風綽地去參觀那拱門下似乎將要舉行的典禮，一副意氣奮發(fā)的自傲和瀟灑。路邊的垂柳，金色的黃菊，以及傲慢不羈抬頭遠望的路燈，都以不同的姿態(tài)張揚著酒泉的自信。

我被一種情緒邀請，身不由己地也加入進來，心情為之感動，甚至有些震撼，我甚至忘卻了自身的存在，獨自一人，離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進入了另一個世界——一個獨屬于自己的世界。

感動支配著我的靈魂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孤獨的領地。我不由自主地把臉揚起來，讓陽光里那些瞬息滯留還依依不舍的雨珠，肆意飄落在我的臉上、身上，心里、靈魂里，以及由它們制造的這一片夢里。

建筑物的前面，是一大片顯示身價的廣場。廣場里搭配著一些顯得有點俗氣的造型物，創(chuàng)意設計者把一些本該具有這個地方獨具特征的東西丟棄，而追逐吹捧了本不該崇拜的視覺。我知道，如今的世界都一樣：在不斷走向別人的懷抱時而丟舍了自己的母親。

陽光特別純潔，在純潔的陽光里，一切黑暗都逃亡的無影無蹤，這里沒有它們的立足之地。被陽光統(tǒng)治和占領了的此刻，我感受到了詩夢酒泉的一方。

我并不了解酒泉。這次酒泉之行的前十年，曾經充當了兩次匆匆過客，那是因為去敦煌，酒泉在我的行程記憶里太膚淺，幾乎尋找不出存留在印象中的那些靚點。

由于酒泉的歷史太厚重，它的名稱本身就是一個令今天的人們回味無窮、贊嘆不止的動人故事。今天，更是因為中國的航天事業(yè)而炫耀于世。它是中國人獨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驕傲。它是那方舉世矚目的紅地毯上，款款走向世界舞臺的資深而又青春靚麗的當臺明星。前不久，中國神七飛船的發(fā)射，中國人實現了在太空行走的千年夢想。從而又一次使酒泉這個光輝的名稱更增添了無數光彩。

如今，背靠祁連山下，酒泉古城已被頗具現代化的風姿裝扮地面貌一新。走向大同的設計理念，使這座城市煥發(fā)出勃勃生機的現代氣息，而那令人們蕩漾著記憶情感的霍去病酒入泉水的古井，猶存戍邊將士身影之上的古香古色的城樓，都成為了城市寬闊胸膛前面一枚枚熠熠閃光的勛章，向今天的人們炫耀著它曾經的光輝和驕傲。

今天走進酒泉城的向往者、旅行者、考古者，除文字給人的心靈共振之外，還能從這幾枚閃光的勛章里尋得它曾經的驕傲和自豪，以滿足追尋向往里的崇拜。

秋夜，在酒泉綠蔭籠罩燈光映襯的寬闊大道上，在享受著時代生活的男女老少的酒泉人身上，在洋溢著濃濃城市氛圍的各種燈火、商店、歌聲、腳步、身影的街景里，我獨自一人，默默追尋酒泉曾經滄桑魅力的面容，在心靈孤獨的思維高地上，回復“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風送鈴聲來碧落，雨收虹影入晴空”的幕幕畫影，感受一把真實的酒泉，歷史的酒泉，夢里酒泉。

那些駝鈴搖弋的韻味，那些散發(fā)著駱駝草的煙火，那些閃現著中亞西亞胡人驚異眼光的驕傲，那些拖著一身疲憊匆匆而來，匆匆又去盔甲著身的武士，這一切，都只能深深烙印在酒泉歷史的天空，飄行于我的頭頂、心里和對酒泉一種深愛的夢里。

晨風里，我佇立在城外戈壁連天的曠野。遙望祁連山古老的雪,吮吸著戈壁大漠簡約的風,沐浴著太陽新鮮的溫暖,我絲毫感覺不出酒泉在變。我的心，與千年酒泉在相擁,我的手，緊攥著永遠的祁連的手。潔白的雪，仍是當年老子路經這里，曾經遙望中的白雪；純凈的風，與當年吹拂過王維、蘇武、岑參等文人墨客的風別無二致。那汩汩流經的雪山之水，依如霍去病將士們痛飲的酒一樣甘甜醉人。此刻，我才深深地感覺到了酒泉的天最大、地最厚、風最古、太陽最鮮、水最純、人最美。

我穿越八千年時空隧道，用雙手迎握著一個昨日酒泉、今日之酒泉。

二

黑水河，從祁連母乳里流經戈壁父親寬廣的胸膛，孕育著古老酒泉和年輕酒泉生長。是它把曾經和今天、歷史與未來，將一條生命之鏈用意念和力量連接起來，構成了今日酒泉美麗的一頁。這條河是酒泉的三大血脈之一。

當我驅車經過黑水河的時候，我的情緒不禁膨脹了起來。在戈壁翰海的腹地，由它滋潤生命和靈魂，該是一種何等讓人崇拜不已的圣境。遙想老子出函谷，過散關，伴黃河，越過烏稍嶺，走進大戈壁，鉆入祁連山，來到黑水河畔，發(fā)出感嘆“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望斷水波連天、豐盈不竭的黑水河，在連綿不絕的高聳群山，皚皚白雪的祁連映襯下，在干涸荒涼的戈壁大漠上縱橫馳騁，不禁嘆贊于水之所以能夠具有如此精神，“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彼侵寥踔寥嶂铮前醋约旱谋拘?、習慣，沿著自然的渠道來形成的。它的柔弱構成了讓人們永遠慨嘆的輝煌與堅強。正是由于它的滋潤、哺育，生命才變得如此美麗。

我背靠蒼茫連綿的祁連山脈，靜靜停留在黑水河畔，眼前的河流，從老子當年那種波濤洶涌的幻影里變得至柔至弱。河水靜靜地匍匐在大漠的胸膛上，只有細小的波浪在拍撫著無力的岸，竊竊私語。河水渾濁，一副病態(tài)。放眼望去，那由山巒、戈壁、紅柳，和寂靜空曠陰涼的天空共同構成的情景，不禁讓人從心底里泛生出許多惆悵和無言。

河水呈褐黃色，和土地構成同一個符號，當我把腳步停留在弱水拍打的堤岸認真地凝望著那些讓人生出有些動情的水面時,才發(fā)覺，每一粒水都是那么清純,它根本就沒有和同行的沙粒溶為一體,它固有的個性和堅強，根本就沒有被戈壁灘上的沙土征服,依然保留著祁連雪山上固有的執(zhí)著和率真。由此,我才真正品讀了黑水河的品質和精神：它的柔弱感受到了不屈不撓的性格；它的謙讓認知了包容乃大的本質；它的無私佐證了博大不摧的精神；它的接納領悟到了柔弱勝強的透徹。

黑水河靜靜地流淌，如此安詳。我從它無私的身上看到了老子的身影，那么高遠、深邃、博大、厚重、明確。這種心情，被剛剛一霎那間從天空里飄灑下來的難得的雨絲浸染。同時，還有身旁那一叢成熟的紅柳作證。

三

酒泉有一面中國人通向天宇的巨門。

2003年10月15日,中國航天人把神舟五號飛船送上太空，實現了中國人千年夢寐以求的飛天之夢，酒泉在又一次讓全世界人刮目相看之時，也讓自己實實在在從歷史的深處走向了當今世界的前臺，在時代的聚光燈下真實、可信、傲然。

一條筆直的油路，義無返顧地伸入戈壁大漠，抓住天的盡頭，通向地的邊緣?？諘缏懵兜耐恋乇粠浊?、幾萬年、幾十萬年的風梳理得干干凈凈。我們腳下的每一粒沙石，留下來的是個性，表現的是頑強，展示的是精神，彰顯的是駐守。此刻，這片古老的戈壁，除了我和我的同行者，沒有任何真實的生命存在。

當我把思維全部收回自己的體內，存在于戈壁之上的僅是自己渺小的生命，只有這時候，你才能感受存在、意識、生命是何等凸現。

讓我的思維產生異樣感覺，讓我的思維像一只時間的郵戳烙刻在心頭上的,莫過于經過衛(wèi)星發(fā)射塔的時候。遙望里，那一只伸向天宇的巨掌，獨立于無邊的曠野。但是，當你把心交給此時、此刻、此地，并用一雙讓靈魂搏動的眼睛凝視頭頂的天空，你馬上就能讓心情扯起一面巨大的風帆。??！這里就是人類，確切地說，是中國人從這一塊茫茫天宇一躍而進入廣闊無限的蒼穹。這時候，電視畫面中的那一切在我的跟前突然變得那么真實可信，那么具象實在，那么迷人快樂，那么神馳空靈，那么沖動驚異。是生命的真實，讓我的思維插上了神往的翅膀躍躍欲試，是靈魂的飛翔讓我忘記了一切曾經固有的現實。

我在思考、暢想楊利偉、費俊龍、聶海圣、翟志剛、劉伯明、景海鵬在一瞬間飛向天空的真實感受。是刺激？是理智？是搏擊？是向往？是挑戰(zhàn)？是自信？是企盼？是希望？是激動？是按捺？是沉著？是冷靜？是圓滿？是無有？

我在此時的理解，只有自豪，是人類的自豪，中國人的自豪。

戈壁的風來了，戈壁的表層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讓風留戀或感興趣，它們不顧一切地急速逃離這個地方。視野里的航天城，那一片唯一的綠洲，像一種暗示、力量和偉大的精神存在。這是從新疆一側吹來的風，它們急匆匆地趕路，讓第一次走進戈壁的我心存驚恐。我們的越野車雖然放緩了速度，但仍能感覺到車身的搖擺。路過的風似要將車掀翻，或者帶走。

車廂內，從額濟納帶來的幾只蒼蠅在這個狹小天地里晃來晃去。坐在后排的同伴，猛的一下子按開后面的電動窗，硬是把一只蒼蠅趕出去了。一股涼風沖進來，毫不客氣地嚇唬著我們。我心里一陣不安：唉，伙計，你把那只蒼蠅趕出車去，它會很快凍死的。

望著窗外大風恣意呼呼吹奏的情景，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因為我知道，車外的茫茫戈壁，此刻，只有那只蒼蠅是唯一的生命存在，它飛出去后將會是多么孤獨，它會痛苦、哭泣、難受，甚至為生存下去而苦苦掙扎。在那種惡劣的環(huán)境里，它肯定活不了多久。生命的寶貴，只有在沒有任何生命生存的環(huán)境里，才顯得如此寶貴。不管你是人，還是一只蒼蠅。而現實生活中，當生命與生命發(fā)生互不相容的碰撞時，生命卻顯得是如此一錢不值。我為那只被趕出車外而獨存于戈壁的蒼蠅牽腸掛肚。只有這時，我也才認識到生命的脆弱和寶貴。

仰起頭，再看一眼發(fā)射塔頭頂的天空，我總覺得，那里充滿了讓心情變得超越和偉大的一扇扇門，這些門面對著我們，是那么地雄偉、瑰麗、壯闊。

我會沿著這扇門，走進時空隧道，走向靈魂里的自己，走進天宇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