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濤
(廣州醫(yī)學院 人文社科學院,廣東 廣州 510182)
在中國儒學的研究視野中,荀學史無疑是一塊重要的領地。荀子是先秦時期最后一位儒學大師,其學尊孔子而黜思孟,在天人觀、人性論、禮論等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獨特的見解。秦漢以降,學者多將荀子與孟子比較,兩者地位雖時有升降,卻都在伯仲之間。然而自韓退之《原道》一文著成,其排定儒家之道統(tǒng)僅止于孟,荀子于傳道無緣,這就將孟荀關系劃開了實質性的差異。兩宋時期,由于二程、朱熹等理學家們的推波助瀾,使得孟學不斷升格,而荀學卻看似逐漸黯淡。然而細察之,宋代仍有一批儒學家對荀子學術地位的評判與后起理學家所掀起的貶荀風潮并不一致,只有揭示出宋代儒學中對荀子地位做出的肯定評價,才能知曉荀子在宋代并不只是單向度地被否定。鑒于篇幅,本文選取宋初儒學作為主要研究對象,力圖理清荀子地位在宋初的確立過程及其對后來儒生的影響,這無疑有助于我們站在更為客觀的立場上把握宋代荀學史的發(fā)展面貌。
一
宋初大儒孫復和石介等人在繼承韓愈提出的從堯至孟子的傳道譜系的同時,也著力對其有所發(fā)展,最顯著的特點就是在孟子之后將荀子、揚雄、王通、韓愈一并列入其中。孫復云:“吾之所為道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軻、荀卿、揚雄、王通、韓愈之道也?!盵1]將從堯至孔子看作道之傳承的一個階段,又將孟子至韓愈看作接續(xù)孔子的道之傳承的另一個階段。石介是孫復的弟子,在有關荀子地位這一問題上,他與孫復持有相似的看法。石介云:
噫!伏羲氏、神農(nóng)氏、黃帝氏、少昊氏、顓頊氏、高辛氏、唐堯氏、虞舜氏、禹、湯氏、文、武、周公、孔子者十有四圣人,孔子為圣人之至。噫!孟軻氏、荀況氏、揚雄氏、王通氏、韓愈氏五賢人,吏部為賢人而卓。[2]79
較之孫復,石介排定的傳道譜系從伏羲開始,在堯之前增加了六位傳道人物,并認為伏羲至孔子的14 位傳道人物為“圣人”,在孔子之后的傳道人物則有孟子、荀子、揚雄、王通、韓愈。可見,石介亦將荀子列入儒家道統(tǒng),并且石介注意到孫復將孔子前后的道統(tǒng)劃分為兩個傳道階段的傾向,更進一步將孔子前后的傳道人物做了區(qū)分:伏羲至孔子為十四圣人,孔子之后的孟、荀、揚、王、韓則為“五賢人”。在這五賢人之中,石介最為尊奉韓愈,并將其地位置于孟子之上,稱其為“賢人而卓”,這與孫復的最尊孟子稍有不同①《孫明復小集·兗州鄒縣建孟廟記》:“諸儒之有大功于圣門者,無先于孟子。”可見孫復在孔子之后的儒家人物中最為推崇孟子。。就孟子與荀子的地位而言,石介甚至有將荀子置于孟子之上的思想潛質,他說:“今視鐘、王、虞、柳輩,其道、其德孰與荀、孟諸儒、皋夔眾臣勝哉!”[2]176石介此處言“荀、孟諸儒”,將荀子置于孟子之先,這是否具有某種思想意涵呢?先看另一處,石介贊揚其師孫復時云:“先生述作,上宗周、孔,下擬韓、孟,是以為泰山先生,孰少之哉!”[2]222這里出現(xiàn)的“下擬韓、孟”,文法上將韓愈置于孟子之前,而思想上石介又是尊韓愈甚于孟子,可見,他的這種文法有意無意地反映出其對傳道人物推尊的先后程度。如此可見,石介所言“荀、孟諸儒”反映出他有將荀子之地位置于孟子之上的思想傾向。
除了石介,對“五賢人”之說持認可態(tài)度的還有孔道輔與韓琦??椎垒o是孔子第45 代孫,道輔知兗州時,于宋仁宗景佑五年(1038)在孔廟建立“五賢堂”,他為此專門撰文贊頌之,其云:
若天地否,則圣人建大中之道開泰之;茍圣人之道壅,則五賢迭起而輔導之。
孟、荀繼作,乃述唐虞之業(yè),序仁義道德之原,俾諸子變怪不軌之勢息,圣人之教復振,顧其功甚大矣![3]
孔道輔認為五賢之地位在圣人之下,在先秦其他諸子之上;其功能在于輔導、振興圣人之道。其中,他將孟、荀二人并列論述,認為二人能繼承堯舜之業(yè),闡發(fā)仁義之道,刈除諸子之邪說怪論,將圣人之教發(fā)揚光大。為此,他不滿意伏生之徒僅以傳經(jīng)之功而祀于孔廟,特修建五賢堂,祀孟、荀、揚、王、韓五位賢人,以表彰他們的傳道之功,并期望以此感召后人能領悟圣賢之道的精義。
北宋賢相韓琦亦認可“五賢”之說,其云:“孔子沒,能傳其道者,孟、荀、揚、王、韓五賢而已矣”[4]策問。在至和元年(1054)知并州時,韓琦還專為并州新修葺的孔廟作《五賢贊》,為孟子、荀子、揚雄、王通和韓愈五人撰贊詞。相比而言,韓琦最尊孟子,其謂“孔子之后,一人而已”[4]五賢贊,即是認為荀子不能與孟子相媲美;其謂“惟荀與揚,功實未伍”,是說荀子之功未能比肩孟子。但在肯定孟子優(yōu)于荀子的同時,韓琦亦稱贊荀子的傳道地位,其評價荀子云:
文公之篇,論亦云至。始考其辭,若不醇粹。及其要歸,鮮與孔異。雖小疵焉,道則奚累?軻、雄之間,在我無愧。[4]五賢贊
可見韓琦在繼承韓愈對荀子所作的“大醇小疵”評價的同時,亦認為儒家之道經(jīng)由荀子而傳世。如果說韓琦對荀子尚有所不滿的話,則是不滿于荀子之非孟。他認為荀子非議孟子是“恣其毀媟”[4]五賢贊,即放縱地輕慢、詆毀孟子;而孟子傳續(xù)的是孔子之道,是不可輕慢與詆毀的。簡言之,韓琦承認五賢皆傳道統(tǒng),然因荀子非孟,故亦對荀子略有不滿而已。
二
相對于上述石介等人提出的“五賢人”傳道譜系,曾鞏、蘇洵、陳襄所列定的相關傳道人物則更多地指孟子、荀子、揚雄、韓愈“四君子”。曾鞏云:“仲尼既沒,析辨詭詞,驪駕塞路,觀圣人之道者,宜莫如于孟、荀、揚、韓四君子之書也,舍是醨矣。”[5]231曾鞏認為在孔子之后能繼承圣人之道的,莫過于孟子、荀子、揚雄和韓愈四位君子。后學當以此四子所傳之書為標準而涵泳研習之,若舍棄這四君子之書,學問則會變得淺薄、不醇厚。
除曾鞏外,蘇洵亦有將孟、荀、揚、韓并稱為“四子”的說法。蘇洵針對歐陽修將其比作荀子的說法,提出謙讓之辭,他說:
自孔子沒,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數(shù)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闊遠,二百余年而揚雄稱于世;揚雄之死,不得其繼千有余年,而后屬之韓愈氏;韓愈氏沒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將誰與也?……洵一窮布衣,于今世最為無用,思以一能稱、以一善書而不可得者也。況夫四子者之文章,誠不敢冀其萬一。[6]81-82
蘇洵指出,孔子之后能傳其道而揚名于后世者,千余年僅有孟子、荀子、揚雄、韓愈四人。他肯定荀子之文,并將荀子視為傳道譜系中的一員,且自謙無法與四子之文章相比擬,因此婉拒歐陽修將其比作荀卿的說法??梢?,在蘇洵心目中,荀子之地位是非常高的。實際上,除了將孟、荀、揚、韓并稱為四子之外,蘇洵有時還直接將荀子與孔子并稱:
仲尼為群婢,一走十四年。荀卿老不出,五十干諸田。顧彼二夫子,豈其陷狂顛?出處固無定,不失稱圣賢。彼亦誠自信,誰能恤多言。[6]29
蘇洵在這首詩中將荀子與孔子并稱為“二夫子”、“圣賢”,贊揚孔、荀二人為儒家理想的實現(xiàn)而付出的努力,詩中充滿了他對孔、荀二人的景仰思慕之情。
陳襄與蘇洵、曾鞏同時,與時人陳烈、周希孟、鄭穆并稱為“四先生”。在處理荀子地位這一問題上,陳襄與蘇洵、曾鞏一樣,將四子并稱,這一點屢見于其文:
孔子沒,圣人之道失其傳,百氏之說紛然,肆邪說以梟亂天下,孟軻、荀卿氏作,相與提仁義之言以辟之。陵遲至于漢唐,道益大壞,揚雄、韓愈氏又從而扶持辨正,然后孔子之道熄而復明,國家承平百年。[7]卷13孟、荀、揚、韓,合乎經(jīng)。[7]卷18
幸而千五百歲而有出者,亦無所以道之未喪、有所傳焉耳。若孟軻、荀卿、揚雄、韓愈氏之作,天也。[7]卷17
在陳襄看來,孟、荀、揚、韓四子承擔著傳續(xù)儒家之道的使命,陳襄甚至將他們的誕生歸結為天的旨意。他還認為四子所傳之書皆合乎于經(jīng),這與南宋時期只將《孟子》升為“經(jīng)”而《荀子》等三子無緣于“經(jīng)”的失衡境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①按徐洪興先生的說法,“《孟子》正式入‘經(jīng)部’始于南宋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參見氏著《唐宋間的孟子升格運動》,載《中國社會科學》1993年第5期)。。陳襄不僅將孟、荀、揚、韓四子并稱,有時亦孟、荀合論:“故孟軻明四端之由,荀子辨五音之正。知之者善,成之者圣,稽諸高厚而不悖,質之幽明而孰病。況于人乎!況事倫乎!莫不盡其性。”[7]卷21 在這篇賦文中,陳襄闡述、贊揚孟子與荀子的至誠盡性說。他認為,孟子對四端的闡發(fā)揭示了人性的深層意蘊,而荀子對音樂的辨正也同樣具有深遠的意義,兩者的學問都是能使人盡善成圣之學,都能經(jīng)得起質疑與檢驗,因而具有同樣偉大的價值。
三
在對待荀子地位這一問題上,除上述“五賢人”說與“四君子”說之外,還有些儒者常將荀子與孟子合論,從他們的思想整體判斷,他們都主張齊同孟、荀,以此來認可荀子在儒家傳道譜系中的地位。
歐陽修即是孟荀齊同論的代表人物之一。首先,歐陽修認同從堯至武王的傳道譜系:“堯、舜、禹、湯、文、武,此六君子者可謂顯人矣”。[8]592在武王之后,他又言:“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8]978這是贊揚周公、孔子、孟子的傳道之功。至于出身孟子之后的荀子,歐陽修亦首肯其傳續(xù)圣道之功,他說:
山淵、齊秦、堅白異同之論興,圣人之學幾乎其息。最后荀卿子獨用《詩》、《書》之言,貶異扶正,著書以非諸子,尤以勸學為急。荀卿,楚人。嘗以學干諸侯,不用,退老蘭陵,楚人尊之。及戰(zhàn)國平,三代《詩》、《書》未盡出,漢諸大儒賈生、司馬遷之徒,莫不盡用荀卿子,蓋其為說最近于圣人而然也。……夫荀卿者,未嘗親見圣人,徒讀其書而得之。然自子思、孟子已下,意皆輕之。使其與游、夏并進于孔子之門,吾不知其先后也。世之學者,茍如荀卿,可謂學矣,而又進焉,則孰能御哉![8]620-621
這里,歐陽修指出荀子對傳承儒家之道與儒家之學的貢獻,并論及賈誼、司馬遷等漢代大儒與荀子之間有著密切的思想關聯(lián),這實際是認可了荀子在儒學中具有重要的地位。雖然在文章之末,歐陽修略有指出荀子尚存不足之處,但這無損其對荀子的欣賞與稱贊,觀其許荀子“為說最近于圣人”之語可見。在孟、荀關系上,歐陽修傾向于將荀子與孟子齊同合論,其云:“圣人之文雖不可及,然大抵道勝者,文不難而自至也。故孟子皇皇不暇著書,荀卿蓋亦晚而有作。若子云、仲淹,方勉焉以模言語,此道未足而強言者也?!盵8]664該文主旨在闡述“道足而文自生”之理,歐陽修將孟子、荀子并列于孔子之后,認為三者皆達到了道勝文至的境界。與此相對,他認為揚雄、范仲淹則于道未足,因而不免失之雕琢。他并且以此與后進之輩相互勉勵,以期至于孟、荀。
在儒學的傳承方面,除歐陽修將孟、荀合論外,鄭獬亦如此。鄭獬,字毅夫,仁宗皇佑五年(1053)進士第一,他作詩《勉學者》云:
繞座群書如累玉,夜燈忘睡畫忘饑。文章須用圣賢斷,議論要通今古疑。孟子豈無仁義國,荀卿猶作帝王師。太平岐路安于掌,好跨大宛萬里馳。[9]
鄭獬此處將孟、荀合稱,許之以“圣賢”,并勉勵學者應不辭求學問道之辛勞,當以孟、荀二子為榜樣,以圣賢之學為準則,著書議論務求通達古今之道。
由上可見,在宋初這一歷史時期,荀子的儒學地位仍受到孫復、石介、韓琦、歐陽修、蘇洵、陳襄、鄭獬等一批大儒的肯定,他們雖或尊孟子甚于荀子、或尊韓愈甚于荀子,但無疑都認可荀子的儒學貢獻,始終將荀子與孟子并列為傳續(xù)儒家之道的賢人君子,荀子的地位仍然非常高,并未與孟子地位發(fā)生質的分裂與不對等。其后,與宋初諸儒不同的是,理學一系人物多立足于自我內(nèi)圣之學的學術立場,對荀子大加貶斥,荀子之地位亦漸趨低落。如理學代表人物張載指出:“古之學者便立天理,孔孟而后,其心不傳,如荀、揚皆不能知”[10]273,“自孔孟而下,荀況、揚雄、王仲淹、韓愈,學亦未能及圣人。”[10]373張載認為,孔孟之后,荀子以及漢唐諸儒皆未能通達圣學、領悟圣心,儒學在孟子之后陷入了中斷。之后,二程和朱熹皆力圖貶抑荀子在儒學發(fā)展中的地位。理學人物的貶荀、排荀與宋初諸儒對荀子地位的肯定有著極大的差異,學界多關注于理學對荀子的批評和排斥,但卻往往遺漏了宋初諸儒對荀子地位的肯定。而正是由于宋初荀子的地位得以確立,故盡管后來理學的排荀風浪異常猛烈,也仍有許多儒者接續(xù)宋初諸儒對待荀子的態(tài)度,挺身而出為荀子說話。如南宋時期的陳傅良所言:
然至今獨以孟氏為是,其果然乎?彼荀卿于制作之原,富強之效,視帝王六經(jīng),所論無一不周。楊雄雖不如荀之詳也,如梡革斷鞠,所以諄諄于唐虞成周云者,意亦獨至。自余有師說家法者,陳經(jīng)制長策者,俱非魏晉以下所可及。王通謂可以再造彝倫,而悲末世之茍道。韓愈推孟氏之功不在禹下,《原道》所言,亦非他儒者能及之。雖然,愈則曰“孟氏之死,不得其傳焉”,自是,舉世同聲和之,顧豈無人哉?抑孟氏之名已尊,而人不敢異議也?[11]卷43
陳傅良不滿于南宋時期“獨以孟氏為是”的思想風氣,重新將孟、荀、揚、王、韓合稱并論,這也是希望越過理學家對荀子評價的藩籬,企圖接續(xù)宋初石介諸儒提出的“五賢人”之說,為荀子爭取地位。
綜上所述,雖然荀子備受宋代程朱等理學家的貶斥非議,但與之不同的是,在宋代理學掀起猛烈的排荀浪潮之先,宋初許多大儒皆肯定荀子的儒學地位,并且這一思想基因深刻地影響了后繼的儒生們,從而使得荀子在兩宋儒學的發(fā)展中始終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1]孫復. 孫明復小集·信道堂記[M]. 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石介. 徂徠石先生文集[M]. 陳植鍔,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1984.
[3]孔元措. 孔氏祖庭廣記·五賢堂記[M]. 清光緒琳瑯秘室叢書本.
[4]韓琦. 安陽集[M]. 明正德九年張士隆刻本.
[5]曾鞏. 曾鞏集·上歐陽學士第一書[M]. 陳杏珍,晁繼周,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1984.
[6]曾棗莊,舒大剛. 三蘇全書:第6 冊[M]. 北京:語文出版社,2001.
[7]陳襄. 古靈集[M]. 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歐陽修. 歐陽修全集[M]. 李逸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1.
[9]鄭獬. 鄖溪集·勉學者[M]. 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0]張載. 張載集[M]. 北京:中華書局,1978.
[11]陳傅良. 止齋文集·策問十四首[M]. 四部叢刊景明弘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