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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對“孟荀齊號(hào)”語法的確立

2012-08-15 00:43楊海文
邯鄲學(xué)院學(xué)報(bào) 2012年4期
關(guān)鍵詞:荀子司馬遷史記

楊海文

(中山大學(xué) 學(xué)報(bào)編輯部,廣東 廣州 510275)

司馬遷對“孟荀齊號(hào)”語法的確立

楊海文

(中山大學(xué) 學(xué)報(bào)編輯部,廣東 廣州 510275)

司馬遷通過孔子而思,最先建構(gòu)“孟荀齊號(hào)”的思想史語法。這一語法包含兩方面的涵義:一方面,正如孟子之為人文尊稱一樣,司馬遷稱荀子為荀卿,亦當(dāng)理解為人文意義上而非職官意義上的尊稱;另一方面,明里同尊孟荀,可謂司馬遷的“正鋒”,而暗里更鐘情于孟子,則是司馬遷的“側(cè)筆”。盡管以上兩個(gè)方面交織著人文情感與歷史理性的沖突,但司馬遷以“孟荀齊號(hào)”作為最后的抉擇,卻經(jīng)受住了歷史的考驗(yàn),并且深深地影響了“尊孟貶荀”語境下的思想史發(fā)展。即便“尊孟貶荀”已然成就價(jià)值判斷、意識(shí)形態(tài)下的“硬語法”,與此同時(shí),“孟荀齊號(hào)”依然是事實(shí)判斷、客觀敘事下的“軟語法”;即便一個(gè)人于價(jià)值判斷層面上正在宣示“尊孟貶荀”的意識(shí)形態(tài),與此同時(shí),他也必須在事實(shí)判斷層面上正視“孟荀齊號(hào)”的歷史本身。

司馬遷;孟子;荀子;孟荀齊號(hào);尊孟貶荀;中國思想史

一、通過孔子而思

歷史上,司馬遷(約前145—約前87)最早為孟子立傳。此即《史記》卷74的《孟子荀卿列傳》,其辭云:

孟軻,騶人也。受業(yè)子思之門人。道既通,游事齊宣王,宣王不能用。適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yuǎn)而闊于事情。當(dāng)是之時(shí),秦用商君,富國強(qiáng)兵;楚、魏用吳起,戰(zhàn)勝弱敵;齊威王、宣王用孫子、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務(wù)于合從連衡,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①參見[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343頁。

唐代司馬貞(生卒年不詳)《史記索隱》云:“列傳者,謂敘列人臣事跡,令可傳于后世,故曰列傳?!保ā妒酚洝肪?1)②[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121頁。從思想“史”和“思想”史雙重意義上的孟學(xué)史看,《孟子荀卿列傳》這篇文獻(xiàn)的重要性,媲美于此前的《荀子·非十二子》《韓非子·顯學(xué)》和后此的王充《論衡·刺孟》、趙岐《孟子題辭》。它雖然不足兩千字,卻耐人尋味地涉及到了十多位先秦諸子:不獨(dú)有孟、荀,還有稷下三鄒③本文除直接引文外,“騶”通作“鄒”。按,《史記》亦“騶”“鄒”通用。(鄒忌、鄒衍、鄒奭)、淳于髡、慎到、田駢、接子、環(huán)淵、公孫龍、劇子、李悝、尸子、長廬、吁子、墨翟諸人。其對鄒衍、淳于髡的鋪陳,落墨竟比孟、荀還要多;經(jīng)電腦統(tǒng)計(jì),在計(jì)空格、包括標(biāo)點(diǎn)符號(hào)的情形下,司馬遷直接寫以上四人的字符數(shù)分別是:孟子179、荀子227、淳于髡287、鄒衍613。既然如此,太史公為什么不把這篇文字叫做《孟子鄒衍淳于髡荀卿列傳》,或者徑稱《鄒衍淳于髡列傳》,而要稱為《孟子荀卿列傳》呢?

清代學(xué)者章學(xué)誠(1738—1801)的《文史通義·和州志藝文書序例》曾說:“史家所謂部次條別之法,備于班固,而實(shí)仿于司馬遷?!雹賉清]章學(xué)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下冊,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652頁?!睹献榆髑淞袀鳌芬采婕暗健安看螚l別之法”,并具體體現(xiàn)為“在人即為列傳”、“部目可以互見”②參見[清]章學(xué)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下冊,第653頁。。像三鄒子、慎到、田駢、公孫龍等人,不屬于同一個(gè)學(xué)派,也難以寫成合傳,但又不能不提,所以太史公把他們附于儒家這一列傳,此乃“在人即為列傳”。像淳于髡雖入《滑稽列傳》,但他是“博聞強(qiáng)記,學(xué)無所主”的學(xué)者,因故太史公在此也提到了他,此乃“部目可以互見”。

《和州志藝文書序例》還說,司馬遷的“部次條別之法”有其家學(xué)淵源,亦即其父司馬談(?—前 110)的《論六家要旨》。司馬談以道德家終《論六家要旨》之篇,司馬遷的內(nèi)心深處則盈溢著儒學(xué)情懷。方法是必須服從真理的,于是,同為運(yùn)用“史家部次條別之法”,父子間的立場就并不一樣。單就《孟子荀卿列傳》而論,司馬遷以孟荀標(biāo)篇,命意卻在尊儒。誠如南懷瑾(1918—2012)《孟子旁通·司馬遷編撰手法中的孟子》所言:《孟子荀卿列傳》附帶戰(zhàn)國一批有名諸子,并非太史公“漫不經(jīng)心的隨意而為,實(shí)在是有他聰明絕頂、度金針而不落言詮的妙用”,由此可以看到孟子當(dāng)時(shí)受盡冷漠歧視;“更妙的是,司馬先生舉出騶衍來,與孟子當(dāng)時(shí)的處境作一強(qiáng)烈的對比”③參見南懷瑾:《孟子旁通》,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版,第7、9頁。。周振甫(1911—2000)也說:太史公將一群周秦諸子聚合在《孟子荀卿列傳》內(nèi),“是為了推崇儒家的緣故”④參見周振甫:《論史家部次條別之法》,張岱年等:《國學(xué)今論》,遼寧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140頁。。

司馬遷以孟荀標(biāo)篇,為何意在尊儒?清如先生的識(shí)見值得咀嚼。清代學(xué)者惲敬(1757—1817)十五六歲時(shí)讀《史記》,以孟子、荀卿與諸子同傳,不得其說,問之其舅清如先生。先生答曰:

此法,史家亡之久矣。太史公傳孟子,曰受業(yè)子思之門人,曰道既通。蓋太史公于孔子之后,推孟子一人而已。而世主卒不用。所用者孫子、田忌,戰(zhàn)攻之徒耳。次則三騶子、淳于髡諸人,其術(shù)皆足以動(dòng)世主,傳中所謂牛鼎之意也。而孟子獨(dú)陳先王之道,豈有幸邪?荀卿者非孟子匹也,然以談儒、墨、道德廢,況孟子邪?蓋罪世主之辭也。其行文如大海泛蕩,不出于厓;如龍登玄云,遠(yuǎn)視有悠然之跡而已。孟堅(jiān)、蔚宗不能至也。然世主所以不用孟子者,何也?陷于利也,而不知即所以亡故。以梁惠王言利發(fā)端,又引孔子罕言利,以明孟子之所祖。是以荀卿形孟子,以諸子形孟子、荀卿,故題曰《孟子荀卿列傳》。若孟堅(jiān)、蔚宗,當(dāng)題《孟二騶淳于列傳》矣。此《史記》所以可貴也。(《大云山房文稿初集》卷 2《孟子荀卿列傳書后》)⑤[清]惲敬:《大云山房文稿》,《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48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版,第114頁。

對于《史記》之作,班固(32—92)《漢書》卷62《司馬遷傳》曾說:“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jìn)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雹轠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9冊,中華書局 1962年版,第2737-2738頁。北宋有名的疑孟派李覯(1009—1059)的古體詩《讀史》也寫道:

子長漢良史,筆鋒頗雄剛。惜哉聞道寡,氣志苦不常。心如蟲絲輕,隨風(fēng)東西揚(yáng)。一事若可喜,不顧道所長。公言絀原憲,俠賊乃為良。仁義謂足羞,貨殖比君王。黃老先《六經(jīng)》,斯言固猖狂。吁嗟夫子沒,兩觀無刑章。予懷班孟堅(jiān),駁議何洋洋。傳與后世人,慎思其否藏。⑦[北宋]李覯著、王國軒校點(diǎn):《李覯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92-393頁。

《史記》卷 59《五宗世家》云:“河間獻(xiàn)王德,以孝景帝前二年用皇子為河間王。好儒學(xué),被服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之游?!雹郲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2093頁。有論者指出:“儒學(xué)”一詞不見于先秦典籍,乃漢儒獨(dú)創(chuàng),又最早見于《五宗世家》⑨參見蔣國保:《漢儒稱“儒學(xué)”為“儒術(shù)”考》,《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09年第1期,第134頁。。即便“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屬于“斯言固猖狂”的行列,但于諸子百家,司馬遷確實(shí)最推崇儒家,尤尊孔子,《史記》卷47列孔子于《世家》即是最典型的體現(xiàn)。司馬貞《史記索隱》云:“孔子非有諸侯之位,而亦稱系家者,以是圣人為教化之主,又代有賢哲,故稱系家焉。”⑩[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05頁。按,“系家”即“世家”。同為唐朝人的張守節(jié)(生卒年不詳),其《史記正義》亦云:“孔子無侯伯之位,而稱世家者,太史公以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宗于夫子,可謂至圣,故為世家?!?11)[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05頁。司馬遷的“夫子自道”,則是《孔子世家》的“太史公曰”:

《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彪m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shí)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dāng)時(shí)則榮,沒而已焉??鬃硬家?,傳十余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賉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47頁。

《漢書》卷1《高帝紀(jì)下》記載: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劉邦省親歸途路過山東,“以大牢祀孔子”②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1冊,第76頁。。武帝以降,“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已為國策。但是,作為歷史學(xué)家,司馬遷推崇孔子,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深信“孔子因史文次《春秋》”,并以文化為骨干之史。徐復(fù)觀(1903—1982)在《論〈史記〉》一文之中,如此說及司馬遷:

以孔子作《春秋》,為繼王道之統(tǒng),救政治之窮;使人類不能托命于政治者,乃轉(zhuǎn)而托命于由《春秋》所代表的文化,成為他著史的最高準(zhǔn)繩,這是他思想積極方面的大綱維。在他心目中,對文化的信任,遠(yuǎn)過于對政治的信任。他所了解的現(xiàn)實(shí),使他相信人類的命運(yùn),在文化而不在政治,或者說,在以文化所規(guī)整的政治。所以《史記》可以說是以文化為骨干之史。③徐復(fù)觀:《兩漢思想史》第3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94頁。

《史記》中的《三代世表》《十二諸侯年表》《儒林列傳》《太史公自序》都談到過“孔子作《春秋》”,而《孔子世家》其論最詳。《孟子》有兩章論及孔子與《春秋》的關(guān)系(6·9,8·21④此種序號(hào)注釋,以楊伯峻《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10年第3版)為據(jù)。下同。),孟子在歷史上也首倡“孔子成《春秋》”之說⑤參見楊海文:《孟子的〈春秋〉觀與傳統(tǒng)儒家的政治激情》,《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01年第5期,第35-41頁;楊海文:《批判性關(guān)懷:孟子論孔子與〈春秋〉》,《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bào)》人文社會(huì)科學(xué)版2012年第4期,第51-56頁。。清代皮錫瑞(1850—1908)《經(jīng)學(xué)歷史·經(jīng)學(xué)流傳時(shí)代》曾高度評論孟子的《春秋》學(xué)功底:“趙岐謂孟子通《五經(jīng)》,尤長于《詩》、《書》。今考其書,實(shí)于《春秋》之學(xué)尤深。如云‘《春秋》,天子之事也’、‘其義則丘竊取’之類,皆微言大義?!雹轠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xué)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5頁。對照《孟子》《史記》,不難看出兩者均以“孔子作《春秋》”為中心。譬如,《孟子·滕文公下》引孔子:“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6·9)《孔子世家》亦引孔子:“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雹遊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44頁。又如,《孟子·滕文公下》曰:“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保?·9)《孔子世家》亦曰:“《春秋》之義行,則天下亂臣賊子懼焉?!雹郲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43頁。

孟子的《春秋》學(xué)在歷史上并未形成明晰的傳授譜系,然其文化基本精神深刻地影響了漢代充滿政治學(xué)關(guān)懷的今文經(jīng)學(xué)家們。司馬遷也屬今文經(jīng)學(xué)一派,其《孟子荀卿列傳》的“太史公曰”真誠地抒發(fā)了讀“孟子見梁惠王章”(1·1)激動(dòng)得“廢書而嘆”的內(nèi)心感受⑨[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43頁。?!妒酚洝肪?15《六國年表》記有“孟子來,王問利國,對曰:‘君不可言利’”一事,并系于魏惠王(梁惠王)三十五年條下(亦即公元前336年)⑩[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2冊,第727頁。。《史記》卷44《魏世家》又錄孟軻之言:“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11)[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847頁。由此亦可猜想:司馬遷從“夫子好辯章”(6·9)和“王者之跡熄章”(8·21),看到兩百年前孟子慷慨陳辭“孔子成《春秋》”,同樣也會(huì)廢書而嘆?!妒酚洝肪?4《十二諸侯年表》就指出:d

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余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于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12)[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2冊,第509頁。

及如荀卿、孟子、公孫固、韓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書,不可勝紀(jì)。(13)[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2冊,第510頁。

重溫《太史公自序》,思想“史”的事實(shí)和“思想”史的邏輯更將告訴我們:司馬遷通過孔子而思,即是以“孔子作《春秋》”為其核心理念,正所謂“周室既衰,諸侯恣行。仲尼悼禮廢樂崩,追修經(jīng)術(shù),以達(dá)王道,匡亂世反之于正,見具文辭,為天下制儀法,垂《六蓺》之統(tǒng)紀(jì)于后世。作《孔子世家》第十七”(14)[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0冊,第3310頁。;由此,他對首倡“孔子作《春秋》”之說的孟子另眼相看,亦是情理中事,正所謂“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tǒng)紀(jì),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衰。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15)[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0冊,第3314頁。

二、“荀卿”之為人文尊稱

清代學(xué)者趙翼(1729—1814)《陔余叢考》卷5“史記三”條有云:

孔子無公侯之位,而《史記》獨(dú)列于世家,尊孔子也。凡列國世家,與孔子毫無相涉者,亦皆書是歲孔子相魯、孔子卒,以其系天下之重輕也。其傳孟子,雖與荀卿、騶忌等同列,然敘忌等尊寵處,即云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于齊梁同乎哉。又云衛(wèi)靈公問陣,孔子不答,梁惠王謀攻趙,孟子稱太王去邠,豈有意阿世茍合而已哉。皆以孔子、孟子并稱,是尊孟子亦自史遷始也。①[清]趙翼:《陔余叢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5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版,第425頁。

司馬遷雖然尊崇孔孟,但絕未放逐史家應(yīng)有的客觀理性?!犊鬃邮兰摇氛f孔子“野合而生”②參見[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05頁。,即是典型例子。清人牛運(yùn)震(1706—1758)《讀史糾謬》卷1《史記》“孔子世家”條有言:

“紇與顏氏女野合而生孔子”,野合者,即以為在野而茍合也。故后文云“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蓋因野合而諱之也?!妒酚洝酚陨衿婵鬃又?,而不知其侮圣實(shí)甚?!端麟[》《正義》皆以男女婚姻過期為野合,此欲掩飾《史記》之非,而曲為之解,究之義不可通。且后文所謂母諱其父墓者,政不知何故諱之也。③[清]牛運(yùn)震:《讀史糾謬》,《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5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2003年版,第23頁。

《孟子荀卿列傳》說孟子“迂遠(yuǎn)而闊于事情”也是有相同意義的佐證,不過,我們這里更應(yīng)關(guān)注司馬遷有關(guān)“孟荀齊號(hào)”的洞察?!妒酚洝肪?21《儒林列傳》云:

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路居衛(wèi),子張居陳,澹臺(tái)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厘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shí)獨(dú)魏文侯好學(xué)。后陵遲以至于始皇,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shù)既絀焉,然齊魯之間,學(xué)者獨(dú)不廢也。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④[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0冊,第3116頁。

司馬遷承認(rèn)孟、荀都是孔子的傳人,而且“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此乃述史的客觀立場。從稱謂看,假定“孟子”屬于尊稱,“荀卿”是否就是中性呢?

《史記》以《孟子》為書名者,有3處;徑稱“孟子”者,有8處:卷14、118、121、130各1處,卷74有4處。與“孟軻”相對照,“孟子”屬于尊稱,當(dāng)無疑問?!妒酚洝啡珪Q孟子為孟軻者有7處,其中本傳有4處,另3處為(見加邊框者):

孟軻謂齊王曰:“今伐燕,此文、武之時(shí),不可失也?!保ā妒酚洝肪?4《燕召公世家》)⑤[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5冊,第1557頁。司馬貞《索隱》云:“……然此語與《孟子》不同也。”

惠王數(shù)被于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鄒衍、淳于髡、孟軻皆至梁。梁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于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丑之。叟不遠(yuǎn)千里,辱幸至獘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史記》卷44《魏世家》)⑥[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847頁。

至于“荀卿”是否中性,有更多的文章可做。司馬遷之前,除《荀子》外,史籍所載荀子事跡極少?!俄n非子·難三》有“燕子噲賢子之而非孫卿,故身死為僇”之語⑦[清]王先慎撰、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375頁。,稱荀子為孫卿?!稇?zhàn)國策·楚四》稱荀子為孫子,其辭云:

客說春申君曰:“湯以亳,武王以鄗,皆不過百里,以有天下。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籍之以百里勢,臣竊以為不便于君,何如?”春申君曰:“善?!庇谑鞘谷酥x孫子。孫子去之趙,趙以為上卿。(續(xù):荀子未嘗為上卿?!逗笳Z》作“上客”,當(dāng)是。)客又說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強(qiáng)。夫賢者之所在,其君未嘗不尊,國未嘗不榮也。今孫子,天下賢人也,君何辭之?”春申君又曰:“善?!庇谑鞘谷苏垖O子于趙。孫子為書謝曰……⑧[東漢]高誘注:《戰(zhàn)國策》第2冊,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38頁。此書據(jù)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影印。

“孫子”之稱例同“孟子”,亦是尊稱。問題在于,《史記》全書無一稱“荀子”者,司馬遷何以稱荀子為荀卿呢?司馬貞《史記索隱》有言:“名況。卿者,時(shí)人相尊而號(hào)為卿也。仕齊為祭酒,仕楚為蘭陵令。后亦謂之孫卿子者,避漢宣帝諱改也?!保ā妒酚洝肪?4)①[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48頁。按,近人陳直(1901—1980)指出:“荀字、銅器作筍,詩經(jīng)作郇,皆荀字之假借。荀子書中、亦稱孫卿,蓋當(dāng)時(shí)因荀孫音相近,故可相通。迨至漢世,則有嚴(yán)格之區(qū)別,故荀彘、荀淑等人,皆姓荀,不與孫姓相混。索隱謂荀卿因避漢宣帝改稱為孫卿非也。”(氏著:《史記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33頁)唐代顏師古(581—645)注《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著錄“《孫卿子》三十三篇”:“本曰荀卿,避宣帝諱,故曰孫?!雹赱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6冊,第1728頁?!端膸烊珪偰俊肪?1《子部一·儒家類一》提要《荀子二十卷》:“況,趙人。嘗仕楚為蘭陵令,亦曰荀卿。漢人或稱曰‘孫卿’,則以宣帝諱詢,避嫌名也。”③[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770頁;又見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上冊,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194頁。易“荀”為“孫”乃避諱、嫌名,無關(guān)本文要旨,我們主要考量尊稱問題。從文獻(xiàn)角度看,《史記》統(tǒng)稱荀子為荀卿,可證知司馬遷未必知道荀子其名為況,蓋因“孫卿,趙人,名況”乃劉向(前77—前6)《孫卿書錄》最先言明④參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下冊,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57頁。。要厘清司馬遷稱荀子為荀卿的真實(shí)涵義,將關(guān)聯(lián)兩個(gè)維度:是因荀子做過上卿,還是出于尊稱呢?

南宋淳熙八年(1181),唐仲友(1136—1188)序楊倞(生卒年不詳)《荀子注》:“《崇文總目》言卿楚人,楚禮為客卿,與《遷書》、《向序》駁,益難信?!雹輩⒁姟盾髯蛹狻た甲C上》,[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6頁。荀子為楚卿之說既不可信,且看清代學(xué)者胡元儀(1848—1908)《郇卿別傳》所言:“昔孟子為卿于齊,郇卿亦為卿于齊。虞卿為趙上卿,時(shí)人尊之,號(hào)曰虞卿,郇卿亦為趙上卿,故人亦卿之而不名也。”⑥參見《荀子集解·考證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33頁。按,“郇卿”即“荀卿”。因故,荀子為卿之說可謂有二:一則齊卿,一則趙卿。

胡元儀所謂齊卿之說,證據(jù)如其《郇卿別傳考異》二十二事所言:

齊宣王尊寵稷下諸子,號(hào)曰列大夫,言爵比大夫也。孟子,宣王時(shí)在齊居列大夫之中,而《孟子書》言孟子為卿于齊,孟子自言“我無官守,我無言責(zé)”,與《史記·田完世家》云列大夫“不治而議論”者合。然不稱列大夫而曰為卿,蓋卿即列大夫之長,所謂郇卿三為祭酒是也。然則郇卿亦為卿于齊矣。⑦《荀子集解·考證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41頁。

孟子是否也是稷下先生,這里不討論。孟子為卿于齊則是事實(shí),因其“為卿于齊”(4·6)、“在三卿之中”(12·6),《孟子》均有記載。公孫丑還說過:“齊卿之位,不為小矣?!保?·6)何謂三卿?全祖望(1705—1755)《經(jīng)史問答》卷6《論語問目答范鵬(二十五條)》云:

問:然則淳于髡謂孟子居三卿之中,蔡氏即以司徒三卿解之,是耶,否耶?七國時(shí),似無此三卿也。答:豈特七國時(shí)無此三卿,十二諸侯時(shí)亦多改易,如宋以二王后有六卿,而別置左師、右?guī)煹裙賲⒅?。晉則六軍置帥與佐,即以為卿。楚則令尹、莫敖、司馬,而太宰反屬散寮。鄭、衛(wèi)亦不用周制。以齊言之,國、高之官無明文,及崔、慶則以右相、左相當(dāng)國。何況孟子之世,七國官制尤草草?!秶摺分?,唯魏曾有司徒之官一見,亦不足信。大抵三卿者,指上卿、亞卿、下卿而言,但未嘗有司徒等名。樂毅初入燕,乃亞卿,是其證也。或曰一卿是相,一卿是將,其一為客卿,而上下本無定員,亦通。若蔡氏之言非也。⑧[清]全祖望撰、朱鑄禹匯校集注:《全祖望集匯校集注》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948頁。按,焦循、楊伯峻均引“孟子之世……而上下本無定員,亦通”一段,然非完整引用。參見[清]焦循撰、沈文倬點(diǎn)校:《孟子正義》下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829頁;楊伯峻:《孟子譯注》,第264頁。從上卿、亞卿、下卿或相卿、將卿、客卿看,孟子出任的卿位級(jí)別最低,也就下卿或客卿而已?!睹献油鈺ば陨票妗肪驼f:“孟子處齊為客卿?!雹釁⒁妱⑴喙穑骸睹献哟舐浴罚┥匠霭嫔?007年版,第157頁。按,該書中篇第3章附錄函海本《孟子外書》全文。與此相比,胡氏先認(rèn)定祭酒為列大夫之長,然后斷言荀子亦曾為卿于齊,卻無相應(yīng)的史料支援,這是難以置信的。

荀子為趙卿之說,亦見《郇卿別傳考異》二十二事:“《史記·虞卿傳》:‘虞卿說趙孝成王,再見,為趙上卿,故號(hào)虞卿。’郇卿亦為趙上卿,又從虞卿受《左氏春秋》,郇卿之稱卿,蓋法虞卿矣?!雹狻盾髯蛹狻た甲C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41-42頁。胡元儀其實(shí)不必以虞卿來類推荀子亦為卿于趙故號(hào)荀卿,倒該直接引用前述《戰(zhàn)國策·楚四》之言:“孫子去之趙,趙以為上卿?!薄稇?zhàn)國策》乃劉向集錄。韓嬰(生活于西漢文、景、武時(shí)代)先于劉向,其《韓詩外傳》卷4第25章亦云:

客有說春申君者曰:“湯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皆兼天下,一海內(nèi)。今夫?qū)O子者,天下之賢人也,君藉之百里之勢,臣竊以為不便于君,若何?”春申君曰:“善。”于是使人謝孫子。孫子去而之趙,趙以為上卿??陀终f春申君曰:“昔伊尹去夏之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而入齊,魯弱而齊強(qiáng)。由是觀之,夫賢者之所在,其君未嘗不善,其國未嘗不安也。今孫子天下之賢人,何謂辭而去?”春申君又云:“善?!庇谑鞘故拐垖O子。孫子為書謝之曰……①[西漢]韓嬰著、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4頁。

前引《戰(zhàn)國策·楚四》括號(hào)內(nèi)的“續(xù)……”②按,《韓詩外傳集釋》卷4:“周廷寀云:《后語》作‘上客’?!保╗西漢]韓嬰撰、許維遹校釋:《韓詩外傳集釋》,第154頁)《戰(zhàn)國策箋證》卷17:“姚宏云:‘荀子未嘗為上卿?!逗笳Z》作“上客”,當(dāng)是?!保╗西漢]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范邦瑾協(xié)校:《戰(zhàn)國策箋證》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95頁),也值得重視。四庫館臣指出:衍圣公孔昭煥家藏本《戰(zhàn)國策注三十三卷》,舊本題漢高誘注,但“今考其書,實(shí)宋姚宏校本也”,“迨姚宏重校之時(shí),乃并所存誘注入之,故其自序稱‘不題校人并題續(xù)注者,皆余所益’,知為先載誘注,故以續(xù)為別”③參見[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第461、462頁;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上冊,第713頁。。清代著名藏書家、目錄學(xué)家黃丕烈(1763—1825)的《戰(zhàn)國策札記》卷下,先抄引元代吳師道(1283—1344)為南宋鮑彪(生卒年不詳)《戰(zhàn)國策注》寫的跋語,然后按語:“吳氏此跋,可作姚本發(fā)明,今附錄于后?!雹躘東漢]高誘注:《戰(zhàn)國策》第4冊,第72頁。姚本即姚宏(生卒年不詳)本?!败髯游磭L為上卿,《后語》作‘上客’,當(dāng)是”,乃南宋初期人姚宏所做的注釋⑤關(guān)于姚宏生平,四庫館臣提要《戰(zhàn)國策注三十三卷》指出:“宏字令聲,一曰伯聲,剡川人,嘗為刪定官,以伉直忤秦檜,瘐死大理獄中。蓋亦志節(jié)之士,不但其書足重也?!盵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第462頁;又見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上冊,第714頁。。

《后語》即晉人孔衍(258—320)所撰《春秋后語》,今佚⑥按,姚宏其時(shí)找尋《春秋后語》,已屬難事?!稇?zhàn)國策箋證》附錄上錄《姚宏后敘》云:“訪《春秋后語》,數(shù)年方得之,然不為無補(bǔ)。”([西漢]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范邦瑾協(xié)校:《戰(zhàn)國策箋證》下冊,第1897頁)清代中期,《漢魏遺書鈔》輯錄的《春秋后語》,無姚宏所見之語(參見[晉]孔衍撰、[清]鄭晼校:《春秋后語》,[清]王謨輯:《增訂漢魏叢書 漢魏遺書鈔》第6冊,西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東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497-508頁)。近世發(fā)現(xiàn)的敦煌本《春秋后語》,殘缺不全。據(jù)《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著錄,凡十件:S.0713,S.1439,P.2569,P.2589,P.2702,P.2872v,P.3616,P.5010,P.5034v,P.5523v。經(jīng)檢索,其中亦無姚宏所說的內(nèi)容。參見敦煌研究院編、施萍婷主撰稿、邰惠莉助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4、43、243、244、251、258、289、332、333、334 頁。??籽芡碛陧n嬰,亦晚于劉向?!读谠肪?1《柳宗直西漢文類序》注引“孫曰”:“晉孔衍,字舒元。以《戰(zhàn)國策》所書為未盡善,乃引太史公所記,參其同異,刪彼二家,聚為一錄,號(hào)《春秋后語》?!雹遊唐]柳宗元:《柳宗元集》第2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76頁。假定姚宏所見屬實(shí),孔衍何以認(rèn)為《戰(zhàn)國策·楚四》的“上卿”當(dāng)作“上客”呢?竊以為,其依據(jù)來自劉向的其他著述以及《荀子》本身的記載。

劉向?qū)iT寫的《孫卿書錄》,敘述過楚相春申君與荀子的故事:

人或謂春申君曰:“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孫卿,賢者也,今與之百里地,楚其危乎!”春申君謝之,孫卿去之趙。后客或謂春申君曰:“伊尹去夏入殷,殷王而夏亡;管仲去魯入齊,魯弱而齊強(qiáng)。故賢者所在,君尊國安。今孫卿,天下賢人,所去之國,其不安乎!”春申君使人聘孫卿,孫卿遺春申君書,刺楚國,因?yàn)楦琛①x,以遺春申君。春申君恨,復(fù)固謝孫卿,孫卿乃行,復(fù)為蘭陵令。⑧[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下冊,第557-558頁。

跟《韓詩外傳》卷4及《戰(zhàn)國策·楚四》相比,《孫卿書錄》未提趙國以荀子為上卿。上卿之位遠(yuǎn)遠(yuǎn)高于蘭陵令。如果荀子做過趙國上卿,劉向不會(huì)不提到。由此亦可推測:《韓詩外傳》《戰(zhàn)國策》在其流傳的過程中,“上客”極有可能被后人誤寫成了“上卿”?!秾O卿書錄》又云:“至趙,與孫臏議兵趙孝成王前。孫臏為變詐之兵,孫卿以王兵難之,不能對也。卒不能用。”⑨[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下冊,第558頁。荀子既然不能用于趙孝成王,又何以得為上卿呢?先秦時(shí)期,宰相以位言,上卿以祿言,二者勢均力敵⑩按,《呂氏春秋·下賢》:“魏文侯見段干木,立倦而不敢息,反見翟黃,踞于堂而與之言。翟黃不說。文侯曰:‘段干木官之則不肯,祿之則不受。今女欲官則相位,欲祿則上卿,既受吾實(shí),又責(zé)吾禮,無乃難乎?’”(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上冊,學(xué)林出版社1984年版,第880頁)《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8冊,第2443頁)。趙孝成王會(huì)把這個(gè)顯赫職位委任給書生氣十足的荀子來做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尤為重要者,《荀子·議兵篇》以“臨武君與孫卿子議兵于趙孝成王前”為題材,亦不言荀子為趙卿之事,可謂堅(jiān)實(shí)的內(nèi)證。因而,胡元儀再倡此說似無必要,荀子為趙卿之說并不成立。

《史記》對荀子為齊卿、趙卿二事均未提及,亦可證司馬遷不是在職官意義上稱荀子為荀卿。以下三段話有必要細(xì)讀之:

荀卿,趙人。年五十始來游學(xué)于齊。鄒衍之術(shù)迂大而閎辯;奭也文具難施;淳于髡久與處,時(shí)有得善言。故齊人頌曰:“談天衍,雕龍奭,炙轂過髡?!碧锺壷畬俳砸阉例R襄王時(shí),而荀卿最為老師。齊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為祭酒焉。齊人或讒荀卿,荀卿乃適楚,而春申君以為蘭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廢,因家蘭陵。李斯嘗為弟子,已而相秦。荀卿疾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猾稽亂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shù)萬言而卒。因葬蘭陵。(《史記》卷74《孟子荀卿列傳》)①[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48頁。

春申君相楚八年,為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為蘭陵令。(《史記》卷78《春申君列傳》)②[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95頁。

當(dāng)是時(shí),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qiáng),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shí)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史記》卷85《呂不韋列傳》)③[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8冊,第2510頁。

既然不知荀子其名,又不言荀子為卿之事,司馬遷稱荀子為荀卿,自然也就不是中性,當(dāng)可理解為“人文”意義上而非“職官”意義上的尊稱。正如劉向《孫卿書錄》所言:“蘭陵多善為學(xué),蓋以孫卿也。長老至今稱之曰:‘蘭陵人喜字為卿,蓋以法孫卿也?!雹躘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下冊,第559頁。前引《史記索隱》亦曰:“卿者,時(shí)人相尊而號(hào)為卿也。”胡元儀的《郇卿別傳考異》二十二事以荀子嘗為齊卿、趙卿,故曰“在齊人、趙人稱郇卿,尊之之辭也”,實(shí)為誤斷;然其沿襲劉向之言,并云“蘭陵弟子稱郇卿,美之之辭也”,則是事實(shí)⑤參見《荀子集解·考證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42頁。。今人馬積高(1925—2001)指出:“《史記》只稱荀卿,不著其名,劉向始言‘孫卿名況’,則‘卿’蓋為美之之辭,猶荊軻之稱荊卿、慶卿,或以為其嘗為卿于齊,恐未足據(jù)?!雹揆R積高:《荀學(xué)源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頁。

三、“正鋒”與“側(cè)筆”

設(shè)定同樣在尊稱的維度上運(yùn)用“孟子”、“荀卿”的稱謂,司馬遷又是否一視同仁地看待孟子、荀子呢?且讀《史記·孟子荀卿列傳》的“太史公曰”:

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于庶人,好利之獘何以異哉?、遊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43頁。

《史記》的“太史公曰”,人們習(xí)慣稱為“序贊”或“論贊”,乃司馬遷用以表明創(chuàng)作主旨、追溯典制源流、褒貶歷史人物的評議性文字?!疤饭弧必灤妒酚洝范猿梢惑w,牛運(yùn)震《空山堂史記評注》卷1云:“太史公論贊,或隱括全篇,或偏舉一事,或考諸涉歷所親見,或證諸典記所參合,或于類傳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或于正傳之外摭軼事以補(bǔ)其漏,皆有深義遠(yuǎn)神,誠為千古絕筆。司馬貞《索隱》譏其頗取偏引,以為首末不具褒貶,未稱別作一百三十篇述贊,綴于簡末。其不知史法與文體殊甚,真所謂爝火于日月,浸灌于時(shí)雨也?!雹郲清]牛運(yùn)震:《空山堂史記評注》,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滋陽牛氏空山堂《??丈较壬房瘫?,卷1第10-11頁(各卷分署頁碼)。本文引證,據(jù)中山大學(xué)圖書館藏本?!睹献榆髑淞袀鳌返摹疤饭弧敝惶崦献?、不提荀子,雖有“于類傳之中摘一人以例其余”之意,亦有“正鋒側(cè)筆”的深意存焉。所謂“正鋒”就是同尊孟荀,此乃明里的做法;所謂“側(cè)筆”就是更鐘情于孟子,此乃暗里的做法。司馬貞《索隱述贊》的字?jǐn)?shù)分配,抑或以“索隱”的方式昭示了太史公“雙面”的用心:“六國之末,戰(zhàn)勝相雄。軻游齊、魏,其說不通。退而著述,稱吾道窮。蘭陵事楚,鄒衍談空。康莊雖列,莫見收功?!雹醄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50頁。

司馬遷何以更鐘情于孟子?換個(gè)提問的方式:太史公為何在孟子、荀子之間更重視孟子?要回答這一問題,不能不了解司馬遷對秦政的態(tài)度。且看以下兩段“太史公曰”:

夏之政忠,忠之敝,小人以野,故殷人承之以敬。敬之敝,小人以鬼,故周人承之以文。文之敝,小人以僿,故救僿莫若以忠。三王之道若循環(huán),終而復(fù)始。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故漢興,承敝易變,使人不倦,得天統(tǒng)矣。(《史記》卷8《高祖本紀(jì)》)⑩[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2冊,第393-394頁。

秦之先伯翳,嘗有勛于唐虞之際,受土賜姓。及殷夏之間微散。至周之衰,秦興,邑于西垂。自繆公以來,稍蠶食諸侯,竟成始皇。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善哉乎賈生推言之也!(《史

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①[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冊,第276頁。

從“始皇自以為功過五帝,地廣三王,而羞與之侔”到“秦政不改,反酷刑法,豈不繆乎”,足見司馬遷認(rèn)可“俗傳秦始皇起罪惡,胡亥極,得其理矣”(《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②[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冊,第293頁。。這里說的“俗傳”,尤其在英年早逝的漢初著名政論家賈誼(前200—前168)的《過秦論》那里得以理論提升?!稘h書》卷31《陳勝項(xiàng)籍傳》注引應(yīng)劭(約153—196):“賈生書有《過秦》二篇,言秦之過。此第一篇也。司馬遷取以為贊,班固因之?!雹踇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7冊,第1821頁?!妒酚洝芬哆^秦論》,或如近人高步瀛(1873—1940)《賈生過秦論上》注云:

上篇過始皇,中篇過二世,下篇過子?jì)耄绠嬌趺??!妒酚洝酚凇妒蓟时炯o(jì)》取其下篇,故曰“賈生推言之”;于《陳涉世家》取其上篇,故曰“吾聞賈生之稱”。裴骃集解引《班固奏事》曰:“太史遷取賈誼《過秦》上下篇以為《秦始皇本紀(jì)》、《陳涉世家》下贊文。”其確證也。后人以《本紀(jì)》但載下篇為未足,故又以上中二篇續(xù)其后,(《史記》亦當(dāng)有二本,一本載二篇之下篇。集解引徐廣曰一本無秦孝公已下,而又以秦并兼諸侯山東三十余郡繼秦并海內(nèi)篇末者,是也;一本載三篇之下篇,即秦并兼諸侯至社稷安矣,是也。后人又以上中二篇附錄其后,即今本《史記》是也。梁玉繩《史記志疑》但主應(yīng)劭二篇之說,謂今本《史記》以下篇后段置上篇之前,以下篇前段置上篇之后。不知若為一篇之文,傳寫者無妄,亦不至如此割裂。)而秦孝公篇遂與《世家》相復(fù)。④高步瀛選注、陳新點(diǎn)校:《兩漢文舉要》,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頁。

《過秦論》不止是言秦之過,亦是昭漢之過。以古鑒今,乃史學(xué)之妙用。前文剛剛引述的“周秦之間,可謂文敝矣”,昭示了太史公抽象的歷史觀。至于具體的緣由,似乎隱藏于《秦始皇本紀(jì)》《陳涉世家》兩篇對《過秦論上》的抄引之中:

及至秦王,續(xù)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棰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係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bào)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鑄鐻,以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斬華為城,因河為津,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以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jì)》)⑤[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1冊,第280-281頁。按,《漢書》卷31《陳勝項(xiàng)籍傳》所引,文字亦有異于《史記》。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7冊,第1823頁。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係頸,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亦不敢貫弓而報(bào)怨。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史記》卷48《陳涉世家》)⑥[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6冊,第1963-1964頁。

假定前文所引徐復(fù)觀之言“《史記》可以說是以文化為骨干之史”成立,那么,從秦始皇“廢先王之道,焚(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出發(fā),司馬遷對秦政的反省就有可能追究到韓非、李斯。蓋因秦始皇之滅六國、定天下,韓非乃其最大的理論家,李斯乃其最大的實(shí)踐家?!妒酚洝肪?3《老子韓非列傳》之“太史公曰”:“韓子引繩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極慘礉少恩。”⑦[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156頁。《史記》卷87《李斯列傳》之“太史公曰”:“斯知六蓺之歸,不務(wù)明政以補(bǔ)主上之缺,持爵祿之重,阿順茍合,嚴(yán)威酷刑,聽高邪說,廢適立庶。諸侯已畔,斯乃欲諫爭,不亦末乎!人皆以斯極忠而被五刑死,察其本,乃與俗議之異。不然,斯之功且與周、召列矣。”⑧[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8冊,第2563頁。以“慘礉少恩”定韓非,以“嚴(yán)威酷刑”斷李斯,足證司馬遷對秦政之理論與實(shí)踐的批判?!端麟[述贊》所云“刑名有術(shù),說難極知。悲彼周防,終亡李斯”⑨[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156頁。,可謂寫照了太史公這一文化心態(tài)。

《蘇軾文集》卷4《荀卿論》云:“昔者常怪李斯事荀卿,既而焚滅其書,大變古先圣王之法,于其師之道,不啻若寇讎。及今觀荀卿之書,然后知李斯之所以事秦者皆出于荀卿,而不足怪也?!雹賉北宋]蘇軾著、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文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1頁;又見《蘇東坡全集·應(yīng)詔集》卷9《荀卿論》,《四部精要》第1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85頁。司馬遷是否也像蘇軾(1037—1101)一樣,在荀子跟韓非、李斯之間建構(gòu)了“惡之花”的連接呢?《史記》有關(guān)荀子的記載并不多,除前引卷14《十二諸侯年表》、卷74《孟子荀卿列傳》、卷121《儒林列傳》、卷130《太史公自序》外,尚有以下幾段(邊框系引者所加):

韓非者,韓之諸公子也。喜刑名法術(shù)之學(xué),而其歸本于黃老。非為人口吃,不能道說,而善著書。與李斯俱事荀卿,斯自以為不如非。(《史記》卷63《老子韓非列傳》)②[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146頁。

春申君相楚八年,為楚北伐滅魯,以荀卿為蘭陵令。(《史記》卷78《春申君列傳》)③[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7冊,第2395頁。

當(dāng)是時(shí),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qiáng),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shí)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史記》卷85《呂不韋列傳》)④[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8冊,第2510頁。

(李斯)乃從荀卿學(xué)帝王之術(shù)。學(xué)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欲西入秦。辭于荀卿曰:“斯聞得時(shí)無怠,今萬乘方爭時(shí),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稱帝而治,此布衣馳鶩之時(shí)而游說者之秋也。處卑賤之位而計(jì)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強(qiáng)行者耳。故詬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讬于無為,此非士之情也。故斯將西說秦王矣?!保ā妒酚洝肪?7《李斯列傳》)⑤[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8冊,第2539-2540頁。

斯長男由為三川守,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歸咸陽,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長皆前為壽,門廷車騎以千數(shù)。李斯喟然而嘆曰:“嗟乎!吾聞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閭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駑下,遂擢至此。當(dāng)今人臣之位無居臣上者,可謂富貴極矣。物極則衰,吾未知所稅駕也!”(《史記》卷87《李斯列傳》)⑥[西漢]司馬遷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jié)正義:《史記》第8冊,第2547頁。

比照《史記》所有關(guān)乎荀子的記述,司馬遷顯然并未從字面上流露出因貶斥韓非、李斯進(jìn)而反彈荀子的任何情緒。盡管如此,本文所謂太史公同尊孟荀之“正鋒”、更重孟子之“側(cè)筆”,依舊無可否認(rèn)。換句話說,當(dāng)且僅當(dāng)與孟子相對比,司馬遷方以為荀子有所瑕疵。在“過秦”的主調(diào)下貶謫韓非、李斯,同時(shí)又勾勒出從荀子到韓非、李斯的師承,就曲折地凸顯了太史公這種明里之內(nèi)的暗里、正鋒之外的側(cè)筆。從前引蘇軾之言看,可知后儒已經(jīng)明目張膽于《史記》之暗里、肆無忌憚?dòng)凇妒酚洝分畟?cè)筆。然而,后儒這一做法絕非司馬遷之意,太史公其意只是在于同尊孟荀、更重孟子而已。所以,明代李贄(1527—1602)《焚書》卷5“宋人譏荀卿”條值得細(xì)讀:

宋人謂卿之學(xué)不醇,故一傳于李斯,即有坑儒焚書之禍。夫弟子為惡而罪及師,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則吳起亦可以累曾子矣。《鹽鐵論》曰:“李斯與苞丘子同事荀卿,而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卓吾子曰:使李斯可以累荀卿,則苞丘子亦當(dāng)請封荀子矣。⑦[明]李贄:《焚書 續(xù)焚書》,中華書局2009年第2版,第218頁;又見張中義、王宗堂、王寬行:《李斯集輯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149頁。

李贄此語跟明代經(jīng)學(xué)家楊慎(1488—1559)《丹鉛馀錄》卷13的相似亦需注意,蓋因從“‘思想’史”到“思想‘史”的轉(zhuǎn)進(jìn)或過渡,很多時(shí)候確實(shí)充溢著難言而又有趣的奧秘:

宋人譏荀卿,云卿之學(xué)不醇,故一傳于李斯而有坑焚之禍。此言過矣。孔子曰:“與其進(jìn)也,不與其退也?!钡茏訛閻?,而罪及師,有是理乎?若李斯可以累荀卿,則吳起亦可以累曾子矣。劉向《別錄》云:“吳起始事曾子,而受《春秋》于曾申?!薄尔}鐵論》曰:“李斯與苞丘子同事荀卿,苞丘子修道白屋之下?!倍氯私砸?,而罕知其原,故及之。⑧[明]楊慎:《丹鉛馀錄》,《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5冊,臺(tái)灣商務(wù)印書館1982-1986年,第82頁。按,《李斯集輯注》未錄此語。

同尊孟荀乃其明里之“正鋒”,更重孟子乃其暗里的“側(cè)筆”,即是司馬遷的孟荀觀。清代學(xué)者梁玉繩(1716?—1792?)可謂深諳此理。圍繞《太史公自序》所謂“獵儒墨之遺文,明禮義之統(tǒng)紀(jì),絕惠王利端,列往世興盛。作《孟子荀卿列傳》第十四”,梁玉繩據(jù)明代萬歷四年(1567)吳興凌稚?。ㄉ淠瓴辉敚┑摹妒酚浽u林》而撰著的《史記志疑》卷36云:

此當(dāng)次《仲尼弟子列傳》第七之后,不應(yīng)在第十四也。程氏《讀史偶見》謂“此傳專為孟子作,紹遺文而明統(tǒng)紀(jì),舉陳、蔡之厄,比齊、梁之困,旁及諸子,牽連書之,荀卿亦附見。《傳》目孟、荀并列,或后人所加?!逼湔撍埔?。但“獵儒、墨”之語費(fèi)解,《困學(xué)紀(jì)聞》十一引夾漈鄭氏曰:“孟子距楊、墨,荀卿亦非墨子,儒、墨固異矣,豈嘗獵其遺文哉!”何氏焯注以獵儒、墨謂諸子,明禮義謂荀卿,亦未確???、墨同稱,始于戰(zhàn)國,孟、荀齊號(hào),起自漢儒,雖韓退之亦不免。(見《進(jìn)學(xué)解》)蓋上二句指荀卿,即傳所謂荀子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著數(shù)萬言者,下二句指孟子,《儒林傳》言孟子、荀卿咸遵夫子之業(yè),非孟荀并列之證歟?夫荀況嘗非孟子矣,豈可并吾孟子哉?、賉清]梁玉繩:《史記志疑》第3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481頁。

梁玉繩生活在“尊孟貶荀”的文化語境中,情緒上并不承認(rèn)荀子“可并吾孟子”,但作為《史記》專家,他沒有像《讀史偶見》的作者那樣憑空臆測,而是依據(jù)《史記》記載的文本事實(shí),得出了“孟、荀齊號(hào),起自漢儒”的客觀結(jié)論。正因《史記·儒林列傳》有此“于威、宣之際,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的敘事脈絡(luò),后人慣常以孔孟荀來簡述先秦儒學(xué)史,或者以孟荀兩脈來架構(gòu)孔子之后先秦儒學(xué)的發(fā)展。就此而言,司馬遷功莫大焉!或如謝墉(1719—1795)、錢大昕(1728—1804)兩位清代學(xué)者所言:

荀子生孟子之后,最為戰(zhàn)國老師。太史公作傳,論次諸子,獨(dú)以孟子、荀卿相提并論,余若談天、雕龍、炙轂及慎子、公孫子、尸子、墨子之屬,僅附見于孟、荀之下。蓋自周末歷秦、漢以來,孟、荀并稱久矣。(謝墉《荀子箋釋序》)②參見《荀子集解·考證上》,[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12-13頁。

蓋自仲尼既歿,儒家以孟、荀為最醇,太史公敘列諸子,獨(dú)以孟、荀標(biāo)目,韓退之于荀氏雖有“大醇小疵”之譏,然其云“吐辭為經(jīng)”,“優(yōu)入圣域”,則與孟氏并稱,無異詞也。宋儒所訾議者,惟《性惡》一篇。(錢大昕跋謝墉刊行《荀子箋釋》)③參見《荀子集解·考證上》,[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15頁。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7有《跋荀子》一文,然無以上諸語。參見[清]錢大昕撰、呂友仁校點(diǎn):《潛研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75-476頁。

拿《荀子》《韓非子》的思想史敘事來比照,我們更能感知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漢書》卷62《司馬遷傳》)④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9冊,第2735頁。的史學(xué)理想誠非虛言: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tǒng),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軻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游為茲厚于后世,是則子思、孟軻之罪也。(《荀子·非十二子》)⑤[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94-95頁。

世之顯學(xué),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韓非子·顯學(xué)》)⑥[清]王先慎撰、鐘哲點(diǎn)校:《韓非子集解》,第456-457頁。

從量的角度看,歷史自有其“截?cái)啾娏鳌敝羌?;從質(zhì)的角度看,歷史更有其“涵蓋乾坤”之精神。歷史未必就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實(shí)史”終須經(jīng)由“編史”這個(gè)環(huán)節(jié)方能駕馭“千載之下”更無限的時(shí)間、“萬里之遙”更廣闊的空間,亦是常識(shí)中的常識(shí)。對于編史的從業(yè)者而言,不具備應(yīng)有的“史略”之歸納能力,就只會(huì)盲人摸象那樣去找尋實(shí)史的骨架;不擁有足夠的“史見”之演繹能力,就只能癡人說夢一般地去臆測實(shí)史的精神。既是能力,史略于不同人就有強(qiáng)弱之別,史見于不同人就有高低之分。《荀子·非十二子》有見于子思、孟子在仲尼、子游旗幟下的一唱一和,可謂深具史略、飽含史見。《韓非子·顯學(xué)》有見于儒家八派、墨家三派在孔墨之后的薪火相傳,其史略、史見亦不遜色。但是,如上所述,在把握先秦儒學(xué)史之骨架的史略方面,在抽繹先秦儒學(xué)史之精神的史見方面,荀子、韓非子相比于司馬遷而言終歸略遜一籌。

四、兩種“語法”

梁玉繩所謂“孟、荀齊號(hào),起自漢儒”,正導(dǎo)源于司馬遷的《孟子荀卿列傳》以及《儒林列傳》,此乃不爭之實(shí)。自此之后,“孟荀齊號(hào)”這一對于先秦儒學(xué)史截?cái)啾娏鞫趾w乾坤的“基本語法”逐漸流傳開來。傳世的漢代文獻(xiàn)中,尤以劉向、班固的作品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兩位史家的做法更讓一代代人文知識(shí)分子倍感“思想”之于“大歷史”的滄桑以及“人文”之于“鐵霸道”的孱弱。

劉向有《新序》《說苑》《列女傳》傳世,其目錄學(xué)巨著《別錄》則早已亡佚,所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16冊收有姚振宗(1842—1906)輯纂的《七略別錄佚文》。關(guān)于孟荀,劉向《戰(zhàn)國策·敘》(慣稱《戰(zhàn)國策書錄》)云:“故孟子、孫卿儒術(shù)之士,棄捐于世,而游悅權(quán)謀之徒,見貴于俗?!雹賉西漢]劉向:《敘》,[東漢]高誘注:《戰(zhàn)國策》,上海書店1987年版,第2頁。按,“悅”或作“說”,參見《劉向書錄》,[西漢]劉向集錄、范祥雍箋證、范邦瑾協(xié)校:《戰(zhàn)國策箋證》上冊,第2頁。其《孫卿書錄》更指出(以下加黑部分系沿襲《史記·孟子荀卿列傳》):

孟子者,亦大儒,以人之性善,孫卿后孟子百余年。孫卿以為人性惡,故作《性惡》一篇,以非孟子。蘇秦、張儀以邪道說諸侯,以大貴顯。孫卿退而笑之曰:“夫不以其道進(jìn)者,必不以其道亡。”至漢興,江都相董仲舒亦大儒,作書美孫卿②清代學(xué)者胡元儀《郇卿列傳考異》云:“劉向云:‘董仲舒作書美郇卿?!浮稘h書·藝文志》:‘董仲舒百二十篇?!裎┐妗洞呵锓甭丁钒耸瑥?fù)多殘闕,不見美郇卿之文,其逸久矣?!眳⒁姟盾髯蛹狻た甲C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48頁。。孫卿卒不用于世,老于蘭陵,疾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shù)萬言而卒,葬蘭陵。而趙亦有公孫龍為“堅(jiān)白”“同異”之辭,處子之言,魏有李悝,盡地力之教,楚有尸子、長廬子、芋子,皆著書,然非先王之法也,皆不循孔氏之術(shù),惟孟軻、孫卿為能尊仲尼。蘭陵多善為學(xué),蓋以孫卿也。長老至今稱之曰:“蘭陵人喜字為卿,蓋以法孫卿也?!泵献印O卿、董先生皆小五伯,以為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皆羞稱五伯。如人君能用孫卿,庶幾于王,然世終莫能用,而六國之君殘滅,秦國大亂,卒以亡。觀孫卿之書,其陳王道甚易行,疾世莫能用。其言悽愴,甚可痛也!嗚呼!使斯人卒終于閭巷,而功業(yè)不得見于世,哀哉!可為霣涕。其書比于記傳,可以為法。謹(jǐn)?shù)阡洝3枷蛎了郎涎?。③[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下冊,第558-559頁。按,王書題《孫卿書錄》為《荀卿新書三十二篇》。

劉向于諸子百家之中并舉孟荀,而且投射著強(qiáng)烈的道德關(guān)注,“重厚”命運(yùn)坎坷的孟荀而“薄輕”一時(shí)風(fēng)光的諸子,這也是司馬遷《孟子荀卿列傳》之筆法?!秾O卿書錄》的“臣向昧死上言”亦有深意存焉,既是哀嘆荀子不幸的身世與其學(xué)術(shù)的高深恰成鮮明的反差,更是企盼當(dāng)今人主能夠有效地采納荀子的思想策略以救治時(shí)弊。胡元儀《郇卿別傳》有云:“向,故元王交之孫,交,郇卿再傳弟子也,其知之深矣,其哀痛有由矣,然而汙不至阿其所好也。向校讎中秘書,定著《郇卿子》三十二篇,傳之至今,向亦卿之功臣哉!唐儒楊倞復(fù)為之注,表彰之功,亦向之亞矣?!雹軈⒁姟盾髯蛹狻た甲C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39頁。由此亦見劉向不僅尊孟,而且褒荀。

《漢書》卷 30《藝文志》將“《孟子》十一篇”、“《孫卿子》三十三篇”同列于儒家類⑤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6冊,第1725頁。;又列“孫卿賦十篇”于賦類之首,并云:“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fēng),咸有惻隱古詩之義?!雹迏⒁奫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6冊,第1750、1756頁。卷36《楚元王傳》贊曰:“仲尼稱‘材難不其然與!’自孔子后,綴文之士眾矣,唯孟軻、孫況,董仲舒、司馬遷、劉向、揚(yáng)雄。此數(shù)公者,皆博物洽聞,通達(dá)古今,其言有補(bǔ)于世。傳曰‘圣人不出,其間必有命世者焉’,豈近是乎?”⑦[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7冊,第1972頁。卷 88《儒林傳》以下這段文字則幾乎照抄《史記》卷121《儒林列傳》,表明班固完全認(rèn)可司馬遷最先確立的“孟荀齊號(hào)”語法:

仲尼既沒,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卿相師傅,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故子張居陳,澹臺(tái)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氂之屬,皆受業(yè)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shí),獨(dú)魏文侯好學(xué)。天下并爭于戰(zhàn)國,儒術(shù)既黜焉,然齊魯之間學(xué)者猶弗廢,至于威、宣之際,孟子、孫卿之列咸遵夫子之業(yè)而潤色之,以學(xué)顯于當(dāng)世。⑧[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11冊,第3591頁。

對于孟、荀,班固不獨(dú)籠統(tǒng)地說,而且量化地看?!稘h書》卷20的《古今人表》,“列九等之序,究極經(jīng)傳,繼世相次,總備古今之略要”①[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3冊,第861頁。,但今之治中國哲學(xué)史者少有關(guān)注。其實(shí),清代學(xué)者錢大昕《潛研堂文集》卷28《跋漢書古今人表》早已有言:

此表為后人詬病久矣,予獨(dú)愛其表章正學(xué),有功名教,識(shí)見夐非尋常所能及。觀其列孔子于上圣,顏、閔、子思、孟、荀于大賢,孔氏弟子列上等者三十余人,而老、墨、莊、列諸家降居中等,孔氏譜系具列表中,儼然以統(tǒng)緒屬之。其敘次九等,祖述仲尼之言,《論語》二十篇中人物,悉著于表,而他書則有去取。后儒尊信《論語》,其端實(shí)啟于此,而千余年來鮮有闡其微者,遺文具在,可覆按也。古賢具此特識(shí),故能卓然為史家之宗,徒以文章雄跨,百代推之,猶淺之為丈夫矣。②[清]錢大昕撰、呂友仁校點(diǎn):《潛研堂集》,第484頁。

《古今人表》品藻人物,分為九等,按照品第高低,依次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班固還把上上等命名為圣人,把上中等命名為仁人,把上下等命名為智人,把下下等命名為愚人,對其他等級(jí)則沒有給予另外的命名。對照《古今人表》,我們可知:仲尼(孔子)屬于上上等圣人,孟子、孫卿屬于上中等仁人;跟孟子打交道較多的魏惠王(梁惠王)、齊宣王屬于中下等,跟荀子打交道較多的春申君屬于中中等;蘇秦、張儀、李斯屬于中下等,老子屬于中上等,嚴(yán)周(莊子)屬于中下等,韓非屬于中上等③參見[東漢]班固撰、[唐]顏師古注:《漢書》第3冊,第924、942、950、942、944、950、944、944、951、926、947、951頁。。這一量化考察告訴我們,班固跟劉向一樣繼承了司馬遷的“孟荀齊號(hào)”語法,并且同樣體現(xiàn)了史家對于“霸道”的批判、對于“人文”的企盼。

但是,就“同尊孟荀”意義上的“孟荀齊號(hào)”來說,一部漢代思想史也絕非完全從司馬遷到劉向、班固的“直線”演進(jìn),而是夾雜著來自揚(yáng)雄(前53—18)、王充(27—約97)的“異見”條陳。與劉向同時(shí)代的揚(yáng)雄之尊孟貶荀,與班固同時(shí)代的王充之問孔、刺孟,尚需另文詳論④參見楊海文:《揚(yáng)雄〈法言〉的文化守成主義》,《學(xué)術(shù)研究》1997年第9期,第54-57頁;楊海文:《孟子與漢代思想史的散點(diǎn)透視》,《齊魯學(xué)刊》1998年第3期,第12-19頁。按,以上兩文對揚(yáng)雄、王充的孟學(xué)觀做過初步探討。。這里只簡略地指出:揚(yáng)雄、王充的不同意見,尤其是揚(yáng)雄對于孟荀的一褒一貶⑤徐復(fù)觀《揚(yáng)雄論究》指出:“揚(yáng)雄推尊孟子,但在心性的根源之地,卻全未受孟子由心善以言性善的影響,而另創(chuàng)為新說。因此,其論學(xué)多本于《荀子》而遠(yuǎn)于《孟子》。”(氏著:《兩漢思想史》第2卷,第315頁),可能恰恰肇始于司馬遷“暗里”更尊孟子的“側(cè)筆”。宋代以后,從司馬遷的“無心插柳”到揚(yáng)雄的“旗幟鮮明”,更是演變成為兩種語法:一種是價(jià)值判斷層面上的“尊孟貶荀”,另一種是事實(shí)判斷層面上的“孟荀齊號(hào)”。

從荀子的角度看,價(jià)值判斷層面上的“尊孟貶荀”何以可能呢?乾隆進(jìn)士蔡上翔(1717—1810)的《王荊公年譜考略》卷 23云:“自唐陸魯望作《大儒評》,以李斯焚書坑儒大為荀卿罪,蘇子瞻繼之,及以性惡相攻者,抑又甚焉?!雹轠南宋]詹大和等撰、裴汝誠點(diǎn)校:《王安石年譜三種》,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67頁。陸魯望即陸龜蒙(?—約881),其《大儒評》見《文苑英華》卷360《雜文》,[宋]李昉等編:《文苑英華》第3冊,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1850-1851頁。四庫館臣提要《荀子二十卷》云:“況之著書,主于明周、孔之教,崇禮而勸學(xué)。其中最為口實(shí)者,莫過于《非十二子》及《性惡》兩篇?!雹遊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第770頁;又見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上冊,第1194-1195頁。王先謙(1842—1917)《荀子集解序》云:“昔唐韓愈氏以《荀子書》為‘大醇小疵’,逮宋,攻者益眾,推其由,以言性惡故?!雹郲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1頁。以上清代學(xué)人的敘述表明:后儒攻荀,起先還是南宋唐仲友序楊倞《荀子注》描述的“學(xué)者病卿,以李斯、韓非”⑨參見《荀子集解·考證上》,[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6頁。,最終則發(fā)展為程朱理學(xué)對荀子非孟的不滿以及對性惡論的攻訐。對于荀子非孟,南宋王應(yīng)麟(1223—1296)《困學(xué)紀(jì)聞》卷10《諸子》有云:“荀卿《非十二子》,《韓詩外傳》引之,止云十子,而無子思、孟子。愚謂荀卿非子思、孟子,蓋其門人如韓非、李斯之流托其師說,以毀圣賢。當(dāng)以《韓詩》為正。”⑩[南宋]王應(yīng)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diǎn):《困學(xué)紀(jì)聞》中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93頁。即便這一考證成立并為人們所接受,性惡論卻是后儒難以認(rèn)同并須竭力批判的。正如《河南程氏遺書》卷19錄小程曰:“荀子極偏駁,只一句‘性惡’,大本已失?!?11)[北宋]程顥、程頤著,王孝魚點(diǎn)校:《二程集》第1冊,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62頁;又見[南宋]朱熹編:《二程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06-207頁?!吨熳诱Z類》卷137亦云:“不須理會(huì)荀卿,且理會(huì)孟子性善。”(12)[南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diǎn)校:《朱子語類》第8冊,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254頁。

朱熹(1130—1200)在“尊孟貶荀”過程中所起的作用尤為不可小視,“唐仲友公案”即是典型例子。王先謙曾抄引黎庶昌(1837—1896)《古逸叢書》敘目:“影宋臺(tái)州本《荀子》二十卷。朱子按唐仲友為一重大公案。其第四狀云:‘仲友以官錢開《荀》、《揚(yáng)》、《文中子》、《韓文》四書,貼黃云“仲友所印四子”,曾送一本與臣。臣不合收受,已行估計(jì)價(jià)值,還納本州軍資庫訖?!雹佟盾髯蛹狻た甲C上》,[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18頁。《荀子集解·考證上》還抄引臺(tái)州本所附《經(jīng)籍訪古志》二跋之狩谷望之的手跋:“余始讀《朱熹集》,得詳唐仲友刻《荀子》事,喜甚,獨(dú)怪是不良人為是好事,謂不可以其罪廢其人也。后讀《齊東野語》,知其詆排之非至論。今又得《四庫全書總目》二則,足為仲友吐氣?!雹凇盾髯蛹狻た甲C上》,[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19頁。按,此段引文又見《影宋臺(tái)州本荀子》([清]黎庶昌輯《古逸叢書》本),遵義黎氏日本東京使署1884年(光緒十年)版,第487頁。承蒙江蘇師范大學(xué)林桂榛先生惠贈(zèng)此書復(fù)印本,特此致謝。竟連時(shí)賢刻印《荀子》其書,亦能罪及之,僅此一例,可見朱熹“距楊墨”、“辟異端”之嚴(yán)酷。

究竟應(yīng)當(dāng)怎樣看待“尊孟貶荀”語法下的荀子命運(yùn)?本文無力全面論衡,但卻提醒人們關(guān)注以下兩則評論:

平心而論,卿之學(xué)源出孔門,在諸子之中最為近正,是其所長;主持太甚,詞義或至于過當(dāng),是其所短。韓愈“大醇”、“小疵”之說,要為定論,余皆好惡之詞也。(《四庫全書總目》卷91《子部一·儒家類一》提要《荀子二十卷》)③[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上冊,第770頁;又見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上冊,第1195頁。

愚竊嘗讀其全書,而知荀子之學(xué)之醇正,文之博達(dá),自四子而下,洵足冠冕群儒,非一切名、法諸家所可同類共觀也。([清]謝墉《荀子箋釋序》)④參見《荀子集解·考證下》,[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13頁。

但凡平心而論,勢必遠(yuǎn)離好惡之詞。正因此故,孟荀的思想史博弈,既有價(jià)值判斷,同時(shí)也就有事實(shí)判斷;既有“尊孟貶荀”之語法,同時(shí)也就有“孟荀齊號(hào)”之語法。啟用“同時(shí)”一詞,意在揭示一種“雙面”的思想史現(xiàn)象:即便“尊孟貶荀”已然成就價(jià)值判斷、意識(shí)形態(tài)下的“硬語法”,與此同時(shí),“孟荀齊號(hào)”依然是事實(shí)判斷、客觀敘事下的“軟語法”;即便一個(gè)人于價(jià)值判斷層面上正在宣示“尊孟貶荀”的意識(shí)形態(tài),與此同時(shí),他也必須在事實(shí)判斷層面上正視“孟荀齊號(hào)”的歷史本身。下面的抄引,就昭示了“孟荀齊號(hào)”作為另一種語法的實(shí)然存在:

雖仲尼至圣,顏、冉大賢,揖讓于規(guī)矩之內(nèi),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軻、孫卿體二希圣,從容正道,不能維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魏]李蕭遠(yuǎn)《運(yùn)命論》)⑤[南朝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第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299頁。

儒者,晏嬰、子思、孟軻、荀卿之類也。順陰陽之性,明教化之本,游心于六藝,留情于五常,厚葬久服,重樂有命,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尊敬其道。然而薄者,流廣文繁,難可窮究也。(《劉子》卷10《九流》)⑥[北齊]劉晝著、傅亞庶校釋:《劉子校釋》,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520頁。

玄初作內(nèi)篇成,子咸以示司空王沈。沈與玄書曰:“省足下所著書,言富理濟(jì),經(jīng)綸政體,存重儒教,足以塞楊、墨之流遁,齊孫、孟于往代。每開卷,未嘗不嘆息也?!灰娰Z生,自以過之,乃今不及’,信矣!”(《晉書》卷47《列傳第十七·傅玄》)⑦[唐]房玄齡等撰:《晉書》第5冊,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323頁。

圣人之道不傳于世。周之衰,好事者各以其說干時(shí)君,紛紛藉藉相亂,《六經(jīng)》與百家之說錯(cuò)雜,然老師大儒猶在?;鹩谇兀S老于漢,其存而醇者,孟軻氏而止耳,揚(yáng)雄氏而止耳。及得荀氏書,于是又知有荀氏者也。(《韓昌黎全集》卷11《讀荀》)⑧[唐]韓愈:《韓昌黎全集》,中國書店1991年版(據(jù)世界書局1935年本影?。?,第183頁。

唐代韓愈、柳宗元,洎李翱、李觀、皇甫湜數(shù)君子之文,陵轢荀、孟,穅秕顏、謝。([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6“李磎行狀(梁補(bǔ)闕附)”條)⑨[五代]孫光憲撰、賈二強(qiáng)點(diǎn)校:《北夢瑣言》,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39頁。

古之圣人大儒,有周公,有孔子,有孟軻,有荀卿,有揚(yáng)雄,有文中子,有吏部。(《徂徠石先生文集》卷15《答歐陽永叔書》)⑩[北宋]石介著、陳植鍔點(diǎn)校:《徂徠石先生文集》,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76頁;又見[北宋]石介:《石徂徠集》卷上,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年版,第31頁。

道大壞,由一人存之……周室衰,諸侯畔,道大壞也,孔子存之??鬃託{,楊、墨作,道大壞也,孟子存之。戰(zhàn)國盛,儀、秦起,道大壞也,荀況存之。漢祚微,王莽篡,道大壞也,揚(yáng)雄存之。七國弊,王綱圮,道大壞也,文中子存之。齊、梁來,佛、老熾,道大壞也,吏部存之。(《徂徠石先生文集》卷8《救說》)①[北宋]石介著、陳植鍔點(diǎn)校:《徂徠石先生文集》,第84頁;又見[北宋]石介:《石徂徠集》卷下,第86頁。

自孟子之后,至于荀卿、揚(yáng)雄,皆務(wù)為相攻之說,其余不足數(shù)者紛紜于天下。(《蘇軾文集》卷 3《子思論》)②[北宋]蘇軾著、孔凡禮點(diǎn)校:《蘇軾文集》第1冊,第94頁;又見《蘇東坡全集·應(yīng)詔集》卷8《子思論》,《四部精要》第19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785頁。

孟子之后,以儒稱于當(dāng)世者,荀卿、揚(yáng)雄、王通、韓愈四子最著。(《陸九淵集》卷24《策問》)③[南宋]陸九淵著、鐘哲點(diǎn)校:《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88頁。

《論語》終于《堯曰篇》,《孟子》終于“堯、舜、湯、文、孔子”,而《荀子》亦終《堯問》,其意一也。(王應(yīng)麟《困學(xué)紀(jì)聞》卷8《孟子》)④[南宋]王應(yīng)麟著,[清]翁元圻等注,欒保群、田松青、呂宗力校點(diǎn):《困學(xué)紀(jì)聞》中冊,第1017-1018頁。

自孔子沒,漢司馬遷傳儒林,以孟軻、荀卿并列,由漢至唐,曰孟、荀、揚(yáng),由唐至宋,則經(jīng)學(xué)愈盛,儒效益彰,非孟、荀、揚(yáng)、韓勿道,則以此四子者皆遵尚孔子者也。(蔡上翔《王荊公年譜考略》卷23)⑤[南宋]詹大和等撰:《王安石年譜三種》,第567頁。

真正意義上的“尊孟貶荀”,始于兩宋時(shí)期業(yè)已完成的“孟子升格運(yùn)動(dòng)”。比較兩種語法,在定性程度上,“尊孟貶荀”比“孟荀齊號(hào)”要厲害得多;在時(shí)間總量上,“孟荀齊號(hào)”比“尊孟貶荀”要悠久得多。短時(shí)段的評判終歸抗衡不了歷史長河的定論!馬宗霍(1897—1976)甚至認(rèn)為:“然孟子雖醇乎醇,而身沒之后,大道遂絀,徒黨旋盡,傳經(jīng)之功,宜莫能與荀卿比隆矣?!雹揆R宗霍:《中國經(jīng)學(xué)史》,上海書店1984年影印版,第26頁。然而,這里我們更應(yīng)注意:兩宋以后,“尊孟貶荀”既然已成時(shí)論,何以人們還會(huì)常提“孟荀齊號(hào)”?長話短說,“‘思想’史”與“思想‘史’”既變幻莫測,而又時(shí)有某種規(guī)律可循。據(jù)《宋史》卷 16《神宗本紀(jì)三》記載,元豐七年(1084)五月,“壬戌,以孟軻配食文宣王,封荀況、楊雄、韓愈為伯,并從祀”⑦參見[元]脫脫等撰:《宋史》第2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312頁。按,《宋史》卷105《禮志·吉禮八》“文宣王廟”條:“詔封孟軻鄒國公?!薄霸t如禮部議,荀況封蘭陵伯,揚(yáng)雄封成都伯,韓愈封昌黎伯,令學(xué)士院撰贊文。”([元]脫脫等撰:《宋史》第8冊,第2549頁)此亦元豐七年事。又,《宋史》“揚(yáng)雄”“楊雄”兩用。。畢竟,國家文教政策的“尊孟抑荀”依然建基于“同尊孟荀”。王陽明(1472—1529)的《傳習(xí)錄上》有段話,意味十分深長:

志道問:“荀子云‘養(yǎng)心莫善于誠’,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fù)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xué)》‘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gè)意見,便有過當(dāng)處?!疄楦徊蝗省?,孟子有取于陽虎,此便見圣賢大公之心?!雹郲明]王守仁撰、吳光、錢明、董平、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35頁。按,《荀子·不茍》:“君子養(yǎng)心莫善于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唯仁之為守,唯義之為行?!保╗清]王先謙撰,沈嘯寰、王星賢點(diǎn)校:《荀子集解》上冊,第46頁)

總之,盡管司馬遷明里同尊孟荀、暗里則偏重孟子,經(jīng)歷過人文情感與歷史理性的沖突,但其最后的抉擇——“孟荀齊號(hào)”——經(jīng)受得起歷史的考驗(yàn)。從此,在以孔子為宗主的先秦儒學(xué)金字塔中,孟子、荀子作為雙子星座,牢牢地盤踞在其底端;而且,在高舉孔子的旗幟以保持儒學(xué)本色這一前提下,后世儒家在“正鋒”與“側(cè)筆”之下充分利用并釋放著孟、荀之間的思想張力,不斷地?cái)U(kuò)大了儒家的地盤。馬宗霍認(rèn)為:“蓋深于經(jīng)學(xué),孟荀所同?!雹狁R宗霍:《中國經(jīng)學(xué)史》,第26頁。徐復(fù)觀指出:“孟子發(fā)展了《詩》、《書》之教,而荀子則發(fā)展了禮、樂之教?!雹庑鞆?fù)觀:《中國經(jīng)學(xué)史的基礎(chǔ)》,氏著:《徐復(fù)觀論經(jīng)學(xué)史二種》,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從“思想”史和思想“史”的角度看,司馬遷對“孟荀齊號(hào)”語法的確立,不僅讓我們懂得了漢初儒學(xué)史的一種事實(shí)真相,也讓我們體會(huì)到了一位歷史學(xué)家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追求。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Given by Sima Qian

YANG Hai-wen

(Editorial dept., Journal of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Thinking through Confucius, Sima Qian first gave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hought, which included two meanings: one is that Sima Qian called Hsun Tsu as Hsun tsing “in the humanity”but not “officially” just like calling Mencius, the other is that seemingly respecting Mencius and Hsun Tsu without difference in direct writing, but in fact Sima Qian preferred Mencius to Hsun Tsu in the other side. Although there was a conflict between humanistic emotion and historical ration, Sima Qian made a final choice giving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which could weather history and influence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history of thought.Even if “the preferring Mencius to Hsun Tsu” is a kind of “ hard grammar ” affected by value judgment and ideology,“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is still a kind of “soft grammar” affected by fact judgment and objectivity;even if a person is interested in “the preferring Mencius to Hsun Tsu” in value judgment and ideology, he must also face the historical fact of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itself in fact judgment and objectivity.

Sima Qian; Mencius; Hsun Tsu; the same title as Mencius and Hsun Tsu; the preferring Mencius to Hsun Tsu; the history of Chinese thought

B222.6

A

1673-2030(2012)04-0120-15

2012-07-20

2011年度國家社會(huì)科學(xué)基金重大項(xiàng)目《中國孟學(xué)史》(批準(zhǔn)號(hào)11&ZD083)

楊海文(1968—),男,湖南長沙人,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bào)編輯部編審,哲學(xué)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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