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 綸
(安徽財經(jīng)大學(xué)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xué)研究部哲學(xué)所,安徽 蚌埠 233030)
《養(yǎng)生主》篇“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是難解命題,正如南開大學(xué)羅宗強教授在《莊子范疇心解》(序)中所說:“《莊子》是一部不易解讀的書?!迦艘㈣I說:‘注《南華》者,自向秀、郭象以來,無慮數(shù)十家,率皆支離蒙混……,這似乎說得有些極端,但是《莊子》中的同一個范疇、同一個觀點,有時甚至是同一句話,都被作出了不同的解釋,卻是事實。有些甚至就從來沒人說清楚過,比如‘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這一句,至今有誰說清楚了?”[1]如下筆者對已有的主要釋義進行列舉分析,并結(jié)合文本、詞源、概念內(nèi)涵、篇章結(jié)構(gòu)、語境及其有關(guān)哲學(xué)思想,對該命題進行嘗試性地探釋,就正于方家,以希盡可能地趨近文本原句之本義。
歷來對《莊子·養(yǎng)生主》篇“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的釋義不同,為方便起見,試主要列舉如下:
郭象注:“忘善惡而居中,任萬物之自為,問然與至當(dāng)為一,故刑名遠己而全理在身也?!保ā肚f子注》)成玄英疏:“為善也無不近乎名譽,為惡也無不鄰乎刑戮。是知俗智俗學(xué),未足以救前知,適有疲役心靈,更增危殆。”(《莊子注疏》)林希逸曰:“此兩句正是養(yǎng)生之學(xué),莊子所以自受用者。為善無近名者,謂若以為善,又無近名之事可稱;為惡無近刑者,謂若以為惡,又無近刑之事可指。此即駢姆篇所謂上不敢為仁義之操,下不敢為淫僻之行也?!盵2]王先謙說:“王夫之云:‘聲色之類,不可名為善者,即惡也。’”[3]郭慶藩認為,該命題的提出是為了保全生命,主張?zhí)幧茞褐g,“走中間路線”[4]。王叔岷說:“案此二句,以善、惡對言,上句猶易明,下句最難解,似有引人為惡之嫌。自郭象、司馬彪注以來,或曲說強通;或妄加非議,恐皆未達莊子之旨。岷曾試作新解云:“所謂善、惡,乃就養(yǎng)生言之?!疄樯啤^‘善養(yǎng)生’?!疄閻骸^‘不善養(yǎng)生?!疄樯撇唤^‘善養(yǎng)生無近于浮虛’。益生、長壽之類,所謂浮虛也。‘為惡無近刑’,謂‘不善養(yǎng)生無近于傷殘’。勞形、虧精之類,所謂傷殘也。如此解釋,或較切真。篇名養(yǎng)生主,則善、惡二字自當(dāng)就養(yǎng)生而言,如不就養(yǎng)生而言,則曲說、岐見滋多矣?!盵5]張岱年曾解釋:“為善則不免近名,為惡則不免近刑。近名或近刑,皆非所以保身全生之道。莫若善惡并不為,而以中立為常,則可以保身全生了。既不為善,也不為惡,即是無為?!盵6]
陳鼓應(yīng)先生說:“做世俗上所認為的‘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做世俗所認為的‘惡’事不要遭受刑戮之害?!盵7]曹基礎(chǔ)先生注:“做了世人所謂的善事,并非為了追求名利。做了世人所謂的壞事,也無心觸犯刑法,只是隨順自然之道,作為自己的生活的準(zhǔn)則?!盵8]王博先生認為:“從字面上來看,‘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坪踹€保留和承認著善和惡的區(qū)分,但是在這種說法的背后,善惡區(qū)分早已經(jīng)被取消了。重要的不至于善和惡,如果他們真的重要的話,莊子應(yīng)該像儒家的信徒一樣,把‘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奉為圭臬的,要緊的是無近名和無近刑,因為它們都是關(guān)乎著生命的,刑當(dāng)然是對于生命的傷害,名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于是我們看到道德(譬如善和惡的區(qū)分)在生命面前的退場,至少是退卻?!盵9]張松輝先生指出,“作者認為自己之‘道德’方面做的不夠,因此‘上不敢為仁義之操,而下不敢為淫僻之行’(《駢姆》篇中最后一句話——筆者注),這是‘為善不近名,為惡不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走中間路線的最后注腳。”[10]傅佩榮先生趨同于王叔岷的理解,“這種情況(指上述所列注解)就變成:你可以做點小壞事,不要做大壞事,做大壞事就要被懲罰了,這樣講,等于說好事先做一半,壞事再做一半,都沒事兒。這不是莊子的意思,莊子的意思是善于養(yǎng)生的,不會贏得長壽的虛名;不善于養(yǎng)生的,也不會走到傷殘的地步?!盵11]
上述釋義基本相同,即多將“善”、“惡”理解為相對的范疇:“好事”與“壞事”,絕大多數(shù)釋義為類似這樣表達:“做了世人所謂的善事卻不去貪圖名聲,做了世人所謂的惡事但不至于受到刑懲。”另有將“善”、“惡”分別理解為善于養(yǎng)生、不善于養(yǎng)生,如王叔岷、傅佩榮先生的釋義。
上述釋義若論依據(jù),筆者認為:首先,主要受郭注的影響頗深,且一直延續(xù)著,這是長期以來造成諸家曲解該命題的重要原因;其次,可能是“齊物論”,即無所謂世人所謂的善事與惡事,若世人以道觀之,善惡皆無差別,《莊子》是要超脫世俗的善惡,因順自然。誠然,這一點與《莊子》一書的主旨不悖;再次,也許受該篇題眼“養(yǎng)生主”影響,如上述王叔岷先生所言:“篇名養(yǎng)生主,則善、惡二字自當(dāng)就養(yǎng)生而言,如不就養(yǎng)生而言,則曲說、岐見滋多矣。”[5]
鑒于上,對此命題的釋義也不乏有另辟新徑者,如臺灣學(xué)者吳怡先生、傅佩榮先生等,他們發(fā)覺了對該命題的后一句釋義存在著疑點和一定的消極后果,且也引起了他對此足夠的重視,從而提出了新的釋義。吳怡先生指出:“為善無近名”這一句一看就能了解,但我們?nèi)绻选盀樯啤钡臑樽之?dāng)作“行”,或“做”來解,那么下面一句“為惡無近刑”便解不通,因為莊子是要人善惡雙忘,又如何可能勸人為惡,告訴人可以為惡,只要做到不近刑。所以此處的兩個“為”字,不宜當(dāng)作“行”,或“做”解。而應(yīng)當(dāng)作“為了”或“對于”解,如為名、為利。因此“為惡無近刑”可以解作對于罪惡要小心,不要使自己因它而受到刑累。此處的惡不只是指有罪的行為,而是泛指一般的欲望,和罪惡的引誘[12]。
然而,上述諸家的闡釋均存在著疑點,同時又因上述的曲解而產(chǎn)生了極其消極的影響。
其一,一般認為,《莊子》是想告誡世人:若是一味地行善就容易出名,而“搶打出頭鳥”,故應(yīng)“無近名”;若一味地做惡就可能受到酷刑懲罰,故應(yīng)“無近刑”。如此說來,不能不讓人懷疑:《莊子》主張做善事但不求于“名”,同時主張做惡事但不求受“刑”了。這種釋義顯然與《莊子》的基本精神是相離、相悖的,因為無論從何而言,《莊子》可能主張做善事,但絕對不會認可做惡事,這一點上述吳怡、傅佩榮先生也持這種看法,但他們都沒做具體佐證,故而他們的釋義也沒能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
其二,上述釋義帶來了直接消極影響,突出表現(xiàn)在長期以來因此類曲解而得出《莊子》哲學(xué)是“滑頭哲學(xué)”,這就極易造成后人對《莊子》哲學(xué)的誤解,“莊子的處世哲學(xué)被很多人視為滑頭哲學(xué),大多與此有關(guān)。”[13]
其三,最關(guān)鍵的是,上述釋義也許可以理解為是提出“緣督以為經(jīng)”的前提,但在《養(yǎng)生主》通篇中,我們發(fā)覺根本沒有論及“做善事(好事)”、“做惡事(壞事)”這方面話題,與上下文根本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那么我們不禁要問:作者為何要插上這么一句與文章上下文毫無相干的話?這一點一直沒能引起學(xué)者的注意。
上述釋義問題的焦點主要集中于如下三點:一是對“為”的不同理解,即有的理解為“行(善)”和“做(惡)”,而有的理解成“為了”和“對于”等等;二是有的將“善”、“惡”理解為好事、壞事對等范疇,有的將“善”、“惡”分別理解為善于養(yǎng)生與不善于養(yǎng)生等;三是對“無近名”和“無近刑”的不同把握,主要表現(xiàn)在“名”、“刑”二字上,即認為“名”指“名譽”、“名利”,或指“虛名”、“浮虛”;“刑”指“刑懲”(即對有罪行為的懲罰),或指“內(nèi)刑”(即做錯事或因貪欲而引起內(nèi)心的不安與憂慮),等等。
然依筆者陋見,就上述釋義總體而言,都存在如下共同問題,即沒有整體地理解和把握《莊子》一書及《養(yǎng)生主》篇中的相關(guān)范疇、篇章結(jié)構(gòu)、語境和思想,從而沒能深入領(lǐng)會“為”,尤其“善”與“惡”、“名”與“刑”在《養(yǎng)生主》篇中的真正內(nèi)涵。這是長期以來造成諸家曲解該命題的又一重要原因。
基于上述,若重新回到文本,從詞源、概念范疇、語境、篇章結(jié)構(gòu)和《莊子》有關(guān)哲學(xué)思想等方面來進行整體考察和分析,我們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更為符合文本原義和主題的簡易釋義。筆者初步試探釋如下:
事實上,當(dāng)時社會恰恰存在善惡不分、刑政名分等極其混亂的社會現(xiàn)象,往往真正做善事(好事)者得不到(或遠離)名譽、名位,而做惡事(壞事)者卻受不到應(yīng)有的刑懲,《莊子》是要批判和超越這種善惡不分、刑名混亂現(xiàn)實的。如《在宥》篇說:
于是乎天下始喬詰卓鷙,而后有盜跖、曾、史之行。故舉天下以賞其善者不足,舉天下以罰其惡者不給,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賞罰。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終以賞罰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隨著禮樂文明的演進,引發(fā)了社會混亂。在《莊子》看來,面對這種現(xiàn)實,借“賞善罰惡”之舉無濟于事,往往是名分、名位、名譽等獎賞善者不足,刑法懲治惡者不夠。“以賞罰為事”的治亂之策與其效果,就構(gòu)成了現(xiàn)實的沖突,結(jié)果證明:借“名”賞善、借“刑”懲惡均不能安頓天下的心性。類似這種揭示,在《莊子》那里多處出現(xiàn),《胠篋》篇說:
故逐于大盜,揭諸侯,竊仁義并斗斛權(quán)衡符璽之利者,雖有軒冕之賞弗能勸,斧鉞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盜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過也。
追隨大盜,攻打諸侯,竊用仁義等,其本身可謂“惡”的行為,但即使用賞賜官爵(“軒冕”)的辦法,也無法使做惡者放棄之;即使用嚴(yán)刑酷罰(“斧鉞之威”的表征之義)也沒法禁止之,結(jié)果是做惡者泛濫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這就進一步明確以“名”賞“善”、以“刑”罰“惡”來安頓人們心性,已經(jīng)失去了其應(yīng)有的規(guī)范效果?!吨翗贰菲€說:
烈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惫史蜃玉銧幹詺埰湫?,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
“爭”似乎是構(gòu)成“名”的要件,“烈士”因戰(zhàn)爭而犧牲,“子胥”因忠諫強爭而賜死,其行為“善”否,“名”成否皆難判定。若稱其為“善”,甚至冠之以“名”,他們喪失了自己生命;若稱其為“不善”或“惡”,他們卻能救國救人,使所拯救的對象活身,故陷入了善惡是非難以判定的困境。其實,透過這一點,不難看出《莊子》所要闡發(fā)的觀點:世人所謂善者其實非善,“善者”之名分、名譽和名位等,往往是建立在“爭”基礎(chǔ)之上,且為之喪失了自己的性命。真正的善者是“不爭”的,是以“無譽”、“活身”、“無為”為取向的,是遠離名譽、名位的。
總之,從《莊子》所處的時代來看,實際上就是一個善惡不分、刑政名分相混的社會現(xiàn)實,真正做好事者得不到名分、名譽和名位,真正做壞事者卻受不到應(yīng)有的刑懲,而且后者體現(xiàn)的更突出。甚至可以說很多受過酷刑之人并非做“壞事”所至,而很多擁有所謂名分、名位和名譽之人并非都是做“好事”所成,善惡已不清,名刑已相混,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不難看出,這種善惡不分、刑名混亂的現(xiàn)實存在是《莊子》要批判和超越的。
由此可見,若將“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中的“為善”,“為惡”詮釋為“做了善(好)事”、“做了惡(壞)事”,顯然是與《莊子》的主旨相離、相悖的,尤其是對后一句話的詮解。
那么,我們是否可將該命題釋為“真正做善(好)事者得不到所謂名分、名譽、名位,做惡(壞)事者卻受不到應(yīng)有的刑懲”呢?
不可,理由是:這種釋義反映的是《莊子》一書所包含的思想,而非《養(yǎng)生主》篇的思想,不過這足可以證明《莊子》不是主張人們“做惡(壞事)”的。實質(zhì)上,對善惡不分、刑名混亂現(xiàn)實存在的批判和超越,本身在一定意義上也就反映了《莊子》棄“惡”向“善”的一面,這是其一;其二,如前所提,將上釋義置于《養(yǎng)生主》篇中究竟與其上下文有何關(guān)聯(lián)?也許僅可理解是提出“緣督以為經(jīng)”的前提,但從《養(yǎng)生主》通篇的內(nèi)容來看,沒有論及與“做善(好)事”、“做惡(壞)事”相關(guān)的話題,由此看來并不這么簡單,恐怕另有所指;其三,上述“善”、“惡”分別指善(好)事、惡(壞)事等意在《莊子》那里也確實多處出現(xiàn),但從上所析,我們發(fā)覺,它們不是出現(xiàn)在《內(nèi)篇》,更沒出現(xiàn)在《養(yǎng)生主》篇里,而是出現(xiàn)在《內(nèi)篇》以外其它篇目中,其意向恐怕主要是莊學(xué)對以儒家為代表的善惡觀的揭露與批判,這也是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為”之義主要是:做、當(dāng)做、有、變?yōu)?、成為等。“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之“為”,筆者認為它同其前“已而為知”之“為”意義相近,表示構(gòu)成某種既成事實,為“實然”、“已然”狀態(tài),指成為、形成、產(chǎn)生、已有等義,“為”的這種用法,在先秦文獻里多有出現(xiàn)①。
《養(yǎng)生主》篇曰:“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陳鼓應(yīng)注:“既然這樣還要去汲汲追求知識,就會弄得更加疲困不堪了?!盵7]從陳先生的注解中也能體會到“為”表“實然”、“已然”狀態(tài)。“為知者”即成為追求知識的人,此句本義是指:既然這樣,變成為追求知識的人,就更加危殆、困苦了。筆者認為“為善”、“為惡”之“為”也當(dāng)釋“變?yōu)椤?、“成為”等義,可不直譯出來。
“善”,古漢語除了有善良、友善、行善、相善等義之外,還有高明的、良好的;長于、能做好、愛、善于、擅長、善工等之義,后者主要指有做好或處理好某事的才能或技巧,也用著高明、工巧等義。
在《莊子》那里,“善”內(nèi)涵有多重趨向,主要包括:一是倫理之“善”,主要指善事、好事,相對于惡事、壞事而言的,涉及社會倫理道德層面(如前文所述),《莊子》對此“善”持批判和否定態(tài)度;二是技藝之“善”,主要是指“善于”、“擅長”、“善工”、“愛好”等義,其中主要包括帝王善于治國、智者善于應(yīng)用知識技術(shù)及辯者善于言說等等,如:“伯樂善治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也治天下者之過也!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保ā恶R蹄》)“云狗不以善吠為良,人不以善言為賢。”(《徐無鬼》)對技藝之“善”,《莊子》也持批判和否定態(tài)度,不過又倡導(dǎo)因順事物之性(如“因其固然”)的“善”之“技”;三是養(yǎng)生之“善”,即善于養(yǎng)生,應(yīng)該說主要是由技藝之“善”推衍而來的。
“為善無近名”之“善”之本義,應(yīng)為技藝之“善”,表示善于運用知識技巧,涉及知識領(lǐng)域(承上文“知”而來),也包括善于治國、善于言說和善于養(yǎng)生等?!吧啤北硎尽吧朴凇?、“擅長”等義在先秦文獻里也多有出現(xiàn)②。如老子曰:“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老子·第三十六章》)善戰(zhàn)之人,不呈怒氣之情;善于勝敵者,非與敵硬拼,此行為就接近于道了。這里“善”實際上就涉及到“技”層面。又如,老子以道為根據(jù),指出人類如何展開自己的行為而提出了“五善”: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shù)不用籌策,善閉無關(guān)楗而不可開,善結(jié)無繩約而不可解。(《老子·第二十七章》)
真正的“技”(善行、善言、善數(shù)等)是順“物”之性而超越于“物”的,是無“跡”的,意味此“技”作用于“物”不是執(zhí)著或停留于認知和反映“物”之表面存在形態(tài),而是要把握“道”,這一點《養(yǎng)生主》庖丁之解牛也有與之相似,所謂“目無全?!?、以“神遇”、“官知止”和“因其固然”等,就是指超越了感官對象“物”表面有形之“在”,倡導(dǎo)順“物”之性而超越于“物”。
《莊子》技藝之“善”與老子之“善”是一脈相承的,用法見于多處,較為典型的如:
上誠好知而無道,則天下大亂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畢弋機變之知多,則鳥亂于上矣;鉤餌罔罟罾笱之知多,則魚亂于水矣;削格羅落堺罘之知多,則獸亂于澤矣;知詐漸毒、頡滑堅白、解垢同異之變多,則俗惑于辯矣。故天下每每大亂,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亂。(《胠篋》)
細比較,這里“善”與“知”同時出場與《養(yǎng)生主》篇首“為知”、“為善”在一定意義上十分貼近,都涉及知識領(lǐng)域,與“技”有關(guān)(如“弓弩畢弋機變”、“鉤餌罔罟罾笱”等)。關(guān)于“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一句,涂光社先生的解說頗有道理:“人們只知道追求了解‘不知’(很可能是不必或者永遠不可能了解)的東西,而不知了解、反思‘已知’;都知道否定和非難、挑剔自己不喜歡、不擅長、不熟悉的東西,而不知道質(zhì)疑和否定自己喜歡的和業(yè)已掌握、習(xí)慣了的東西。”[1](P231)從中不難看出,此句中的“善”與“不善”,指的是技藝之“善”,而非指倫理之“善”。
另,《庚桑楚》篇云:“知者,接也;知者,謨也。 知者之所不知,猶睨也?!庇种^:“名相反而實相順也。羿工乎中微而拙乎使人無己譽;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薄缎鞜o鬼》篇又云:“射者非前期而中謂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羿工”以善于射中微物顯其技巧,然“天”的自然過程是以“無為為之”為特征,以排斥“名”為前提,人之“技”應(yīng)合于天(“工乎天”)、順乎人,應(yīng)像“庖丁”解牛那樣,“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由技入道③。
“無,通毋?!盵14]“近”,本義指接近、靠近、親近等義,表示某種趨向,既有個體執(zhí)著追求或沉溺于客體對象的傾向,也有個體遭遇的趨勢,此二詞不難理解。
“名”,古漢語多指命名、名號、名稱、名聲、名譽、名位等義。在《莊子》那里,“名”之內(nèi)涵也有多重趨向,主要反映當(dāng)時社會的“名辨”和名分、名位、名譽等。 就“為善無近名”之“名”而言,作“命名”、“名號”等義時,主要是對形下世界事物外在表面存在形態(tài)的感知、反映和表征,屬語言概念層面,涉及“知”境域,與“善”之“技”相關(guān)聯(lián);作“名聲”、“名譽”、“名位”等義時,是對社會政治、倫理和文化的規(guī)范,與“善”之“善于治國”、“善言”等義相關(guān)聯(lián)。
從詞源,“名”是會意字:從夕從口,“夕”指“黃昏”,“口”有“七嘴八舌”之義,屬語言世界,指人或事物的稱謂。其本義是指“名字的稱呼”(名詞),或“給他起個名兒”(動詞),《說文》也云:“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边@一點在老莊那里都有所體現(xiàn)。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保ā独献印返谝徽拢┩蹂鲎ⅲ骸翱傻乐?,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故不可道也,不可名也?!保ā独献幼ⅰ罚爸甘略煨巍奔词钦f,“名”指稱可感知的、具體形象的形下世界的存在事物。
在《莊子》那里,“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dāng)名?!保ā吨庇巍罚┑朗刮锍蔀槲铮覂?nèi)在于物,然道無形,又非具體的存在,故“名”無法稱謂道,“名”所稱謂的是“物”:“物謂之而然”(《齊物論》),而物是具體有“形”的:“萬物以形相生?!保ā吨庇巍罚┮虼耍懊备兄⒎从澈捅碚鞯闹皇俏镏靶巍?,只是對感性對象“物”之的表面存在形態(tài)的把捉,近似符號,為概念抽象的表達。
《莊子》主張“無名”,主要包括對“名”的語言認知功能、“名”的政治、社會職能等均加以質(zhì)疑和超越,故僅僅把“為善無近名”之“名”釋為“名譽”、“名利”、“虛名”(皆屬政治、倫理之“名”)等,是狹隘的、不全面的。
可能正是鑒于“名”的多重內(nèi)涵,陳鼓應(yīng)先生將“無近名”一詞釋為“不要有求名之心”[7],這一點是值得借鑒的。
“惡”,是多義詞,也是多音詞(讀 è、wū、wù、ě音)。古漢語至今,“惡”除了主要有惡劣、不好、兇狠、犯罪的事、極端的行為等義外,還有嫌惡、憎惡、厭惡、怨恨、討厭等意義(此時“惡”讀 wù 音)?!皭骸钡倪@一涵義從先秦至今一直運用④?!皭骸北硎尽跋訍骸迸c“善”表示“善于”等涵義,在老子那里也有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如老子曰:
“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保ā独献印さ诎苏隆罚?/p>
水善于施利于萬物而不與“物”相爭,自己安居于眾人所嫌惡的低洼之地卻不嫌惡,此行為就接近于道了。這里“善”與“惡”實際上就涉及到“技”與“情”層面?!娥B(yǎng)生主》篇“庖丁解?!惫适屡c之意蘊相近:“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養(yǎng)生主》)首先,表明“庖丁”有善于解牛之“技”;其次,對眾解牛者“難為”之處,也即令人嫌惡之處,“庖丁”不是亂刀硬砍骨頭,而是“因其固然”,沉著應(yīng)對,泰然處之,所謂“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保ㄍ希?/p>
《莊子》文本中,“惡”指“嫌惡”、“厭惡”等義的用法也很多⑤?!皭翰蝗ド啤弊鳛楝F(xiàn)代漢語成語至今還保留著,意指不因為厭惡某人而否定其長處或才能(與知識技巧相關(guān))等。
“為惡無近刑”之“惡”當(dāng)指“嫌惡”、“厭惡”等義,那么“惡”之對象是什么?
由上,“善”之對象主要是指上文與“知”相關(guān)的“技”,而“惡”之對象,筆者認為主要與上文“為知者”對“知”的狂逐所至的“不良”結(jié)局或后果有關(guān),主要包括各種“困苦”、“難為”、“危難”、“災(zāi)禍”等不幸的事件,泛指經(jīng)驗世界諸多遭遇的偶然現(xiàn)象,其中包括《養(yǎng)生主》篇上文所指的“殆(危殆、疲困等不幸的遭遇)”⑥,以及下文提到的“右?guī)煛敝螝?、“老聃”之死亡等,對此類事件發(fā)生,經(jīng)驗世界個體多表現(xiàn)出嫌惡、厭惡等情緒,甚至陷入極度而不能自拔⑦。
“降低”、“淡化”厭惡情緒為心理學(xué)等所倡導(dǎo),也是遠古《莊子》生命哲學(xué)所關(guān)切的問題。在《莊子》看來,世人追“知”求“名”之狂,這本身即是不幸,故生命個體應(yīng)該“遠離”此不幸。而追“知”求“名”的過程及結(jié)果往往給世人帶來的又是不幸,對此結(jié)果,《莊子》不是埋怨、更不“幸災(zāi)樂禍”,而是同樣給予關(guān)懷,比如“齊”而視之、“安時處順”等就能“消解”經(jīng)驗世界個體對“不幸”的價值判斷,從而“降低”、“淡化”世人的厭惡情緒,進而從“不幸”中超脫出來?!肚f子》塑造許多諸如兀者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等刑疾之人的精神風(fēng)貌,無不充分體現(xiàn)了這一點,這是《莊子》生命哲學(xué)的一個特色。如上“右?guī)煛北局腹倜?,起初可以說屬追“知”求“名”類,但不能因此所致的不幸的遭遇(“介”)而纏繞其中(“惡”),而應(yīng)齊而視之,“安時處順”,忘卻形殘,長其德性,從中超拔出來,正如《德充符》篇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在《莊子》看來,人具厭惡之情有失德性:“好惡者,德之失也。”(《刻意》)
“刑”,主要指對犯人各種處罰的總稱,吳怡先生指出:“這個‘刑’字,在《莊子》書中有三種意義:一是天刑,二是外刑,三是內(nèi)刑?!薄八^天刑是指天的刑罰……。至于外刑和內(nèi)刑,前者是指的犯了罪,遭受法律的制裁;后者是指做了錯事或因貪欲而引起內(nèi)心的不安與憂慮。如莊子說:‘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nèi)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nèi)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 ’(《列御寇》)”[12]
但吳怡先生接下卻認為:“‘為善無近刑’的刑顯然不是指天刑?!盵12]而是“指此處所謂的內(nèi)刑與外刑。在《養(yǎng)生》上尤其指的內(nèi)刑。所以這句話的意思,也就是說身處在各種罪惡的引誘和欲望的包圍中,我們千萬要小心,不使自己的內(nèi)心遭遇受到內(nèi)刑,而有不安與憂患。這才是真正的養(yǎng)生。”[12](P108)
“外刑”之義容易理解,如上吳先生所云。何謂“內(nèi)刑”?《列御寇》曰:“為內(nèi)刑者,動與過也”,“內(nèi)刑”相對于“外刑”而言的,由內(nèi)因所至,此“過”主要包括情欲過度而內(nèi)傷于己,正所謂“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保ā兜鲁浞罚┰凇肚f子》看來,“外刑”、“內(nèi)刑”皆可免,“方今之時,僅免刑焉?!保ā度碎g世》)“夫免乎外內(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列御寇》),這都從另一面充分表明了這一點。
就“為惡無近刑”之“刑”而言,吳先生將其僅理解為“內(nèi)刑”與“外刑”,筆者不以為然。筆者認為此“刑”還包括“天刑”,何謂“天刑”?正如吳先生所言:“所謂天刑是指天的刑罰:如:‘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 ’(《養(yǎng)生主》)‘天刑之,安可解!’(《德充符》)這是指我們的死生,或形體上的殘缺等都是天所安排的,因此我們只有安之若命。不必對抗,也無法躲避?!盵12]天的刑罰應(yīng)該說是以人之行為能否順應(yīng)自然之理為標(biāo)準(zhǔn)的。
筆者要問:既然《養(yǎng)生主》文后“遁天之刑”指“天刑”,那么,“為惡無近刑”之“刑”為何要排除“天刑”之義呢?“天”即天理、自然,也指道,有其內(nèi)在自生力量,人不可抗拒、不可違,違抗“天”者必遭受其懲罰,故“人”當(dāng)順從“天”、“無以人滅天”(《秋水》)、“順之以天理”(《天運》)在三“刑”中,內(nèi)、外之刑可免,唯“天刑”不可解,作為主體,豈不更應(yīng)該要避免其害?
事實上,在《莊子》看來,生命背離天理、自然,就會遭受到天理、自然的懲罰,因此有“遁天之刑”、“天刑之,安可解!”⑧(《德充符》)、“天之戮民”(《天運》)等說法。《養(yǎng)生主》篇說:老聃死,“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不想吊唁者也去吊唁,不想哭者也去痛哭,皆非自然真性的流露,其“哭”不合于“天(自然)”,實為逃避自然,違背實情,忘記了自己的真實感受而沉溺其中:“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同上)也就是置自己之真性于不顧而傷害了自己“天性”。故“為惡無近刑”之“刑”也應(yīng)包括“天刑”,“無近刑”也應(yīng)包括主張不要遭受天理、自然的懲罰,這與“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漁父》)、“無以人滅天”(《秋水》)的旨趣是一致的。
《莊子》強調(diào)“無近刑”,既強調(diào)不要遭受社會法度的懲罰,也強調(diào)情有節(jié)度不要內(nèi)傷于己,還強調(diào)不要逃避自然和違背真情等,如是心靈安寧,勿憂、勿煩、勿悲、勿亂。同理,可能基于“刑”的多重內(nèi)涵,陳鼓應(yīng)先生將“無近刑”一詞釋義為“不要遭受刑戮之害?!盵7]筆者認為可在此基礎(chǔ)上,釋“無近刑”一詞為“不要遭受各種刑戮之害”為宜。那么,“為惡無近刑”義即是:嫌惡、厭惡不幸的遭遇不要遭受各種刑戮之害,而應(yīng)順應(yīng)自然、安時處順等,這里“各種刑戮”實際上就具體地包括社會法度的刑懲(“外刑”)、情感過度內(nèi)傷于己(“內(nèi)刑”)以及自然、天理的懲罰(“天刑”)等。
這種釋義是合乎《莊子》思想的:世人多嫌惡、厭惡世間各種不幸的遭遇,若主體不能“齊”而視之、“安時處順”,甚至“抗?fàn)帯?,就易遭受統(tǒng)治者懲罰和鎮(zhèn)壓;若主體嫌惡、厭惡之情過度,就易內(nèi)傷于己之身心;若主體逃避自然、違背實情、失去真性,就逃脫不了自然、天理的懲罰。故而《莊子》主張“為惡無近刑”,借此以拯救世人:“保身”、“全生”和“盡年”等等。
總之,“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在概念內(nèi)涵上,“為”同其前文“為知者”之“為”意義相同,不能理解為“做”,而是一種“已然”、“實然”狀態(tài),指變?yōu)?、形成等義,表示構(gòu)成某種既成事實(可不直譯);這里“善”不能釋為“善事(好事)”等,而應(yīng)指“善于”、“擅長”、“善工”等義,表示善于應(yīng)用某種知識技能作用于外物,體現(xiàn)的是人與物的關(guān)系。這里的“惡”不能釋為“惡事(壞事)”,而應(yīng)指“嫌惡”、“厭惡”等義為宜,如嫌惡各種“困苦”(《逍遙游》)、“難為”(《養(yǎng)生主》)、“疲困”、“危難”、“災(zāi)禍”等事件發(fā)生,泛指經(jīng)驗世界諸多遭遇的偶然現(xiàn)象,與“情”有關(guān),屬于形內(nèi)的東西,體現(xiàn)的是個體與自身心或精神的關(guān)系?!吧啤薄ⅰ懊迸c“惡”、“刑”,實際上分別涉及到“外”與“內(nèi)”、“知(技)”與“情”、“形”與“神”等多重層面。
這種釋義與《莊子》整體思想也是不相悖的,因在《莊子》看來,“為善”、“為惡”與“為知”一樣,這種“已然”、“實然”狀態(tài)都是很危殆、困苦和悲哀的,拯救之路在于:必須做到“知止”、由技入道、情有節(jié)度和安時處順等,以免滑向更危殆、更困苦和更悲哀境地。因此,如同奉勸世人“知止”一樣,《莊子》在此告誡世人“無近名”、“無近刑”。
鑒于上,“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應(yīng)釋為類似如下的表達為宜:善用知識技巧不要有求名之心,厭惡世間不幸的遭遇不要遭受各種刑戮之害。
眾所周知,《莊子》是種超語言的表達方式,具有多指向性和模糊性,因此,后人對其解讀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多樣性和隨意性。鑒于此,我們有必要回到《養(yǎng)生主》篇章結(jié)構(gòu)及其語境和有關(guān)哲學(xué)思想整體地去理解和把握,究其實在之意。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出自《養(yǎng)生主》開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
該段可謂《養(yǎng)生主》篇的主題,即“養(yǎng)生”,其要領(lǐng)主要是“知止”、“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和“緣督”,其目的是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莊子》提出“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其意如上所述,分別具體涉及到“技”與“情”層面,與指向“物”的“知”相應(yīng),其中,“技”屬于操作層面上的經(jīng)驗之“知”,“情”涉及到主要以儒家為代表的“仁義之情”,“養(yǎng)生”就是要超越經(jīng)驗知識之域的“技”和仁義層面的“情”,進而指向道。這是文章總論,文章之下若干寓言故事,實際上是對總論加以具體地分說,具體如下:
首先,在“庖丁解?!惫适轮?,“庖丁”之技如此高超贏得了文惠君的夸贊:“嘻,善哉!技蓋至此乎?”此“技”就體現(xiàn)了善于、擅長或技藝高超、精湛之義。接下“庖丁”答道:“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此句首先表明庖丁是善于解牛的,這是事實,形成“已然”、“實然”狀態(tài)。然“庖丁”開始解牛之時“所見全牛”,喻指其“技”停留在感性認識對象“物”之表面形態(tài)層面;三年之后,“未嘗見全?!?,方今之時,以“神遇”、“官知止”,這都表明其“技”超越了感性認識對象的外在表面形態(tài),那就是“無近名”。不過在解牛過程中,也有“難為”之處,每遇此,“庖丁”不生厭惡之情,而是沉著應(yīng)對,“因其固然”,泰然處之,這在一定意義上就體現(xiàn)了“無近刑”之義??梢姡肚f子》借此故事,主要申明:天理、道寓于經(jīng)驗之中而又超越言名之表面,非經(jīng)驗知識技藝等所能得,故需把握“物”(牛)的內(nèi)在自然之條理(“依乎天理”)和實質(zhì)(道),超越經(jīng)驗知識之域的技藝、技巧,由技入道,達到道技合一的境界。
那么,這與“養(yǎng)生”有何關(guān)系?《莊子》借文惠君又一嘆將庖丁解牛之“技”(從“所見全牛”“嘗見全?!钡揭浴吧裼觥薄ⅰ肮僦埂保┩蒲艿金B(yǎng)生層面,所謂“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yǎng)生焉?!奔瓷朴陴B(yǎng)生,不執(zhí)著追求個體生命外在之“形”的修養(yǎng),而是要善于“神”的修養(yǎng),從而凸顯了超越外在生命存在形態(tài)的養(yǎng)生論。
在“公文軒見右?guī)煛惫适轮?,“右?guī)煛毙误w殘缺,僅有一只腳,在世人(公文軒)看來是令人嫌惡之處,進而發(fā)問“右?guī)煛北救耸欠駥χ訍?、厭惡,且追問其故:“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⑨(《養(yǎng)生主》)然“右?guī)煛闭J為人之“形”本非人所有而是“天”所賦,他的坦然面對明確表明:在“右?guī)煛蹦抢?,形體殘缺構(gòu)不成過度的嫌惡、厭惡感,即不遭“內(nèi)刑”,這在某種意義上也就體現(xiàn)了“為惡無近刑”之義。
接下是“澤雉”不愿被養(yǎng)在籠里,“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逼湟蛑饕牵涸诨\里僅形養(yǎng)而已(比如不必費力尋食),看似精神旺盛,然不過是表面現(xiàn)象,其精神不自由,因此這不能稱之為“善于養(yǎng)生”,正所謂“神雖王,不善也。”真正善于養(yǎng)生之人,不是執(zhí)著追求個體生命外在之“形”的修養(yǎng),而是要善于“神”的修養(yǎng),此可謂“為善無近名”之本義推衍到養(yǎng)生層面的再度體現(xiàn)。
最后,在“秦失吊老聃之死”整個過程中,自然也涉及到世人對“死”的嫌惡、厭惡等情感,但更重要的是在闡述這一道理:很多人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吊唁和痛哭,此“情”非合于天,也即非天性所為,背離真情,有悖于自然,忘記了生命乃自然稟賦,故遭天譴,受“天刑”:“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另,“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一句是說人之形體的來去本是氣之變幻轉(zhuǎn)化,理應(yīng)生死順化、安時處順,視生死如一條,與道合一,如是就能超越嫌惡死亡之情,自然也不會受到“天”的束縛、制約和懲罰。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命題就其本義而言,應(yīng)釋為:“善用知識技巧不要有求名之心,厭惡世間不幸遭遇不要遭受各種刑戮之害?!边@種釋義保留了文本原有語境,與開篇“為知”、“緣督以為經(jīng)”(意同“因其固然”)相一致,而“養(yǎng)生”之道的意旨主要通過后文若干寓言故事的具體展開來闡明的,體現(xiàn)了“重言”、“寓言”,尤其是“巵言”的言說方式⑩。間接地引導(dǎo)、點撥“讀者”像“文慧王”等那樣去推衍、體悟“養(yǎng)生”之道。
“庖丁解?!焙汀皾娠簟惫适轮饕c“為善無近名”命題相對應(yīng),借文慧王之口與“澤雉”的選擇,推衍到具體養(yǎng)生層面,那就是善于養(yǎng)生,不執(zhí)著于個體生命外在之“形”的修養(yǎng),而是要善于“神”的修養(yǎng);“公文軒見右?guī)煛焙汀扒厥У趵像踔馈惫适轮饕c“為惡無近刑”命題相對應(yīng),推衍到具體養(yǎng)生層面就是:嫌惡、厭惡形體殘缺和死亡等“不幸的遭遇”,不要遭受刑戮之害。
由“技”入道和“情”不背天是“養(yǎng)生”中的重要要領(lǐng),“道”是超越了“知(技)”、“情”之域而表現(xiàn)出的精神境界。“無近名”、“無近刑”與“知止”、“緣督”等共同構(gòu)起了養(yǎng)生之道。這種釋義揭示了該命題關(guān)于“技”、“情”與道的內(nèi)在關(guān)系,凸現(xiàn)了超越“技”與“情”,即超越經(jīng)驗知識技巧與生命悲情的養(yǎng)生論。
注:
①如:“高岸為谷,深谷為陵?!保ā对姟ば⊙拧な轮弧罚笆蝠o成,不能為榮。黍不為黍,不能蕃廡。稷不為稷,不能蕃殖。所生不疑,唯德之基?!保ā秶Z·晉語四》)“令民家有三年畜蔬食,以備堪旱,歲不為。”(《墨子·雜宋》)又如現(xiàn)代成語“為富不仁”(出自《孟子·藤文公上》)等。
②如:“善戲謔兮?!保ā对姟ばl(wèi)風(fēng)·淇奧》)“大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保ā睹献印す珜O子上》)“奕秋,通國之善弈者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p>
③其它又如:“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逍遙游》)“善游者數(shù)能,忘水也?!保ā哆_生》)此用法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如善戰(zhàn),善辭令,善籌劃,善辯等等。
④如:“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論語·里仁》)“推惡惡之心,思與鄉(xiāng)人立?!保ā睹献印す珜O子上》)(前一“惡”指“厭惡”義)“天不為人之惡寒而輟冬?!保ā盾髯印ぬ煺摗罚八匠鸩患肮貌粡U過,惡不去善,義之經(jīng)也?!保ā蹲髠鳌ぐЧ迥辍罚皭河卺樖?,不可與言至巧?!保ā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五臟別論》)現(xiàn)代漢語中,惡忌、惡生、惡殺(厭惡殺生)、惡嫌、惡憚(厭惡畏懼)、惡識、憎惡、深惡痛絕等均表此義。
⑤如:“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保ā陡3罚叭擞形酚皭痕E而去之走者。”(《漁父》)“予惡乎知說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齊物論》)“且茍為人悅賢而惡不肖,惡用而求有以異?”(《人間世》)“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保ā兜鲁浞罚肮胖嫒?,不知說生,不知惡死?!保ā洞笞趲煛罚罢倨渌茫テ渌鶒?。”(《庚桑楚》)“長好惡,則性命之情病矣。”(《徐無鬼》)“夫神者,好和而惡奸。”(《徐無鬼》)“夫民不難聚也,愛之則親,利之則至,譽之則勸,致其所惡則散?!保ā缎鞜o鬼》)以上“悅”、“好”與“愛”,表喜愛、擅長、熱衷于、執(zhí)著于等義,雖也涉及到情感,但無不體現(xiàn)、折射著善用、愛用知識技巧的一面。
⑥對于“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之“殆”,可結(jié)合《逍遙游》篇結(jié)尾“莊子”所言進一步理解:“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一般而言,“為知者(貍狌)”的價值取向多指向經(jīng)驗之“用”,然“用”是相對的,“知”與“技”又是有限的,這就易導(dǎo)致“為知者”對“物”的索求并非完全能按自己意愿那樣,能滿足自己對“物”欲求,而現(xiàn)實往往帶給自己的是困危、危難(“中于機辟”)、死亡(“死于罔罟”)、“困苦”等不幸的遭遇。對此遭遇,“莊子”主張無為逍遙,如是“為知者”方能無患、無累(“寢臥”樹下之表征)、“無害(即‘保身’)”、無“困苦”……。
⑦關(guān)于“厭惡”,美國生理心理學(xué)家保羅·羅金曾把它區(qū)別人際厭惡和基本厭惡,并列出了四種會引起人際厭惡的情況:怪異、疾病、不幸的遭遇和精神變態(tài),而且他認為,這種厭惡皆是世人后天(在4-8歲之間)養(yǎng)成而獨立出來成為人的一種情緒。羅金所列的四種會引起人際厭惡的情況,若以世俗觀之,均屬“不幸的遭遇”。一般而言,厭惡情緒一旦形成,就會影響和干擾著人之心或精神健康。對此,美國的法律專家威廉·米勒曾指出,我們在親密關(guān)系中會降低厭惡的門檻,并認為淡化厭惡而建立起來的親密關(guān)系代表著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⑧“不可解”之因主要在于天性不全,不明“死生為一條”,“可與不可”為一等道理?!兜鲁浞菲f,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彼且以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⑨很多譯本都將此句中的“惡”譯為疑問詞“何”、“怎么”、“為什么”等等,從而影響、干擾和限定了人們的思維而導(dǎo)致了錯誤解讀的延續(xù)。試比較《至樂》篇支離叔與滑介叔的一段對話(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惡焉!”),其語境與上述十分相近,從中也不難看出此“惡”表“嫌惡”、“厭惡”之義。
⑩所謂“寓言”泛指“藉外論之”的寄寓之言,“重言”特指假托“耆艾”的借重之言,“卮言”專指作者因事推衍的議論之言,它們各有其具體功用和使用緣由。劉生良:《莊子》“三言”新解說,《中州學(xué)刊》,2012.01.第 157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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