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虹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420)
跨族裔比較與聯(lián)盟
——趙健秀亞裔美國文學批評中的跨族裔視角
韓 虹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文學院, 廣東 廣州 510420)
比較種族主義是美國主流社會處理各個少數(shù)族裔之間關系的慣用策略,目的是使各少數(shù)族裔互相制衡,以維持白人至上的主流利益和地位。亞裔美國文學批評家趙健秀在其批評實踐中融入了跨族裔的視野,亞裔與非裔的比較以及在亞裔內(nèi)部華裔與日裔的比較成為趙健秀文學批評的兩大視角。通過比較,趙健秀強調(diào)跨族裔聯(lián)盟的重要性,并為組建亞裔文化聯(lián)盟進行了卓有成效的探索。跨族裔研究是少數(shù)族裔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視角,對于尚處于弱勢的華/亞裔美國文學的發(fā)展有積極的推動作用。
趙健秀;跨族裔;比較種族主義;聯(lián)盟
趙健秀是亞裔美國文壇重要的作家與批評家。趙健秀等人于1974年主編的《唉咿!亞裔美國作家選集》①Frank Chin,et al.eds.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Washington D.C.:Howard UP,1974.拉開了亞裔美國文學建制的序幕,他也被喻為“亞裔美國文學之父”②參見William Wei.The Asian American Movement,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1993.p.67.。20世紀六七十年代,在民權(quán)運動和反越戰(zhàn)運動的推動下,亞裔美國人逐漸認識到建立一個亞裔族裔聯(lián)盟的必要性,以此來凝聚各自分散的亞裔族群,謀求平等權(quán)利,壯大亞裔人群的聲勢。建立“亞裔美國文化聯(lián)盟”也成為趙健秀亞裔文學批評中一個重要的立足點。在趙健秀的批評體系中華裔與亞裔是一體的,基本不加以區(qū)分。趙健秀在定義某些關鍵的文學概念上體現(xiàn)了強調(diào)亞裔整體團結(jié)的意圖,融入了一種比較的、跨族裔的視角。其批評體系中最為重要的關鍵詞 “亞裔感性”(Asian American Sensibility)就帶有這種“亞裔聯(lián)盟”的意味——以亞裔作為整體考察對象,求同存異,對其文化屬性作嘗試性的探索與整合。
不少亞裔學者對建立“亞裔聯(lián)盟”這一點都有共識。例如黃秀玲的專著《解讀亞裔美國文學——從必要到奢侈》開篇序言就強調(diào)文化背景不同的亞裔各族群必須在政治上“保持團結(jié)以維護各自不同的利益”,號召建立“亞裔美國文學的文本聯(lián)盟”。[1]駱里山在《移民法案》一書中認為有必要建立一個至關重要的聯(lián)盟以反抗霸權(quán)——這個聯(lián)盟包括其他有色族裔,包括各式階級斗爭,包括女性同盟,還包括基于性別基礎之上的各種努力。[2]雖然亞裔團體里包含了不同族群的利益和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但是其基本前提是相同的:基于美國的亞裔各族群都受到種族主義壓迫這一事實,建立一個多族裔的聯(lián)盟是反抗種族主義一個必要而有效的基礎。同時,趙健秀文學批評中的跨族裔意識還體現(xiàn)在“黃黑”比較與聯(lián)盟之中。黑人是美國種族主義關系網(wǎng)中最重要的一個族裔,也是在政治上與文化上反抗種族主義的先行者,因此其經(jīng)驗與模式也成為亞裔文學批評中不可或缺的理論資源。
在發(fā)表于《三種美國文學》①《三種美國文學》(Three American Literatures)由美國現(xiàn)代語文學會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簡稱MLA)主編。參見單德興:《重建美國文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280頁)。上的《唉咿!》序言中,趙健秀尖銳地批判了主流文化借改變對華裔不良的刻板印象行比較種族主義之實:“大部分亞裔美國文學史就是一個被選派扮演好人的角色的小小少數(shù)族裔,讓這個少數(shù)族裔扮演好人的角色就是為了使另一個美國少數(shù)族裔看上去是壞人。 ”[3]《劍橋美國文學史》 指出,“比較種族主義”是種族主義對少數(shù)族裔進行分而治之的策略?!鞍凑毡容^種族主義,各個人種和民族群體不僅要與盎格魯——撒克遜裔的‘白種’金本位進行較量,而且彼此之間互相比較,以便使他們被分派到各自的相對劣等地位上。這些少數(shù)族裔的地位隨著時間的進程而改變,取決于這些群體對主流文化的威脅而是被人們?nèi)绾慰创??!保?]584這種比較的過程也導致了各少數(shù)族裔之間的互相排斥。
《劍橋美國文學史》指出,事實上美國邊緣文化的不團結(jié)并非偶然現(xiàn)象,而是美國比較種族主義“分而治之”策略的結(jié)果,通過分化各種邊緣文化,甚至使它們互相仇視,這樣就保障了主流文化和主流利益堅不可摧的地位和優(yōu)越性?!跋鄬ΨN族主義一直是美國大眾話語和立法上面持久不變的特征?!保?]585因此,各個少數(shù)族裔的地位取決于白人在權(quán)衡自身利益與少數(shù)族裔之間的關系所形成的各少數(shù)族裔的比較關系,取決于這些族裔群體在特定時空下對主流文化的威脅有多大。歷史上,美國在各個特定時期由其政治利益決定哪些少數(shù)族裔是更佳的歸化對象而貶低另外的少數(shù)族裔,相應地美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針對華裔、非洲裔、墨西哥裔、印第安人出臺過不同的移民法案,實行“比較種族主義”政策。因而有了歷史上一直存在著的“黃黑比較關系”,而在亞裔內(nèi)部有了“中日比較關系”。亞裔與非洲裔的比較以及在亞裔內(nèi)部華裔與日裔的比較也一直是趙健秀文學批評的兩大視角。
在美國的多族裔結(jié)構(gòu)中,白人和黑人對應著善惡、優(yōu)劣、美丑的兩極,而亞裔常常被夾在中間,被稱為“緩沖少數(shù)族裔”(buffer minority)。 趙健秀說:“白人為了我們種種與黑人相反之處而愛我們?!保?]19世紀50年代華工初到美國加州開礦時,“白人礦工經(jīng)常把華人稱作‘黃鬼’,把他們同黑人相提并論,說他們野蠻、幼稚、貪婪——簡而言之,他們在身體和道德兩方面都屬于劣等民族。”[4]592在就業(yè)出現(xiàn)危機的19世紀七八十年代,勤勞能干的華工被認為搶了白人的飯碗,于是華人被貶到比黑人更低的地位。加州立法機構(gòu)在提交給聯(lián)邦國會的備忘錄中提到:“獲得自由的黑人說的是我們的語言……在我們中間生長,和我們信奉同一個上帝,并且熟悉我們的各種習俗?!倍A人則不同,“對我們的語言,對我們開明宗教的各種基本原則,對我們各種道德義務的意識都是完全陌生的。”[4]593相應地,美國制定了歷史上最嚴厲的針對單個國家的移民法案,禁止華人移民及禁止華人與白人通婚。
黃秀玲在《黃與黑:美國華文作家筆下的華人與黑人》一文中,道出了在美國“白—黑”兩極種族結(jié)構(gòu)中,作為“緩沖少數(shù)族裔”的華裔的功能:
白人主流社會根據(jù)本身政治、經(jīng)濟、及社會文化的需要,不斷操弄華人的形象和地位……況當白人想推卸壓迫少數(shù)民族的責任時,便會凸顯黃人的爭氣、勤奮、紀律性、進取心,即所謂“模范少數(shù)民族”的優(yōu)點,把黑人在社會結(jié)構(gòu)中的劣勢完全個人化?!敯兹讼肱懦恻S人時候,便會凸顯他們是永遠不肯也不能同化、居心叵測的異類、侵略者、間諜,從而煽動黑人的土生土長意識,把所謂自然歸屬美國的少數(shù)民族(黑人是被白人運來當奴隸的,并非自愿離鄉(xiāng),故其美國身份無可置疑)與外來的“黃禍”對立起來。[6]
在《唉咿!》中,趙健秀等人指出,二戰(zhàn)前,日裔和華裔在游記中、在音樂上并不加區(qū)別,統(tǒng)統(tǒng)都是異國情調(diào)。二戰(zhàn)后,這兩個民族則被仇恨區(qū)分得涇渭分明。華裔成了美國可以圈養(yǎng)的“寵物”,日裔則成了必須鎖起來關在收容所的“瘋狗”。亞裔被一分為二,華裔好,日裔壞。然而,到了冷戰(zhàn)時期,華、日裔的地位又對調(diào)了。趙健秀等人認為:“今天,華裔和日裔美國人是在被利用,有人借他們的口重述20世紀50年代白人種族主義的那些陳詞濫調(diào)。 ”[7]在《唉咿! 》續(xù)集《大唉咿! 》的開篇檄文中,趙健秀斥責譚恩美作品中的傳說不是中國的,而是迎合白人種族主義的,其特點在于“在看待儒家文化的時候,好萊塢不加區(qū)別地混淆了中國/日本/朝鮮/越南,認為它們可以互換交替,取決于哪個是當下的黃種敵人而已?!保?]
趙健秀在亞裔美國文學批評中的跨族裔、跨文化意識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日裔和非裔的關注和與之的比較、聯(lián)盟。
趙健秀認為歷史不僅是亞裔美國人為自己的存在“正名”的“證據(jù)”,也是亞裔賴以建立族裔自豪感和凝聚力的根基。他力主鉤沉歷史、挖掘亞裔被湮沒的生存經(jīng)驗,因此矯正種族主義版本的族裔歷史成為其文學批評中不變的關懷。這也是建構(gòu)“亞裔感性”,即獨立的、完整的、自尊的族裔身份與文化屬性的前提。
趙健秀最為反感的是“售賣唐人街異國風情”的一類華裔文學作品。在這些作品中,唐人街成為一個“拼湊”各種商品化符碼的文化大工場,源源不斷地為游客提供極具異域風情的 “中國符號”,唐人街與華裔的歷史文化被刻板化、商品化。唐人街與華裔淪為“他者”,失去了其自身的意義生成過程,最終華裔也將失去其正常的生存空間和論述空間。趙健秀最早在其劇作《龍年》中將華裔作品中對“唐人街飲食”和“中國風味”的過分描寫稱之為“飲食色情”(food pornography)?!帮嬍成椤敝溉鮿葑逡釣榍笊?,刻意凸顯其獨特甚至怪異的飲食,強化異國風味。亞裔學者黃秀玲將之引申為“文化色情”(cultural pornography),她說:“從文化的角度來看,“文化色情”意為將可見的文化差異具象化,夸大本我的異質(zhì)性,以求在白人掛帥的社會系統(tǒng)中獲得一席之地?!保?]。華裔最早獲得主流認可的幾部作品劉裔昌的《父親和裔昌》、黃玉雪的《華女阿女》和黎錦揚的《花鼓歌》對中國飲食和習俗的內(nèi)容及方式都有詳盡的描述,不可否認這也成為幾部作品暢銷的賣點。這些作品被認為是迎合了白人讀者的刻板形象期待和異國風情興趣,卻沒有書寫真正的華裔歷史,而遭到了趙健秀猛烈抨擊。同時,作品中流露出來的“美國夢”式的同化理想也遭到了批駁。
為還原被西方版本所湮沒的那段真實歷史,趙健秀著手開始收集口敘歷史,于1982年來到位于墨西哥和美國加州的邊界地區(qū),走訪了當?shù)氐娜A裔史學工作者和華裔老人,并將收集的舊金山大火災、“紙兒子”、天使島遭遇和華裔“單身漢”社會的故事記錄在其散文集《刀槍不入的佛教徒》中。本著族裔比較的視野,趙健秀也著力于對二戰(zhàn)期間日裔歷史的記錄和清理。為了“撥亂反正”、重現(xiàn)真相,也為了鞏固亞裔文化的聯(lián)盟,使“亞裔感性”的精神實質(zhì)不致于在日裔心中泯滅,趙健秀“花費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時間”,對日裔這段歷史進行實地考察、采訪和研究,終于在2002年推出了長篇紀實小說 《生于美國——日裔美國故事》。這部“偉大的日裔美國小說”①參見 Frank Abe. “The Great Japanese American Novel:Review of BORN IN THE USA:A STORY OF JAPANESE AMERICA,1889-1947”.Amerasia Journal,2004 年 30 卷第 2 期.成為趙健秀“晚近書寫/矯正亞裔美國歷史文化的大計劃的一部分”②參見李有成:《唐老亞》中的記憶政治,單德興、何文敬主編:《文化屬性與華裔美國文學》(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1994,128 頁)。。日裔戰(zhàn)時歷史的書寫權(quán)長期掌控在“日裔美國公民聯(lián)盟”(JACL)③Japanese American Citizens League,簡稱JACL.手中,其領導人杉三被奉為日裔版的“摩西”,他聲稱帶領日裔人民度過了戰(zhàn)時遭棄的集中營生活。趙健秀書中以詳實的史料,第一次將真正的日裔美國歷史與JACL版的歷史區(qū)分開來,第一個譴責杉三犧牲了日裔美國人的公民權(quán),將他們推向同化。在JACL的統(tǒng)治下,日裔集中營成了改造行為的中心,對二、三代日裔進行隔離、分化,大大加速了日裔同化的步伐。在JACL的規(guī)訓下,日裔美國寫作發(fā)生了巨大的轉(zhuǎn)變。很多日裔作家拋棄了“真正的”日裔歷史,轉(zhuǎn)向批判一代移民和日本文化,幻想快樂地融入美國文化,獲得認同。趙健秀將日裔集中營與華沙的猶太人集中營類比,呼吁人們正視這種專制面前的臣服。[9]作為一個非日裔美國人,趙健秀對日裔美國這段歷史做出了迄今為止最完整、最深入、最詳實的記錄,這本書不只是給日裔美國人看的,更是給整個美國亞裔群體看的。趙健秀再次強調(diào)了以史為鑒、亞裔聯(lián)盟的重要性。
在《唉咿!》中,趙健秀等人對亞裔的出版物進行了清理,發(fā)現(xiàn)直到1975年的一百多年里,美國土生的華裔、日裔或菲律賓裔作家出版的小說和詩歌不超過十部。[3]xxii趙健秀等人發(fā)起的聯(lián)合亞裔美國資源計劃④Combined Asian American Resources Project,簡稱 CARP.為挖掘被遺忘而消失的亞裔作家作品做出了很大貢獻。其中,雷庭招的《吃一碗茶》被稱為“第一部不具異國情調(diào)的、以唐人街為背景的華裔小說,所描繪的唐人街頗具代表性”。小說跨越從戰(zhàn)前的華裔單身漢社會到《排華法案》廢止后中國新娘得以入境的歷史時期,以現(xiàn)實主義的手法展現(xiàn)了20世紀40年代唐人街極具“亞裔感性”的歷史畫卷。然而這部作品很快被擱置一邊,因為對于習慣于在華裔作品中尋求“甜得發(fā)膩”的中國文化的白人顧客來說該書是“單調(diào)乏味,甚至枯燥無聊的”,書中的“唐人街”和華裔英語也是陌生的。[3]xxxi二代日裔岡田的小說《說不——不的小子》是另一部趙健秀推崇的重要作品。該書一出版就被遺棄,究其原因,是日裔害怕被對號入座。全書充斥著抑郁、絕望、死亡、自殺、無力的憤怒,一股低沉的歇斯底里鎖在時常陰雨連綿灰蒙蒙的西雅圖城中,真實地刻畫了二戰(zhàn)后經(jīng)歷了集中營生活的日裔美國人的自我蔑視心理。[3]xxxix這顯然不是令人賞心悅目的題材,與當時對日裔的改造項目格格不入,與“同化”主題唱反調(diào)。趙健秀等人對亞裔美國文學史的考掘使一大批被湮沒的作家作品重見天日,極大地激發(fā)了亞裔作家的創(chuàng)作興趣和熱情,也證明了主流社會說亞裔“無話可說”、“沒興趣寫作”的荒謬。
人們普遍注意到趙健秀文學批評和文學作品中的“黑化”傾向,對此趙健秀并不否認。成長于多種族混居的奧克蘭,黑人文化在當?shù)赜绊懞艽蟆Zw健秀認為,亞裔開始認識到自己在美國文化中的“不在場”、“從來沒有作為男人、作為人存在”,皆要歸功于20世紀60年代黑人民權(quán)運動。他回憶說:“于是我們有一批人開始挪用這種‘黑性’,我們以黑人的方式穿著、走路和說話。我們稱呼自己人 ‘兄弟’,開始講 ‘嘿,老兄’(Hey,man)這樣的南方話?!保?0]黑人政治與文化運動對趙健秀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幾個方面:一是“黃黑”比較與聯(lián)盟;二是借用黑人模式拒絕白人社會的同化;三是文學批評理論資源和文學形象塑造范本。
Daryl Maeda在《黑豹黨,紅衛(wèi)兵黨,中國佬:以黑人模式建構(gòu)亞裔美國屬性,1969-1972》中比較了60年代末70年代初這一關鍵時間段,亞裔在政治上(紅衛(wèi)兵黨)和文學上(趙健秀)的主張、實踐以及受到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影響?!凹t衛(wèi)兵黨”是一群華裔青年在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感召下成立的亞裔左翼激進組織。他們視美國的種族主義為系統(tǒng)性的,所有的少數(shù)族裔在某種意義上說是處于美國龐大的種族主義關系網(wǎng)中的同類,種族主義通過運作各個少數(shù)族裔與白人之間,及各個族裔之間的關系來制衡、維持白人至上的權(quán)力模式。[10]趙健秀認同這種“系統(tǒng)性”種族主義的觀點,并表達了“黃黑聯(lián)盟”的意圖,因為這種“系統(tǒng)性”決定了有色人種建構(gòu)各自的族裔屬性必須互相依賴、休戚與共的關系。趙健秀意識到,美國黑人創(chuàng)造了屬于自己的非裔美國文化,并在語言、音樂、文學、時尚等諸方面影響了美國白人文化,他們擁有文化的整體性。因此,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題和語言上借鑒了黑人的模式,提倡彰顯獨立的亞裔屬性。
當時的美國當局面對日益高漲的黑人民權(quán)運動十分頭痛,于是主流媒體開始大力宣傳日裔、華裔的“模范少數(shù)族裔”形象。1966年,《紐約時代》雜志刊登文章稱日裔雖然遭受過歧視,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爬出了貧民窟”,跟上了白人的腳步,進入了主流社會。而《新聞與世界報道》則贊揚華裔“通過勤奮工作”,“贏得了財富和尊重”,重視教育,沒有少年犯罪,不奢求福利。兩篇文章都拿亞裔與其反面黑人相比,認為他們一點也不像黑人,鼓吹亞裔已經(jīng)克服了種族歧視,同化的目標已近在咫尺。[10]當時類似的文章很多,亞裔作為黑人對立面的“模范少數(shù)族裔”形象廣為傳播。黑人民權(quán)組織“黑豹黨”領袖大衛(wèi)·希拉德(David Hilliard)就曾在《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的采訪中稱亞裔是令人不齒的黃種“湯姆叔叔”①湯姆叔叔: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Uncle Tom's Cabin)的主人公,在小說發(fā)表初期被視為一名高貴堅忍的基督徒奴隸。但在20世紀60年代黑人民權(quán)運動之后,他被視為“種族的背叛者”,他的名字變成了那些被指責投靠白人的非裔美國人的綽號。。在黑人文學中,亞裔是“主動伸屁股給白人踢”的形象②黑人作家Wright筆下的華裔形象Shorty,參見Daniel Y.Kim,Writing Manhood in Black and Yellow,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34 頁.。對此,“紅衛(wèi)兵黨”以黑人激進主義方式發(fā)起造反,堅決回絕“同化”。趙健秀認為,“模范少數(shù)族裔”看似善意,對華裔危害卻更大。在此刻板形象下,華裔落入與主流社會的契約圈套,以此刻板形象為行為模范,以此生活、以此說話、以此為信仰,以此衡量群體和個人的價值,最終,這種刻板印象深入骨髓,完成了意識形態(tài)化的無意識的轉(zhuǎn)變。從此“該族裔不再對白人霸權(quán)構(gòu)成威脅,反而成了白人霸權(quán)的衛(wèi)士,對其既依賴又感激。 ”[3]x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趙健秀寫于70年代初的早期作品中,也圍繞反對“同化”這一主題。他的第一部劇作《雞籠華仔》中就塑造了一個渴望同化的名為“湯姆”(Tom)的華裔,用這個名稱是對湯姆叔叔的一種戲仿;而劇中的兩個主人公,華裔譚林和其朋友日裔謙治則反對同化,拒絕一切“白化”的意圖,崇尚黑人的方式,穿著和說話都與黑人無異;為了尋找屬于自己的男性氣概,他們踏上了尋找“黑人英雄父親”的艱難征程。借鑒黑人模式是趙健秀等人拒絕同化的聲明,也是他們與主流社會的政治意圖決裂的標志。[11]
由于黑人政治運動和黑人文學的發(fā)展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相當?shù)臍v史時期,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理論主張和一套論述話語,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領先于亞裔文學的發(fā)展,因此趙健秀建構(gòu)亞裔美國文學伊始借鑒了很多黑人文學的理論資源。例如,Daniel Kim就指出趙健秀在分析亞裔男性氣概遭“閹割”受到的心理傷害時就借鑒了黑人文學對“同性戀恐懼癥”的理論資源和話語。[12]18通過將亞裔的刻板形象與其他族裔的對比,趙健秀敏銳地意識到白人對亞裔的種族主義帶有明顯的性別特征,是與將亞裔男子“女性化”的刻板形象捆綁在一起的。因此,要樹立亞裔的身份、文化屬性就必須恢復亞裔男性被“閹割”的男性氣概。在《雞籠華仔》中,主人公發(fā)現(xiàn)亞裔喪失男性氣概后,就轉(zhuǎn)向黑人尋找男性氣概的榜樣——黑人拳擊手冠軍阿華田所說的英雄父親“爆米花”。然而,評論家們也注意到趙健秀雖然借用了黑人男性氣概的模式,這種繼承并不是純粹的照搬和模仿。[12]16故事結(jié)局當譚林和謙治找到了“爆米花”之后,卻發(fā)現(xiàn)“爆米花”既不是阿華田的父親,阿華田關于他父親反種族壓迫的故事也被揭穿是謊言。這標志著單純地繼承黑人“男性氣概”的希望破滅了,趙健秀最終舍棄了黑人的模式,也表達了趙健秀對亞裔照搬黑人模式這種浪漫想法的矛盾和懷疑。但是,趙健秀并沒有放棄對恢復和建構(gòu)亞裔男性氣概的執(zhí)念。數(shù)十年來,他一方面不遺余力地堅持批判將亞裔男子“女性化”的刻板形象,另一方面努力尋找新的精神資源。當時的主人公譚林迷茫不知所措,找不到主路;八九十年代以后,趙健秀為樹立亞裔男性氣概找到了新的精神內(nèi)核,即中國古典故事中的英雄主義傳統(tǒng)。
在比較種族主義持續(xù)存在的美國社會歷史語境下,在種族主義實行“分而治之”策略以使各少數(shù)族裔互相制衡的前提下,各族裔須在這種系統(tǒng)性的族裔比較關系和地位分配中保持清醒,而各個邊緣文學的發(fā)展也不能割裂開來各自為政。作為亞裔美國文學批評的先鋒戰(zhàn)士,趙健秀在理論探索中堅持跨族裔的視角,通過華日比較、黃黑比較,強調(diào)各少數(shù)族裔須加強凝聚、團結(jié)一致,以史為鑒,互相借鑒與學習,并努力為組建亞裔文化聯(lián)盟摸索可行的道路。筆者以為,跨族裔、跨文化研究是少數(shù)族裔文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視角,對于尚處于弱勢的華/亞裔美國文學的發(fā)展也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1]Sau-ling Cynthia Wong.From Necessity to Extravagance:ReadingAsianAmericanLiterature[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1993:55.
[2]Lisa Lowe.Immigrant Acts:On Asian American Cultural Politics[M].Durham and London:Duke University press,1996:83.
[3]Frank Chin,et al.,eds. “Introduction”,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M].Washington D.C.:Howard UP,1974.
[4]薩克文·伯科維奇.劍橋美國文學史:第七卷:散文作品1940-1990[M].孫宏,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5.
[5]Frank Chin. “Confessions of a Chinatown Cowboy”.Bulletproof Buddhists and Other Essays [M].Honolil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1998:66.
[6]黃秀玲.黃與黑:美國華文作家筆下的華人與黑人[J].中外文學,2005(4):15-53.
[7]Frank Chin,et al.,eds. “Preface”,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Asian American Writers [M].Washington D.C.:Howard UP,1974:xiv-xv.
[8]Frank Chin. “Come All Ye Asian American Writers of the Real and the Fake”.The Big Aiiieeeee!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merican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 [M].FrankChin,etal,eds.NewYork:Meridian,1991:2.
[9]Frank Chin.Born in the USA:A Story of Japanese America,1889-1947[M].Lanham,Md.:Rowman &Littlefield,2002.
[10]Daryl J.Maeda. “Black Panthers,Red Guards,and Chinamen:Constructing Asian American Identity through Performing Blackness, 1969 -1972” [J].American Quarterly,2005,57(4):1079-1103.
[11]Frank Chin.The Chickencoop Chinaman;And,The Year of The Dragon:Two Plays [M].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1.
[12]DanielY.Kim.WritingManhoodinBlackand Yellow[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
Cross-ethnic Comparison and Coalition--On Frank Chin’s Cross-ethnic Asian American Literary Criticism
HAN Hong
(Faculty of English Language and Cul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Guangdong 510420)
Comparative racism has been the long-term strategy adopted by the American mainstream to deal with the multi-ethnic relationship,which aims at achieving the counterbalance of all ethnic groups in favor of the white-dominated mainstream interests.Frank Chin,who has a clear mind on comparative racism,has encompassed a cross-ethnic perspective in his Asian American criticism.Upon a comparative study on the Chinese vs.the Japanese,and that on the Asian vs.the African,Chin attaches great importance to crossethnic coalition and makes a good trial on establishing an Asian American cultural coalition.The author applauds the cross-ethnic perspective in that it propels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which is currently disadvantaged.
Frank Chin;cross-ethnic;comparative racism;coalition
I712
A
1001-4225(2012)04-0047-05
2011-12-06
韓虹(1976-),女,廣東汕頭人,文學博士,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文學院講師。
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一五”規(guī)劃項目“亞裔美國文學批評之理論問題探析”(07K04);廣東省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華語傳媒研究中心2008年度青年科研項目“海外華裔文學批評理論——以趙健秀為個案”(08JDQNXM004)
李金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