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美艷
(呂梁學院汾陽師范分校,山西 汾陽 032200)
偉大詩人屈原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所使用的詞語無疑是源出于一定文化傳統(tǒng)的。本文從屈原可能接受的民俗與經(jīng)典兩個方面來加以探討。
僅舉幾例以見一斑:
《離騷》:“眾不可戶說兮,孰云察余之中情?!?/p>
“戶說”一詞乃古之恒語。《管子·水地》云:
是以圣人之治于世也,不人告也,不戶說也。
《韓非子·難勢》亦云:
釋勢委法,堯舜戶說而人辯之,不能治三家。
《離騷》:“瞻前而顧后兮,相觀民之計極?!?/p>
“民之計極”依前賢的研究,應當為“民之所極”,也就是楚國當時稱頌大臣的習慣用語,即“民之所敬愛者”之意。1979年河南淅川下寺楚墓出土令尹子庚鼎銘文“令尹子庚,殹民之所亟萬年無期”就是有力證據(jù)。[1](P85-109)
《離騷》:“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
“國無人”,實際上是當時習慣用的政治術語?!豆茏印っ鞣ā吩?
……屬數(shù)雖眾,非以尊君也;百官雖具,非以任國也。此之謂國無人。
后《韓非子·有度》、漢初賈誼亦多襲用此語,例不勝舉。
考察屈騷,則“荃不察余之中情”;“孰云察余之善惡”,“吁磋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世混濁而莫余知”;“哀南夷之莫吾知”等,皆同于《離騷》此句后半句之“莫吾知”。因此愈知“國無人”與“莫我知”當各是一意,不該連讀一氣。如此,符合“國無人”一語的來歷。
《九章·惜誦》:
“故相臣莫若君兮,所以證之不遠?!?/p>
“相臣莫若君”是當時南北通用的習語?!蹲髠鳌焚夜吣暧洺游闹Z云:
知臣莫若君。
又昭公十一年:
擇子莫如父,擇臣莫如君。
又《戰(zhàn)國策·趙策》:
選子莫若父,論臣莫若君。
諸籍所載,個別字或者不同,但意思是一致的,可見此語由春秋至戰(zhàn)國流傳之久遠,由南而北播遷之廣泛。
《九章·惜誦》:
“故眾口其鑠金兮,初若是而逢殆?!?/p>
“眾口鑠金”乃其時民間諺語?!秶Z·周語》:
諺曰:眾心成城,眾口鑠金。
又《戰(zhàn)國策·魏策》:
臣聞積羽沉舟,群輕折軸,眾口鑠金。
又《史記.張儀列傳》與同書《魯仲連鄒陽列傳》:
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由此觀之,細審下句“懲于羹者而吹齏”,應當也是民間諺語,可惜沒有足夠的資料可供考證。
《九章·惜誦》:“九折臂而成醫(yī)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p>
“九折臂而成醫(yī)”亦其時民間俗語?!蹲髠鳌范ü暝?
齊高強曰:三折肱知為良醫(yī)。
“三”、“九”俱言其多,句型句意一致而數(shù)字略變,正是民間俗語諺語恒有的特點。
《九章·哀郢》:“鳥飛返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
二句皆當民諺?!抖Y記·檀弓》云:
君子曰:樂,樂其所自生;禮,不忘其本。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古之人有言曰:狐死正丘首,仁也。
《卜居》:“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p>
二句當亦民諺?!妒酚洝鞍灼鹜豸辶袀鳌吩?
太史公曰:鄭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這是其有力的證據(jù)。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稱屈原“博聞強記”,可見其文化修養(yǎng)之深之廣。從屈騷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于當時典籍的熟悉和運用,達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屈騷中的不少詞語就是出自這些經(jīng)典的。茲略舉幾例以見一斑。
其語有出自《易》者:
《離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王逸《楚辭章句》釋此云:
謇謇,忠言貌也。易曰:王臣謇謇,匪躬之故。舍,止也。言己忠言謇謇,諫君之過,必為身患,然中心不能自止而不言也。
王逸所引為《易·蹇》六二爻辭?!板厘馈苯癖咀鳌板垮俊薄0?“蹇”狀行走之難;“謇”狀語言之窘。聲既相同,義亦相通,故屈騷中二字也通用無別,如此處“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九章·思美人》則作“蹇蹇之煩冤今,陷滯而不發(fā)”;又同是語辭,亦“蹇”、“謇”通用無別,如《九歌·云中君》“蹇將憺兮壽宮”,而《招魂》作“弱顏固植,謇其有意些”,等等。王逸章句指出此句出自《易·蹇》本來沒錯,但他又囿于“謇”、“蹇”二字的“言”、“足”之別,而以“忠言謇謇”具體釋之,反而遠離了《易·蹇》六二爻辭原意,從而也割斷了屈騷與《易》的聯(lián)系。朱熹等以“謇吃”解釋“余固知謇謇之為患”,不特于文義不順,于訓詁亦隔了一層。若執(zhí)意解“謇謇”為“謇吃”,則《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所謂“嫻于辭令”又當作何解釋呢?魏王弼注《易·蹇》六二爻辭云:
處難之時,履當其位,居不失中,以應于五,不以五在難中,私身遠害。執(zhí)心不回,志匡王室者也。
蓋《易·蹇》此爻以“五”為君位,“二”為臣位。謂蹇難之時,六二以臣位而能蹇蹇忠貞以匡王室,而不是私身遠害,明哲保身。故曰“王臣謇謇,匪躬之故”。若移此以解屈騷“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可以說是十分貼切的。參照屈騷此句前后之文有云: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怒;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
這里所暗示的“皇輿”所臨的危境,正是《易·蹇》中所說的“王”所處的艱難境況;而“豈余身之憚殃”,正是《易·蹇》中所說的“王臣謇謇,匪躬之故”。所以應該肯定,屈騷此句應當出自《易》。
其語有出自《尚書》者:
《離騷》:“湯禹儼而祗敬兮,周論道而莫差。舉賢而授能兮,循繩墨而頗。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p>
《尚書·洪范》云:
無偏無陂,遵王之義;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會其有極,歸其有極。
屈騷之文,正是將上述《尚書》中的句子和這些句子所表達的思想化而用之,從而表達了他希望楚國的政治也遵循正直之道前行的美好愿望。應該指出,《洪范》中“無陂”,唐以前本正作“無頗”,與《離騷》同。①宋歐陽修《新唐書·藝文志》自注云:“開元十四年,玄宗以洪范無偏無頗聲不協(xié),詔改為無偏無陂”。王逸《楚辭章句》以《易·泰》“無平不陂”,訓釋《離騷》此句,反覺隔了一層,不易體會到屈騷中強烈的政治氣氛了。
又《離騷》:“皇天無私阿兮,覽民德焉錯輔?!?/p>
《左傳》僖公五年引云:
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
其語又有出自《左傳》者:
《離騷》:“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p>
“敗績”一詞,實多見于《左傳》。屈原用此,引申指君國大事之摧敗。
其語亦有出自《論語》者:
《離騷》:“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夫先路?!?/p>
《論語·子罕》云: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又《論語·陽貨》云:
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涂。謂孔子曰:“來! 予與爾言?!痹?“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薄昂脧氖露绞r,可謂知乎?”曰:“不可?!薄叭赵率乓?,歲不我與?!笨鬃釉?“諾,吾將仕矣。”
姑勿論陽貨的本意與陽、孔之間關系如何,僅就上述這番對話,不難想象,對于像屈原這樣自認為“握瑾懷瑜,窮不知所示”,時欲“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的具有強烈的興國責任感的人來說,當他讀到陽貨與孔子之間的對話,會引起何等強烈的震動。因而《離騷》亦以流水喻時光之流逝,且“恐年歲之不吾與”、“日月忽其不淹兮”二句直用《論語》中“日月逝矣,歲不我與”二句自不足為怪了。
當然,屈騷中出自《詩》者就更多了。
《九章·抽思》:
“既惸獨而不群兮,又無良媒在其側(cè)?!?/p>
“惸獨”一詞,當出自《詩·小雅·正月》“哿矣富人,惸獨?!?/p>
又《九章·抽思》:“有鳥自南兮,來集漢北?!贝司渚浞ó敵鲎浴对姟ば⊙拧ぽ伊?“有鳥高飛,亦傅于天?!辈贿^在藝術構(gòu)思上略變其意而用之。
《離騷》: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詩·大雅·烝民》:
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監(jiān)有周,昭假天下,保茲天子,生仲山甫。
《毛傳》釋“則”為“法”,“彝”為“?!?。鄭玄云:
秉,執(zhí)也。天之生眾民,其性有物象,謂五行:仁、義、禮、智、信也;其情有所法,謂喜、怒、哀、樂、好、惡也。然而民所執(zhí)持有常道,莫不好有美德之人。
如是,“則”有人情之所常,人情之自然傾向之意。屈原取此為詩中主人公之名,且在其前加一“正”字以限制、修飾之,可謂意味深長。蓋此詩頗為儒家所看重,《孟子·告子上》:“《詩》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者乎!故有物必有則;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云云是其證。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那種君臣際會、相互信任,因而帶來周室中興的情景,無疑正是屈原所夢寐以求的。因此他從《大雅·烝民》中取用一“則”字,恐怕不是偶然的巧合。當然,問題還不止于一字。事實上,《烝民》的主題思想和藝術構(gòu)思對屈原的創(chuàng)作都是頗有影響的。
《九章·涉江》: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p>
過去學術界對于“南夷”一詞在屈騷中的使用頗多爭議?;蛑^屈原之稱“南夷”者,乃江湘之南土著,屈原因流放所及,孤獨無援,故慨嘆之;或謂屈原乃忠于宗邦者,當不至于對宗國有如此貶斥之言……
這些看法似乎并不確切。我們認為“南夷”一詞來自于《詩·魯頌·閟宮》:
及彼南夷,莫不率從。
何以見得呢?屈原曾經(jīng)多次在自己作品中表達過類似“哀南夷之莫吾知”的思想。如:
吾獨窮困乎此時。
余獨好修以為常。
獨郁結(jié)其誰語。
這些句子都表露了屈原不為人知、不為人了解的孤獨狀況。其中雖然并未提及“南夷”一詞,但所描寫的屈原的狀態(tài)與心境與《涉江》所言是完全一致的。
此外更值得注意的是,《涉江》所言“哀南夷之莫吾知”,乃是屈原“旦余濟乎江湘”的原因,而并不是其結(jié)果,或說“南夷”正是屈原“濟乎江湘”之所棄而非所就。因而《涉江》、《離騷》、《遠游》等作品中屈原所描寫的造成自己那種孤立無援的肇事者,都應該是這“南夷”了。那么“南夷”所指到底是誰呢?這可以從屈原其它作品中與《九章·涉江》兩個句型相類的句子中找到答案:
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
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
十分清楚,上述句子的句型、含義都與“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十分接近或相同。顯而易見,屈原欲“濟乎江湘”而舍棄不顧的,并非所謂江湘之南的土著,而正是楚郢都以及郢都中那個昏憒的頃襄王朝廷、楚國的世俗之人。因此,屈原這里“南夷”當正是他借自《詩·魯頌·閟宮》所說的“南夷”,即毛傳所謂“荊楚”。這是屈原對自己宗邦之人憤激一時的貶斥之語。由此觀之,王逸注“哀南夷之莫吾知”說:
屈原怨毒楚俗嫉害忠貞,乃曰:哀哉南夷之人,無知我賢也。
又注《九章·思美人》“觀南人之變態(tài)”句說:
覽察楚俗,化改易也。
皆能從中體會屈原的一片文心。
上述探討著重從一般用詞用語的角度涉及屈騷中的民俗語和經(jīng)典,由此我們已經(jīng)可以初步看出作為一位詩人的屈原對文化遺產(chǎn)和民間文化的廣采博收。不過,僅對幾個語詞的襲用是不可能使屈原成為一位偉大詩人的,屈騷所留給我們的寶藏是無窮無盡的,有待于我們作更深入的探討。
[1]湯炳正.屈賦新探·民德·計極·天命觀[M].濟南:齊魯書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