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萍
(喀什師范學院中語系,新疆喀什,844007)
在少數(shù)民族漢語教學中,為提高交際的準確、有效度,必須同時重視漢文化的植入,尤其是直接影響信息準確傳遞的“交際文化”,不同文化背景交際者間的障礙往往源于此?!八溃ㄍ觯鳖愇裾Z就是新疆少數(shù)民族漢語學習者在交際中處理困難的一例,輸出時直白單調(diào),理解時困惑不解。文章通過對漢語“死亡”類詞語的解析,以期幫助漢語學習者更好地了解、理解該類詞,避免語用失誤,實施有效交際。
死亡是一種不幸和災(zāi)禍,人們對它深感恐懼,為避免沾染上身,人們都力避直接言說,代之以其他言詞,逐漸形成了具有世界普遍性的“死亡”禁忌。早期人類受認知水平所限,認為語言“能給人類帶來幸福和災(zāi)難”,[1]從而把語言當作靈物加以崇拜,以為只要不說,“死”便不會與自己有聯(lián)系,于是在言語中竭力回避而用一些替代語指稱,于是和“死(亡)”有關(guān)的委婉語大量產(chǎn)生。在各語言的稱代語中,“死”的婉辭最多。[2]漢語較其他語言更甚,在論及委婉語時,王力先生曾說:“‘死’的別名為最多”,《漢語委婉語詞典》中收錄481條。[3]數(shù)量如此龐大,給異民族學習者帶來正確理解與恰當選用的困難。
“死亡”委婉語源于“死亡”禁忌,禁忌屬于文化現(xiàn)象,因而,“死亡”委婉語與漢文化就產(chǎn)生了不解之緣,承載著漢民族社會結(jié)構(gòu)、民族心理、價值取向、宗教信仰、社會生活、風俗習慣等豐富的漢文化信息。
古代中國極端嚴格地封建等級制度將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不同階層、等級劃界明確,甚至連不同人的“死”都有不可混用專門稱謂。帝侯之死為“崩、駕崩、晏駕、棄朝、棄天下、棄群臣、厭代、萬世之后、千秋之后、百歲后、百年等;官員去世婉稱“棄祿、不祿、捐館舍、捐賓客、棄堂帳”等;只有百姓之死才稱“死”。 據(jù)《禮記·曲禮》的記載:“天子死曰崩,諸侯曰苑,大夫曰卒,士曰不祿,庶人曰死?!薄缎绿茣ぐ俟僦尽芬灿杏涊d:“凡喪,二品以上稱薨,五品以上稱卒,自六品達于庶人稱死?!保?]可見界定之清楚,等級之分明?,F(xiàn)代社會沒有嚴格等級劃分,但因身份有別用語也是有差異的,領(lǐng)袖、偉人、名人之死稱“逝世”,普通人則以“走了、老了、回老家”等婉稱。
漢民族自古推崇中庸之道、重視和諧,對“死亡”的各種委婉含蓄的稱叫就是這一理念的體現(xiàn)。此外,“犧牲、捐軀、就義、獻身、殉國、以身許國、成仁、赴義、就義、殉道、殉節(jié)”等委婉語緣于崇尚為國獻身的價值取向;而“完蛋、喪命、斃命、斷命、送命、見閻王、翹辮子、下地獄、吃槍子”等稱代語富含蔑視、解恨或稱快的意味,體現(xiàn)這漢民族自古就對敵人、罪犯或不值尊敬之人的死持貶斥態(tài)度。
母系氏族后期,進入農(nóng)耕階段的人們依據(jù)植物隨四時推移而榮枯變化的經(jīng)驗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感悟方式——把個人的生死和自然界的變換更替聯(lián)系起來,產(chǎn)生了一些用“草木枯榮,薪火熄滅、星星隕落”等自然現(xiàn)象來比喻人類生命逝去的表述形式,如“凋零、凋謝、萎謝、星隕、隕落”等。漢民族人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長期同大自然密切接觸,逐漸感悟、意識到死亡其實也是一種和其他自然現(xiàn)象類似的自然轉(zhuǎn)化過程,于是出現(xiàn)了“物化、遁化、蛻化”等委婉語;這種對死亡的感悟和意識逐漸讓先民們產(chǎn)生了對死亡的原初樸素理解,于是又產(chǎn)生了“長眠、長寐、長寢、安息”等替代語詞。
母系氏族社會后期,漢民族由漁獵階段進入農(nóng)耕階段,人們的生活依賴土地,得益于土地,人們對土地充滿了熱愛之情,加之長期以來的土葬制,“入土、歸土、入地、入土為安、身(命)歸黃泉”等表達法自然生成。隨著火葬制的普及,“去火葬場了”因之而生。
佛教和道教是歷史上對漢民族較有影響的兩種宗教,一些死亡委婉語即源于這兩種宗教。佛教經(jīng)典教導(dǎo)信仰者,潛心修道,即能“寂滅”(熄滅)一切煩惱和“圓滿”(具備)一切清凈功德,因而佛教本持“人死則功德圓滿,歸于超脫生死的境界”觀點,信仰者把“死亡”稱為“涅槃、圓寂、示寂、入寂、示滅、坐化、登天、升天、登西”等。以老、莊道家思想為本源和基礎(chǔ)的道教則把“死”看作為一種自然更迭轉(zhuǎn)化,認為人的生死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死”就是人的靈魂回歸于道山,因此,信徒們的死以“仙游、仙鶴、仙逝、上山、登仙、脫化、遁化”等替代?!吧咸焯谩⒁娚系邸钡鹊某霈F(xiàn)則是基督教傳播的鮮明反映。[5]有神論者認為人死后會經(jīng)過黃泉路進入閻王掌控的陰界,于是死就是“見閻王、命歸黃泉”;對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來說,死就是去“見馬克思”了。
數(shù)量龐大的漢語“死亡”委婉語源于漢民族社會生活,承載豐富文化信息,同時它也體現(xiàn)了漢語自身特點及漢民族認知方式。
漢語自身特點決定了以語匯手段構(gòu)造“死亡”替代語詞。因為隱喻和轉(zhuǎn)喻具有“運用一種相對較委婉、含蓄或更令人愉快的詞或聯(lián)想境地代替那種更唐突、刺耳卻能更準確、直接表達含意的表達方式”。[6]人們通過隱喻和轉(zhuǎn)喻表達手段構(gòu)成的“死亡”替代語詞就實現(xiàn)了言語交際中避諱“死亡”的目標,借鑒胡元群對死亡委婉語的分析,[7]本著易于少數(shù)民族漢語學習者理解的原則,我們將漢語死亡委婉語表達方式分為:
1.死亡是離開。如“走了、去了、離開了人世、謝世、不在人世、與世長辭”等。
2.死亡是回歸。如“回老家、歸土”等。
3.死亡是結(jié)束。如“完蛋、畢命、疾終、壽終正寢”等。
4.死亡是消逝。如“沒了、逝世、盍逝、玉隕香消、英年早逝、過世”等。
5.死亡是休息。如“安眠、安息、永眠、長眠”等。
6.死亡是舍棄。如“舍身、喪生、喪命、撒手人寰、舍生取義”等。
7.人類的死亡是植物的死亡。如“凋謝、夭折、蘭摧玉折”等。
“死亡”具有多種特征,如果突顯不同的特征來代替抽象的“死亡”概念,則會出現(xiàn)不同的轉(zhuǎn)喻表達形式。
1.突顯人死之前的特征狀態(tài),出現(xiàn)“蹬腿、一命嗚呼”的委婉表達方式。
2.突顯人死之后的特征狀態(tài),產(chǎn)生了“閉眼、合眼、瞑目、斷氣、咽氣、心臟停止跳動”等表達。
3.突顯人死后盛具、歸所,出現(xiàn)“就木、入土、葬玉埋香”等來說法。
4.突顯人高齡接近死亡臨界,出現(xiàn)“老了、百年之后”的委婉表達。
5.突顯死亡手段、方式,出現(xiàn)“病逝、自盡、葬身火海、命喪車輪、吃槍子兒”等語詞。
傳統(tǒng)語言學中的隱喻和轉(zhuǎn)喻僅是一種修辭格,在認知語言學看來,二者不僅只是修辭手段,它們還是人類普遍具有的“一種思維方式和認知世界的途徑”。[8]從上述各例可見,無論是隱喻還是轉(zhuǎn)喻在實現(xiàn)對死亡的感知時都是通過凸顯“死亡”事件整體的某一局部特征來實施的,這種間接的“死亡”認知過程讓人們心理上產(chǎn)生了一定的距離感,從而達到了非直接、委婉的目的。
在交際中,正常情況下人們都極力避諱“死”字眼,是出于迷信而避及這個可怕字眼,也是因趨吉避兇心理不愿引起心中不快。從語用學角度看是很規(guī)矩地遵循了利奇的“合作—禮貌原則”。但是,當交際者為淋漓盡致地表達出鄙視、厭惡之情,常直接將“死”字用于敵人或極其厭惡之人身上。有時在特定的語境下直接用“死”字能體現(xiàn)委婉語所難以表達的語用色彩。如“人總是要死的,但死的意義有不同……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替法西斯賣力,替剝削人民和壓迫人民的人去死,比鴻毛還輕。張思德同志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這樣直接多次使用“死”字,強調(diào)了張思德死的價值,表達了對他的崇高敬意,實現(xiàn)了無他法可比的語用效果。此外,有時用“死”字但與“死亡”毫無聯(lián)系,“痛快死我了、熱死了、美死了”等地道的口語表達中“死”字凸顯程度之高;爸爸教訓孩子,“再不聽話,我打死你!”中“死”字表達說話者的恐嚇與威懾;“你這死丫頭,這么大了還不懂事?”,“死”字體現(xiàn)交際雙方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這種不避諱“死”字眼的現(xiàn)象故意打破禁忌,沒有遵守“合作—禮貌原則”,但達到了特定的交際目的和效果。
漢語“死亡”委婉語抹上了濃厚的漢民族文化色彩,體現(xiàn)著漢語的特點和漢族人認知世界的方式;隨著歷史的前進,有些“死亡”委婉語因時代生活的變化而逐漸消失,有些因指稱對象特殊而使用范圍狹小,有些因古語色彩過重不再具有現(xiàn)實交際價值而“死亡”;現(xiàn)實交際中人們力避“死”字和不避“死”字,都是為達一定的交際目標;隨著社會的進步,人對自然、自身及死亡認識的科學化,也定會應(yīng)運而生新的表達形式。
就目前少數(shù)民族漢語學習者而言,正確理解和恰當選用是重點。因此,首要的就是,漢語教師通過漢文化知識的導(dǎo)入幫助民族學生準確理解具體或一類“死亡”婉辭的所指;其次,學習中有意識積累該類詞語,并辨析所指,為得體使用打下基礎(chǔ);此外,在靈活變換的現(xiàn)實交際中,交際者還應(yīng)依語境和交際目的恰當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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