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悅
十年前的一個夜晚。
嘀……嗒……,嘀……嗒……,雨打芭蕉,銀鈴般的雨聲泠泠作響。夏夜的天空被暮雨渲染成一片灰白色,稻花香里青蛙歡歌笑語,向晚的村野犬吠此起彼伏。鄉(xiāng)村夜飯的清香和著涼爽的晚風(fēng)彌漫山野,沁人心脾。可這如詩如畫的鄉(xiāng)村夏夜帶給我的卻是無盡的悲傷。
那天晚上,是我最后一次聽他彈奏。
那年,他已經(jīng)很老很老,但他有一個傾情相述的老友。它可以淌出《高山流水》的憂愁,讓他沉浸在對舊友思念的淚水中;它也可以唱出《豐收鑼鼓》的歡慶,使他為年歲的豐收而欣喜;它可以撥出《夜靜鑾鈴》,讓他享受山村夜晚的寧靜。他和它相交,他能夠找到屬于他自己的那一片小天地,而它的歌聲也因他的傾聽而美好。不過,這聲音我此后多年未曾再聽到,即使偶有聽見他人的演奏,可并不能讓我如癡如醉。
他是爺爺,它是古箏。
爺爺一生沒有做多少大事,最大的事情就算是修了那一棟而今已被大雨沖塌的土墻房子。爺爺是一位老師,按他的話說,老師的財富不是磚瓦房子。他在土墻房子后面永遠地睡著了。他的古箏被他慎重地傳承給了我。
臨走前,他拉著我的手說:“這是爺爺?shù)呐笥眩瑺敔斪吡?,就沒人照顧它了?,F(xiàn)在爺爺把它送給你……”話未說完,他的手從我的指縫間滑落了下去,無力地垂搭在床沿邊。他走了,棄下了土房,拋下了兒孫,還有他心愛的古箏。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的家鄉(xiāng)還在,“隴上明星高復(fù)低”的天穹還在,“稻花香里說豐年”的田野還在,但爺爺?shù)墓~音卻不在了。心中涌出一絲絲悲涼,我把頭倚在土墻上,想聽聽紅色泥土中珍藏的美妙箏音。
十年后,我將我的血液注進了那21根琴弦和那塊老木上。失落時,我會隨心所欲地刮奏一曲《高山流水》,任由淚水滴落琴弦;平靜時,我會默默地輕奏一曲《夜靜鑾鈴》,使“此曲只應(yīng)天上有”的天籟之音飄滿整個世界;歡喜時,我會興致昂揚地揮灑一首《豐收鑼鼓》,使我內(nèi)心的無限喜悅充滿每根琴弦。撫弄琴弦,我似乎又聽見了那令人沉醉的琴音。
仲夏夜,繁星閃爍,殘月掛天,蛙聲依舊。涼風(fēng)從窗子縫中調(diào)皮地鉆了進來,陽臺上的牽牛花被吹得搖搖晃晃,一股泥土的芬芳撲面而來。
紅泥土。古箏曲。
我轉(zhuǎn)過身去,見到了爺爺?shù)睦嫌眩闹袇s有些傷感。
可不知為何,爸爸又接過了爺爺手中的粉筆,有時我又天真地以為爸爸的粉筆演奏的何嘗不是爺爺?shù)墓~曲。
于是,帶上泥土色的指甲,一曲《夜靜鑾鈴》從指尖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