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宏興
我坐在屋子前,等待著心愛的人到來。
沒有光亮,但我能從來來往往的腳步聲中,聽出她的聲音。
我在屋前屋后,種下黑色種子,開出明亮的花來,它們在黑暗中像星辰。我擁有的明亮越多,證明我越富有,這是我們這兒的習(xí)俗。
我坐著的身子,在黑暗中,發(fā)出輕輕的響聲。
打開的夜色,青春濕潤,如你的長發(fā),散亂在我的臂彎。
一輛拉土的重型卡車,拖著黑暗在路上奔馳。
手邊的夜色是孤獨的,拂不開的憂傷,像花朵開在寂寞的枝頭。
那個小女子,穿著時尚的衣服,戴著一副小眼鏡,頭發(fā)高高地盤在腦后,她從外地來到我家,坐在燈光下,和妻子哭哭啼啼地訴說著到了更年期。
風(fēng),在黑夜里卷起,有著正氣、力度和重量。
黑夜是一塊銹蝕了的鋼鐵,在狂風(fēng)中越磨越亮,直到呈現(xiàn)出锃亮的鋒芒。
風(fēng)在早晨熄去,像一個壯士,腰佩著利劍,涉水而去。
我沒看見他的面龐,但看到了他的身影,和留在水邊的腳印。
我在這黑夜里靜坐著,我想要把面前的黑暗,轉(zhuǎn)化成滿紙黑色的文字。
我靜坐時的身影,是孤立的,是在黑夜另一面行走的人,黑夜增加了旅程的艱難。
紙上的空白,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一朵花開放在晨曦里,鮮艷的紅,浸透了黑夜的苦難。而我抬起來的面龐,布滿了黑夜的斑痕。
想說的話,都凝固在夜色里。
夜色會變成一塊石頭,沉默著,直到晚年,做成我美麗的墓碑。
我的黑暗是戈壁灘上裸露的石頭,黑色的、低緩的、無邊的,像焚燒過后的痕跡。
雖然是低矮的,但它們一樣是巖石組成的,有著堅硬的骨頭。
我的黑暗,是原始的、遠古的、荒廢的,但它的內(nèi)里是明亮的。
它在等待著一場雨水,在發(fā)黑的雨水里,沖刷盡它身上的塵埃,直到露出它的光澤。
今晚的夜色,是水鄉(xiāng)的夜色。它是植物里的果實。
這是洪荒時代,植物闊大的葉子覆蓋在水平上,葉子四周長滿了毛刺,令那些食草動物望而卻步。
它無須選擇,只要有水,就能生長。
它開著艷麗的花,這種花比美人更令人銷魂。
它結(jié)出的果實是尖銳的,它面對的是洪荒,它需要在空茫中尋找到一條縫隙。
它里面的種子終于掙開了殼的束縛,黑暗在風(fēng)中,從堅硬的果殼里落下:一粒二粒三粒……
黑暗啊,這種植物生長出來的空間,讓我們剝著果殼的雙手,鮮血淋漓。
黑色的頭發(fā)。
黑色的眼睛。
黑色的廢話。
這群人從各地而來,如洪水從山坡上滾落而下,聚集在一起。
他們坐在各自的座位上,發(fā)言,瞌睡,疲憊,無奈。
窗外的夜里,是一片沸騰的工地,那些工人們還在泥濘里忙碌著,他們?nèi)跣〉淖藨B(tài),快要被黑暗強大的麾覆蓋住了。
黑夜更加的黑了。
窗外的黑頭發(fā)與窗內(nèi)的黑頭發(fā),攪動在一起,組成今晚的夜色,一半是黃色的汗水,一半是蒼白的汁液,在荒草叢生的小河溝里流淌。
城市里,無數(shù)的燈光亮起來,它們聚集在一起,像一群群浮游生物游動在黑色的海面上。
列車拖著強烈的燈光狂奔著,它是一條巨大的鯊魚,在黑色的海水里游弋。
夜晚是混亂的,千古的秩序已被廢棄。
一盞綠色的燈遺失在馬路上,像一張白紙,踩滿了骯臟的腳印。
眼睛在反復(fù)地粘貼,刪除。
“由于停車時間很短,請旅客不要下車,以免耽誤你的旅行?!?/p>
夜色從打開的車門涌進,有著異鄉(xiāng)陌生的味道,使人沉沉欲睡。
站臺上的一縷光線,飄曳著,是遠方守候的情人的眼神。
停下來的列車又一次被謠言涂滿了黑色,然后,轟鳴著開始離去。
我要用手撕毀這黑暗,它與我簽訂的一切合約都是欺騙的。
我要把黑暗里深藏的那雙眼睛挖出來,把它丟到火焰里燒毀。
這黑暗太深了,比罪惡的心靈還黑,現(xiàn)在,我凝視著它,在巨大的寂寞里,握緊我的拳頭。
這里原有一條熟悉的小路,已被黑暗淹沒,為了到達彼岸,只有根據(jù)平時的經(jīng)驗,行走在思想的深度里。
異地的黑暗,在時鐘的指針上掛滿了蛛網(wǎng)。像章上的光芒,已被侵蝕得屈指可數(shù)。
太遙遠了,距離在鞋子里像一塊小石子一樣硌人。
最大的障礙停滯在身旁的陌生里。剛剛離散的女友,氣息還在飄浮。
寒冷的街頭,偶爾還在響起爆米花沉悶的聲音。黑暗里的一粒燈火,是她映在夜晚的身影。
黑暗在晃動,從高處,一點點地向下。懸崖上的巖石,也開始松動。
它們的外表雖然完整,但它們的內(nèi)里已開始崩潰,它們在一個小姑娘純潔的凝視下,像春天的冰雪一樣融化。
黑暗,在一點點地到達底部,那里是它們的墳?zāi)梗飷?、丑陋和陰暗都將被埋沒。
這種淳樸的顏色,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燃燒,現(xiàn)在,呈現(xiàn)出無限寬廣,
沒有任何雜質(zhì),
沒有任何色彩,
它的到來讓世界從喧囂中沉靜下來,變得寧靜安詳。
黑色在此時聚集在它的底部,漫長的時間夾雜著遠古的生命痕跡。
黑夜在孕育,掌中一粒細小的黑色,等待著被突破的瞬間。
黑夜在洗滌著,被灰塵覆蓋的燈光,變得越來越明亮。
把所有的東西拋棄,最后空空蕩蕩就是黑夜。
黑夜是離家最近的一條路,它可以帶你回去。
城市里的燈光是用黑夜喂亮的,鄉(xiāng)下的黑夜是純棉的,它寧靜、溫馨和古典,在一棵樹上棲息的烏鴉也是如此。
剩余的空曠在凌利的北風(fēng)中,被分割成一塊塊石頭,堆積在偏僻的一隅,成為一堆障礙。
黑夜,是三個穿著黑衣的男子,并排站在我的窗口吟唱——
一個輕吟,
一個高亢,
一個平緩。
他們唱著黑夜詠嘆調(diào),敘說著快樂與憂傷、希望與絕望并存的雙面黑夜。
唱到高處時,三個聲音合到一起頂上去,變得完美而舒暢。
他們黑色的胡須抖動著,
他們黑色的燕尾服筆挺著,
他們黑色的皮鞋锃亮著,
他們黑色的頭發(fā),像一頭小獸的皮毛有著锃亮的光澤,
他們黑色的喉嚨深處,隱藏著一雙雙明亮的眼睛。
我坐在窗前聆聽著,窗外的空間是寬闊的。
深夜的顏色是冷調(diào)的,這純粹的黑色汲取了所有的光芒,陪伴著我,在太陽升起后悄悄地離去。
疼痛的黑暗,在病榻上呻吟,病菌已侵入它的軀體里,在城市的上面,腐爛出一塊巨大的洞,并有惡臭流出,沒有什么藥物可以醫(yī)治它的病情。
它的疼痛一天天加劇,它經(jīng)常在短暫地停息時,回憶過去身體健康時的美好時光。
疼痛被一個老婦人聽到了,她善良的心為黑暗憂愁,她一遍遍地自言自語,安撫這個可憐的人。
日子慢慢地流逝,好多天了,黑暗再沒有了呻吟,這場寧靜讓人發(fā)瘋地想敲擊鐵的器皿。
雨水滑過枝頭,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黑夜,它沒有開放出花朵,現(xiàn)在重重地落下,明天醒來成為一片泥土。
黑夜里我還想起你的名字,你的足跡輕輕地從中穿過,像一只貓的腳步踏過房頂沒有聲息,我還坐在這里,想象著樹林里幽深的意境。
黑夜已悄悄地替換主角,除非我會逃脫或者你回心轉(zhuǎn)意。
江北是雨天,江南是晴空。
在兩塊云朵的邊緣,沉默著兩張嘴唇。
黑夜里我將重鑄一場光明,在最新的日子里選擇和你見面。
把這個夜晚,從時光中撥亮。
有溫度的手指,牽引著自己被馴服的身體。
白天里的一次碰撞,已在肌肉里凝成硬塊,疼痛的深處有著她的眼睛。
勸善的書上說:凡心即神,神即我心。
包裝盒上印著:輕輕地放下,小心溢出。
玻璃窗外的寒冷,連同夜色結(jié)成一塊晶瑩的冰。
黑夜醒著。
取暖器里的光,照著的是下半身。
旅途在旋轉(zhuǎn)的車輪上展開,锃亮的車輪干凈得讓人沒有一絲欲望。
陰沉的天空下,菜畦上的綠葉、荒蕪的坡地與地平線一起寧靜著。
遠方的城市,等待著一把鉗子把它們從爐火中取出,然后放到砧子上去擊打、淬火,打制成我心中一個人的模樣。
秋天。一夜之間,道路兩邊的樹林像青春的少年把頭發(fā)染得金黃,讓人一下子認不出來了。
它們開始崇拜金子,它們離落下和腐敗也就不遠了。
看池塘在天空下旋轉(zhuǎn),看樹林在天空下旋轉(zhuǎn),看道路在天空下旋轉(zhuǎn),看野火在天空下旋轉(zhuǎn)。
我凝眸的瞬間,它們是靜止的。
看我的心在天空下旋轉(zhuǎn),看我的心在樹林中旋轉(zhuǎn),看我的心在道路上旋轉(zhuǎn),看我的心在野火上旋轉(zhuǎn)。
它們在凝眸的瞬間,我的心是靜止的。
影子忘了岸上的樹,它在水里嬉戲、沉醉,它不想回到岸上去,它認為岸上的泥濘會弄臟它的身子,它覺得水里最適合自己,直到有一天,岸上的樹被伐去,水里再也沒有了樹的影子。
這是一個平靜的夜晚,沒有一絲痕跡,我在清爽的風(fēng)中安靜下來。
遠方的燈光呈現(xiàn)出的顏色,把白天的盲目一一修補。
圍墻上的涂鴉,終于被遮掩得一干二凈了,層層累積的清涼到達我的窗臺,安撫我內(nèi)心的情緒。
想不起來是往事,還是身在其中,小鎮(zhèn)上的門牌號里,有一個是我的密碼。
這個夜晚,我不想用筆去寫它,它是我遙望的盡頭。
眼睛里的洞窟與天空里的洞窟交合著,這個夜晚不提供給我想象。
它是一個民工的脊背,彎曲著,忍耐著,汗水從上面流下來,承擔著生活的重量。
小鹿在草地上從容地走著,如步行街上閑情逸致的少女。
小鹿的腳步踩在我的空間里,我伸出手去想撫摸它善良的臉龐。
窗外,車水馬龍,霓虹閃爍,友人的臉在博客里閃現(xiàn)著,笑容里不再有少女的羞澀。
小鹿低下頭去,那里不是有一把青草,而是有一個縫隙,雨天里向下滲著水滴,美麗的天花板,洇出無數(shù)貧窮的痕跡。
小鹿啊小鹿,你還在遷徙的途中,干旱緊隨在你的身后。
途中,一條大河擋住了你的去路,河里的鱷魚游動著,擺動著巨大的尾巴。
我住在樓群里,大屏幕的液晶上,小鹿單純的眼睛和我欲望的眼睛對視著,這個下午的炎熱切換成股市大跌后的寒冷。
要喚醒——
冬眠的夢境要喚醒,
沉睡的思想要喚醒。
在醒來的眼睛里,我看到的是日程緊迫。一切都在向前流逝,沒有時間停留。
要喚醒——
我睡得越久,失去的越多,連最細小的一根麥芒也會失去,我腦子里的礦藏,被沉埋了太久,最深處的水,在暗地里流動。
要喚醒——
輕輕的一個聲音,我等待了很久,我要感謝每一個把我從睡夢中喚醒的人。
春天的鳥鳴還停在枝頭,綠了的葉子,遮住了天空,野草長長的身子在風(fēng)中顫動。
我的雙臂積攢著力量,在這個陰涼的下午,把文字從這頭搬到那頭,直到在紙上黑壓壓的一片。
老歌里有什么呢?
一只手在我的耳朵里翻找,就像一個拾垃圾的人,用一個扒子在一堆破爛兒里翻,里面被翻了個底朝天,終于發(fā)現(xiàn)那塊閃亮的東西了,讓人激動萬分。雖然過了這么多年,但它還是明亮的。
老歌是地底下的一條管道,一打開,積水奔瀉而去,堵了那么久終于找到了出口。
唱歌的人老了,當年他們的青春,神采飛揚,是怎樣激動著我們。
我也老了,鄰家的女孩也遠嫁他鄉(xiāng)兒女滿堂了,但年少時我們一起在收音機前聽歌的情景,被這抒情旋律投影到眼前。
現(xiàn)在,我平靜地坐著。
門前田地里的秧苗是清爽的綠,天空是初夏的高遠。
失聰?shù)亩?,在秋天的早晨凝結(jié)成一層白霜,鋪展在草地上。
是白色的,有著輕輕的寒意。
為了追尋知音,耳朵在樓群的縫隙里穿梭,在鋒利的刃上奔波,最終它像海豚迷失在混雜的聲音里,沖向了海灘自殺。
它從一個人的腦袋上失落下來,在秋雨的土地上,凋謝成泥。
夜色深厚,我聽到一個孩子的哭泣。
周圍都是沉寂的,如一塊石頭,然而,孩子的哭泣越來越尖銳。
他不停地掙扎,說著聽不清的囈語。
孩子的哭泣像斷線的珠子,在黑夜的地面上滾來滾去。
他幼稚的眼睛看見的是一條綠色的藤蔓懷揣著花蕾沿著竹架子在瘋長。
然而,這已是深秋,北方積聚的冷空氣已越來越近。架子的頂端,隱藏著一場陰謀。
他只有悲哀地哭泣。
婦人彎著瘦小的身子,從深深的溝底向上爬著。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衣服,身后背著一個碩大的背簍,頭上戴著一頂灰色的帽子,呈現(xiàn)著異鄉(xiāng)陌生的風(fēng)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