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
(作者系廈門大學(xué)哲學(xué)系教授、國際儒學(xué)聯(lián)合會理事、中國朱子學(xué)會常務(wù)理事;教育部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大課題項(xiàng)目 “百年朱子學(xué)研究精華集成”首席專家。)
《中庸》 講 “誠”, 講 “誠者, 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朱熹 《中庸章句》對 “誠”作了與前人不同的界定,朱熹門人陳淳則作了進(jìn)一步闡發(fā)。
關(guān)于 “誠”的界定,漢唐學(xué)者大都釋為 “信”。東漢許慎 《說文解字》明確說:“誠,信也。從言成聲”;“信,誠也,從人從言”。可見在當(dāng)時, “誠”與 “信”是相通的。
《中庸》 原載于 《禮記》 之中; 《禮記》中就有 “誠信”一詞?!抖Y記·祭統(tǒng)》曰:“賢者之祭也,致其誠信,與其忠敬?!保?]“身致其誠信,誠信之謂盡,盡之謂敬,敬盡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保?]而且在宋之前,《禮記》中的 “誠”往往被界定為“信”, 即 “誠信”。 《禮記·郊特牲》 曰:“幣必誠?!睗h鄭玄注曰:“誠,信也。”唐孔穎達(dá)疏曰:“‘幣必誠’者,誠,謂誠信。幣帛必須誠信,使可裁制,勿令虛濫?!保?]《禮記·樂記》曰:“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孔穎達(dá)疏曰:“誠,謂誠信也;偽,謂虛詐也;經(jīng),常也。言顯著誠信,退去詐偽,是禮之常也。 ”[4]尤為重要的是, 孔穎達(dá)疏 《禮記·中庸》, 大都以 “誠信” 釋 “誠”。 比如,孔穎達(dá)疏 “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蛭⒅@,誠之不可揜如此夫”曰:“‘夫微之顯’者,言鬼神之狀,微昧不見,而精靈與人為吉兇,是從 ‘微之顯’也。‘誠之不可揜’者,言鬼神誠信,不可揜蔽。善者,必降之以福;惡者,必降之以禍?!保?]這里把鬼神之無形與人之吉兇相聯(lián)系,以說明鬼神之 “誠”,而其中的 “誠”被解說為 “誠信”。又比如,疏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曰:“此明為臣為人,皆須誠信于身,然后可得之事?!保?]疏“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曰:“天性至誠,圣人之道也。 ‘唯天下至誠’者,謂一天下之內(nèi),至極誠信為圣人也?!疄槟鼙M其性’者,以其至極誠信,與天地合,故能 ‘盡其性’。 ”[7]
對于漢唐以 “誠信” 釋 “誠”, 陳淳說:“‘誠’字,后世都說差了,到伊川 (程頤)方云 ‘無妄之謂誠’,字義始明。至晦翁 (朱熹)又增兩字,曰 ‘真實(shí)無妄之謂誠’, 道理尤見分曉。 ”[8]
二程 (程顥、 程頤) 以 “無妄” 釋“誠”, 與解說 《周易》“無妄” 卦有關(guān)?!吨芤住o妄》曰:“無妄:元亨,利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背填U注曰:“無妄者,至誠也;至誠者,天之道也。天之化育萬物,生生不窮,各正其性命,乃無妄也。人能合無妄之道,則所謂與天地合其德也。無妄,有大亨之理,君子行無妄之道,則可以致大亨矣。無妄,天之道也?!保?]程頤還曾明確說過:“誠者,無妄之謂?!保?0]針對當(dāng)時有人說 “不欺之謂誠”,程頤明確指出:“無妄之謂誠, 不欺其次矣。 ”[11]同時,二程又以 “實(shí)理”言 “誠”。據(jù) 《河南程氏粹言》載,或問:“誠者,專意之謂乎?”子曰:“誠者實(shí)理也,專意何足以盡之?” 門人呂大臨曰:“信哉!實(shí)有是理,故實(shí)有是物;實(shí)有是物,故實(shí)有是用;實(shí)有是用,故實(shí)有是心;實(shí)有是心,故實(shí)有是事。故曰:誠者實(shí)理也。 ”[12]
朱熹以 “真實(shí)無妄”釋 “誠”,實(shí)際上是對二程既講 “誠者,無妄之謂”又講“誠者實(shí)理也”的綜合。朱熹 《中庸章句》注 “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曰:“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shí)者。故其發(fā)見之不可揜如此?!弊?“反諸身不誠”曰:“謂反求諸身而所存、所發(fā)未能真實(shí)而無妄也?!弊?“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曰:“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shí)無妄,而欲其真實(shí)無妄之謂,人事之當(dāng)然也。”事實(shí)上,在朱熹 《中庸章句》中,“誠”均被詮釋為 “真實(shí)無妄”。所以,《中庸或問》回答 “誠之為義,其詳可得而聞乎?”曰:“難言也。姑以其名義言之,則真實(shí)無妄之云也。若事理之得此名,則亦隨其所指之大小,而皆有取乎真實(shí)無妄之意耳。 ”[13]
陳淳秉承師說,指出:“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理也。”[14]“誠者,心與理真實(shí)無妄之謂?!保?5]“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至誠乃是真實(shí)極至而無一毫之不盡。 ”[16]又說:“‘誠之者,人之道’,此等就做工夫上論。蓋未能真實(shí)無妄,便須做工夫,要得真實(shí)無妄。孟子又謂 ‘思誠者,人之道’,正是得子思此理傳授處。古人立意,有就天命言者,有就人做工夫言者。至于 ‘至誠’二字,乃圣人德性地位,萬理皆極其真實(shí),絕無一毫虛偽,乃可以當(dāng)之?!保?7]
朱熹還對 “誠”與 “信”的關(guān)系作了闡述,指出: “誠是個自然之實(shí),信是個人所為之實(shí)。《中庸》說 ‘誠者,天之道也’,便是誠。若 ‘誠之者,人之道也’,便是信。信不足以盡誠,猶愛不足以盡仁?!保?8]陳淳則說:“誠與信相對論,則誠是自然,信是用力;誠是理,信是心;誠是天道,信是人道。誠是以命言,信是以性言。誠是以道言,信是以德言?!保?9]而且還論及“誠”與 “忠信”的關(guān)系,指出:“忠信兩字近誠字。忠信只是實(shí),誠也只是實(shí)。但誠是自然實(shí)底,忠信是做工夫?qū)嵉?。誠是就本然天賦真實(shí)道理上立字,忠信是就人做工夫上立字”[20]“誠字與忠信字極相近, 須有分別。誠是就自然之理上形容出一字,忠信是就人用工夫上說?!保?1]
朱熹把 “誠”界定為 “真實(shí)無妄”,對后世影響很大,不僅在朱熹后學(xué)中得以傳播,而且也被朱熹的論敵所接受。王陽明說:“夫誠者,無妄之謂。誠身之誠,則欲其無妄之謂。 ”[22]又說:“夫誠, 實(shí)理也。 其在天地,則其麗焉者,則其明焉者,則其行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窮焉者,皆誠也;其在人、物,則其蕃焉者,則其群焉者,則其分焉者,則其引類而言之不可盡焉者, 皆誠也。 ”[23]顯然, 這里把 “誠”界定為 “無妄”、 “實(shí)理”, 與朱熹把 “誠”界定為 “真實(shí)無妄”是一致的。
王夫之也非常推崇朱熹所謂 “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對于朱熹 《中庸章句》注“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曰 “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陰陽合散,無非實(shí)者。故其發(fā)見之不可揜如此”,王夫之說:“蓋陰陽合散,實(shí)有其氣,則必實(shí)有其機(jī);實(shí)有其機(jī),則必實(shí)有其理。實(shí)有其理者,誠也;而氣機(jī)之發(fā)不容己也者,誠之不可揜也?!保?4]還說:“誠則無妄矣。凡妄之興,因虛故假。流動充滿。皆其實(shí)有。妄奚從生哉!”[25]對于朱熹 《中庸章句》注 “誠者,天之道也”曰 “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王夫之說:“‘妄’者,無本而動之謂,天理不實(shí),人欲間之以動也”; “天下之事,其本然無非天理,不隨妄動,無非誠也。 ”[26]顯然, 王夫之是接受朱熹把 “誠”界定為“真實(shí)無妄”的。
朱熹不僅以 “真實(shí)無妄”釋“誠”,而且更為重要的還在于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對 “誠”作了進(jìn)一步說明。朱熹 《中庸章句》注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zhí)之者也”曰:“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天理之本然也。誠之者,未能真實(shí)無妄,而欲其真實(shí)無妄之謂,人事之當(dāng)然也。圣人之德,渾然天理,真實(shí)無妄,不待思勉而從容中道,則亦天之道也。未至于圣,則不能無人欲之私,而其為德不能皆實(shí)。故未能不思而得,則必?fù)裆?,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則必固執(zhí),然后可以誠身,此則所謂人之道也?!痹谥祆淇磥?,“誠”既是 “天理之本然”,為天所固有,同時又是圣人之德;而未至于圣者,則可以通過“擇善而固執(zhí)”達(dá)到 “誠身”。對此,《中庸或問》進(jìn)一步解釋說: “蓋以自然之理言之,則天地之間,惟天理為至實(shí)而無妄,故天理得誠之名,若所謂天之道、鬼神之德是也。以德言之,則有生之類,惟圣人之心為至實(shí)而無妄,故圣人得誠之名,若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者是也。至于隨事而言,則一念之實(shí)亦誠也,一行之實(shí)亦誠也,是其大小雖有不同,然其義之所歸,則未始不在于實(shí)也。 ”[27]在這里,“誠” 所表達(dá)的 “真實(shí)無妄”,既是 “以自然之理言之”,而表示為天地之間的 “天理”,即天道,又是 “以德言之”,而表示為 “圣人之心”,即人道。顯然,朱熹以 “真實(shí)無妄”釋 “誠”,旨在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來界定 “誠”, 以為 “誠” 既是天道又是人道,是天道與人道的合一。
然而,在鄭玄、孔穎達(dá)的 《禮記正義》中,《中庸》的 “誠”被解說為 “誠信”。對于 《中庸》曰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鄭玄注曰:“‘誠者’,天性也。‘誠之者’,學(xué)而誠之者也?!笨追f達(dá)疏曰:“此經(jīng)明至誠之道,天之性也,則人當(dāng)學(xué)其至誠之性,是上天之道不為而誠,不思而得。若天之性有殺,信著四時,是天之道?!\之者,人之道也’者,言人能勉力學(xué)此至誠,是人之道也。不學(xué)則不得,故云人之道。‘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者,此覆說上文 ‘誠者,天之道也’,唯圣人能然,謂不勉勵而自中當(dāng)于善,不思慮而自得于善,從容間暇而自中乎道,以圣人性合于天道自然,故云 ‘圣人也’。 ”[28]認(rèn)為 “誠” 是天之性, 人要通過努力,學(xué)而達(dá)到 “誠”;只有圣人能夠具備“誠”的天性,能夠 “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而與天之性相符合。
由此可見,對于 《中庸》所言 “誠者,天之道也”,朱熹 《中庸章句》的注不同于鄭玄、孔穎達(dá) 《禮記正義·中庸》的注疏;前者講 “誠”是天所固有的 “理”之本然,并在這一基礎(chǔ)上講 “誠”是天賦予人的先天本性,將天道與人道合二而一;后者只是講 “誠”是天之性,人或通過努力,學(xué)而至 “誠”,或如圣人,與天之 “誠”性相符合。
朱熹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來界定“誠”,為其后學(xué)所繼承和發(fā)揮。陳淳認(rèn)為,“誠”既就天道論,也就人論。他說:“誠字本就天道論,……只是一個誠。天道流行,自古及今,無一毫之妄。暑往則寒來,日往則月來,春生了便夏長,秋殺了便冬藏,元亨利貞,終始循環(huán),萬古常如此,皆是真實(shí)道理為之主宰。如天行一日一夜,一周而又過一度,與日月星辰之運(yùn)行纒度,萬古不差,皆是真實(shí)道理如此。又就果木觀之,甜者萬古甜,苦者萬古苦,青者萬古常青,白者萬古常白,紅者萬古常紅,紫者萬古常紫,圓者萬古常圓,缺者萬古常缺,一花一葉,文縷相等對,萬古常然,無一毫差錯,便待人力十分安排撰造來,終不相似,都是真實(shí)道理,自然而然?!保?9]在這里,陳淳描述了天道之 “誠”。
陳淳還說:“就人論,則只是這實(shí)理流行付予于人,自然發(fā)見出來底,未說到做工夫處。且誠之一字,不成受生之初便具這理,到賦形之后未死之前,這道理便無了?在吾身日用常常流行發(fā)見,但人不之察耳。如孩提之童,無不知愛親敬兄,都是這實(shí)理發(fā)見出來,乃良知良能,不待安排。又如乍見孺子將入井,便有怵惕之心。至行道乞人饑餓瀕死,而蹴爾嗟來等食乃不屑就,此皆是降衷秉彝真實(shí)道理,自然發(fā)見出來。雖極惡之人,物欲昏蔽之甚,及其稍息,則良心之實(shí)自然發(fā)見,終有不可殄滅者。此皆天理自然流行真實(shí)處。雖曰見于在人,而亦天之道也。及就人做工夫處論,則只是愨實(shí)不欺偽之謂。是乃人事之當(dāng)然,便是人之道也。故存心全體愨實(shí),固誠也;若一言之實(shí),亦誠也,一行之實(shí),亦誠也。[30]在這里,陳淳又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對朱熹的 “誠”作了闡發(fā)。
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界定 “誠”,在周敦頤那里已見端倪。周敦頤指出:“誠者,圣人之本?!敝祆渥⒃唬骸罢\者,至實(shí)而無妄之謂,天所賦、物所受之正理也。人皆有之,而圣人之所以圣者無他焉,以其獨(dú)能全此而已。 ”[31]周敦頤還通過對 《易傳》關(guān)于天道與人道關(guān)系的闡釋,解說《中庸》的 “誠”,指出:“‘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fù)。大哉《易》也, 性命之源乎!”[32]邵雍講 “惟至誠與天地同久,天地?zé)o則至誠可息;茍?zhí)斓夭荒軣o, 則至誠亦不息也”[33],張載明確提出 “性與天道合一存乎誠”[34],都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講 “誠”。二程不僅以 “無妄”釋 “誠”,而且還說:“自性言之為誠,自理言之為道,其實(shí)一也。”[35]二程門人游酢說:“誠者,非有成之者,自成而已。其道非有道之者,自道而已。自成自道,猶言自本自根也。以性言之,為誠;以理言之,為道。其實(shí)一也。”[36]楊時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講 “誠”,指出:“夫誠者,天之道,性之德也。故 《中庸》言 ‘天下之至誠’,其卒曰 ‘非聰明圣知達(dá)天德者,其孰能知之’,蓋惟圣人與天同德者,為能誠焉!”[37]“誠即神也,上下與天地同流,則兆乎天地之間者?!保?8]應(yīng)當(dāng)說,朱熹、陳淳從天道與人道合一的層面解說 “誠”,正是沿襲了這一理學(xué)脈絡(luò)。
《中庸》第二十五章曰:“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编嵭⒃唬骸把匀四苤琳\,所以 ‘自成’也。有道藝所以自道達(dá)?!?,萬物也,亦事也。大人無誠,萬物不生;小人無誠,則事不成?!笨追f達(dá)疏曰:“此經(jīng)明已有至誠能成就物也?!\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者,言人有至誠,非但自成就己身而已,又能成就外物?!保?9]認(rèn)為至誠,既能成就自己,也能夠成就外部事物。
與鄭玄、孔穎達(dá)的注疏大致相同,朱熹 《中庸章句》注曰:“誠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當(dāng)自行也。誠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煜轮铮詫?shí)理之所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所得之理既盡,則是物亦盡而無有矣。故人之心一有不實(shí),則雖有所為亦如無有,而君子必以誠為貴也。蓋人之心能無不實(shí),乃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無不行矣。……誠雖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則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薄吨杏够騿枴纷髁诉M(jìn)一步詮釋,曰:“所謂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者,以理言之,則天地之理,至實(shí)而無一息之妄,故自古至今,無一物之不實(shí),而一物之中,自始至終,皆實(shí)理之所為也;以心言之,則圣人之心,亦至實(shí)而無一息之妄,故從生至死,無一事之不實(shí),而一事之中,自始至終,皆實(shí)心之所為也。此所謂 ‘誠者,物之終始’者然也。茍未至于圣人,而其本心之實(shí)者,猶未免于間斷,則自其實(shí)有是心之初,以至未有間斷之前,所為無不實(shí)者;及其間斷,則自其間斷之后,以至未相接續(xù)之前,凡所云為,皆無實(shí)之可言,雖有其事,亦無以異于無有矣。如曰三月不違,則三月之間,所為皆實(shí),而三月之后,未免于無實(shí),蓋不違之終始,即其事之終始也。日月至焉,則至此之時,所為皆實(shí),而去此之后,未免于無實(shí),蓋至焉之終始,即其物之終始也。是則所謂 ‘不誠無物’者然也。 ”[40]在朱熹看來,《中庸》“誠”, 既是就人道而言,也是就天道而言,是 “通理之實(shí)、人之實(shí)而言。有是理,則有是物;天下之物,皆實(shí)理之所為。徹頭徹尾,皆是此理所為。未有無此理而有此物也。無是理,則雖有是物, 若無是物矣”[41]。
對此,陳淳作了進(jìn)一步闡述,指出:“凡人做事,自頭徹尾,純是一個真實(shí)心,方有此一個物。若此心間斷無誠實(shí),雖做此一件事,如不做一般?!边€說:“以造化言之,如天地間生成萬物,自古及今,無一物之不實(shí),散殊上下,自古有是,到今亦有是,非古有而今無,皆是實(shí)理之所為。大而觀之,自太始以至萬古,莫不皆然;若就物觀之,其徹始徹終,亦只是一實(shí)理如此。姑以一株花論來,春氣流注到,則萌蘗生花,春氣盡,則花亦盡。又單一就花蘂論,氣實(shí)行到此,則花便開,氣消則花便謝,亦盡了。方其花萌蘗,此實(shí)理之初也,至到謝而盡處,實(shí)理之終也。”“自圣人論之,合下天理渾全,真實(shí)無妄,從生至死,無一事之不實(shí)。又就圣人做一事論之,自始至終,皆此心真實(shí)之理所為。如《祭義》云:‘其立之也,敬以詘;其進(jìn)之也,敬以愉;其薦之也,敬以欲;退而立,如將受命;已徹而退,敬齋之色,不絕于面?!耸羌乐K始,徹首徹尾,皆一個真實(shí)之心所為如此?!薄叭珙?zhàn)尤虏贿`仁,在三月之內(nèi),徹頭徹尾,皆是一個誠心,若三月之后,則未免有間斷而不實(shí)矣。故就三月不違言之,其三月乃顏?zhàn)訛槿手K始,其余則日月至焉之外,其間斷固多,只就日月至處觀之,其日月之間,徹頭徹尾,亦門人為仁之終始也。 ”[42]他還說:“蓋誠者,真實(shí)無妄之謂。有以天命本然言者,若‘誠者,天之道’是也;有以人事當(dāng)然言者,若 ‘誠之者,人之道’是也。有以理言者,若 ‘誠者,物之終始’是也;有以心言者,若 ‘不誠無物’是也?!保?3]
朱熹把成己與成物統(tǒng)一于 “誠”的思想,對后世影響很大,并被廣為接受。朱熹后學(xué)饒魯說:“成已成物、己與物,雖有內(nèi)外之殊,而仁、知之德,則具于己性分之內(nèi),乃合內(nèi)外而為一底道理?!薄捌痤^說誠自成,其下說成物;說道自道,其下說合內(nèi)外之道。見得誠不但成己,道不但自道,又能成物,而合內(nèi)外之道也?!保?4]王祎亦為朱熹后學(xué)。他說:“君子之為學(xué),學(xué)乎圣賢之道者也。圣賢之道,成己、成物而已矣。是故不有以成己,則無以立其本;不有以成物,則無以措諸用。窮理盡性以至于命者,成己之道也;及推而至天地位、萬物育,則成物之道也。然自一己以對天下,本末雖殊,而非二致,由下學(xué)而底上達(dá),精粗雖異而皆一理?!保?5]明清之際的王夫之指出:“君子知人心固有其誠,而非自成之,則于物無以為之終始而無物;則吾誠之之功,所以凝其誠而行乎道,……則所貴者,必在己之 ‘自成’而 ‘自道’也,惟君子之能誠之也。誠之,則有其誠矣。有其誠,則非但 ‘成己’,而亦以成物矣。以此,誠也者,原足以成己,而無不足于成物,則誠之而底于成,其必成物審矣。成己者,仁之體也。成物者,知之用也。天命之性,固有之德也;而能成己焉,則是仁之體立也;能成物焉,則是知之用行也。仁、知咸得,則是復(fù)其性之德也。統(tǒng)乎一誠,而己、物胥成焉,則同此一道,而外內(nèi)固合焉。”[46]顯然,這些都是對朱熹關(guān)于成己與成物統(tǒng)一于 “誠”的思想的進(jìn)一步闡釋。
注釋:
[1](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四十九《祭統(tǒng)》,《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2頁。
[2](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四十九《祭統(tǒng)》,《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3頁。
[3](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二十六《郊特牲》,《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 1456頁。
[4](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三十八《樂記》,《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1537頁。
[5](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五十二《中庸》,《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1628頁。
[6](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五十三《中庸》,《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1632頁。
[7](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五十三《中庸》,《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1632頁。
[8](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 32~33頁。
[9](宋)程顥、程頤:《周易程氏傳》卷二《周易上經(jīng)下》,《二程集》(第二冊),中華書局,1981年,第822頁。
[10](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一下,《二程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1 年,第 274 頁。
[11](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六,《二程集》(第一冊),中華書局,1981年,第92頁。
[12](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卷一《論道篇》,《二程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1 年,第 1169~1170 頁。
[13](宋) 朱熹:《四書或問·中庸或問》,《朱子全書》 第 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1頁。
[14](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視箴解》,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5](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四十八《請傅寺丞禱山川社稷》,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6](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33頁。
[17](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34頁。
[18](宋)黎靖德:《朱子語類》(一)卷六,中華書局,1985年,第103頁。
[19](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32頁。
[20](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27頁。
[21](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32頁。
[22](明)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冊)卷四《與王純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56頁。
[23](明)王陽明:《王陽明全集》(上冊)卷七《贈林典卿歸省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235頁。
[24](明)王夫之:《四書訓(xùn)義》(上)卷三《中庸》,《船山全書》第七冊,岳麓書社,1990年,第148頁。
[25](明)王夫之:《禮記章句》卷三十一《中庸》,《船山全書》第四冊,岳麓書社,1991年,第1272頁。
[26](明)王夫之:《禮記章句》卷三十一《中庸》,《船山全書》第四冊,岳麓書社,1991年,第1288頁。
[27](宋) 朱熹:《四書或問·中庸或問》,《朱子全書》 第 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1頁。
[28](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五十三《中庸》,《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 1632頁。
[29](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 33~34頁。
[30](宋)陳淳:《北溪字義》卷上《誠》,中華書局,1983 年,第 33~34頁。
[31](宋)周敦頤:《周敦頤集》卷二《通書?誠上》,中華書局,2009年,第13頁。
[32](宋)周敦頤:《周敦頤集》卷二《通書?誠上》,中華書局,2009年,第 13~14頁。
[33](宋)邵雍:《皇極經(jīng)世書》卷十四《觀物外篇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4](宋)張載:《正蒙·誠明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20頁。
[35](宋)程顥、程頤:《河南程氏粹言》卷一《論道篇》,《二程集》(第四冊),中華書局,1981年,第1182頁。
[36](宋)游?。骸队螐D山集》卷一《中庸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宋)楊時:《龜山集》卷二十一《答呂秀才》,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8](宋)衛(wèi)湜:《禮記集說》卷一百三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9](漢)鄭玄注、(唐)孔穎達(dá)等正義:《禮記正義》卷五十三《中庸》,《十三經(jīng)注疏》下,中華書局,1980年,第 1633頁。
[40](宋) 朱熹:《四書或問·中庸或問》,《朱子全書》 第 6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92頁。
[41](宋)黎靖德:《朱子語類》(四)卷六十四,中華書局,1985年,第1579頁。
[42]引自(宋)趙順孫:《四書纂疏·中庸纂疏》卷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3](宋)陳淳:《北溪大全集》卷二十三 《答陳寺丞師復(fù)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4](明)胡廣:《四書大全·中庸章句大全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5](明)王祎:《王忠文公集》卷十一《崆峒山房記》,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6](明)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卷三《中庸》,《船山全書》第六冊,岳麓書社,1991年,第553~55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