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們身體里無能的力量(隨筆)

2012-08-15 00:42■夏
湖南文學 2012年3期

■夏 榆

墻壁是潮濕的。能看見從墻壁中滲出的白色的堿暈。

觸摸到墻壁就觸摸到陰濕和冰冷。房間只有五平米,地上有黃色的沙子顆粒,白色涂料不均勻粉刷過的屋頂上有沒被蓋住的赭紅色的磚石的印跡。這就是我將要棲身的地方。我和洛雪站在門口打量著那間房屋,那是眾多公寓中的一間。在這個用磚石壘砌的大院里,有數(shù)十幢這樣的公寓,那是租借給外來人口的房屋。房東女人牽著一只棕色的狼狗站在我們身邊,女人的頭發(fā)被染成亞麻棕色,扎成一束馬尾垂在腦后。這是個年輕的女人,但她的相貌和神態(tài)卻是成熟商人的作派。她告訴我們要租下這五平米的房間少于四百元不行。

討價還價。就算能壓下十元錢,對我們來說也是值得努力的。

三百九十元成交。那個女人作出一副無奈的樣子,用一條銀色的細金屬鏈牽著她的狼狗去別處了。在這幢剛剛建起的公寓里,還有別的房客需要入住,需要洽談。我看了一眼那間潮濕的小屋,那個我們即將入住的棲身之地,那時候正聚滿晚秋的陽光。從洞開的門窗傾瀉進來的陽光給了我希望。

我想有陽光在,居所的潮濕和陰冷就不必畏懼。

不畏懼潮濕和陰冷,也就不用畏懼漂流的生活。

這是我說給自己聽的話。

我是個膽小如鼠的人。我爹就經(jīng)常這樣貶損我。

知子莫若父,我爹知道我的熊樣。小的時候,我哭,只要爹一瞪眼,我就咽住了哭聲。

我就是傷心得渾身發(fā)抖也不敢哭出來。再大一些,做了什么事我爹不高興,只要他眼眉一立,我撒腿就跑,跑到他看不見的地方,或我看不見他的地方才敢停下來。

我是脆弱的,也是無能的。如果這個世界有什么樣的力量被我長久深刻地感受,那就是無能的力量。無能的力量在我身體內(nèi)部,也在我精神之中。爹是看透了我,他在看到我時,經(jīng)常做的事情就是黯然長嘆。他臨終時肉身已無肉,只剩一具枯骨。但因為氣息尚在,靈魂在他的軀殼里游蕩,難以離去。他被姐夫用車拉回了家鄉(xiāng),回到他的出生之地,那是他要的最后的歸宿。

爹渴念的村莊就在他無肉的枯骨之下,他終日躺在鄉(xiāng)間的窯洞中,鄉(xiāng)間的土地、河流和鄉(xiāng)間的空氣,這些都是他在彌留之際想要的。姐夫用一輛藍色的桑塔那轎車把六十九歲的爹從大同拉到偏關,拉到他十五歲時離開的村莊。那里很多東西都沒有變化,河床、土地、山巒和人的生存方式,都沒有根本性的變化。放羊、耕作、耙地,仍是那些鄉(xiāng)親們終日要做的事情。

爹回到了村莊還是放心不下我。那時候我還在礦井里,每天跟窯哥們一起鉆進幽深的巷道,在煙塵彌漫的掌子面用鐵锨鏟煤。在礦業(yè)普遍被機械化所替代的時候,我所在的礦井還保持著古老的手工開采的方式。我們把被鐵錨鉆開煤壁塌落下來的煤炭用鐵锨裝到礦車里。這樣的勞作讓我欲哭無淚,多少次在我想到的時候就心頭嗚咽。但是這是我必須做的事情,我無可選擇。我即便哭死也改變不了這個結果。一個無能而衰弱的孩子,在面對沉重而冷酷的勞役時,除了讓自己順應別無它法。

我知道父親患了不治之癥。但是我沒有辦法去送他,只好讓姐夫和母親先去送他。

等輪到我休班的時候,我搭乘長途客車回老家去看爹。

沿途的顛簸和周折就不去說它了。我已有十天沒見到爹,十天之后見到時,他已脫去了人形。

他衰弱的樣子使我日益減少的淚水突然奔涌,我再次聽到自己胸腔里的嗚咽之聲。

我很沒出息地抽泣。爹用枯如樹枝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衰弱地說:

“別給老子哭,你這么廢物,以后咋活人呢。”

爹討厭他的兒子流眼淚。在他看來人世是兇險的,人是霸悍的,沒有暴戾之氣難以適應人間的生存。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一生如此。躍馬挎槍,打仗殺敵,這都是他干過的事情。但他養(yǎng)的兒子卻不像他。我看見打架就尿失禁,看見鮮血就暈眩,看見創(chuàng)傷就發(fā)抖。我的脆弱根置膽囊,也深植心里。在那個荒冷的村莊,我見到爹的時候也是跟他訣別的時刻。我很悲傷,也很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怎么才能使他在撒手人寰的時候安然暝目。我只有在他身邊默默垂淚。我不敢放出悲聲,我怕爹跳起來揍我。那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斷氣,他的睪丸已經(jīng)先于他的靈魂從他的身體消失。四爹在我們身邊,四爹把他要給兒子娶親的新窯騰出來給父親做最后的棲身之所。四爹平時會上山放羊,但他每天都會把手伸到父親的腿間察看。那一天,在我見到父親的時候,四爹又把手伸到父親的腿間,停留了兩分鐘,拿出來。我聽到他說:“狗日的,時間到了?!?/p>

我的爹在那個時刻念著我的名字,他就像一只被宰殺的公雞在斷氣前抽搐。

這是我親眼見證人的死亡。我抑制住悲泣,我想爹要踏上去西天的路,我不應該再讓他操心。

但我還是止不住地流淚。爹已經(jīng)顧不上罵我脆弱,他失去了管理我的能力。

他把最后一口氣吐出去,閉上了他深陷在眼框骨的眼睛。

我想,因為我的軟弱,爹就是在死的時候也不喜歡我。

但是若干年之后,在爹被黃土掩埋數(shù)年之后,我做了他活著時不能想象的事情。

我出走了,遠離他和我的故鄉(xiāng),且一去不返。

那時候使我畏懼的事物很多。但我總是告訴自己不要畏懼。

比如,在一座陌生的浩瀚的都市,怎樣活下來,這就應該是我畏懼的。

沒有職業(yè),或者說我曾經(jīng)有職業(yè),現(xiàn)在被我丟掉了。在哪里能找到適合我的職業(yè)我并不知道。

就謀生所需要的專長來說,我什么都沒有。我只是前工業(yè)時代失去工作能力的礦工,在我把挖煤的職業(yè)丟掉以后,我就一無所有。我進入的城市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都市,繁華而喧囂,物質(zhì)和精神都高度發(fā)達。在這樣的城市里,我怎樣生存下去,這是我必須思考、必須面對的問題。

我是在酷烈的暑天到達這座城市的。我剛下火車,懸在頭頂?shù)牧胰站拖駸t的炭火烘烤著我。嘴唇干裂,缺乏水分的舌頭在口腔里如同半截木頭,胃里的火也在燒,感覺有煙冒出來。那時候我需要一瓶水,需要一個陰涼之地,需要一張可以躺下來的床,需要一處可以棲身的空間。

這是一個資本的時代。從這個時刻開始,我在這座城市任何的需要都要由金錢來兌換。

但是我沒有多少金錢,我口袋里的硬幣紙幣曲指便能數(shù)出來。

這對我是考驗,對洛雪也是考驗。洛雪是我的女人,她多年以來一直跟隨著我。

再到這座城市的時候是我跟隨著她。她在北京街頭的一個公共電話亭里用電話對我說:

“你來吧,出來是個死,不出來也是個死,你還是出來吧?!?/p>

“萬一能活下來,萬一能活得好,全看你個人的造化。”

她就是這么鼓動我的,有點激將的意思。因為我在那時候遲疑不決。

那時候,失業(yè)像洶涌的潮水一樣,沖刷著我所在礦區(qū)和鄰近礦區(qū)的小城,也襲擊著別的城市和別的地區(qū)。那一年中國到處都是失業(yè)大軍,雖然我們不叫失業(yè)叫下崗。最初,酗酒的礦工充滿路邊的酒館。但是到后來酒館的生意日益慘淡。最后因為沒有人光顧,路邊的餐館和店鋪都關閉了。我那時還有工作,我的問題不是沒有工作的機會,而是根本不喜歡那個工作。我不愿意去礦井,不愿意穿那身冬天冰涼夏天溽熱的窯衣,不愿意終日在黑暗中服受苦役。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熱愛勞動,扎根礦區(qū),但我在那時仇視勞動,厭倦礦區(qū)。因為勞資關系的不平等和錯亂,正副礦長都以個人的名義在各處承包煤窯。那些散落在遠近鄉(xiāng)鎮(zhèn)的煤窯都成為正副礦長的私產(chǎn),他們利用國有的資源為個人的私窯服務。從運輸煤炭的列車,到計量煤炭的車間,再到那些日夜奔走在馬路運煤的斯泰爾巨輪大卡車,很多都是礦長們的個人私產(chǎn)或入股產(chǎn)業(yè)。有權力的人們近于瘋狂地掠奪著國有的礦產(chǎn)資源。

工人們則是長久發(fā)不出工資。上訪的礦工們堵在局長辦公樓前,試圖反映問題,但是局長經(jīng)常從后門進出,礦工們根本沒有辦法見到他們。這是我們?nèi)找苟寄芸吹降?,但是外界卻一無所知。礦區(qū)有一套應對外界質(zhì)疑和審查的機制,那就是瞞報和扣壓。我們賺到的錢經(jīng)常會被“背黑?!保褪俏覀冊诿總€月要把領到的工資上交百分之三十給工長。這百分之三十的工資額是虛加在我們賬目上的,只是為了使工長提取的時候更合法。貪污和賄賂公行。這就是我所在的礦區(qū)。

我拿不定主意是出去還是留下來。出去的狀態(tài)我無法想象,留下來卻可以一眼望到底。

留下來我甚至知道我將來怎么死去。出去就難以想象,出去的死法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

我們只有想到死才可以安頓生。這是我和洛雪共同的想法。

那時候我看到我的一個朋友在一根電線桿上被電擊穿化為焦炭。

我們都在麥地里坐著。金黃的麥地,在高高的山岡之上的麥地。我們那時候剛剛從礦井里上來,臉上手上和肢體都留著炭黑,我們還沒有到收工的時候,不能回家,只能穿著窯衣在山上的麥地里坐一坐。我們五六個當班的窯工,滿臉炭黑,對面而坐,只能看到對方的牙齒是白的。應該說這也是美好的時刻,山岡之上有微風吹來,吹動著金黃的麥穗,我們能聞到麥穗的香味。在麥地里還有長出褐紅色纓穗的玉米,那些玉米被綠色的葉子層層包裹著,沉甸甸地掛在秫秸桿上。有窯工去掰玉米棒子,他們在山岡上架起柴草用點燃起來的火燒烤玉米吃。

黃河浪沒去掰玉米,也沒有坐在麥地里。他看到了在電線桿上跳躍的麻雀。

那根立在麥地里的電線桿上有一個鳥窩。我們能看到,麻雀們從別處銜來柴草,在電線桿上筑起自己的窩。本來那是它們的世界,它們歡快地在凌空架設的高壓電線跳躍,啄食。

黃河浪看到這些鳥就動了壞心思。他想攀上電線桿去把那些鳥逮下來。

他有這個本事,從小善于攀援登高。他看著那些鳥歸巢,就從麥地里站起身。

對誰也沒有打招呼,他就站到了電線桿下。他脫掉靴子,赤腳踩在電桿上,雙手抱住電線桿,兩腿盤住電線桿,就那樣向上移動自己的身體,靈巧矯健沒得說。我在下邊仰著頭看他,心里很是佩服。我看到他攀到了最高處,他停止了向上移動,停留在某個高度。他在那里用雙腿夾著水泥電線桿,一只手抱著電線桿,騰出另一只手去掏那些歸巢的鳥。一團電光當空炸開,伴隨著一聲轟響。我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黃河浪從電線桿的高處砸下來。我們看到爬上去的是一個人,砸下來的卻是一堆焦炭般的物質(zhì)。是的,黃河浪被千萬伏的高壓電擊穿了身體。

這樣的事情總是使我膽寒。我看到他聞訊趕來的母親抱著那堆焦炭似的物質(zhì)哀嚎,我就身體顫抖。

黃河浪最有可能死在礦井里,因為他是采煤工,他每天都會在礦井里挖煤。我們也在礦井里,但沒有他危險。采煤工作業(yè)的場所是“掌子面”。老窯工們經(jīng)常說的“掌子面”,就是巴掌大的地方。那里是危險的,狹窄逼仄,人要伏下身子才能鉆進去,鉆進去要趴著才能干活兒。那里的煤頂隨時會落下來,那里的毒瓦斯?jié)舛群芨?,還可能有透水。這些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故隨時都有可能奪去窯工的生命。但他干了五年都逃脫了,除了偶爾碰傷皮肉,并沒有大的災禍。

我們經(jīng)常出窯以后在井口的小餐館喝酒,他端著酒杯說:“該死球迎天,不該死又一天。哥是活一天就賺一天?!北邪拙票凰档罪嫳M。

然而最后他還是沒能逃脫死亡,在他最放松最恣意的時候,死神帶走了他。

他最后被電擊穿身體的瞬間和從高壓電線桿墜落下來的樣子,一直在我腦子里。

就像反復放映的電影。我很害怕。我覺得人活著的時候不明不白,死的時候也稀里糊涂。

想到要這樣活著,我就感到不安和惶恐。

礦難的消息不斷從遠處傳來,也不斷在近處發(fā)生。

瓦斯爆炸、冒頂、透水,這些礦山災害就像雨后春筍不斷冒出來。

我就像一個打牌的人,手里攥著一把壞牌。而最壞的那張叫“死亡”。

我想,先要把這張牌出掉,我才能踏實下來。那時候,我很渴望天空中能有超越自然的力量統(tǒng)治我,管理我,當然也要護佑和扶持我。我想念那些超自然的生命,渴望他們能給我啟示和指引。

我給洛雪打電話,說出了我的恐懼。

她說:“你出來吧,留下是個死,出來也是個死。留下只有一種死,出來卻有N樣死?!?/p>

她的話讓我很受刺激,那時我開始遙想自己的未來。

我想,如果一定是死,我要換一種死法。

我決不死在礦井里,那將使我的亡魂永處黑暗。

我和洛雪一起出現(xiàn)在北京的街頭。

我們一起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來到我們國家的首都。

北京是我人生的驛站。如果把北京比喻為一座房子的話,這是我經(jīng)常進來的房子。但是在它的內(nèi)部沒有我的位置,我進去,出來,如此循環(huán)和反復。但是洛雪先于我站穩(wěn)了腳跟。她曾經(jīng)為礦區(qū)文工團編寫過劇目,就是那種搞笑的滑稽小品,這使她有資格報考京城的一所藝術院校。結果是她如愿以償,考取了那所學院。她的專業(yè)是影視劇編劇,這是她選擇的專業(yè),但我拿不準是不是適合她的專業(yè)。那所學院我也有機會就讀過。我知道在那所藝術學院有很多成年男人和女人,他們帶著工資讀書,享受著公務員的待遇。在那些成年男人中有些是覬覦洛雪的人。這沒什么奇怪的,男人就是這樣一種尋情獵艷的動物。他們每到一地都會尋找異性跟自己相配,在哪里都是這樣。

那些男人愿意為洛雪提供各種留在這座城市的機會,有沒有條件我不得而知,也許有,也許沒有。那時候還沒有出現(xiàn)潛規(guī)則這樣的名詞。我不知道洛雪被潛過沒有。這種事情即使有也是天知地知,潛與被潛的一起知。他人是無法知道的。總之,洛雪打電話給我,說她可以幫我找到一份工作。有人答應推薦她去一家文化公司做編輯,她把這個機會讓給了我,但是我無法肯定是否能夠勝任。在如此曖昧的時刻,她就讓我來到北京?;蛘哒f我自愿奔赴北京。

她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困守在家鄉(xiāng)。

我決定再出發(fā)一次。我覺得我是在賭和博。以自己的命賭,與未來的命搏。

這種意識在我?guī)е欣钭呦禄疖嚨臅r候就一直存在。火車進入北京市區(qū),我看著車窗外的街道、高樓、高樓之間的人流和潮水般涌動的車流,這是一個國家的首都。來到首都漂流,在漂流中生活,這是我當時還沒有想清楚的事情。然而沒有想清楚我就出發(fā)上路了,帶著行李被涌動的人裹挾著走出車站。不停留,不跟前來問話的人搭訕。車站里到處是為旅館拉客的人,這些人是不能被信任的,這是我在當時的想法。在進入到一個陌生城市時,我們是需要警惕的,哪怕它是首都。人群不可信,在這樣的時刻,能被信任和依靠的就只有自己。這是我開始漂流時刻的內(nèi)心和精神的境況。

除了簡單的行李,我們一無所有。要在這座他人的城市里生活下來,生存下去,這是嚴峻的考驗。但那時我并沒有想太多。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顆被拋擲到河岸的沙粒,對于未來等待自己的命運,無從想象,也難以判定。我那時在閱讀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書,經(jīng)常把它帶在身邊。有一頁被我折起來一個斜角,在那一頁,紀伯倫以他先知般的頭腦思考和書寫著:

我永遠在沙岸上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間,

高潮會抹去我的腳印,

風也會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卻將永遠存在。

紀伯倫有一句話被我深刻在內(nèi)心里,他說:“你和你所居住的世界,只不過是無邊海洋的無邊沙岸上的一粒沙子?!边@句話被我看成是某種境況的真實書寫。在初來首都的時候,我就有身為沙粒被命運之風吹到海岸之邊的感覺。我讓自己緩慢地運行,試圖找到可以停留和依靠的所在。

從十八歲開始,我就有過到北京旅行的經(jīng)驗。那時候我剛剛做了礦工,我領到第一個月的薪水九十六元錢。我的朋友L考取了一所會計學校,他利用假期去鐵路做工,賺到七十八元錢。那時候從大同到北京的火車票是二十七元錢,我們就計劃利用賺到的這筆錢去北京旅行。

那是我們第一次遠行。當時我們拍下了出門的照片。L穿著一身帶白色條紋的醬紅色運動衣,我穿著一身深黑色的牛仔服,我們的頭發(fā)都很長,我們面對著鏡頭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更多的是青春期的叛逆。我們就那樣上了路。坐在火車上,為了節(jié)省口袋里有限的錢,我們決定逃票。只買一張票,當然應該是我來買。L決定由他來逃票。他是個有才華的青年,機智、靈敏、見多識廣。我們用一張票來回交替著使用,有驗票的乘務員來,我們其中一個就裝作上廁所的樣子躲到廁所去。等驗票的乘務員離開我們再返回到座位。我們知道出站會有嚴格的檢查,就在火車即將到達北京的時候買一張只有一站的票,拿著這張票出站臺。這個辦法還挺管用,我們居然就逃過了檢查。

那是第一次到北京。正是夏天,下火車的時候,我們最先感受到的是北京的酷熱。太陽如同火爐烘烤著我們,感覺呼吸都很困難。但是我們那時候年少,對北京充滿新奇感,完全不覺得苦累。我們兩個孩子,在火車站買了一張地圖,就那樣按照地圖,找感興趣的地方閑逛。天安門城樓、人民英雄紀念碑、王府井大街、西單商場,這些地方都是我們好奇的。我們就依靠雙腳走路,尋遍了北京主要的景觀,那時候很有精神式美餐的感覺。但是因為我沒有經(jīng)驗,出門的時候忘記帶身份證,我們登記住宿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麻煩。沒有身份證哪家旅館都不給登記,不允許入住。這讓我們有些傻眼。L還是比較有辦法,他說旅館不讓住,我們可以住到澡堂去,正好可以順便洗澡。

然而澡堂也是需要登記的,那是一九八三年的時候。直到夜色降臨,我們都還在北京的街頭游蕩。

最后我們只能登記一個人的,L用他的身份證登記了旅館,他讓我住。他說:“我去火車站蹲一晚吧。”

他執(zhí)意要我住旅館,不由分說把我推進去,他去了火車站。按說我還比他大一歲,這樣的安排很讓我難為情,但是他說:“我闖蕩慣了,你還沒有經(jīng)驗。”其實是他看到我的無能,沒有混世的技藝和能力。我只好聽從他的安排住進了崇文門大街一家公共澡堂里。我希望他在半夜的時候能回來我們輪替著休息,但是那一夜他都在火車站蹲著睡覺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的經(jīng)驗。當初為什么去,好像除了想去看看天安門之外,我們還想看看西單墻。那時候我們知道北京的西單墻被稱為“民主墻”,知道那里貼滿大字報和各種文章,知道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演講和聆聽演講。那也是我們想看到的。對于外省的處于青春期叛逆時刻的少年來說,西單民主墻的魅惑比較大。記得我們剛下火車尋找的第一個地方就是“西單墻”。

我們跟隨著陌生的人流走在陌生的街道,在早晨的空氣中對一座陌生的城市東張西望。

到了西單,找到了被人們稱作西單墻的地方,結果是我們很失望,因為那面墻看不出任何的特別,它就是一堵普通的灰色的泛著陳年舊跡的磚墻。

那里肅靜和清冷。我們看到一輛灑水車停在那里,車上穿著紅色雨衣的工人正用手中的水槍沖著墻壁,水柱沖到墻上濺出紛繁的水花。我們站在那里感到從腳底升起的失落。

我們青春的激情在踏上北京土地的時候被瓦解。

那是我們第一次跟北京的近距離接觸。

我們都熱愛北京,熱愛我們國家的首都。

只要站到它的土地之上仿佛就能吸納它的光澤的照耀。

等到我二十八歲的時候,我決心要在北京生活而不只是旅行。

我租到的第一間房子是東八里莊的一幢民房。一幢四合院的偏屋,月租是四百元錢。

北京的四合院,在很多影視或書籍中匯聚了民俗精神,就像灑落在這座皇城的斜陽、飄蕩在街肆的歌謠一樣,成為詩意的一部分。我是懷著這種傳說中的詩意租下來這間民房的。我在開始的時候被它的雕梁畫棟和青磚灰瓦構筑的飛檐所吸引,它的格子般的木窗也是我喜歡的。這是迥異于我故鄉(xiāng)的居所,從結構到精神完全不同。我幻想著住在這幢瓦屋里,開始自己的思想和寫作生活。那時候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生活簡化和規(guī)定為思想和寫作的生活。這是一個普通人,或者說是底層社會漂流者的思想和寫作。顯然,這個人群里的人也是有思想和寫作能力的。

思想和寫作,這兩種能力救了我。并不在于我思想和寫作的結果是什么,而是這種行為使我區(qū)別于其他類型的物質(zhì)。比如我在礦井的時候,我穿行在幽暗深邃的地腹中,因為我的頭腦能想事情,我的內(nèi)心能感受,這就使我和那些沉默的物質(zhì)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比如我和風聲的區(qū)別,它們就是一種呼嘯的音色,而我有很多種。我和水流的區(qū)別,水流沿著石漕奔流,它們也只有一種姿態(tài),我則有許多種。我穿行在地腹之中,我在懷里揣著紙和筆,我可以在不干活的時候用礦燈照耀著,把我的所思和所想記錄下來,也可以把我所經(jīng)歷所體驗的事物書寫出來。

思想和寫作,這樣的能力放在它處我覺得會流于庸常,比如在知識分子聚集的學院體制內(nèi),因為能思想和能寫作的人多如牛毛,所以任何的人都會被湮沒。在人群浩繁的任何地方,他們都有可能被湮沒。我不會,或者我不懼怕被湮沒。因為這兩種能力是我身體和心靈必須依靠的。我靠他們活命,沒有它們我將生不如死。這就是它們對我個人的意義。

我也見到過別的思想者和寫作者。那時候,我認識一個來自新疆的作家,居住在北京的四合院里。他并不出門,每天都在租下來的房間里寫他在新疆大漠里的故事。那些故事被拍成電視劇和電影,在這座城市里上映和演出。但是他經(jīng)常抱怨,對生活不滿意。我只要見到他就會聽到他罵什么人或罵什么事情。他生活得毫無幸福感,也沒有安寧的狀態(tài)。有一個女子經(jīng)常會來看他,他們應該是情侶的關系。有一次我聽到那個女子說話,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有嚴重的口吃。但是女子的形容卻秀美,身材高挑,手臂纖長。我想這個女子會同時帶給這個來自新疆大漠的男人兩樣禮物:一個叫歡樂,一個叫悲傷。這也可能是我們所有人都能收到的禮物:歡樂和悲傷。

我們就生活在這兩者之間,所有的人。我當然是遲到者,而且我不名一文,一無所有。

但是這不妨礙我有時候跟他們在一起。因為漂流者這個群體某種程度上屬于同一階級。

偶爾,我也會見到別的作家。曾經(jīng)我們在一起喝酒,三五個好友,只要喝起酒來就會唱歌。我記得新疆男人卷曲的微黃的長發(fā)和他特有的新疆人的眼睛和鼻子。他唱起歌來就會陶醉。顯然,對于他來說,故鄉(xiāng)的歌謠和酒精具有同樣的效力。喝酒的時候是我們歡樂的時候,也可能是悲傷的時候。隨著酒精對血液和肌膚的作用,我們的情緒也會發(fā)生變化,或者狂笑,或者哭泣。我們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這樣的白天和無數(shù)個這樣的夜晚。是的,在這座城市里,我最先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人群和這樣的生活。我覺得他們和我在礦區(qū)所見到的人群、所經(jīng)歷的生活從本質(zhì)上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白天遇見黑暗。這就是我在那時的體驗和感受。作為城市的漂流者,他們生活在光線明亮的地方,能喝酒,能歌唱,有愛情,也有足夠生活的金錢,但是幸福卻離他們很遠。

我不停止閱讀,不停止思想,也不停止寫作。

在任何時候都不停止。我覺得我就是人類生活的體驗者,也是人類生活的觀察者。

不同的只是生活場景的變化。我所在的礦區(qū)和煤場被置換成他人的城市和鄉(xiāng)間。

我有過在這座城市的讀書生活。這是我的幸運。

我說幸運,是因為曾經(jīng)跟我一起在礦井穿行的窯哥們,很多已經(jīng)不在了。他們的肉身可能被焚化,也可能被掩埋,那是可見的。不可見的是他們的靈魂,我不知道他們在天堂還是在地獄,或許他們從來沒有走出過幽暗深邃的礦井,也未可知。那些死去的人時時在提醒我,要看清楚生活的現(xiàn)實和身在的處境。我要求自己做個明白人,要把世事看清,把人生參透。

我說思想和寫作救了我,是因為這兩種跟隨著我的能力就像兩只舵輪把我?guī)С鰜怼?/p>

帶出礦區(qū),帶到城市。這是我進入首都的預習期。但是在我初到北京的時候,我沒有把時間用來讀書寫作,而是用來交朋友,甚至談戀愛。認識了以后,新疆的男人帶著我出入各種社交場合。我覺得并非我有什么好,或他有什么好。我想他愿意帶著我僅僅是不愿意獨自體驗在城市中漂流的孤獨。我們喝酒的時候,身邊總是會有女孩子,她們會加入到我們的狂歡中。這樣的情景沒什么特別,這幾乎是所有社交場合都會出現(xiàn)的鏡頭。但對我來說這是新奇的。那些酒液和歌聲,那些狂歡和情意,在我的生命里是前所未有的。

決心留在北京生活,是對這種記憶的保存。首都,作為一個國家的心臟,它所具有的文明和秩序是我心儀的。而在北京之外的城市或鄉(xiāng)村,黯淡和混亂是你所能體驗到的最深切的感受。像千百萬外省人一樣,我依戀北京生活的原因是對外省無序和失范生活的逃避。

讓我下決心出走,到北京謀取生活,是因為我經(jīng)歷了某些事變。

有一段時間我就在街上晃。那是我最后在家鄉(xiāng)的時候。

我的后腰別著一把三棱刮刀。刀子是從父親的工具箱里找出來的。那個工具箱里放著各式的工具,螺絲刀、鉗子、扳手……我選擇了三棱刮刀,是因為它還沒開刃,插在我后腰的褲帶之間剛好。

為什么要選擇這樣一把刀子別在后腰?因為我需要它給我安全感。但是等我真的帶在身上的時候,我卻感到了不安全。如果打起架來,或者被人打的時候,我?guī)г谏砩系娜夤蔚逗芸赡軙蔀閯e人攻擊我的利器。那時候,街上經(jīng)常會有打群架的。礦區(qū)的年輕人,那些被看作是混混或者叫流氓的年輕孩子,他們就是喜歡尋釁滋事,看見有人不順眼就會找碴打架。這些年輕人身上帶著榔頭或斧子,人稱斧頭幫。他們看到什么人不順眼就會大打出手。他們就是這么野蠻,毫無理由。

我出門的時候總是要提心吊膽,想著要避免跟人發(fā)生口角,發(fā)生沖撞,避免在街頭遇見斗毆。

但是這些事情防不勝防。在礦區(qū)就是有這樣的混混。他們平時除了聚眾賭博、喝酒、吸毒,就是上街尋釁打架。很多人怕他們,我當然也怕。我不想惹,也不敢惹他們。但是有的事情不是你怕它就不來。

有一次我走在路上,看到橋頭聚著一些人。我想躲開,因為看樣子我就覺得那些不像好人。但是還沒等我躲開,就被人攔住了。他們跟我要錢。我知道是遇到不良少年了,他們在攔路搶劫。我身上并沒有多少錢。我如實說了。但是他們不相信。有人就過來搜我的身,搜到我的皮夾。他們打開來看,里面自然是沒有多少錢。他們拿走僅有的幾十塊錢,順勢就把皮夾扔到了河里。我有些憤怒,但是我沒有發(fā)作。事實上我發(fā)作也沒有意義。我看上去毫無威嚴感,而他們?nèi)硕鄤荼?。搶劫不到錢,這些人并不罷休,他們必須要暴打一頓被他們攔劫的人。這是作賊的規(guī)矩。我就那樣被逼到橋頭的鐵欄邊,我被那些年輕的孩子們不由分說一陣拳打腳踢。他們打累了才住手。

我生活的地方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那里除了天空彌漫著煙塵,河流的顏色是污黑的,河岸的青草是黑色的以外,還有這些出沒在街頭的混混。所有這些都令我壓抑。

我從地上爬起來,吐掉嘴里的鮮血,我看著被撕成碎布條狀的衣服感到雙重的痛苦和恥辱。那是被打擊的痛楚和遭受打擊卻無力還手的恥辱。

離開那座橋的時候,我身體傷痛,內(nèi)心悲涼。

我認準了一個襲擊我的人。我懷著報復的欲望回家。我從爹的工具箱里找出那把三棱刮刀。

我想我要找機會捅了他。我的仇恨像播到心里的種子開始發(fā)芽生長。

有好幾天我等在路上,我期望能等到那個打我的人,我的后腰別著那把父親用過的三棱刮刀。心里的仇恨使我變得冷酷,我想如果遇見他,我一定要捅了他。

但是我真的等住那個孩子的時候,內(nèi)心一下就變得衰弱無比。他朝我站的地方走來。他的樣子很茫然,完全不知道我是他的仇敵。他可能都不會記得他在一次群體斗毆之中打過我。因為他看到我的時候,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從我的面前經(jīng)過。他推著一輛自行車。那是一輛爆了胎的自行車。他顯然是在尋找可以補車胎的地方。他的眼睛在四下里尋找。如果我的仇恨足夠強悍,我的恥辱足夠深刻,我可能就會不顧一切拔出我插在后腰的刮刀刺向他。

問題是我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內(nèi)心里的仇恨突然就潰散,恥辱感也凝聚不起來。我完全失去了報復的意志和力量。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的無能,我的身體和內(nèi)心中只有無能的力量在增長。

我做不了任何事情,連報復一下施加過我惡的人都不能夠。

那一瞬間我真實地感覺到內(nèi)心的絕望。我對他人的仇恨,變成了對自己的厭棄。

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廢物。我爹就曾經(jīng)這么說過。他罵我:“看你那球相,廢物一個?!?/p>

但是我為什么會決定出走,為什么會最終拋棄我的故鄉(xiāng),遠走京城,而且此去不返。

我也說不清楚。我的意志如何凝聚,內(nèi)心的決絕怎樣生長,我突然間說不清自己。

我想我們誰也無法精確地說清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