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
——我不敢把我的疼痛告訴花朵,怕她聽到就凋謝了
我出生在北方交大(現(xiàn)為北京鐵道學(xué)院)。
現(xiàn)在無數(shù)寫大院的小說影視劇,都是寫部隊大院的,好像沒有一個寫學(xué)校大院。這大約是部隊大院的子弟依然是共和國嫡傳的血脈,而知識分子雖然拜改革開放所賜,暫時終止了臭老九的名聲,卻依然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吧——也許我想多了,但愿是我想多了。
但其實我是個想得很少的人。是時事逼得我不得不想。譬如:前些時候那個幾乎鬧出人命的事件,某個國際大牌明星得罪了某權(quán)貴階層的二奶,被整得死去活來。直到有一天她看電影《阮玲玉》,看到阮自殺的時候,她也想用那種方式了結(jié)自己的生命,只是想到家人才斷了此念。當(dāng)時我甚為震驚,因為那位明星小姐之前是多么不可一世,可她忘了在權(quán)貴面前,她簡直就是一只小螞蟻,動一動就會被捻死。而她自以為如山如海一般的靠山和擁躉,此刻竟沒有一個敢于站出來哪怕說一句公允的或者能夠挽救生命的話——那種萬眾一心的見死不救真的把我嚇壞了!以至于我這個從小就愛逆天行事的人,竟從那時把對她過去的厭惡改成了對她的敬佩——起碼,她活下來了,雖然之后的場合她收斂了許多,有時像是斷了脊梁骨似的柔軟。
說起脊梁骨,不免又想起另一件現(xiàn)在依然熱炒的關(guān)于脊梁骨的事。我們熱愛的倪萍姐姐因為“怕給父母添亂而從不投反對票”也因此(當(dāng)然還不止因此)獲得了“共和國脊梁”的光榮稱號。偏就有一位叫做李承鵬的足球記者,不依不饒地寫出犀利長文,根本不買倪萍姐姐示好博文的賬,指出他們都是三四流的戲子。只不過,他還知道自己在演戲,而她已經(jīng)入戲太深。此文竟然震撼了我久已麻木的神經(jīng)。
我自我放逐已然多時,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太多的不公正,太多的黑幕與交易讓我決定緘口不言。但是我的沉默并不代表默認(rèn),而是蔑視。
難道我會對正在成長的花朵講出自己的痛苦嗎?不,我怕花朵聽到,就會凋謝了。
1
童年,我也曾經(jīng)是一支生得獨異的花朵。
那時,校園家屬院有一條河。黃昏時分,那條河就被金色的光芒照亮了。那光芒非常神秘,看久了,就會產(chǎn)生幻象。
沿小河緩坡上去的那座平房就是我的家。我和大院的孩子們每天光著腳丫,在黃昏時分,沐浴在金色溫暖的河水里,可以聞見河邊植物的芳香。
河水里曾經(jīng)有白鴨浮游。我上過幾天幼兒園,幼兒園阿姨說,走,我們?nèi)タ葱▲喿尤?!我們就排著隊走過那條石子馬路,那條路可以路過我的家,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媽媽在門口晾衣裳。門口有兩根晾衣竿,形狀有些像單杠,中間系四根鐵絲,這兩排平房的衣裳就都晾在這兒。對我們來說晾衣竿還有一重功效,就是當(dāng)作單杠悠來悠去,比誰悠得高,比誰做的花樣多。
那一天,我毫不猶豫地向媽媽跑去。盡管阿姨說,不上幼兒園的都算野孩子,我卻是寧肯做野孩子也不上幼兒園了。這大概是我的第一次叛逆行為吧,當(dāng)時我三歲。
我家的門前有個小院?;h笆上纏著金銀花,西邊是葡萄架、棗樹和扁豆、倭瓜什么的,東邊基本是花,種過大雨菊、石竹、茉莉、鳳仙、雞冠、夾竹桃……每年都有許多變化,唯一不變的,是薔薇。原因很簡單,薔薇花好看又好種。紅白黃紫大約有十余種花色,鐵道學(xué)院的院里,似乎家家都栽著薔薇,互相看著有什么新鮮的,就挖一棵枝子來,栽在泥土里,上面扣一個玻璃罐(水果罐頭的就行),悶它十天半月,那枝子就會發(fā)出亮綠的新芽。那一個個反扣的玻璃罐就像是一堆閃閃發(fā)亮的大蘑菇,一場新雨過去,玻璃罐就再也扣不住那些蓬蓬勃勃的綠枝葉了。
我家薔薇的花色該算是很全的,有幾種調(diào)色板很難調(diào)出的顏色讓我至今記憶猶新:一種夕陽似的金紅色,一種胭脂般的粉絨色,一種天鵝絨樣的深紫色,一種油畫顏料那么濃艷的杏黃色……最奇妙的是在月光澄澈的夜晚,那些花就透明地浸在薄霧般的輕紗里,葉子閃著黑黝黝的光澤,花蕊是金的,在夜的深濃中,綻出星星點點的暗金色。仲夏之夜,對著窗寫作畫畫,喜歡把窗簾打開一道縫,讓整個人都浸在花香里,聽晚風(fēng)吹著花的枝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那是一種神秘的滋養(yǎng)。
那時,我覺得離自然很近。
現(xiàn)在想起來,或許河水中那美麗的光來自于螢火蟲?那些閃閃發(fā)光的小燈籠,曾經(jīng)是我們捕捉的對象。河水曾經(jīng)如同月光一般澄明。它漂白著孩子們的肌膚,讓我們在那個貧瘠的年代,個個都長得那么美好,那么健康。
那時還沒有計劃生育,光是我們這四排平房的孩子便有六十幾個,對門鄭伯伯家的孩子五哥特別喜歡跟我玩。那時他上小學(xué),放了學(xué)就把我拉到他們家,玩彈球和洋畫。這兩樣?xùn)|西五哥攢得最多,洋畫是成套的,有《封神演義》《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我小時候真的有點邪,比如在拍洋畫的時候,我只要心里想,這洋畫肯定能翻過來,它就真的翻過來。我的手很小,至今還很小,兒子總說,媽媽的手是小孩子的手。而當(dāng)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手就更小,肉肉頭頭的,一伸出來就是五個圓圓的小肉坑,那時我很為這樣的手慚愧,非常羨慕姐姐們十指尖尖的手。但是這雙小手充滿魔力,一拍,洋畫就能翻過來。五哥常拉著我和他們同學(xué)比賽,因為我“靈驗的小手”(五哥起的),我們贏了很多很多的洋畫和彈球。
彈球我玩得就不如五哥了,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彈球的顏色是非常美麗、變幻不定的。當(dāng)我拿起一個彈球?qū)χ柟獾臅r候,心里總是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好感覺。五哥很孤獨,除了跟我玩,他好像沒什么別的朋友,天一涼,他就在他家后院的臺階上枯坐,數(shù)數(shù)天上飛過的烏鴉。后來,鄭教授被劃為右派,他們?nèi)野嶙吡耍甯绨阉械难螽嫼蛷椙蚨剂艚o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害怕——平時很好的鄭伯伯,突然被人畫了漫畫,畫上他手里攥著一條蛇,蛇信子上下飛舞。
2
我小時候真有點兒邪勁兒,這是被整個大院公認(rèn)的。
除了“靈驗的小手”,還可以舉出很多。譬如:姥姥有一副骨制的“天九牌”,用很漂亮的木盒子裝著,每每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家里人就圍在一起玩,有“天、地、人、和”等牌,有點類似麻將。每個人都押注,當(dāng)然是很小的注,最大的注也就五角錢。玩的時候,我每每會贏。譬如擲骰子的時候,我想要幾點一般就會來幾點,又如翻牌時我想要天牌,心里叫一聲,一打開,果然就是天牌!真的神了,當(dāng)然不是百分之百,可那贏的概率也是相當(dāng)高的了!幾年玩下來,我竟攢了十幾元錢呢,那時候的十幾元可不是小數(shù)??!
翻照片的時候,母親常指著我周歲時的照片說:瞧,像不像個貓?周歲的照片看上去真是好玩,臉蛋又白又圓又胖,眼睛又黑又大又亮,嘴巴真像剛出生的小貓似的,抿成一條線。五歲之前,四排平房幾乎所有的人都喜歡我。
譬如最靠東邊的張伯伯家的張玉姐姐,常常抱著我,在那個清貧的年代,到家屬院里那個新華書店旁邊的小賣部,買兩塊鑲奶油花的蛋糕給我吃,而在平常,我是想也不敢想那些漂亮的蛋糕的。當(dāng)然我并不懂得什么貧富的觀念,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能夠買得起這些奶油花蛋糕的決非一般人,張玉姐姐那時還只是個初中生,但她的口袋里總是有很多的錢。對于錢,我根本沒有任何概念,偶爾跟母親要錢,無非是買一支五分錢的冰棍,或者六分錢的棉花糖,好像從來沒有超出過一角錢。
當(dāng)時我家住的是一套三間平房,在童年的記憶里,我甚至覺得那套房子很大,大概是因為我太小吧。我和姥姥住一間房。姥姥有一個佛龕,佛龕旁邊是一個桌子,桌子把我們的兩張床分開,姥姥是一般的木床,我是鐵床,連床板也是鐵條編的,因為年頭太久,床的中心已經(jīng)凹下去,像一個大型的搖籃,從小,我就睡在鐵床的那個窩窩里。桌子上放著一口大鐘,雕得很精美,鐘盤上是羅馬數(shù)字,鐘擺是純銅的,已經(jīng)生出綠色的銅銹,但總是走得很準(zhǔn)。我從小就睡眠不好,一點點聲音也要睡不著,可那鐘擺聲音很大,卻對我毫無影響,很奇怪。鐘的兩旁是筆筒,瓷的,上繪古色古香的花鳥,姥姥說,那是明代的瓷器。
那時有幾個地方我最想去。譬如廣濟寺的“居士林”。姥姥是佛教徒,一個月總要去做兩次佛事。對于我們來說,那真是快樂無比的日子。因為佛事之后便是素齋。無非是些素魚素肉素雞之類,統(tǒng)統(tǒng)都是豆制品,但做得精致,且因小孩們總是吃別人的東西香,所以姊妹們想起那素齋便要饞涎欲滴。
滿六周歲的那一天姥姥忽然發(fā)了慈悲,說是要帶我去廣濟寺做“法事”?!扒笄笏先思冶S幽阆麨?zāi)延壽,”姥姥說。我心中暗喜,因為我知道法事之后照例有一餐“素齋”伺候。我對此向往已久,因此那一天便早早起了床。
姥姥早已梳洗完畢,用刨花水把頭發(fā)抿得油光水亮,發(fā)髻上別一支雕花骨簪,利利索索一襲黑色香云紗旗袍,閃閃爍爍一對珍珠鑲金耳環(huán),襯出雪白的臉和兩道線一般纖細(xì)的眉——我相信姥姥年輕時定是個美人,不僅漂亮還十分精干,當(dāng)時姥姥雖已年逾花甲,卻依然是家里的“大拿”。每天早上都是頭一個起床,做早飯,然后給我們?nèi)⒚檬犷^。姥姥梳的頭講究得很:先用梳子,再用篦子,今兒梳盤花明兒又梳抓鬏兒,把我們的腦袋弄得眼花繚亂的。
那天姥姥給我戴了一支福字的小紅絨花,讓我把新衣裳穿了,又用香皂洗了三遍手。比過年過節(jié)還隆重。還沒去呢,心里便有了隱隱的敬畏。姥姥利索地顫著一雙小腳把我領(lǐng)進(jìn)了廣濟寺。廣濟寺在北京西四,當(dāng)時里面有個“居士林”,
隔段時間便要做場“法事”。進(jìn)得院門,便有幾位爺爺奶奶伯伯嬸嬸很尊敬地同姥姥打招呼,姥姥也一改平時的嚴(yán)厲面孔而顯得春風(fēng)滿面。大家互稱“居士”,與外面“三面紅旗高高飄”的喧鬧,儼然是兩個世界。
法事開始了。因為進(jìn)去得晚了,我們只在大殿靠門處找了兩個蒲團(tuán)。姥姥向一個身披金紅色袈裟的和尚作了個揖,雙手捧給他一個包包,他接過去,也還了個揖,嘴里不知說了兩句什么,便拿了東西到供桌那兒去了。然后姥姥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因為遠(yuǎn),又被許多彩條屏障遮蔽著,我仍看不清佛祖的形象。何況我的興趣并不在那兒——我完全被那一派金紅色袈裟懾服了。后來,當(dāng)一個老和尚扯著尖利的嗓子領(lǐng)經(jīng)之后,所有人(除了我)一同頌起經(jīng)來。有許許多多的光頭在震耳欲聾的聲音中有節(jié)奏地起落著,像月亮似的在那一片沉沉的金紅色的霞中升起,又沉落。
好容易盼到了用素齋。陸續(xù)走進(jìn)齋房,只見有一張長長的桌子,上面擺滿了豆腐面筋之類,還有素雞素魚素肉,做得極盡精美,還未品味,便被“色、香”誘惑。我這才覺得早已饑腸轆轆。當(dāng)時是物質(zhì)極其匱乏的年代,父親雖然算是當(dāng)時的“高工資”階層,無奈一人養(yǎng)活七口,還要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寄錢,生活自然清苦。如今見了這等精致的素菜,豈有放過之理?一個個文雅的居士們都變成虎狼之狀,轉(zhuǎn)瞬間便將滿桌飯菜席卷一空,連咸菜碟也空了。大家心里這才踏實。
3
最喜歡的當(dāng)然還是畫畫。
大約兩三歲的時候,會用石筆在洋灰地上畫娃娃頭。和兩個姐姐一起畫。爸爸下班回來,夸我畫得好,受了鼓勵,便越發(fā)地畫得多。三個女孩比賽似的,畫得洋灰地滿地都是,還編著故事,那就是最早的連環(huán)畫吧?再大些,五歲了,就照著當(dāng)時的月份牌畫了一個《鸚鵡姑娘》。五十年代出的那些月份牌,凡畫著女人頭像的,似乎與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沒什么不同。也是一律的柳葉眉、丹鳳眼、檀口含丹、香腮帶赤,像是初學(xué)工筆的人畫的畫,連衣褶的線條都是一樣的。月份牌上畫的是個古裝的姑娘,拿一把宮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最別致的,是旁邊一個架子上踏著一只鸚鵡,毛色斑斕得很,好些年后我才知道,那是鸚鵡中的名貴品種,叫做琉璃金剛鸚鵡。我是用鉛筆畫的,然后用彩色鉛筆上色。畫完之后被鄰居看見了,就宣傳出去。幾天之后反饋回來的消息說,圖書館長的太太張師母(后來我以她做原型,寫了個中篇《做絹人的孔師母》)請我去她家里玩,要看看那張畫。一早,母親就讓我換上洗干凈的衣服,說張師母家是出了名的干凈,難得請人去的,去了可要處處小心。
張師母非??蜌猓憬?,溫文爾雅,很會打扮。臉上皮膚特別薄,一層淺淺的雀斑,撲了一層淡淡的粉。說話從來不會高聲大嗓。她先給我端了點心盒子,請我吃點心,然后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我的畫,問,愿不愿跟她學(xué)畫絹人。
她是做絹人的,家里擺滿了一個個的玻璃匣子,里面是一個個的絹人,基本都是古裝仕女,有林黛玉、王昭君、崔鶯鶯、穆桂英……她做的絹人,都是出口的,特別精美。她指的畫絹人,是單指畫絹人的臉。
我當(dāng)然愿意,就正式拜了師。但是學(xué)的時間并不長,弟弟出生后,母親就堅決不讓我學(xué)了,讓我在家?guī)蛶兔?,起碼,可以幫著銼爐灰(那時還燒煤球爐),擦桌子掃地什么的。那時家里有個保姆,叫王大媽,河北人,這些事情她是不管的,單帶孩子,還給孩子做衣裳,給全家做飯。她做的棉活特別好,家里的被子都是她做,但是做飯卻不敢恭維。姥姥常常背著她撇嘴,不過也難說,當(dāng)時正是自然災(zāi)害的日子,她能別出心裁地想些法子來做飯,她做的棒子面菜團(tuán)子特別好吃,一蒸就是一簸籮,兩天就吃完。
在家里有了空,還是常常畫畫,特別喜歡畫古裝仕女,畫了整整一本,后來被老家的爺爺拿走。在學(xué)校,我的美術(shù)課永遠(yuǎn)是滿分。五年級的時候參加了一次國際少年兒童繪畫比賽,拿了個銀質(zhì)獎。我記得當(dāng)時畫的是“戰(zhàn)斗的越南南方青年”。第一稿出來后,美術(shù)老師讓我把那個越南女青年的衣褶改一改,她說,女性的胸是凸起來的,那幾道衣褶特別重要。我聽了面紅耳赤,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女性的胸是應(yīng)當(dāng)突出的。那是我第一次畫現(xiàn)代人,此前畫那些古裝仕女,是用不著注意胸的,只要把臉畫得美麗就行了。
我特別喜歡畫那些古代美女身上的珠寶飾物,畫起來不厭其煩,把一粒粒的小珠子都畫得精精致致。有一次還畫了一個阿拉伯美女,畫的時候我就想,要是將來我也有這樣美麗的衣裳穿就好了。然而在我整個的青少年時代,這不過是一種奢望而已。
從東北回來之后我開始畫各種名作的插圖,都是靠想象畫的。譬如《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看渥淪斯基賽馬時,白衣白花,雍容美麗;而當(dāng)她臥軌時,用的是青灰色調(diào),用了一般繪畫從沒用過的角度:讓臥在鐵軌上的安娜處在畫面正中,睜著一雙驚恐的大眼睛,頭頸向上掙扎著,因為掙扎面部有些變形,一列火車正對著她開過來,濃煙向后散去,因為透視的角度,好像火車馬上就要從她的身上碾過……又如《前夜》中的英沙羅夫和愛倫娜,我畫他們騎在一匹駿馬上,在暗夜中飛奔;再如《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和娜塔莎,《巴黎圣母院》中的艾斯美拉達(dá),《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中的小姑娘尼麗等等,畫的基本都是油畫,可惜幾次搬家,沒有保存下來。
這些畫,曾被身居軍隊高官的伯父母痛批。尤其伯母,不止一次地當(dāng)面批評我:“你這孩子,怎么不畫畫工農(nóng)兵?整天畫這些資產(chǎn)階級的玩藝兒!再不改過來,將來就是被批判的對象!”
這種話對我是對牛彈琴,我完全無動于衷。我知道爸媽雖然沒有夸我,但他們喜歡。
后來還在蛋殼上、瓷磚上、葫蘆上畫了一批工藝畫,大多送了人,自己只留下一點點。
張師母在“文革”中投繯自殺,保姆王大媽因為查出是地主的女兒,也被遣送回了原籍,一年不到就死在了老家。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一種深切的痛苦。
4
無論如何,我的童年有很多夢想。但是這些夢想后來都被紛紛擊碎了。
有一天,父親買了一套新版的繡像《紅樓夢》,父親說,老大上初中了,可以看看《紅樓夢》了,老二得再過兩年。至于我,父親連提也沒提。
孩子們似乎早已形成了格局。我在父親眼里永遠(yuǎn)是長不大的小女孩。但是父親永遠(yuǎn)不會知道我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我到底有多強的好奇心。
就在父親發(fā)話的那個夜晚,九周歲剛剛戴上紅領(lǐng)巾的我趁著夜深人靜悄悄爬上書柜的頂層,把那本還散著墨香的《紅樓夢》拿到了手里。幾十年過去之后,我回想起這個夜晚,才真正感覺到,這的確是個不平常的夜晚:正是這個夜晚塑造了我一生的命運。
我翻開書,首先看到那些前人描繪的繡像,賈寶玉、林黛玉這些名字第一次穿過時空來到了我的面前,我,只有九歲的一個小小人兒,竟然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在那之前,應(yīng)當(dāng)說我已經(jīng)有了一些關(guān)于愛情知識的準(zhǔn)備,那些知識主要來自各種各樣的小人書。我的家里積攢了四百多本小人書,這主要是大姐的功勞。大姐素好清潔,四百多本小人書都被她整理得十分妥帖,干干凈凈地放滿了四個抽屜,并且編了號,若是有鄰家小朋友來借,何時借何時還,都清清楚楚。我常照著小人書畫人頭像,那些小人書,那些美麗的多情的或者溫柔或者剛烈的女人,就那樣以一種潛移默化不為人知的方式走進(jìn)了我年幼的心里。所以在看《紅樓夢》的時候,我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賈寶玉和林黛玉,我從眾多人物中認(rèn)出了他們,選中了他們,我挑著看,只挑他們的愛情部分看,看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看得五迷三道晨昏顛倒,最后看成了神經(jīng)衰弱。我一夜夜地失眠,清早上學(xué)的時候腦袋眼睛都是脹脹的,難受得不行。那時隔壁玲玲每天來找我一起上學(xué),有一天,玲玲在我的床頭發(fā)現(xiàn)了那本還沒合上的《紅樓夢》,翻一下,正好寫著“作者自云經(jīng)歷了一番夢幻之后……”玲玲于是大叫:原來《紅樓夢》的作者叫自云!我頓生蔑視:“什么自云!自云是自己說的意思,都三年級了,你還不知道《紅樓夢》的作者是曹雪芹?”那時我說話總是很沖,可玲玲從來不跟我生氣。
但是太虛幻境實在很厲害。太虛幻境讓九歲的我走火入魔了。在一種強烈的沖擊下我病倒了,在病中,在大人不在身邊的時候,我仍然悄悄拿出藏在枕頭下邊的《紅樓夢》悄悄地看。這幾天恰恰看的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一節(jié),看到黛玉臉色慘白吐血不止,臨終時囑咐紫鵑的那些話,我的眼淚就像忘了關(guān)上的自來水龍頭,嘩嘩地淌下來,把被頭枕巾全打濕了,一天也睡不到一兩個小時,把個老爸急得到處鉆天打洞求醫(yī)問藥,一律無效,眼看著我一天天瘦下去了。終于有一天,我吃了一生中第一片安眠藥——冬眠靈(現(xiàn)在是不是早就停止生產(chǎn)了?)開藥的醫(yī)生莫名驚詫:怎么這么點小孩睡不著!
從那時起,失眠伴隨了我一生,即使睡著,也是怪夢連連。也許就在這時,我與文學(xué)的孽緣開始了。
5
當(dāng)然,所謂怪夢,就必然不是那種“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夢。那是無法用白晝的想象完成的。我總疑心每個孩子都做過這種夢。不過是人長大了,許多事便忘了,于是不再記得孩提時代的夢。
人的遠(yuǎn)古靈質(zhì)一定是被欲望侵蝕掉的,于是靈質(zhì)也就僅僅屬于孩子。好在我的記憶很值得自豪。記得那時常常重復(fù)地做同一個夢:我家的便池后側(cè)在夢中出現(xiàn)了一條通道。我鉆進(jìn)通道,便會來到一家商店。這商店總是陳列著同一種方形蛋糕。上面印著兩個踢足球的人。下面的夢境有些模糊,我記不得是怎樣穿過商店忽然來到一片仙境似的樂園的。總之,呈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片極美的花,每一朵花上都棲著一只極美的鳥,更確切地說是那時商店里常見的一種彩色絨鳥。這鳥不會飛,可以很容易地把它裝進(jìn)衣袋里。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每每抬頭會看見一座巨大的牌樓,上寫四個大字:極樂世界。夢總是在這一瞬間驚醒。
我對北大中文系的洪子誠教授談及此事,他笑一笑說:原來極樂世界藏在你們家的便池后面。我在夢中似乎總是在逃避,猶如我在生活中一樣。還常做的一個怪夢是:天上烏云翻卷,烏云匯聚成一個個巨大的人頭俯視著我。在一種近似絕望的處境中,忽然有兩個獵人打扮的人出現(xiàn)在街市上,他們極其高大,腰圍獸皮,我便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們走,走到哪里并不清楚。總之是擺脫困境了。
小時候還常聽媽媽和外婆講她們的夢。媽媽常做一個惡夢:夢見自己過關(guān),大概是鬼門關(guān)吧。有一個老頭看守。而且每逢此時便有鐘響,令人毛骨聳然。奇怪的是父親死后媽媽再沒做過此夢。外婆是佛教徒,做的夢似乎也有佛性,她夢見自己落下懸崖,有巨手來接,顯然是佛之掌。每每感嘆:到底是老佛爺慈悲,雖是貪、嗔、癡之人,仍然來救。那幾天便加倍供奉,脾氣也好了許多。而父親、弟弟們這些男性公民則從未說過夢,不知是沾枕頭就睡著還是遺忘機制特別強,總之遠(yuǎn)古靈質(zhì)似乎是女人專利,難怪連西方也有女人和貓有九條命的說法——均屬陰性動物是也。
婚前做的最后一個奇夢是關(guān)于父親的。其時父親剛剛?cè)ナ?,我夢見一仙境,背景是原始森林。前面是一面美麗的湖,有梅花鹿在湖畔漫步,父親與一古裝老人正在悠閑自在地談天,那老人似乎就是老子或莊子。父親的面容也同老人一樣恬淡。這時忽然眼前一黑,仙境逝去,原來竟是一長而寬的銀幕,有畫外音道:某某某(父親的名字)教授就長眠在這青山綠水之間。于是場內(nèi)燈亮,夢醒。此夢幾乎原封不動地引入我的一篇小說之中。因父親生前極善良,又吃過許多苦,我想如果按照佛教教義,他是該有個好去處的?;蛟S是他去了,托夢來告我,也未可知。
所以當(dāng)讀到榮格小時候的神秘故事及成長經(jīng)歷之后我十分心領(lǐng)神會。榮格是極聰明的,他的聰明就在于他很好地轉(zhuǎn)化、并掩飾了自己。聰明人一般都沒什么好下場。我總結(jié)了兩句話,叫做:要么當(dāng)騙子坑別人,要么當(dāng)瘋子坑自己。如果不想做騙子或瘋子,就得像榮格那樣掩飾和轉(zhuǎn)化,使自己變成一個凡人(起碼在表面上)。變成凡人的最重要因素便是家庭:榮格聰明地娶了一個賢良的妻子,聰明地生了一群孩子。連他自己也說:我的家庭時時在提醒我是個實實在在的普通人,他們保證了我能夠隨時隨地返回到現(xiàn)實的土壤。
榮大師在釋夢方面超越了前輩弗洛依德而自成一體。據(jù)說在希特勒崛起之前榮格便從夢中感應(yīng)到“金發(fā)野獸”將要沖出樊籠。在榮格所做的無數(shù)個神秘夢中有一個特別引起我的興趣:他夢見本堂神甫的牧場上有一深深的通道,他走下去,見到一半圓門,上有厚厚的帷幕掩蓋,地上鋪著石板,有一塊紅地毯一直鋪到一寶座前,那是一個精美絕倫的黃金寶座,是真正的王位。王位上屹立著一個巨人般的東西,那東西的質(zhì)地十分奇怪,是用活的皮肉做的,無臉無發(fā),一只獨眼凝視著天花板。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就是它,這就是那吃人的妖魔!于是榮格大汗淋漓地醒來。彼時他不過還是個三歲頑童。幾十年之后他才悟到那帝王寶座上的東西原來竟是一個巨大的男性生殖器。
比起大師來,我的夢自然相形見絀了。不過有一點很奇怪:那就是無論東方還是西方,孩子們似乎都對于冥冥中的東西充滿了恐懼和敬畏。但是東西方的圖騰似乎很不一樣,一個是:神。另一個是:人。當(dāng)然,也有共同之處:神性的人或曰人性的神。遠(yuǎn)古時代,人神合一,而后來人背叛了神,也就遭到了神的遺棄?,F(xiàn)代人中只有極少數(shù)人神性尚存,于是神的寵兒將過去未來現(xiàn)在之事告訴神的棄兒,當(dāng)屬天經(jīng)地義之事,實在沒什么好奇怪的。
6
今年是我寫作三十年,是大日子。
說是一九八一年始發(fā)小說,實際上多年以前就曾經(jīng)野心勃勃地寫過一個長篇,叫做《雛鷹奮翮》,寫一個女孩凌小虹和一個年輕的紅衛(wèi)兵任宇的故事,寫得非常投入,寫了大約有將近十萬字,寫不下去了。多年之后我重看這篇小說,真是奇怪我當(dāng)時怎么竟會有這樣的耐心,寫出這樣密密麻麻、工工整整的蠅頭小楷:出身于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凌小虹與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的任宇,有一種非常純潔也非常特殊的感情,但是彼此并沒有表白,由于出身的不同,在那個年代他們之間不可避免地發(fā)生誤會。小虹的父親被毆打致死后,她生活無著,被趕出自己的房子,到過去保姆住的地方蟄伏,卻遭到流氓王志義的騷擾。性格剛烈的她在反抗中殺了王志義,只身潛逃。任宇尋找未果,痛徹心肺。多年之后,任宇與幾個好友一起渡紅河,到越南參加抗美援越,遇到了一個酷似小虹的女子。寫到這里,我不知如何往下寫了,就停了筆。
那時我還有一個秘密,即每天聽莫斯科電臺的對華廣播。當(dāng)時這種舉動叫做“偷聽敵臺”。每天下午五點半,我就守在家里那個發(fā)黃發(fā)舊的收音機旁,聽到一個女聲“莫斯科——和平與進(jìn)步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播音?!本o接著,就是一段蘇聯(lián)歌曲“美麗的祖國”的音樂,那首歌我是在《外國民歌二百首》中學(xué)會的,聽到那旋律我就會莫名激動。然后接下來便是一男一女的對華廣播,著名民歌“小河塘水”就是在這時第一次聽到的,我當(dāng)時激動得差點掉了淚——原來我的國家有如此動人的歌曲,并不都是鐵姑娘戰(zhàn)斗隊那種慷慨激昂式的!可是好景不長,父親有一天提前下班,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在做什么!他一改平時對我的和藹,用極其嚴(yán)厲的態(tài)度和我談話。他說家里這些孩子,最不讓他放心的就是我,那一天,從他嘴里第一次出現(xiàn)了“政治”這個詞,他說他那些被劃成了右派的學(xué)生,僅僅說錯了一句話就成了右派,從此一生就毀了。但是他的嚴(yán)厲警告在我這里的效果其實為零,第二天我照樣按時收聽。隔了很久又被他發(fā)現(xiàn)了一次,這一次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嘆一聲:“唉,你這個孩子啊……”
父親當(dāng)時那種痛心疾首的表情,恍同昨日。
真正的寫作是從大學(xué)時代開始的。
那時我突然感到,文字也是有色彩的,于是才有了對于文字的迷戀。寫文章的時候,每個字都是要推敲的,既然是“碼字兒”的,就要把字碼好,譬如畫寫意畫,每一筆似乎都是不經(jīng)意的,但是墨色的濃淡,筆鋒的側(cè)逆,留白的空間,總體的布局,都是十分的講究,一個敗筆都會影響全局。
早期的作品是一種單純的顏色。新鮮,而又純粹。自以為是美麗的。因為純粹,所以強烈,因為強烈,所以刺激。那一種純粹而強烈的感情是最容易引起別人一掬感動之淚的,還真是這樣?!墩埵障逻@束鮮花》《河兩岸是生命之樹》就因為單純得特別,所以被許多人接受了,那時,我把這種接受看得很重。慢慢地,感覺到了中間色的神秘與迷人。那些遲到的流行色都是中間色。鐵銹紅色、橄欖綠色、金棕色、銀藍(lán)色……色與色之間的過渡是一種高深的藝術(shù)。而一開始這種過渡也許是無意的,譬如我們畫油畫的時候,鈷藍(lán)和鈷黃偶然碰到一起,忽然變成了一種說不出的綠,既不是翠綠、墨綠,也不是碧綠、蘋果綠,那樣的綠色非常神秘,仿佛只要細(xì)細(xì)地看,便能從中看出數(shù)不清的顏色似的。于是又想起哥德的《色彩論》,哥德久久地看著一位紅衣女郎,而女郎起身走后,她身后的白色墻壁卻留下了一片美麗的海水綠色……那便是“補色”。在繪畫中,補色原理十分神秘,而在寫作中,為什么不能運用補色呢?
從《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到《雙魚星座》《迷幻花園》等等,便是中間色的作品。本來并不是要刻意追求什么,偶然有些想法交叉了,便構(gòu)成了新的色彩,變成了多義性,變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東西。那是一種最讓電子時代惱火的多義性,這種模糊和多義是最不可模仿不可“克隆”的。因此在這個復(fù)制的、代用品的時代,成了孤家寡人,遭人痛恨。
但我并不想就此止步,在《羽蛇》里,我嘗試了神秘的補色。不是刻意,刻意就沒意思了。復(fù)雜到了極致便成為簡單,單純的墨可以分出五色,每一個字都可以達(dá)到意外的效果。
寫作,是意外的不可言喻的色彩。
寫作,是置身于地獄卻夢想著天國的職業(yè)。
無論是《對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調(diào)查》,還是《河兩岸是生命之樹》,無論是《雙魚星座》還是《羽蛇》,背后都有著極其痛苦的故事。但我選擇沉默。
還是那句話,我怕說出我的疼痛,生長中的花朵就會凋謝了。
好在父親的生前,終于看到了我的第一篇小說和第一次獲獎,我記得他當(dāng)時的笑容。
他很少笑,但他的微笑可以照亮所有的人。
7
去年出了一部叫做《煉獄之花》的長篇,應(yīng)當(dāng)算作一本諷刺寓言小說。此書其實源于一個朋友的話,他對我說:當(dāng)代社會各色人等,其實只分兩類:狼,與羊。
我說:狼與羊之間,還應(yīng)有一在場者:牧羊人,或牧羊犬。
是啊,我們都記得“人血饅頭”的典故,百年過去,面對狼與羊的撕咬,難道我們依然只能充當(dāng)看客,眼看著優(yōu)質(zhì)的羊被咬死,然后漠然地吃“羊血饅頭”?《煉獄之花》中的海百合,就是一個勇敢的牧羊人。
她來到人間,目睹了世間的一切罪惡與不平,毅然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為救朋友——也就是“優(yōu)質(zhì)的羊”,她違反了海底的規(guī)則,再也無法回到海洋世界,同時又被人類惡勢力追殺,她進(jìn)退維谷,但絕不屈服,決定抗?fàn)幍降住?/p>
進(jìn)入新世紀(jì)后,社會游戲規(guī)則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簡單地說,就是整個社會被金錢淹沒,“笑貧不笑娼”成為這個時代的一個特質(zhì)。早在九十年代初我曾與人打賭,對方說隨經(jīng)濟騰飛我們的精神層面自然會豐富起來,我則認(rèn)為剛剛相反:我一刻也不曾懷疑我們的物質(zhì)會以我們意想不到的速度高速發(fā)展,但是,精神的、靈魂的層面卻會日益貧瘠。我這么認(rèn)為絕非空穴來風(fēng)——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我們是個沒有信仰的民族,有信仰就會有禁忌,在干壞事的時候,會感到上帝的眼睛在盯著自己,會害怕,而沒有信仰的一生主義者可以突破任何道德底線;二是由于最優(yōu)秀最精粹的文化傳承的斷裂,造成世風(fēng)日下,禮崩樂壞,欲望化的盛行。我們這個民族并不缺乏謀士,缺乏的是勇士。缺乏的是《皇帝的新衣》中敢于說真話的小孩。
《煉獄之花》正是這樣一個小孩。她道破了當(dāng)代社會的秘密——一切都非表面文章那么冠冕堂皇,一切都有著你意想不到的“背后的故事”,是背后的故事左右著表面的故事。說來好笑,我也許算是全民最后一個悟到這個簡單真理的人了,當(dāng)我有一天突然明白了一切,就像是一個孩子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風(fēng)急火燎地把“發(fā)現(xiàn)”告知別人,而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暗中竊笑我的愚癡,只有一個人漠然地說:“你剛知道啊?——多虧了你還是作家!”
我無數(shù)次地問自己:如果我親眼目睹優(yōu)質(zhì)的羊被狼嚙咬,我能夠冒著危險挺身而出保護(hù)羊嗎?過去,無疑是不行的,我例來奉行“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的準(zhǔn)則,但現(xiàn)在,我不再想采取逃離的策略。
一場“快女”比賽加速了我小說的進(jìn)程,那場比賽中,一個被公認(rèn)為“唱功最佳”的女孩,活生生地被黑掉了,黑她的方法是,臨時改變賽制,增加了一道“測人緣”的程序,人緣好的女孩戰(zhàn)勝了唱功好的女孩——也許是我反應(yīng)過度——我真的覺得這一切令人發(fā)指,朋友嘲笑我說,這一切不過是娛樂,你太缺乏娛樂精神了!可我看到了這一場全民大娛樂背后的東西——它正在毀掉規(guī)則,使文化脫序道德崩潰——很簡單的道理:唱歌比賽當(dāng)然比的是唱功,怎么又突然比人緣呢?再看看我們所有的領(lǐng)域都是一樣的:作家評獎不再是白紙黑字的PK,文本只占了評獎因素的的百分之二十,更多的東西讓位于“背后的故事”。
對,我們可以說這一切不過是娛樂,不然就會被冠以缺乏娛樂精神而被嘲笑,但是說到底這不過是關(guān)起門來的自娛自樂。復(fù)制與粘貼成為聰明之舉,適度剽竊也成為有功之臣,唯獨辛苦寫作與原創(chuàng)精神受到漠視與排斥。虛假的、無深度的、迎合受眾式的快餐寫作受到追捧。而其他領(lǐng)域也一樣,在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自然科學(xué)領(lǐng)域中表現(xiàn)尤為明顯——這樣的狀況如不改變,將永遠(yuǎn)無法得到注重原創(chuàng)精神的世界性的承認(rèn)!——但是我們又有新招兒了,有人說,我們國家有錢了,完全可以設(shè)一個更大的獎項,將來讓老外求著我們!——對,我們有錢了,有錢人可以把一切都擺平。但是我聽著這話怎么就想起法國波龐王朝時期的那些暴發(fā)戶?。克麄儽M全部的財力想買一個貴族身份,殊不知貴族身份是買不來的,那是血液里的高貴,盡管他們腰纏萬貫可他們的心理依然覺得比那些沒落貴族低了三等矮了一頭。是啊,多大的獎項都可以設(shè),但是設(shè)獎的人改變不了冥冥中上帝的天平,更改變不了歷史的天平,人心的天平。
這就是我在《煉獄之花》里埋藏的玄機。寫這部書的意圖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當(dāng)代社會多一些牧羊人,少一些冷漠的看客,這樣才能讓我們的精神之花不被金錢與物欲吞噬。
但實際上,連我自己也知道一部書起不到任何作用。社會文明公正的車輪正飛速地向山谷滑落,每個人都在劫難逃。
我在想,三十年,或許我與文學(xué)的孽緣該終止了。
捫心自問,我對得起文學(xué)。
對得起讀者,對得起朋友和親人,特別是,對得起這個世界上最愛我卻沒有得到我的回報、善良而忠義、聰明而無私、能吃盡一切苦卻永不訴苦的我的早逝的父親。
但是作為人,我依然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尊嚴(yán),愛自己。
愛自己最好的解說,就是不要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做違心的、羞辱自己的事。
曾經(jīng)在童年時生得獨異的花朵,雖然被風(fēng)暴蹂躪得蕾枯葉敗,但它的根尚存并且深深地埋藏于大地之中,只要有一滴露水,它就會復(f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