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潔芳[欽州學院中文與傳媒學院, 廣西 欽州 535000]
作 者:何潔芳,欽州學院中文與傳媒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外國文學。
蘇聯(lián)著名作家鮑·帕斯捷爾納克(1890—1960)獲諾貝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日瓦戈醫(yī)生》,自問世以來就風靡世界,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成為國內外被廣泛閱讀和研究的俄羅斯作品之一。目前,在學界從不同的視角和層面對《日瓦戈醫(yī)生》研究的成果頗多,其中在《日瓦戈醫(yī)生》的人物形象研究方面,多數(shù)研究者的目光停留在主要人物日瓦戈和拉拉的人物形象身上,而對安季波夫等次要人物形象的研究多有忽略。筆者試從安季波夫形象的悲劇性入手對其悲劇性根源及意義進行探析。
著名的美學家、旅美學者高爾泰認為:“每個民族、時代社會的文化,都有其不同于其他民族、時代、社會的特征,表現(xiàn)出不同的民族性格、不同的時代精神和不同的社會思潮。”“偉大的藝術作品總是表現(xiàn)出深刻的哲學觀念。它不僅是民族性格、時代精神、社會思潮等等的產(chǎn)物,而且也能動地參與形成民族性格、時代精神、社會思潮,是自己民族、時代、社會的代表?!遍L篇詩化小說《日瓦戈醫(yī)生》,以其獨到的視角和風格,深刻地刻畫和展示了拉拉的丈夫安季波夫那不同凡響的人生選擇以及其可笑、可悲、可憐、可恨為特征的悲劇性藝術形象。審視和剖析安季波夫悲劇性的社會根源及意義,無論是思考和反思蘇聯(lián)1905年俄國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國內戰(zhàn)爭等一系列宏大的歷史變革進程中的社會矛盾與沖突,還是哲理性地審視人性與社會發(fā)展,都具有社會意義和審美價值。
所謂悲劇性,是把社會生活中的不幸與苦難、痛苦和毀滅的現(xiàn)象當作審美對象,對悲劇主人公在遭受到不幸與毀滅時所持的態(tài)度進行審美的判斷和評價。作為一種審美范疇,不悲不成為其根本特點,悲之愈深,哀之愈甚,愈能產(chǎn)生悲劇性的審美效果。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安季波夫(又名:斯特列利尼科夫),是作者刻意創(chuàng)作的與日瓦戈醫(yī)生形成對比映襯的一個悲劇性藝術形象。他由一個聰明好學、知識廣博、志向遠大、勇敢堅強的知識青年,演變?yōu)橐粋€狂熱冷血、心靈畸形、變態(tài)扭曲的所謂革命者。透過這個充滿怨恨與復仇心理的人物的命運際遇,我們不難窺見其身上所折射出的俄羅斯及俄羅斯民族所具有的雙重性與極端性的特點。作為養(yǎng)路工人兒子的安季波夫,雖然出身低微,但瀟灑英俊,才華超群。讀中學時就瘋狂愛上了美麗的沒落貴族小姐——拉拉,并把她視為自己心目中的女神。為了拉拉,原本心靈純潔、聰穎好學的安季波夫,發(fā)揮“在博覽群書過程中具有非凡的吸取和積累知識的本領”,發(fā)奮讀書并大學畢業(yè),最終贏得了拉拉的芳心。兩人曾一度到尤里亞金的一所中學教書,過著平靜的生活。安季波夫在教授拉丁文和古代史期間,靠自學使數(shù)學、物理和其他精密學科達到大學的程度,成為一個知識廣博的教師,并“在自己那些教育界的同事中間已經(jīng)出人頭地”。自新婚之夜得知拉拉的少女貞操被偽善的律師科馬羅夫斯基騙取后,追求純潔完美的愛之夢被打碎,他痛苦萬分。安季波夫對世界的認識雖不及日瓦戈醫(yī)生那般深刻而獨到,卻也遠遠高于一般的凡夫俗子,他要做出一番事業(yè)向世人證明自己,他要為拉拉“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徹底報仇,洗清那些悲傷的回憶”。按照當時法令可以免除軍役的他拋妻別女,積極主動投身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國內戰(zhàn)爭等革命和戰(zhàn)爭的洪流中,并幼稚地認為這是理想的出路,以此來證明自己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男人的強大。
在戰(zhàn)場上的他“革命性在任何方面都不落于后人,但他的突出表現(xiàn)是真誠和狂熱”。在戰(zhàn)斗中,他身先士卒、沖鋒陷陣,“揮動舉在頭上的手槍,嘴張得不能再大地喊‘烏拉’”,“領著大家沖到奧地利人的避彈壕跟前”,成為紅軍指揮員的安季波夫,表現(xiàn)出異常的勇敢與無畏。為了革命,他可以不顧一切,鄙視一切。為了建立所謂的“革命成果”,“仿佛某種抽象的東西注入他的面孔中,使它失去了光澤。一張活生生的臉變成思想的體現(xiàn),原則的化身”。于是,“他開始對事件的進程惱火,對歷史惱火”,他不僅同歷史慪氣,還要同它算賬。為此他開始喪失了人性乃至六親不認:用裝甲車炮轟不服從命令拒絕交送馬匹給紅軍的村民、火燒村莊、不愿與妻女相認,甚至還下令炮轟明知妻子和女兒在那里居住的城市。
如果說對兒時的伙伴后為白軍指揮員的加利烏林趕盡殺絕屬階級斗爭的需要無可厚非,但用對待敵我矛盾的手段去對待百姓和自己的親人就不可思議了??墒沁@一切在他看來都是“為了人民、為了革命”而在所不惜的。從而展現(xiàn)了在狂飆突進式的集權專制的革命風暴中安季波夫心靈的極度殘缺、人性的極度變態(tài)扭曲及行為的極度張狂。當安季波夫遭“肅反”清算后他的人性開始復蘇,并急著四處尋找離散的妻女。當?shù)孟て拮永团畠涸俅伪豢岂R羅夫斯基哄騙至遙遠的遠東共和國時,他選擇了死亡,飲彈自盡。
西方戲劇家曾把悲劇分為命運悲劇、性格悲劇、社會悲劇。古希臘命運悲劇中的安提戈涅、奧瑞斯特、安德洛瑪克、俄狄浦斯王;莎士比亞悲劇中的羅密歐、朱麗葉、哈姆萊特、奧瑟羅、麥克白、李爾王;中國悲劇中的焦仲卿、劉蘭芝、梁山伯、祝英臺、竇娥、繁漪等人物形象無不充滿悲劇性。而安季波夫這個藝術形象,其悲劇性可謂一應俱全,并且是無法用可笑、可憐、可悲、可恨能夠概括的。他的悲劇典型而生動,是當時絕大多數(shù)俄羅斯知識分子對集權統(tǒng)治者的盲目信任以及對革命的狂熱追求和非理性的沖動所造成的社會悲劇的寫照。
由一個原本熱愛生命、熱愛生活的知識分子演變成一個為了所謂的“革命”而狂熱冷血、心靈扭曲的精神“狂人”,其悲劇性的根源及成因很多,筆者認為決定性的因素與俄羅斯的民族精神、宗教思想,以及個人長期被壓抑而不得釋放的潛意識影響密切相關。
1.俄羅斯民族精神的影響 一個民族的民族精神形成于一個民族的歷史中。俄羅斯位于亞洲的西邊和歐洲的東邊,橫跨歐亞兩個大陸。正如俄羅斯偉大的思想家別爾嘉耶夫指出:“俄羅斯民族不是純粹的歐洲民族,也不是純粹的亞洲民族。俄羅斯是世界的完整部分,巨大的東方——西方,它將兩個世界結合在一起?!边@種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俄羅斯民族“致力于使俄國人成為歐洲人”,“成為具有歐洲精神的俄國人”,“致力于歐洲主義全面滲透到我國的人民性之中”。但在其歷史發(fā)展的進程中由于受到蒙古人兩百多年的統(tǒng)治,東方人的特質又深深地烙在他們的身上。因此,在西方人的眼里俄羅斯人是東方人,在東方人眼里俄羅斯人是西方人。他們既不能融進西方也不能融進東方,這種尷尬的處境和身份,使他們形成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民族精神,這種民族精神具有獨特的兩面性和矛盾性:既具有效忠祖國維護民族自尊的強烈愛國意識,主張專制統(tǒng)治,又具有無政府主義思想,追求隨心所欲的自由,主張集體主義,但從中又滲透了嚴重的個人主義意識;崇尚暴力,有時甚至失去人性,但又善良、仁慈、溫情,充滿人道主義精神;既循規(guī)蹈矩地遵守教義教規(guī)又不斷地去尋找真理;鼓吹民族主義,但又具有普濟主義和全人類性的意識;既有謙遜恭順的奴性,又不乏放肆無禮和反叛精神。安季波夫在國家最需要的時刻棄教從戎,投身于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他不僅為國家和民族拋頭顱、灑熱血,而且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真理,不認妻女,成為頗具俄羅斯民族精神的典型代表。
在安季波夫看來暴力是人間進行的最后審判,為此,他奮不顧身地、盲目而瘋狂地摧毀一切阻礙他建立革命豐功偉績的障礙,包括敵人和無辜的人民,認為這符合革命的“教義”。為了所謂的功業(yè),他幾近瘋狂,這顯示他崇尚暴力而慘無人道的一面,但他并不是一個殺人成性的紅軍將領。在很多時候他又表現(xiàn)出善良和仁慈的一面,比如釋放了被當做奸細抓來的日瓦戈醫(yī)生,毫不猶豫地放掉了打黑槍的“小白匪”,最后四處尋找分別多年的妻女……俄羅斯人兩面性和矛盾性的民族性格在他身上表現(xiàn)得很充分。安季波夫曾是出色的紅軍指揮員,因被敵人俘獲又非布爾什維克的致命硬傷,最后使他由革命的領導者淪為被革命清洗的對象,為躲避政治災難,四處逃命,惶惶不可終日,最后的命運歸宿是徹底絕望而開槍自殺。他無疑是那個年代成千上萬狂熱追求革命的殉道者中的典型代表,他的“英雄”之路灑滿了同胞的鮮血,并充斥著百姓的哭號,他的悲劇既是個人和社會的,更是時代的。
2.俄羅斯宗教思想的影響 在俄國,宗教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起著不同的作用,對俄國文化產(chǎn)生不同的影響。宗教在人們的思想和世界觀領域內占據(jù)了重要地位,決定了文化發(fā)展的性質、方向,甚至試圖主導整個社會生活。家庭觀、倫理道德觀與宗教都有著密切關系,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宗教已經(jīng)成為人們日常行為的準則。
安季波夫雖然是一個進步的知識分子,但是俄羅斯東正教的傳統(tǒng)思想,尤其是女性貞潔觀,卻在他的腦海里根深蒂固。男尊女卑思想是東正教教義的一個重要內容,它強調女性貞潔,認為女性首當其沖的責任和義務是做個好妻子,這是女性尊重“律法”的重要表現(xiàn)和前提。盡管婚后的拉拉盡職盡責地履行一個好妻子的責任和義務,但“在他之前她曾經(jīng)屬于別人”已成了安季波夫腦海中一種揮之不去的觀念,讓他備受煎熬、痛苦不堪。
此外,“在基督教教義中存在著人世與天國的關系,但我們看到,作為一種動態(tài)宗教,基督教在倫理層面上其實是理性主義的,即可以通過邏輯歸納尋找出實現(xiàn)救贖的行為準則?!睎|正教也不例外。安季波夫選擇了拋棄家庭——參加革命——回歸家庭這一條曲折的人生道路,甚至“為了革命”,不惜下令炮轟妻女。他想用實際行動去救贖受難的愛妻——拉拉,“要以一個滿載榮譽的征服者的身份回來,把所有在戰(zhàn)爭中獲得的桂冠放在妻子女兒的腳下,讓她們永垂不朽,眼花繚亂”,以此來證明自身價值。
3.潛意識的影響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提出了三維人格理論,即人格結構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組成。本我又稱伊德,即性本能,是人格中最原始、最模糊、最難把握的部分,是人格結構發(fā)展變化的原動力,遵循“求樂”原則。自我則是人在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由本我中分化發(fā)展而產(chǎn)生的,處于本我和超我之間,遵循“現(xiàn)實”原則。超我是人格結構中的最高層次,是升華為道德化和理想化的自我,遵循“完美”原則。在這三維人格結構中,自我起著協(xié)調本我和超我的作用,既要壓抑本我的無道德宣泄,也要促成超我的生成。安季波夫讀中學時初遇拉拉,拉拉迷人的美貌激起他本我的欲望,由于門不當戶不對,自我壓抑著本我。后經(jīng)自身拼命努力、不斷完善,一度成為超我,終于大學畢業(yè)娶到拉拉,長期處于壓抑狀態(tài)的本我終于得到合理的釋放。但得知拉拉的初夜權不屬于自己,傳統(tǒng)的男權主義思想使他感覺到本我和自我受到極大的玷污,原本合理的本我宣泄頓時變成不合理,本我變態(tài)發(fā)展,即用極端的思想和行為瘋狂地進行發(fā)泄,以致最后喪失人性六親不認。當他被視為肅反對象時,本我在自我的調解下,逐漸走向超我,致使他“歷盡難以想象的艱辛和千百次的冒險”,以超人的毅力跋涉千里穿越西伯利亞尋找妻女。并表示“現(xiàn)在只要能見她們一面,我愿付出任何代價”。
縱觀安季波夫一生,從他愛戀家庭——拋棄家庭——參加革命——回歸家庭(被革命拋棄后)的人生軌跡,不難發(fā)現(xiàn)其人性的變化:充滿人性——失去人性——回歸人性。安季波夫的形象極具典型性和普遍性,高度濃縮了那個特殊的歷史年代相當一部分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悲慘命運與結局,同時也象征了蘇俄集權專制時期,人們想通過革命建立自由平等、公正合理、人人幸福的“烏托邦”社會的幻滅。小說對安季波夫悲劇形象的成功刻畫,從造成人性變異的社會根源的角度給予人們歷史與哲學的反思,向世人披露了肆無忌憚的殺戮和黨同伐異的暴政,強權、暴力、野蠻代替了民主、和平和文明的歷史真相。深刻地透析了蘇俄時期意識形態(tài)的失誤給國家?guī)淼牟粦械膬葋y,以及給俄羅斯人民造成的巨大的心靈傷痛,不僅叩問人類的靈魂,而且以先知的意念預測了俄羅斯的未來。
在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歷史帷幕里,“科學社會主義”由于固有的理論缺失以及在傳播中扭曲變形,在蘇俄以及后來東歐社會主義各國造成了國家權力異化、專制獨裁、官員腐敗的弊病。在俄國盡管十月革命的浪潮消退了,主流社會主義運動的大潮已成歷史,經(jīng)濟衰退,民不聊生,公有制和計劃經(jīng)濟紛紛徹底失敗導致蘇聯(lián)的最終解體,但是《日瓦戈醫(yī)生》中安季波夫類的悲劇并沒有隨歷史結束和消失。在現(xiàn)代文明社會的發(fā)展進程中,人們仿佛不時看到安季波夫式的身影,不難發(fā)現(xiàn)以極“左”面目出現(xiàn)的安季波夫類的悲劇一再在人間異化并上演,其悲劇的典型性和深刻性令人叫絕。
安季波夫和日瓦戈醫(yī)生這兩個同時代的知識分子,分別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去思考和探索俄羅斯民族和人民的出路。他們有著不同的理想和追求,一個“入世”(安季波夫),不乏盲目而冒進;一個“出世”(日瓦戈醫(yī)生),不乏守舊和消極;無論積極或消極,最終都避免不了悲慘的結局,這就是悲劇性的審美魅力所在。安季波夫與日瓦戈醫(yī)生兩人對待愛情、對待革命以及對待暴力的思想和行動,除了給人以鮮明的對照外,人物不同的悲劇性同時也深刻地反映了俄羅斯(前蘇聯(lián))那一段極不尋常的歷史變革之痛,其悲劇的內涵和意義及其留給世人的警示和反思超越了民族和時空,顯得多元而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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