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汪涓
《花月痕》,是清人魏子安所作小說。全書共十六卷五十二回,原題《眠鶴主人編次》,咸豐戊午年(1858)序,清光緒中才開始流行。此書是清朝一部長篇言情小說,是我國第一部以妓女為主要人物的長篇小說。主要描寫韋癡珠、劉秋痕和韓荷生、杜采秋兩對才子與妓女的故事,敘述他們窮達(dá)升沉的不同遭遇。韋癡珠風(fēng)流文采,傾動一時,而懷才不遇,終身潦倒,秋痕也因不得嫁韋,而自縊殉情。韓荷生才兼文武,屢見奇功,終得封侯,杜采秋也受一品夫人封典。這部晚清著名的狹邪小說,卻體現(xiàn)出了獨具一格的寫作特色和創(chuàng)作意圖。
這部小說體現(xiàn)出的最大的行文特色,首先是雙線并行、悲歡交織的愛情故事。全篇重點描寫韋癡珠與劉秋痕的愛情,小說塑造了孤傲絕塵、落落寡合的兩人從相愛、相知到相惜的愛情悲劇。癡珠對秋痕說:“我和你轉(zhuǎn)是熱鬧場中百端棖觸,到枯寂時候自適其適,心境開闊,”①因此,人們都說他“癡”、“傻”;秋痕每于酒酣耳熱之際,忽然淌下淚來,人們也說她傻氣。癡珠才學(xué)飽滿,本以為可以一展宏圖,但是到頭來卻如一葉浮萍,隨機漂流,有淚無地灑;秋痕雖身陷青樓,卻鐵骨錚錚,不可褻玩,為維護(hù)愛情甘遭辱罵、毒打。然而他們始終深陷在不能終身廝守的恐懼與哀傷中,最終只能以死來完成他們的愛情夙愿。韓荷生和杜采秋則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最終飛黃騰達(dá),修得正果。然而,由于對他們的描寫不及對韋劉感情的描繪細(xì)致,令人讀來有過于理想化之感。但也正是由于荷生與采秋最終在功成名就的愉悅中瀟灑風(fēng)流,才更襯得韋劉的愛情哀艷凄愴。這可能也是作者用意所在之處。恰如《中國小說史略》評價的那樣:“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但時復(fù)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于歡笑之時,并見黯然之色?!雹?/p>
特色之二是貫穿全篇、哀艷幽怨的詩詞曲賦。全書約有200多首詩詞,幾乎每一章回中都有分布。《中國小說史略》評“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zhuǎn)晦。符兆綸評之云,‘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dāng)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fā)泄出來,哀感頑艷……’雖稍諛,然亦中其失。”③但其詩詞并非如某些學(xué)者認(rèn)為的那樣典雅憂傷,而是充斥著一種末世的頹廢與幽怨。試看癡珠剛出場時,在長新店的題壁詩:“殘秋倏欲盡,客子苦行役。行行豈得己,萬感在心曲!浮云終日閑,倦鳥不得宿。薊門煙樹多,蘆溝水流濁?;厥淄魃?,蒼蒼耐寒綠?!雹茏髡哂昧艘幌盗兄T如“殘秋”、“浮云”、“倦鳥”等意象,表現(xiàn)的是一個落魄憂悶、懷才不遇的書生形象。試比較《西廂記》中張生出場時的定場詩:“向詩書經(jīng)傳,蠹魚似不出費鉆研。將棘圍守暖,把鐵硯磨穿。投至得云路鵬程九萬里,先受了雪窗螢火二十年。才高難入俗人機,時乖不遂男兒愿。”⑤短短幾句詩,將一個滿腹詩書、志向高遠(yuǎn)、堅定執(zhí)著的書生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是與韋癡珠截然不同的形象,毫無哀怨頹廢的情感色調(diào)。再看全書中評價最高的一首詩:“多情自古空余恨,好夢由來最易醒。豈是拈花難解脫,可憐飛絮太飄零。香巢乍結(jié)鴛鴦社,新句猶書翡翠屏。不為別離已腸斷,淚痕也滿舊衫青。”⑥雖然出自神仙眷侶杜采秋的筆下,但依然難掩末世傾頹,又無路可走的無奈與苦悶。
那么,這樣一部充斥著憂郁頹廢氣息的才子佳人小說,到底想向我們傳遞什么信息呢?我認(rèn)為,作者要書寫是一種對花月之“痕”的迷戀與哀愁——其實質(zhì)指向的是,對末路人生和傾頹世態(tài)的擔(dān)憂,以及對大勢已去、無可逆轉(zhuǎn)的無奈和迷茫。
作者曾這樣自述創(chuàng)作意圖:“嗟乎《花月痕》胡為而命名也?作者曰:余固為痕而言之也,非為花月而言之也……夫所謂痕者,花有之,花不得而有之,月有之,月不得而有之者也。何謂不得而有之也?開而必落者,花之質(zhì)固然也,自人有不欲落之之心,而花之痕遂長在矣。圓而必缺者,月之體亦固然也,自人有不欲缺之之心,而月之痕遂長在矣。故無情者,雖花妍月滿,不輸寂寞之場,有情者,即月缺花殘,仍是團(tuán)圓之界,此就理而言之也;若就是書之事而言,則韓杜何必非離,而其痕則故儼然合也,韋劉何必非合,而其痕則故儼然離也。”⑦所謂“開而必落者”、“圓而必缺者”,即作者所謂之“痕”,也就是作者認(rèn)為人力無法抗拒客觀存在的一種必然規(guī)律。
首先,不難看出,作者對于這種不可逃脫、無可逆轉(zhuǎn)的命運充滿了無奈與同情的感情。從而,無意識地為人物套上了宿命的枷鎖——一種愛情的宿命觀,使韋劉二人一開始就囿于命運的不可掌控、不可逃脫的憂傷恐懼之中,并且自始至終毫無改變掙扎的念頭。王德威在《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中曾這樣評價道:“《花月痕》對眼淚的沉溺,伴隨著對病與死的癡迷,令人側(cè)目,好像只有借助這兩種生命形式,愛的真諦才能達(dá)致?!雹嗾蛉绱耍髡咧饕坍嫷捻f癡珠與劉秋痕的愛情中,始終充斥著病弱與死亡的氣息,兩人的詩詞中也越來越透露出聽天由命、空虛寂滅的情緒來。甚至癡珠死后,借邵家扶乩,托魂仍作詩道:“鏡合釵分事有無,浮生蹤跡太模糊;黃塵白骨都成夢,回首全枰卻已枯。……誰知十斛鮫人淚,不化明珠化血痕?!雹?/p>
其次,作者為了強化“痕”——這種注定無果的愛情的悲愴和動人,在對人物及其情感的描繪上,刻意回避了狹邪小說與世情小說中本該有的世俗趣味。其最終表現(xiàn)為,男女雙方純粹的精神戀愛,吟詩作賦,賞月觀花。秋痕、采秋雖是青樓女子,卻冰清玉潔、守身如玉甚于大家閨秀。然而,這樣的刻意回避,卻令人感到不切實際,也一定程度上削減了其情感堅不可摧的可信度。王德威先生將這種純粹基于想象的精神戀情,稱之為“衍生的美學(xué)”,認(rèn)為“借著召喚、催化已逝的情感對象,魏氏將肉身的缺憾轉(zhuǎn)換成想象的豐饒,并將死等同于生的蒙眬跡象。”⑩
再次,這種宿命之“痕”在作品中的表現(xiàn)形式,不是才子與門當(dāng)戶對的大家閨秀的感情,而是與社會下層的妓女。并且,不是始亂終棄的玩弄,而是有始有終、生死以之的真情。這本身就是對當(dāng)時世態(tài)人情的一種絕望與嘲諷。同時,為了刻畫情之“痕”的婉轉(zhuǎn)綿長,作者刻意回避了大多數(shù)風(fēng)月小說中對于肉體愉悅的敘述,全寫情感、精神上的相惜相戀,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在精神世界中,美好單純的理想。
之所以作者會如此著意刻畫風(fēng)月背后之“痕”,我認(rèn)為跟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及其時代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作者是將其胸中之塊壘,以及對人生、世態(tài)的不平之鳴都寓于作品之中了。
首先,從作者生平和成長經(jīng)歷來看?!吨袊≌f史略》曾這樣介紹作者魏子安“: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fù)文名,而年二十余始入泮,即連舉丙午(1846)鄉(xiāng)試,然屢應(yīng)進(jìn)士試不第,乃游山西陜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1819—1874),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秀仁寓山西時,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頗豐,且多暇,而苦無聊,乃作小說,以韋癡珠自況,保偶見之,大喜,力獎其成,遂為巨帙云。”[11]這段敘述告訴了我們,作者曾經(jīng)飽讀詩書、少負(fù)文名,卻屢試不第。游走他鄉(xiāng)期間,又遭逢亂世。離世之后,有著作滿屋,卻獨以《花月痕》傳世。
由此可見,作者魏子安本人就是才華橫溢,卻仕途窘困的落魄文人,胸中必然多有生不逢時、懷才不遇、郁郁寡歡的情緒。因而,歷來都有考證認(rèn)為,作者是借《花月痕》中韋癡珠的經(jīng)歷以自況。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花月痕》全篇后附“全書索隱”道“:韋、韓兩氏,皆先生持以自比,韓魏并稱,韋者,韓之半也。韋癡珠一生傳略,如先生自身之經(jīng)歷,故韋中舉人,而不成進(jìn)士,坎坷之遇,與先生相仿。”[12]
如果說韋癡珠是作者落魄生平的一種映射,那么,韓荷生和杜采秋的終成眷屬、飛黃騰達(dá),就是作者對士人命運,及其應(yīng)有的情感歸屬的理想寫照。參照韓荷生的人生,我們會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士人、一個飽學(xué)之士,他的才能有施展之地,又有建功立業(yè)的抱負(fù)和機會,并且有一個跟他情意相合的愛人杜采秋。不難看出,這應(yīng)該就是作者理想中的有才之士應(yīng)有的禮遇和生活。因此,可以說,作者是將自己屢試不第、懷才不遇的境遇——甚至沒有真心理解自己的愛人,歸結(jié)為一種宿命的使然,這一切固然無關(guān)于風(fēng)月、物質(zhì),純粹是一種精神上的孤寂與困頓。當(dāng)反映在作品中時,就是作者極度迷戀、刻意渲染的“痕”之哀、“痕”之美——其實質(zhì)上也是一種人生的遺憾、怨恨與無奈。
其次,從創(chuàng)作作品的時代背景來看。《花月痕》描繪的是兩對才子佳人在太平天國動亂中的浪漫情事。這也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段動蕩歷史。通觀全書,始終可以在愛情故事的背后,看到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主人公的命運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家國動亂的影響。譬如,韋癡珠困頓北方,就因為太平軍動亂發(fā)生在他家鄉(xiāng),使他久久無法還鄉(xiāng)。而韓荷生恰是因為平叛有功,才青云直上,封侯加爵。
因而,作者所要著意刻畫的宿命之“痕”,同時也蘊含著很多人力不可逆轉(zhuǎn)的因素,比如大勢已去的國勢,動亂連連的禍患,分崩離析的家園……作為一個有才華、有抱負(fù)的知識分子,生在這樣的時代,空有滿腔熱忱與才干卻無處施展,作者沒有憤怒沒有控訴,而是轉(zhuǎn)向壓抑和順從,將一切歸結(jié)于命運的必然和不可抗拒。其中的無奈和幽怨,也只可與知者言了。所以,作者在安排人物命運時,自然會有意無意地透露出感時傷世的悲愴和逆來順受的無奈。
與絕大多數(shù)狹邪小說和世情小說不同,《花月痕》的書寫重點不在風(fēng)月,亦不在花月,而在花開花落、月圓月缺的背后,留給人回味綿長的“痕”——也是感嘆人生無常、不可捉摸之“恨”。這種“痕”是支撐萬物生長變化的必然規(guī)律,也是男女情感的必然軌跡,非人力可逆轉(zhuǎn)。而作者之所以會在經(jīng)歷紛亂世事后,創(chuàng)作出這樣一部小說,并將人物命運歸結(jié)為不可抗拒的宿命,正是由作者困窘的生平經(jīng)歷以及動蕩的生存環(huán)境所決定的。不可只作尋常的風(fēng)月之作看待。
注釋:
①參見《花月痕》第三十四回“汾神廟春風(fēng)生塵尾碧霞宮明月聽鹍弦”,P292。
②參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P235。
③參見《中國小說史略》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P236。
④參見《花月痕》第二回“花神廟孤墳同灑淚蘆溝橋分道各揚鑣”,P9。
⑤參見《西廂記》第一本第一折,P10。
⑥參見《花月痕》第十五回“詩繡錦囊重圓春鏡人來菜市獨訪秋痕”,P111。
⑦參見《花月痕〈后序〉》,P441。
⑧參見《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二章“寓教于惡——狹邪小說”,P87。
⑨參見《花月痕》第五十二回“秋心院遺跡話故人花月痕戲場醒幻夢”,P433。
⑩參見《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第二章“寓教于惡——狹邪小說”,P89。
[1](清)魏子安.花月痕[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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