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平
(作者為上海大學藝術(shù)中心副教授)
逸覽世先生在上海中國畫院開畫展了,欣喜之余,也引起了我對往日許多事情的回憶。
2010年夏天,為紀念著名畫家唐云先生百年誕辰,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唐云全集》精裝四冊的大開本,逸覽畫家也給我留存了一套,扉頁的空間處寫道:“正平賢友雅賞,庚寅初夏,大石齋后人唐逸覽贈?!辈⒏嬖V說:第四冊里還轉(zhuǎn)載了我昔日寫的回憶——《唐云的情趣》一文。
唐云先生已故世十七年了,大畫家的言談舉止歷歷在目,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的樣子,回想起來,我真是感慨萬千!他留給我印象深刻的是名士風度和書生氣質(zhì)。
唐先生長得魁偉,有時,他的白襯衣前會有一些墨色的痕跡;冬天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退去的頭發(fā)上戴一頂紹興式的黑氈帽,很沉穩(wěn)地坐在那里,抽著煙、喝著茶、端詳著畫……
唐云先生性格如何?我覺得杜宣先生在一篇文章中寫得很確切:“平時言語不多,但言必有物。就是孔子說的: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雹?/p>
他永遠帶著杭州地方的口音,具體說來,他言談時舉止從容,卻思路敏捷,有時還挺沖人的。有一次,他與我談起他的身世,告訴我說自己的祖先原是從紹興地方定居杭州的。我的好奇心來了,就打破砂鍋問到底:“唐先生,你的名字怎么來的呢?”他聽了有點不悅,言語中帶著責備,說道:“那是我老子起的……”有一年新春,我畫了一幅《歲朝圖》前去請教,他覺得“爆竹(紅色)畫得太淡”,調(diào)侃問:“算是放過了?”然后又開導說:“墨要磨得濃!”
1992年底,唐先生將遷新居,來了一位友人,可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問來問去就是搬家的事,唐先生很簡短地回道:“不要問,搬的時候搬?!蹦欠N直率,我真想發(fā)笑。
若與唐先生一旦投緣,他便爽快、真誠起來。他回憶起少年時代在杭州的生活,說自己還住過西湖邊的俞樓……昔日,我向唐先生請教石濤畫法的時候,他告訴我:許多年以前,曾將一幅石濤的畫送給友人。我聽得驚奇!
現(xiàn)在,我再分幾個方面述說唐云先生的往事吧。
唐云先生是重情義之人,他有幾首懷念故友的詩,寫來情真意切。如回憶與摯友若瓢和尚少年時代在杭州的飄泊生涯:“蒼水祠邊負手行,一秋十日住南屏,寺僧與我都飄泊,剩有湖山入夢青。”②又如,題來楚生書畫七絕二首詩:“畫筆對君難出手,酒兵輸我破重圍。侵尋四十年前事,爛醉西泠送汝歸?!薄罢箞D重瞻墨猶新,老筆紛披越有神。不信楚生竟死去,騰騰活氣有余春?!雹畚抑獣蕴圃葡壬潘嚇O高,有時候還很自負,他在同齡人中可謂最全面能畫的畫家,但這兩首詩將自己寫得很謙虛,最后寫得也很動情。
唐云先生遷新居后,有一次,我前去請教,因我的名字與他的杭州老友邊政平先生相同,突然問我:“邊政平怎么樣了?”我搖頭說不知道,他使我前去問候,我就勤快地來到了中山公園附近兆豐公寓三樓的邊家。邊先生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長唐先生數(shù)歲,瘦瘦的,留著山羊胡子,他的雙腿已行動不便,盤坐在床榻上,但人很精神,墻上的鏡框里掛著一幅唐云先生十多年前為他畫的水墨《蘭竹石圖》,六尺開四的條幅,用筆蒼勁,留給我很深的印象;邊先生言談和藹,身旁有一個女兒叫邊含光,長我許多歲,圓而略尖的臉上戴著眼鏡,不時插上幾句話來。
下一次,唐先生見到我就說:“邊政平來信了,里面還夾著字和照片!”兩位老先生已多年沒見面,彼此也難以走動,邊先生在信中述說也想請老友寄一張照相,聊慰平生。唐先生又對我說:“可惜沒有現(xiàn)成的照片。”我立刻自告奮勇地說:“過幾天我?guī)б粋€照相機來。”唐先生點頭贊同。
唐云先生對古典詩詞具有濃厚的興趣,他喜歡的詩人有吳梅村、袁子才等輩,更喜讀唐代杜甫等人的詩句。應(yīng)該說,他的詩文很嚴謹,斟酌再三,并親口告訴我:“沒有畫筆快。” 故不輕易題詠。
我曾攜一印章裱拓件想請他題詞,那時候,唐先生與我已經(jīng)很熟悉了,就將那裱件推開說:“唉,沒有句子?!庇挚粗厦姹榧瘯r賢的字跡,用手一指,笑著調(diào)侃我說:“像發(fā)票一樣?!?/p>
還有一次,我畫了一幅時蔬圖,上面借題畫家沈子丞先生的詩:“園蔬清且腴,梁肉不能及??蓱z富家子,只求山海鮮。”我攜畫前往大石齋請教,疏忽了唐先生喜歡肉食,他流露出并不欣賞這樣的詩意。
我三十歲時,自畫一竿墨竹,并寄題前人詩句:“一枝風篁點筆新”,持去請他指教,唐先生看后說:“有點顧定之的趣味,畫得不錯?!币蚕矚g那句題畫詩。
我知道唐先生是杭州人,還有一次,特地準備了一首自己《登孤山遠眺西湖》的律詩:“臨安故事夢成空,吳越湖山舊日同。欲度六橋迷翠柳,重尋凈剎有仙風。斜陽簾外輕籠霧,嵐樹臺前晚退紅。難得留連為過客,孤山獨坐綠蔭叢?!毕氲帽阏埶^目,但那次時間匆忙,未能出示。
唐先生與同樣是杭州籍的詩人徐定戡先生已許多年沒有往來了,他們也都與杭州前輩詩人徐行恭先生熟悉。
徐定戡先生也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抗戰(zhàn)前,祖父輩在杭州、上海兩地都有紗廠,同仁醫(yī)院先前就是他們家的廠址。他的詩思是很快的,曾自負地對我說:“你還沒有走出房門口,我的詩已經(jīng)成了?!蔽羧?,他藏有許多唐云先生早年的成扇,都畫得極精致,我曾將此事轉(zhuǎn)告唐先生,“畫呢?”唐先生提起精神來追問,“可惜‘文革’中都沒有了?!蔽一卮穑葡壬徊徽Z。
現(xiàn)在仔細回想,唐云先生很器重徐定戡先生,唐先生在我面前不止一次提起徐先生來,并問起他的詩集,我就到徐先生家索取,不想,大公子出生的徐定戡先生滿不在乎的,只在扉頁上留了電話號碼,并未有任何稱謂之語,唐先生性情敏銳,對我說:“代我問候徐定戡先生?!?唐先生很想與徐先生相見,但那時,江蘇路大維修,路面被挖得崎嶇不平,所以,也一直未能如愿。
記得1993年夏天,我告訴唐先生:蘇州古吳軒出版了一本《唐云畫集》,他回說自己還不知道,讓我取來看看;過了幾天,我?guī)杀井媰裕冗f上古吳軒的畫冊,他快速翻閱一遍說:“里面有幾張畫選得不夠好,不能代表水平,不算數(shù)的……”。我笑道:“唐先生,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當翻閱到畫冊后面時,許多畫上都有巧娟、李健的名字,我好奇地問:“唐先生,巧娟、李健是誰?我看張大壯的畫冊里也多有他們的名字,你給他們畫得真多?。 ?唐先生聽后只簡單地回答我一句話:“我們是朋友。”臨近中午,我將要離開,匆匆請他在畫冊里簽名,唐先生看著我問:“用鋼筆可以嗎?”我學著他往常的樣子答道:“隨便。”他就在空隙處題寫:“一九九三年新秋,唐云?!辈辉耄@竟然是唐先生最后一次為我題字。
還有一本就是《石濤畫集》,唐先生看得很仔細,我乘興追問:“石濤的老師是誰?”他沖我道:“石濤是沒有老師的?!蓖A艘粫?,他又說:“除了石濤,還有黑濤也畫得不錯?!彼檬种钢媰灾械囊环嬚f:“喏,這就是黑濤畫的……”可惜,直到今天,我都沒有搞懂黑濤是誰!
1987年初春,作者(前排右三)與唐云(中)等合影
他讓我將這本《石濤畫冊》留下,準備閑暇時慢慢賞讀。但數(shù)月以后,唐先生就去世了,我也沒有將這本畫冊再取回來……
1993年中秋,一天午后,我去蘇淵雷先生家,剛進得門來,傅韻碧師母迎面說道:“唐先生故世了!今天早晨,逸覽來過,請?zhí)K先生寫了挽聯(lián)。”聽到這里,我一下跌坐在椅子上,愣了片刻,才慢慢道:“真難過!真難過!”蘇先生是樂天派,靠近安慰說:“夠了,夠了。”我抬起頭問:“蘇先生,怎么能這樣說話?” 蘇先生補充說:“比起錢瘦鐵、江寒汀夠了?!蔽伊⒖陶玖似饋碚f:“你比唐先生還大幾歲呢!” 蘇先生笑著解釋說:“我不一樣的……”
1993年10月15日,唐云先生追悼會那個上午,時由蒙蒙細雨變成中雨,仿佛天也流淚,我與邊政平先生的女兒邊含光女士相約而至,手里各持一支鮮花,唐先生還戴著寬邊的眼鏡,魁偉的身體靜靜地躺在那里,我們默默向前,奉上鮮花,隨著人流走了過去,邊先生的女兒突然提議:“再看唐先生一眼吧!” 于是又各持鮮花,再次奉上,我的心情倍感低沉,側(cè)眼一看,邊先生的女兒不知何時起,已淚流滿面,對面正遇見唐先生的長女滌覽,相互示意,邊先生的女兒又用手一指我說:“這是唐先生的學生。” 滌覽女士含著眼淚,點點頭說:“見到過……”
第二天,《新民晚報》刊載蘇淵雷先生的詩句,題為:《國畫大師唐云仙逝,挽以長聯(lián)兼及舊游諸子》:
唐云畫作
“中夏畫壇逸概:數(shù)雪個、清湘、新羅、冬心、老缶、萍堂以下,莫不強調(diào)個性,獨標風格。君能刻意追摹,別開生面,遂得漸近自然,恰到好處,允推當代高手。
平居朋輩俊游:算瘦鐵、湖帆、寒汀、二門、白蕉、野蘋稱最,相將摩挲金石,敦悅詩書。志在發(fā)揚傳統(tǒng),出奇制勝,庶幾樂育英才,復興藝苑,競為祖國爭光?!?/p>
蘇淵雷先生懷念故友情深,還有“大石居士仙逝,兼憶瘦鐵、寒汀諸子”七律詩:
“賭曲論文四十年,無邊風月落吟箋。
故人宿草情猶昨,藝術(shù)千秋夢屢牽。
寒甚誰憐修竹倚,愁來只傍酒船眠。
應(yīng)劉并世匆匆去,地下銜杯倘見妍。”
蘇先生在詩中回憶與昔日友人談畫論詩、文酒相會的場景,至此,蘇先生與唐先生已有四十多年的情誼。日后,據(jù)他們的友人符驥良先生回憶說:“蘇淵雷和唐云兩位先生,如按古人的觀念來衡量,幾可為刎頸之交。”
后來,我每每憶及往昔觀唐先生作畫,談?wù)撌瘽?、談?wù)撛娢闹f事,感慨良多,也成一對聯(lián)表示懷念:
“畫筆千秋,清湘月下真名士;
文心幾度,大石齋前小學生?!?/p>
前四字是借用吳昌碩悼任伯年的詩句,我受唐云先生啟發(fā),都深愛清湘老人石濤的畫藝,唐先生生前名士風度,故又有下句;我寫了幾篇回憶唐先生的文章,故末句轉(zhuǎn)用元代黃公望回憶大畫家趙孟頫的典故。
我有幸接近眾多文壇前輩、著名畫家,可以說,唐云先生興趣最廣泛,知識淵博;現(xiàn)在想來,唐云先生當初對我說的許多內(nèi)容,意猶未盡:昔日,他也曾對我說“喝茶去”,其實,那是唐代陸羽《茶經(jīng)》中的含義,我當時茫然不知其意,唐先生默然不再言語。我至今還深深記得他表揚我的話:“畫得不錯!”他對我講的最后一句話是“下次來”,有許多方面的知識,我很想探索其究竟,恨不能起唐先生于九泉……
最后,我愿以這篇回憶文章紀念可敬的前輩藝術(shù)家們,并與當今畫壇同道共勉勵!
時2010年盛夏,唐云先生百年誕辰之際,正平周宓草于上海大學藝術(shù)中心;2011年11月,唐逸覽世先生畫展后定稿。
注釋:
①②③均引自2010年4月上海書畫出版社《唐云全集》第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