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遙
流浪漢闖進(jìn)小鎮(zhèn)的時候,是一個午后。釘鞋匠趙七背靠碼頭瞇著眼睛曬太陽,面前擺著幾只玲瓏的高跟鞋,它們的主人仿佛裊裊婷婷站在上面進(jìn)入釘鞋人的夢鄉(xiāng)。賣餅子的鋪?zhàn)訌浡还商鹉伒奶?、油味兒,幾只蒼蠅在空中不停地打轉(zhuǎn)。一群人圍在舊電影院的臺階上打撲克。一條歪歪扭扭的古街,一眼只能看到這么幾個人。小鎮(zhèn)的街道太短了,二里不到。流浪漢騎著一匹白馬,披著黑斗篷掠過小鎮(zhèn)街道,像一組剪輯錯了的電影鏡頭,然后眨眼間他又跑回來。這下人們都抬起頭來,望著這個奇怪的人。他跑出小鎮(zhèn),沒有再回來。
不一會兒,從河邊過來的人說,有個奇怪的人,帶著一大堆東西,在河邊不知道干什么。
又一會兒,從河邊過來的人說,有個奇怪的人,在河邊吹著笛子耍蛇。
小鎮(zhèn)上每年都會來些跑江湖的藝人,可是從來沒有人吹著笛子耍蛇。人們呼啦啦涌向河邊。
一個剽悍的男人留著黑蓬蓬的胡子,盤腿坐在地上吹笛子。身邊堆著一堆東西,他的白馬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件黑斗篷放在一堆東西最上面。兩只眼鏡蛇隨著他古怪的曲子脖子一伸一縮,神奇極了。
流浪漢!有人喊。
人們越圍越多。有人往場子中間扔硬幣和紙幣。有人吹口哨。寂寥的小鎮(zhèn)因?yàn)檫@個奇怪的人熱鬧了。賣糖葫蘆、瓜子、冰棍的,推著小車來到河邊。緊接著賣廉價褲衩、襪子的扛著大包來到河灘上。后來,賣電器的也派了兩個小姐拿著一摞廣告來河邊散發(fā)。
可是,那兩條可怕的眼鏡蛇似乎只會脖子一伸一縮這么幾下。大人們看的漸漸沒有興趣了,慢慢散去。賣糖葫蘆的架子上還剩兩串,不愿離去,離流浪漢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怕他那兩條蛇猛一下躥過來。孩子們卻依然興致很高,他們圍在蛇的周圍,議論它的毒牙拔了沒有,議論眼鏡蛇是不是世界上最毒的蛇?其中一個膽大的孩子折了一根柳條逗那兩條蛇,其中一條閃電一般順著柳條撲過來,孩子嚇得呆住了。蛇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孩子哇哇大哭起來,周圍的孩子們也嚇壞了。流浪漢的笛子忽然停了,孩子們瞪大眼睛看著他。被蛇咬的孩子可憐巴巴說,我會死嗎?流浪漢臉色發(fā)青,猛地捉住咬人的那條蛇,塞一個竹筒里。然后吹了吹笛子,另一條蛇爬過來,他捉住,也放竹筒里。接著從懷里掏出一包藥,用嘴嚼了嚼,抹孩子手上,拿一塊布條包起來。
流浪漢往起站的時候,孩子們才看見他的一條腿是瘸的。他用一只手吃力地?fù)沃兀觳采厦兹椎?,露出小蛇一樣的青筋。他站起來后,孩子們都站在他前面,仰著臉望著他,盼他說出“你沒事”這句話。
他對被咬的孩子說,你待著別動,觀察觀察。你們,給我找些樹干、繩子去。孩子們愣了一下,馬上開始行動。不一會兒,在流浪漢的指揮下,一個簡陋的帳篷搭起來了。然后,他們又在指揮下,提來水,而且升起了一堆火。暮色開始降臨,孩子們心中的恐懼還沒有散去,但被咬的孩子沒有死去,也沒有再喊疼。流浪漢把他包手的布子纏開,手沒有腫起來,只有兩個白色的牙印。他朝上面吹了一口氣,說,沒事情了。孩子感覺手上涼絲絲的,舒服極了,他又哭了。
流浪漢說,你們回家吧。他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孩子們看見在越來越黑的天色中跑出一匹馬,到了近前,能看見馬的顏色是白的。流浪漢吃力地跨上馬,朝鎮(zhèn)子奔去。孩子們覺得這個人真神。他們不愿意回家去,想看看這個人干啥去了。過了一會兒,流浪漢回來,拎著一個沉甸甸的袋子,遞給附近的一個孩子,孩子幫他拎到帳篷里去。他下了馬,拍了拍馬的脖子,大聲吆喝一聲,馬抖了抖鬃毛,奔跑起來,像來時那樣神秘地消失在已經(jīng)黑下來的夜色中。
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猜測這個神秘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的馬去哪兒了,藏在哪里呢?有人想拜他為師。
第二天,有幾個孩子沒去上學(xué),他們相約一起來找流浪漢。早晨河邊有一層淡淡的霧嵐,和村中的炊煙混合在一起,模糊了村子和河的界線。孩子們踏著青草中的露水,草叢中蹦出的每一只小蟲都讓他們興奮而又忐忑不安。他們希望看到那匹毛色雪白的馬,看到那兩條恐怖的眼鏡蛇。流浪漢在干什么呢?是不是在練鐵砂掌、鐵布衫。
太陽從山頭上探出半邊臉,照在水面上,整條河都波光粼粼,帳篷在晨曦中,美麗而柔和。昨天晚上燃燒的那堆火已經(jīng)變成了灰燼,圍住它的幾塊石頭燒得發(fā)焦,空氣中似乎還有烤野味的味道。河邊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孩子們來到帳篷前,那匹白馬不在。晨嵐已經(jīng)散開,他們四處張望,一直望到遠(yuǎn)處的大山,也沒有看到馬的影子。帳篷里靜悄悄的,他們誰也不敢先進(jìn),怕那兩條眼鏡蛇猛一下?lián)涑鰜怼?/p>
孩子們嘀咕了幾句,一排齊齊跪在帳篷前,等流浪漢出來。草扎得他們癢癢的,小蟲子在他們身邊蹦啊蹦,太陽越來越高,晃花了他們的眼。他們覺得自己正在成為武林高手。
帳篷掀開的時候,孩子們心咚咚亂跳。流浪漢架著一個粗大的拐杖走得地動山搖。他沒有看眼前跪著的這些孩子,而是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孩子們感覺到一陣風(fēng)撲面而來,白馬就到了眼前。他跨上馬朝鎮(zhèn)子奔去。孩子們爭論馬從哪兒來,有人說看見從山后面跑下來的,有人說它從太陽中跑出來的。孩子們還在爭論的時候,流浪漢回來了。他手中拿著一個還滴著墨汁的牌子,上面寫著美容整容。不等吩咐,孩子們搶過流浪漢手中的牌子掛在帳篷門上。流浪漢拍了拍馬的脖子,大聲吆喝一聲,馬迎著光跑起來,一眨眼就不見了。
孩子們嘖嘖稱贊,他們覺得流浪漢神秘莫測??墒撬麄円蚕耄?zhèn)上、縣里的美容院都越開越好,這個簡陋的小棚子能掙錢嗎?而且開在偏僻的河灘。但這些事情他們只是想想罷了,重要的是能拜流浪漢為師,學(xué)會真正的功夫。
孩子們提出自己的要求。流浪漢用拐杖撐住半邊身體,像趕鴨子一樣讓他們快回學(xué)校去。孩子們不走,他們要用自己的誠意感動流浪漢,讓他收他們?yōu)橥?。但過了一會兒,老師來了。孩子們像螞蚱一樣四處亂蹦躲老師。老師像如來佛那樣手一伸一翻,孩子們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孩子們被趕回學(xué)校的時候,河灘上只剩下流浪漢和那頂孤零零的帳篷。太陽越升越高,河中不時冒一兩個氣泡,碎了泛著沫子順流而下。草叢中有許多一動一動的影子,像蜿蜒的蛇前進(jìn),是水汽在裊裊上升。
突然,摩托馬達(dá)的轟鳴聲打破了這種寂靜。一群人出現(xiàn)在河灘上。他們邁著懶散的步子,手中反捏煙頭。走到近前,可以看出走在最前面是王二,跟在后面總差半步遠(yuǎn)的是孫三。
這兩個惡人臭名昭著,糾集起一幫人,打架搶東西,是小鎮(zhèn)方圓幾十里的惡霸。孫三自幼桀驁不馴,喜歡打架,經(jīng)常血淋淋地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隨著年齡的增長,變成他經(jīng)常把別人打得血淋淋的,后來用把菜刀把闖進(jìn)他家搶東西的一個殺人通緝犯砍翻在地,在江湖上一戰(zhàn)成名。王二卻總是軟不拉嘰的樣子,但是江湖上誰有名氣他就找誰單挑。他和孫三整整打了一個月的架。第一次找到孫三的時候,幾個回合就被孫三打倒。他爬起來再打,又被打倒。那天這樣的動作一直重復(fù),直到再也爬不起來了,他望著揚(yáng)長而去的孫三說,我一能爬起來就去找你。果然在家里養(yǎng)了兩天傷,就腫著臉瘸著腿又去找孫三。這次,孫三幾乎一拳就把他打倒。接下來的半個月,孫三陷入了一場噩夢中。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王二,把他打倒,王二像一條蟲子一樣蠕動一會兒爬起來再和他打。打得爬不起來了,他走了,不知道王二什么時候就搖搖晃晃站在他身后,手里舉著半塊磚頭。王二像一塊粘在手上的鼻涕,甩也甩不掉。孫三煩透,想把王二殺掉??墒钦l都知道王二每天和他打架,殺掉王二他也跑不了。他簡直要崩潰。一天,王二再次找到孫三的時候,他說不打了,我打不行。
王二問,不打了?
孫三說,不打了。
王二掏出一把匕首,嗖一下插進(jìn)孫三肚子里。王二殺人的消息很快傳遍小鎮(zhèn),誰也想不到把殺人通緝犯砍翻的孫三被王二捅了。孫三住院期間,王二端屎倒尿?qū)O子一樣服侍他。孫三一出院,王二把匕首摔在他前面,說,你殺了我報仇吧。孫三搖搖頭,怎樣也不撿那把匕首。
他們走到帳篷前,眼睛溜一下美容整容那幾個字,嘰嘰嘎嘎尖笑起來。流浪漢仿佛沒有看見他們,眼睛眊著太陽,響亮地打了一個噴嚏。
孫三站出來,大聲說,我整容,你給我頭頂上紋一只鷹。說完,他用手撫摸著光光的頭頂,好像一只毛茸茸的鷹雛正站在他頭頂上。其余的人都兇惡地盯著流浪漢。
不會。
誰也沒有想到流浪漢這樣回答。他們有些驚愕地望著他。
流浪漢仿佛沒有看到他們,依然愜意地曬著太陽。
王二笑了,我美美容。你給我理個毛寸,不能有一根長的,也不能有一根短的。
不會。
這群人更驚愕了。他們本來是找借口詐人,沒想到這個家伙連毛寸也不會理。
王二點(diǎn)點(diǎn)頭,一副很理解的樣子。他說,我覺得自己長得好丑,你把你拿手的本事拿出來,給我整整容,只要變漂亮就行。
流浪漢說,拿椅子出來。
人們面面相覷。然后一個家伙有些不情愿地進(jìn)了帳篷,搬出一把漆皮剝落的木頭椅子。流浪漢坐上去,椅子搖搖晃晃,吱吱作響,仿佛隨時會倒下來。在驚詫中,他招呼王二過來。王二站在他面前,陽光被遮住,流浪漢眼前一下黑了,他招手讓王二蹲下來。誰也想不到流浪漢自己坐著,讓顧客蹲著。
王二一點(diǎn)一點(diǎn)慢慢蹲下去,憤怒地等流浪漢出一點(diǎn)差錯就揍扁他。
流浪漢從懷中掏出一把黑糊糊的剃刀,打開的時候,雪亮的刀刃像一團(tuán)燃燒的火苗。王二出汗了。流浪漢捏著剃刀順著王二的臉頰滑下,在他脖子上停住。
你要干什么?孫三他們大喊。
他不是要整容嗎?是要做些傷疤呢,還是貼些胸毛?
孫三他們都搞不清楚流浪漢要干什么?
你們不是都想在社會上混嗎?既然這樣,當(dāng)然是越兇越好,人們看見就害怕,還用自己動手?我能把人整得特別兇惡,做傷疤、貼胸毛是最簡單的,還可以弄出滿臉橫肉,或者弄瞎一只眼,切掉一只耳朵,削了鼻子……當(dāng)然我的手術(shù)是極其安全的,收費(fèi)也是非常合理的。你想好做哪樣了嗎?流浪漢把嘴湊在王二臉上問,一股惡臭的氣息熏得王二幾乎要嘔吐。王二忍住惡心,說,我想想。
流浪漢放開王二,把身邊的竹筒打開,兩只眼鏡蛇呼一下出來。流浪漢伸出一只胳膊,兩條蛇順著他的胳膊爬了上去,在脖子上纏一圈,然后把頭高高昂起,蛇信一伸一縮。王二、孫三他們驚呆了。呆呆看了一會兒,灰溜溜走了。河邊又恢復(fù)了寧靜。
流浪漢美容整容的辦法很快傳遍小鎮(zhèn),人們覺得不可思議。誰會去做這樣的美容整容呢,把自己弄的又丑又怪,而且還自傷身體?
孩子們放學(xué)后來到河邊,不等流浪漢吩咐,生火、挑水,河邊一下熱鬧起來。他們等待流浪漢呼喚出他的白馬,去鎮(zhèn)上買東西??墒橇骼藵h坐在那把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吹一首他們從來沒有聽過的曲子。他吹了一遍又一遍,孩子們聽著心里難受,尖叫著你追我趕跑走。他們覺得流浪漢像《射雕英雄傳》中的黃藥師,吹碧海潮生曲;也像歐陽鋒,有兩條毒蛇;還像洪七公,是丐幫首領(lǐng)。
流浪漢一直吹這首曲子,太陽漸漸斜下去,河水的涼氣慢慢浸上來。星星一顆一顆出來,在泛著白光的天空上,像貼了一塊一塊的補(bǔ)丁。天越來越藍(lán),星星的光芒出來了,一顆顆像流光四溢的鉆石。
一個女人踩著滿地的月光,出現(xiàn)在河灘上。一件長長的風(fēng)衣裹不住她窈窕的身軀。河水嘩嘩的聲音伴著女人刷刷的腳步聲,夜靜,流浪漢的笛子聲音也停了。
女人在帳篷前停下來,猶豫,幾次把手舉起來,又放下。她的影子貼在帳篷上,又細(xì)又長。最后,頓了一下腳,像下定決心,手一伸,帳篷門沒有系,一下就掀開。屋子里黑糊糊的,比外面要黑的多。女人有些意外,她停住,咳嗽一聲。一只冰涼的小蟲爬上她的腳,女人驚叫一聲。屋子燈亮了,燈光跳躍著閃爍著,仿佛隨時都會滅。女人的影子隨著燈光跳動,也仿佛隨時會消失。傳說中的流浪漢躺在床上,一只假肢放在旁邊,接假肢的那截兒殘腿萎縮成小孩兒拳頭大小,皺巴巴的。女人有些意外,又驚叫了一聲。
流浪漢撐著身體坐起來,仰臉看著女人。女人很漂亮,但漂亮掩飾不住眉宇間的憔悴和眼神里的不安。她瓷白的脖子上有一小塊黑痣,像白瓷上的一個黑色印章。
我想離婚,那個東西不放我。
他吸毒。逼我出去掙錢。
我沒有。他癮一上來就打我,咬我。
女人咬牙切齒地說著話,有些語無倫次,話仿佛關(guān)在柵欄里的羊群要爭先恐后跑出來。
流浪漢看著她,女人慢慢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女人冷靜得怕人。她慢慢掀起衣服。大塊的青紫、紅腫和牙印密密麻麻布滿女人的身體,細(xì)小的縫隙中,女人身體雪白的坯子更加耀眼,像一件窯變的精美瓷器。流浪漢招招手,女人過來。
流浪漢把女人的衣服放下來,問,我能幫你什么忙嗎?
怎樣幫都行。我只想擺脫他。吸上毒他像鬼一樣。
下決心了嗎?
我死的心都有,可是放心不下孩子。再這樣下去,我總有一天殺了他,一起去死。
流浪漢點(diǎn)點(diǎn)頭,我給你吃點(diǎn)藥。你脖子上的那個黑痣會一天比一天大,慢慢布滿整個身體和臉龐,而且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你就告訴丈夫你得了絕癥。
女人眼睛里充滿淚水,悲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流浪漢用手輕輕地?fù)崦穷w黑痣,說,從這里開始吧。
女人的身體有些顫栗。
等黑色布滿你的身體的時候,你不要去管它,這時你的皮膚會很癢,但黑色會慢慢褪去。
女人感激地望著流浪漢,說,我來這兒以前以為你是個惡人,覺得你能救我出來,沒想到有這么神奇的藥。
過了幾天,鎮(zhèn)上傳出一個新聞,白牡丹得了絕癥。她脖子上那顆黑痣的黑色開始向四周彌漫,她全身變黑的那天,也就是死亡的那天。死亡陰影一樣籠罩住她。死亡的氣息清晰可辨。
不久,吸毒的丈夫和她離了婚。
人們都說,白牡丹以前一直想離婚,可是離不了,現(xiàn)在得了絕癥,丈夫不要她了,真可憐。
河灘上的美容廳有些孤寂。那張小小的帳篷幾天時間,仿佛經(jīng)歷了上百年的煙火,灰暗陳舊。流浪漢白天坐在帳篷前瞇著眼睛曬太陽,一動不動就是幾個小時。孩子們放學(xué)后聚集在他的帳篷前,練武、打仗?;蛘吣7铝骼藵h一動不動坐著,打坐,練氣功。但他們坐不住,一會兒就睜開眼睛,笑了。然后動身起來,發(fā)動沖鋒。河灘上頓時變成戰(zhàn)場。他們也學(xué)著流浪漢打口哨,希望召回那匹神奇的馬,可是不管他們的口哨打得多么像,連馬的影子也看不見。孩子們覺得那匹馬可能藏在云朵中,或者白龍馬一樣,就在河中。他們用紗結(jié)成網(wǎng),在水中打撈,除了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水草,就是些小魚小蝦。他們?nèi)计痼艋?,把那些小魚小蝦串起來烤,不一會兒散發(fā)出香味。向流浪漢討點(diǎn)鹽,一頓美餐就出來了。給流浪漢一串,他不客氣,接住就吃了。再給一串,接住又吃了。孩子們歡呼起來,師傅,師傅!流浪漢瞇上眼睛,塑像一樣不動了。孩子們做出些怪樣子,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他們揪一把狗尾巴草,搔流浪漢癢癢。搔手沒有反應(yīng),搔脖子沒有反應(yīng),搔耳朵沒有反應(yīng),打算搔鼻孔時,忽然聽到旁邊竹筒里沙沙的聲音,眼鏡蛇!孩子們一哄而散。
晚上,流浪漢吹那首奇怪的曲子,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吹。河灘上安靜極了,月光灑在草上面,隨風(fēng)起伏。水嘩啦嘩啦,水下面的河草魚一樣游來游去。不時有一聲狗叫從鎮(zhèn)子里傳出來。小鎮(zhèn)的晚上多了笛聲多了幾分異樣,也多了幾分安靜。人們覺得時光仿佛倒流,這樣安靜的日子,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才有。
趙七每天晚上聽到笛聲,都不愿意睡覺,這個奇怪的曲子勾起他的千般想法。他縮在一堆油膩的鋪蓋中,思緒像長了觸角,白天的一幕幕放電影一樣跑出來。讓他念念不忘的是白牡丹和她那個吸毒鬼丈夫。
白牡丹經(jīng)常來釘鞋,她的鞋子大多是人造革的,也有穿了幾年破舊不堪的皮鞋。從她穿的鞋子來看,她家生活拮據(jù),而且她很節(jié)儉。趙七因?yàn)閺男「F,喜歡節(jié)儉的女人。每次給白牡丹釘鞋時,他總是用自己最好的皮子和牛筋的鞋跟,而且每次把已經(jīng)擦得干干凈凈的鞋再認(rèn)真擦一遍?;顑翰幻Φ臅r候,他釘?shù)煤苈⒑苷J(rèn)真,他覺得哧啦哧啦的鞋繩子在一步一步拉近他和白牡丹的距離。他不敢看白牡丹,但他的鼻翼張開,貪婪地吮吸著這個女人散發(fā)出的每一縷氣息。他想自己這輩子要是能有這樣一個女人就好了。
可是他窮,三十老幾了也沒有個女人。
而白牡丹卻嫁了個惡人。這個可惡的吸毒鬼經(jīng)常湊到他攤子前,問他借二十、三十元錢。二十、三十元錢對別人可能不算什么,對他卻是個大數(shù)字。釘一只鞋只能收一塊、兩塊,還有些微薄的成本,有時一天也掙不下二十元錢。他說是借,但借下就沒了影子,下次來總是說以后有了錢一起還。可他哪能有了錢呢?他連自己的無底洞都填不滿。不借吧,吸毒鬼坐在他的小椅子上不走,弄得釘鞋的人過來就遠(yuǎn)遠(yuǎn)躲開。
他沒有辦法,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他在街上看到漂亮的白牡丹,總是為這個女人可惜。這么漂亮的一個女人,怎么就嫁了那么一個吸毒的無賴?他想自己要是能娶這么一個女人,受多大的苦也值得??墒撬啦豢赡?,他什么都沒有,除了會釘鞋,而且實(shí)話說,這個手藝也不復(fù)雜,人們只是因?yàn)椴辉敢庾?,才沒有人去學(xué)。
現(xiàn)在,白牡丹得了絕癥,那個無賴不要她了。人們見了她就躲著走,遠(yuǎn)遠(yuǎn)聞見她的味道就捏鼻子,眼見她是不行了。趙七想,要是自己能娶上她,就是治不好最后打發(fā)打發(fā)她也愿意,畢竟她是那么漂亮過的一個女人。自己這輩子什么時候和漂亮著或漂亮過的東西打過交道呢?況且女人還沒有死,只要不死,就會有辦法。
但是趙七不知道白牡丹會不會答應(yīng),假如她不答應(yīng),自己以后找女人就更困難了。而且她離婚了,但他想起那個吸毒鬼就發(fā)怵。
趙七這樣一想,那笛聲就更加幽怨了,聽得他心發(fā)顫、脊背發(fā)涼。他想,找誰去給自己幫忙呢?
流浪漢。
這個異鄉(xiāng)人會許多奇藝絕技,或許有好辦法。而且他和鎮(zhèn)子里的人誰都不熟悉,自己的秘密告給他,也不會傳出去。這樣一想,趙七覺得未來明朗起來。
第二天,趙七多少年來第一次破天荒沒有出去擺攤。他換上干凈的衣服,買了一瓶老酒,去河灘上找流浪漢。
那匹神奇的白馬果然不見,流浪漢身旁有兩只竹筒,趙七知道里面是眼鏡蛇。
他不知道該怎樣和流浪漢說自己的事情,悶悶待了一會兒,流浪漢也不說話。
趙七把酒遞給他,流浪漢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趙七沒想到他這樣就喝,說,我去買點(diǎn)下酒菜。不等流浪漢答話,轉(zhuǎn)身就跑。
趙七買了花生米、榨菜和幾根嫩黃瓜。往回走的時候,把想說的話盤算好了。
他說,鎮(zhèn)上有個女人,得了絕癥,丈夫不要她了。他想娶她,照顧她。這個女人從前很漂亮,現(xiàn)在丑死了,但是他還是喜歡她。她的丈夫是個惡人,整天吸毒。
趙七話還沒有說完,流浪漢噗一下,把嘴里的一口酒吐了。他說,這酒怎么這么苦呢?
趙七不相信,接過來抿了一小口,酒辣辣的有股余香在他舌尖打轉(zhuǎn),一點(diǎn)也不苦。
趙七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流浪漢。
不好,不好,這樣的事情不好辦,趁早別想了。
趙七想不到流浪漢會這樣回答,他還想說自己一直怎樣喜歡她,現(xiàn)在她又丑又快死了,自己還是喜歡她。流浪漢卻把酒瓶往他嘴里塞,說,快喝酒吧,快喝酒。
趙七心里又苦又空,大半瓶酒一口氣就喝完了。喝完,捏起一顆花生米,還沒有送到嘴里,頭一歪,倒在地上不動了。
流浪漢撐起身子,拿了一張被子蓋趙七身上。
趙七一覺醒來,太陽已經(jīng)偏西,頭很疼。他沒有想到喝上酒時間過得這么快。望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色,他知道一天就要過去了。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沒有多大希望的生活越來越黯淡,一生也就要這樣過去了。他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絕望。
他問,你不是可以整容嗎?給我弄弄,我再也不想要我現(xiàn)在的樣子了。我要換個模樣,重新生活。
流浪漢給他注射了一針。
趙七醒來的時候,流浪漢讓他照鏡子。趙七看到鏡中一個滿臉橫肉的人,額頭上還有一道閃亮的刀疤。他不相信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虎口上多了一個吐著信子的蛇頭,捋起袖子,一條青色的大蛇盤在他胳膊上。
趙七沒想到自己一下就變成這個樣子,他有些害怕,更多的卻是從來沒有過的痛快。
再次出去擺攤的時候,趙七不像以前對釘鞋生意那樣熱衷了,他心里憋著股氣,要干些什么。面對別人詫異的目光,他也不大在乎。人們議論趙七去流浪漢那里整容了,但覺得不可思議,一個釘鞋的把自己弄那么兇干什么?
趙七不聽別人的議論,在一塊小磨石上反復(fù)磨自己那把割橡膠塑料牛皮的刀子。一上午,沒有一個顧客。人們看到趙七兇惡的樣子和閃亮的刀子遠(yuǎn)遠(yuǎn)躲開。趙七不像以前那樣沒有生意就著急,刀子的寒光在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越來越冷,越來越硬。
中午正要回家時,一個人一屁股坐在趙七前面的椅子上。趙七抬起頭,是白牡丹的丈夫。這個以前讓自己發(fā)怵的賴皮,現(xiàn)在看起來臉色青白,抖抖瑟瑟一副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趙七不知道自己以前為什么會怕這個幾乎一只手就可以拎起來的小雞一樣的家伙。他冷冷地望著這個惡人。
白牡丹丈夫似乎感覺到了些什么。他說,借你的錢我以后一定一起還,今天,他吸溜了一下鼻子,接著打了幾個呵欠……
還沒有等他說完,趙七把刀子一下插在他放在凳子上的手上。這個家伙不相信似的看著自己的手,然后大叫起來。趙七把刀子拔起來,他手背上的血滲出來。
趙七說,你的骨頭也不比牛皮和橡膠硬。
又舉起刀子。
白牡丹丈夫一下跳起來,趙七殺人了,救命啊!
趙七說,今天不殺你。我要娶白牡丹。你給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這個家伙驚愕地望著他。趙七東西也沒有收拾,揣上刀子就走了。
白牡丹身上正在變黑,怕見人,躲在一間臨時租的房子里。趙七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做午飯。
趙七說,多做點(diǎn),我餓了。
白牡丹望著趙七,幾乎認(rèn)不出來這個以前勤勞、善良的鞋匠。但她沒有問,多添了點(diǎn)面。
趙七說,你穿三六的鞋,喜歡黑色的是嗎?
沒有等女人回答,像來時那樣急匆匆走了。
十幾分鐘后,趙七拿著一雙黑色的牛皮鞋回來了。白牡丹正在炒菜。
趙七一把抱起白牡丹,放炕上。女人掙扎。趙七說,試試這雙鞋合適不合適?在白牡丹的掙扎中,他脫下女人的鞋,看到小腿已經(jīng)黑了。他想起那個說法,白牡丹全身黑了的那天就要死掉?,F(xiàn)在的腳還白皙纖細(xì),可是用不了幾天就……他的淚掉下來,掉白牡丹腳上。掙扎著的白牡丹忽然不動了。
你真的喜歡我?
喜歡。我要娶你,就是你死了我也陪你。
白牡丹扭了扭身子說,菜要糊了。
趙七抱緊她,我要親親你。
他親在白牡丹腳上,多年前第一眼看見白牡丹就想親她的愿望終于實(shí)現(xiàn)了。
飯熟了,趙七吃得香甜、踏實(shí)。吃一口望一眼白牡丹,他覺得白牡丹黑了也好看,變成黑牡丹了。但是想到假如白牡丹真的全身變黑怎么辦,吃著吃著飯不香了,趙七擱下碗說,我這幾年還攢了點(diǎn)錢,咱不能這樣等著啊,我領(lǐng)你去大醫(yī)院看看。
白牡丹搖頭拒絕。
趙七再三請求,白牡丹一次次拒絕。后來,飯菜涼了,白牡丹起身去熱,趙七一把抱住她,說,我不讓你死,咱們一定得想辦法。河灘上的那個流浪漢聽說很神奇,要不咱們找他去看看。
白牡丹掰開他的手,說,我哪兒也不去看,我死不了。
趙七以為白牡丹真的絕望了,心情跟著灰暗起來,眼淚撲簌簌流下來。他說,咱們結(jié)婚吧,我把我的錢都給你,你想買啥買啥,想吃啥吃啥,想去哪里去哪里。
白牡丹說,你以為你有多少錢,你以為你有本事?吃了飯乖乖回去吧。別把自己弄成這個怪樣子,再攢點(diǎn)錢,找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
不,我只找你。你不知道我喜歡你多少年了?
白牡丹板起臉來,喜歡的東西就都能成了你的嗎?我喜歡的東西多了,還是回去好好釘你的鞋吧。
趙七不知道白牡丹怎么一瞬間好像變了個人。他被激怒了,我這輩子再不釘鞋。
白牡丹的飯他也不吃了,扔下碗跑出來很生氣。自己釘鞋的工具一下也不想看了,而且后悔自己怎么當(dāng)初選擇了這么個職業(yè),辛苦還被人瞧不起,連快死的白牡丹也看不上自己。
他發(fā)飆了似的跑到流浪漢那里,說,給我再整容,我要多兇惡有多兇惡。
趙七醒來的時候,他在鏡子里看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鼻子歪了,耳朵少了半截,眼睛里閃著寒光。趙七看到自己這個樣子快樂地哈哈大笑,他覺得自己簡直可以去當(dāng)土匪,再不會像以前那樣做個老實(shí)巴交的手藝人,整天捧著個臭鞋殼受人窩囊氣。
他來到自己的釘鞋攤前,一腳把鞋攤子踢散,迎面碰上王二。他看見這個鼻涕蟲一樣軟綿綿的家伙就生氣,不知道兇神惡煞一樣的孫三怎么會被這個爛東西嚇住。他一把揪住王二的領(lǐng)口,你不是愛死纏爛打嗎,把你的腳筋挑斷能不能爬著去找我?王二被眼前這個兇人嚇了一跳,還要嘴硬。對方手里多出一把刀子,順著他的臉頰滑下又滑上,在顴骨那兒停住。趙七說,怎么這個地方這么高呢?多難看。應(yīng)該做做手術(shù)。然后他對著那兒吹了一口氣。王二的魂也要散了,面對流浪漢那個毛骨悚然的時刻仿佛重現(xiàn)。他沒有多想,撲通一下就跪下。趙七沒有想到這個到處欺負(fù)人的家伙是這樣一個軟蛋,往他臉上踹了一腳,看見那張臉還是白乎乎的覺得難受,朝上面吐了口唾沫,大聲說,你要是擦了它,我見一次吐一次。
鎮(zhèn)上的人們知道這個兇惡霸道的人就是以前那個膽小懦弱的釘鞋匠趙七后,怎樣也有些不大相信??墒怯腥擞H眼見他從流浪漢那里整容出來,而且王二臉上的唾沫星子還未干,還有人親耳聽見他說要娶白牡丹,她那個吸毒鬼丈夫老鼠一樣躲得影子也不見。
鎮(zhèn)上好多人長出了一口氣,他們覺得自己就是以前的趙七,趙七現(xiàn)在揚(yáng)眉吐氣的樣子他們一輩子都不會有。
這天晚上,有人看見趙七跳進(jìn)白牡丹院子。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他們不知道,但覺得白牡丹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人喜歡,不枉做女人一回。趙七也確實(shí)夠個男人。
去流浪漢那兒整容的人漸漸多了,開始人們還羞答答的,天黑透了才去。但街上多了長胸毛、滿臉橫肉的男人。來這里的外鄉(xiāng)人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的惡人很多,民風(fēng)剽悍。后來,一些去外地打工的年輕人害怕出門被人欺負(fù),紛紛到流浪漢那兒去整容,傳回來的消息挺振奮人心。慢慢越來越多的人們?nèi)フ荩麄兒ε卤蝗似圬?fù),希望自己能兇惡些。沒有多久,小鎮(zhèn)上幾乎見不到以前那種面相和善清秀的人了,他們似乎變了個種族。而且喜歡隔段時間去一次流浪漢那里,像理發(fā)洗澡一樣,保養(yǎng)保養(yǎng)胸毛,給刀疤上點(diǎn)油。
但是,這種生活人們習(xí)慣之后,像來時那樣突然,人們在街上忽然見到流浪漢,他很久都不上街了。自從他的生意紅火之后,他需要的一切東西都有人給他帶,還有一幫孩子跟著他,當(dāng)他徒弟。流浪漢騎著那匹神奇的白馬,這么久的日子,沒有人知道這匹馬究竟藏在哪里,吃什么。他還是披著他的黑斗篷,嗒嗒穿過小鎮(zhèn)的街道,跑入正在燃燒的火燒云中去。
然后,像變魔術(shù)似的,人們看到白牡丹,都以為她跟著趙七去看病,然后死了。沒想到一個人活著出現(xiàn),她身上的黑色消失得干干凈凈,連脖子上的那塊黑痣也沒有了,白得像鮮藕,嫩得像水豆腐,皮膚嬰兒一樣。她的美照亮了大家,人們發(fā)現(xiàn)自己都變丑了。他們?nèi)ズ訛┥希伊骼藵h。河里的水嘩啦嘩啦流著,草已經(jīng)枯萎了,流浪漢像他的白馬一樣,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