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敏

1.有誰會在大號后擦屁股時產(chǎn)生一種暴殄天物的快感？老申會。坐在雪白的馬桶上，他慢吞吞、仿佛無窮無盡地抽出那綿軟的卷紙——上面印有花紋、有香味，還裁好分割線了呢。這是什么樣的生活啊。

老申和老申的屁股，忍不住掉頭后顧了。

那個時候，普通的鄉(xiāng)下人家，紙總歸是罕見，難得見到些紙片片，早被大人搜羅了去引火、卷煙或作其它冠冕堂皇的用途，哪里輪得到用來擦屎，不作興的……那用什么？你可能猜不到，用麥桔桿、用苞谷皮！麥桔桿不太好用，在手里搓弄胡亂團(tuán)一下，但還是四面八方支楞著，擦得皮疼，且不干凈。玉米皮則好得多，曬干了去掉水氣，那種枯仍是潤潤的枯，擦完了在茅坑里跟糞便一塊兒漚著，春天來了一起做肥料，塵歸塵土歸土，倒也不錯。

但是，老申的屁股也用過真正高級的東西。小時候整天在外面瘋玩呀，小便可以就地處理，碰上要辦大事了，趕不及回家，總就近找戶人家解決，一般會都受到歡迎：免費送肥嘛。

他蹲過老師家的茅坑，驚喜萬分，那擦屁股紙，是學(xué)生的油墨試卷，有的答案寫得圓滿，有的極為寒傖。每張試卷都被均勻地裁成四份兒，老申喜歡在其中挑選帶有分?jǐn)?shù)與姓名的那四分之一：哈，李紅國100分，陳愛蓮53分，全都用來擦屁股！擦得真開心，連屁股眼都笑開花了。

他還蹲過會計家的坑，是舊帳頁——有點硬，但揉一揉也就好了，邊揉邊瞅，帳頁的紅綠細(xì)格子上，零星能看到一排排斜而瘦的數(shù)字，幾百？幾千？幾萬？少年老申用指頭點點，卻數(shù)得糊涂，嘻，一樣，再大的數(shù)目，全進(jìn)茅坑。

最氣派的是田小茂家（是叫這個名字嗎，已記不清，但不重要了），他爺爺是村干部，他家竟然用舊報紙擦屁股！軟軟的、油墨香香的呀，《新華日報》、《農(nóng)民日報》，在北京或南京做成的報紙，供人們學(xué)習(xí)時在喇叭里念的報紙呀，那么千里迢迢！那么威風(fēng)凜凜！老天爺呀，竟全被剪成連環(huán)畫那樣大小，塞在臭哄哄的茅坑邊！

從前到后，老申只到田小茂家蹲過一次茅坑，正是唯一的這次，把他給震住了，老申腿腳蹲得發(fā)麻，那印滿黑色鉛字的報紙片片拿在手上，怎么也下不了手往尼股后面送——這么這么地文化啊。

正是寒天臘月，震驚與心疼中，老申感到他的臭腚也基本風(fēng)干、無需再擦了。他麻木而沉痛地提了褲子，小心地挑了三張（老申不貪，他只拿了他擦一次屁股的量）沒頭沒尾的報紙，一直帶到家里，等沒人處慢慢地琢磨上面的字，正面琢磨完了琢磨反面，對被剪掉的部分加以合理或不合理的想象，胡亂猜測可能的來龍與去脈，每玩一次，結(jié)果似乎都不同。其中有一張，還能看到一角照片，一堆手捧碗筷的人影之上，好像是一條標(biāo)語：“糧食供給食堂化、肚子再大也不怕”。

……多么甜美而令人心兒發(fā)顫的回憶?？筛F(xiàn)在一比呢，那又算個什么！老申幾乎是傷感地瞧著他手中的手紙，那么地白，白得富麗，白得天殺的。

2.所以，如果真要追根溯源，老申對字紙的熱愛與崇敬，就是打小從屁股蛋子上落下來的，他這一輩子，后來雖說也進(jìn)了農(nóng)具廠，雖說也能識文斷字，但在旁人及他自己的意識中，終究還是個粗人，整天盤弄的盡是些鐵器家伙，對于紙啊、字啊這些東西，還是懷著原始的疼惜與追慕之心，有點像單相思。

好在現(xiàn)在不必相思，字紙日日相伴——兒子孝順，自把老申接到身邊，怕他孤單，便訂了幾份報紙。可這樣一來，字紙，卻又像發(fā)大水似的，讓老申都有些吃不消了呢。特別是碰上他不太理解的內(nèi)容，真像啃硬骨頭似的，口水滴嗒嗒直掉，還吃不到一口肉。比如昨天，有半版，全都是情感測試題，光題目就叫老申眨巴著眼睛費思量的，比如……第十一道題：下列地點，你愿意在哪里跟初戀情人接吻：1.地鐵；2.廣場；3.壁球訓(xùn)練室；4.游泳池。

慎重地推敲著、斟酌著，跌跌爬爬地做完二十道測試題，老申渾身都是汗。對照后面的計分表，老申看到了與自己對應(yīng)的分析結(jié)果：成熟穩(wěn)重的你極有異性緣，但要克服保守的傾向，大膽進(jìn)攻……

老申把老花鏡推上頭頂，搖搖頭：臊情！不過這結(jié)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完這二十道題，今天的三份報紙就全部看完了，像個剛從題海里鉆出來的高三學(xué)生似的，老申又累又困，一瞧，又是十二點多！瞧這時光飛逝、歲月蹉跎的，老申現(xiàn)在對這些成語很熟悉，報上用得可多了。

老申看報紙如此地慢而辛，主要的原因，是他的閱讀習(xí)慣。

一.但凡是看有字兒的紙片片，必要桌椅伺候，腰板挺直，表情恭恭敬敬、坐得方方正正，像吃什么了不得的大餐。

二.他不喜歡浪費。除了股市行情表與分類廣告他慷慨翻過，其它的，諸如寵物醫(yī)院、天天作文、微博排行、潮人服飾等等，哪怕內(nèi)容跟他半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也必逐字逐句細(xì)小不舍?！安豢赐昴男?，像糟賤糧食似的，對不起人家那白生生的紙、密麻麻的字呀！”

三呢，老申他不會默讀，不論懂與不懂，均需得用手指在紙上移動著，雙唇翕動發(fā)出聲音，否則，便一個字也看不下去。

好了，有了這幾個毛病，加上報紙現(xiàn)在那么多那么疊那么的厚，不到深夜十一二點才怪。

但老申很滿足，在三份報紙的長途跋涉之后，盡管雙目酸脹，腰背皆硬，滿腦子沉沉甸甸，但他確確實實感到自己有份量了，有如飽食過后的困倦，這腫脹的喜悅與成就感，很幸福。

看過的報紙，老申總對縫對角仔細(xì)疊好，碼到陽臺上。三種報紙，他分門別類地碼，按照時間順序，紋絲不亂，方方正正，像三張矮板凳，一天天變高，變成三張高板凳，又變成三張高臺子……

3.舊報紙么，連小孩子都知道，跟過期面包一樣，隔天就完全沒用，最多是賣廢品。兒媳有時要抽兩張用用：到公園去墊在屁股下野餐，剝毛豆時攤在臺面上放殼，收納真皮包時做撐里……“不行，不能拿！”老申會“忽”地從房里冒出來，天兵神降似地蹦到陽臺上護(hù)著報紙，神情緊張?！拔遥疫€有用呢?！?/p>

嘁，一堆舊報紙！當(dāng)什么寶貝！有賞玉弄石、養(yǎng)狗玩貓的，你這個老爹，倒好玩，偏偏中意這堆一文不值的廢報紙，還占地方。兒媳跟兒子牢騷。

兒子摸著頭沉吟，想替老爹掙面子，便抬出個古雅的大幌子：其實啊，這是老輩兒的傳統(tǒng)，叫做“敬惜字紙功德無量”。有些不識字的，為求來生圣賢，就在佛前請愿，“向吾還字債俾爾繼書香”，然后終日身背竹簍，走街串巷，拾撿字紙……總之，一切字紙最正宗的歸宿，是積存整齊，到專門的“字紙爐”由尊者焚燒成灰，在象征意義上，就好比是“黛玉葬花”，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兒媳聽了咯咯大笑，覺得有些意思。原來是復(fù)古呀，現(xiàn)在也蠻流行的！既如此，那就由著他吧。

還別說，這老申看報，效果很好，不知不覺地，他肚子倒真的有點水墨了，涉獵甚廣，如同雜家。有時兒子媳婦聊天兒或爭論起個什么，老申會在一邊冷不丁插上一句，這一句，像踩鼓點，準(zhǔn)；又如抓癢，解苦。若有人搭話，往下接，老申保管有一百句在后面等著呢——親切權(quán)威，深入淺出，用語時尚，十足媒體腔。

兒子樂了：咱老爹，看報紙的修為了不得?。⌒畔⒑Ｑ?，他如魚得水，百花齊放，他出口成章。

兒子一夸，老申也忍不住略有得色：瞧我，不太像個半截子入黃土的人吧！哼哼，不信，你坐下來跟我侃，沒我不知道的，存款準(zhǔn)備金率、外包業(yè)務(wù)、臺島形勢分析、反式脂肪危害……

兒子敷衍地笑笑，心下覺得甚是滑稽。也好，算是老爹一個寄托吧。

兒子不接茬，老申亦不強求，只兀自沉浸其中，他深感自己是在以最正確的方式度過他的晚年——遠(yuǎn)遠(yuǎn)勝過那些只知含飴弄孫、強身健體的同輩，在“字紙”的引領(lǐng)下，像坐在大船上乘風(fēng)破浪，他永遠(yuǎn)不會被這個火熱多變的時代所拋棄……

4.大方向?qū)α?，老申愈加投入，甚或愈演愈烈，其對字紙，何止是癡纏，還弄得有些貪婪了。

不管家里家外，但凡入眼的紙張字物，哪怕只是催繳費通知單、按摩椅說明書、食物卡路里含量表，均如守財奴見了碎金散銀，一概收起保存。若是出門在外，各樣的公共場合，那些免費派送或自取的紙頭：城郊生活新主張（憑此單購房優(yōu)惠一千元?。?、降脂理療儀功能推廣書（免費試用、100%有效）、資生堂膚色調(diào)查表（收回答卷，送護(hù)理小樣一份）、納斯達(dá)克口語培訓(xùn)報名表（欲報從速，前十名八八折）、家樂福郵報（新鮮！勁爆?。┑鹊?，一般人都是滿臉厭煩、避之不及，老申卻喜得抓耳撓腮，笑瞇瞇地雙手接來，或是在人群的胳膊與腰肢間擠來擠去，面帶得色地伸手自取……每次出門，一路上積攢下來，上下的口袋都會鼓鼓囊囊，手上還抓著卷著，如同獵人出行、滿載而歸。

回到家，因有了這些收獲，他吃飯時便開始坐立不安，食不知味，臉上掛著克制而秘密的興奮，有些心蕩神移，一等到有整塊的時間自己獨處，便小心地關(guān)上他的房門，一個人在里面慢慢消受——任一張紙片片，照老申的理解，都有巨大的信息含量，只要用心讀了想了，背后均有千言萬語、千秋文章，是當(dāng)下世事的濃縮精華或濃縮糟粕……

老申越讀思路越寬、天地越廣，大有登泰山而小眾山之意，有時不免自大，猜想自己的淵博程度，恐怕真如世外高人、寂寞盟主，天下大勢無一不曉……他有心與什么人較量一番，但周遭低頭抬頭所見，均只把自己當(dāng)作個混吃等死的老頭兒！老申索然：算了，那字紙間的輝煌、這胸壑里的高深，或許只宜獨品。

可老申并做不到真正的獨品，最起碼，在空間上，他影響到整個家了。

現(xiàn)在，家里的陽臺已完全被老申的報紙與廢紙片片們給占領(lǐng)了，那些紙張，從三個堆到六個堆，再到九個堆，個個兒的都差不多跟老申本人一樣高了。碼得格格正正的，像一排士兵方隊，筆直地站在陽臺上，蔚為壯觀。左鄰右舍瞅見了，樓上樓下瞅見了，在居民樓里四處走動的破爛王們尤其地瞅見了，一個個仰著頭眼饞——這筆大生意不知會被哪個有福的給“吃”了！常有沖動者在樓下按門鈴，操各地的方言兜攬說合：廢報紙有賣？

明明老申能聽見，兒媳婦每次都要大聲地轉(zhuǎn)述，恨不得連破爛王們的急迫心情都一并放大：廢報紙有賣？

不行，我得整理整理。

也行，那您盡快整理整理，得空咱賣掉。

類似的對話重復(fù)到大家都不耐煩時，老申也是識相的，果真開始整理了。

他搬張板凳坐在陽臺上，弓身勾頭，消失在一人多高的紙張堆后面，只聞聽悉悉索索。紙堆兒，一張張矮下去，再一張張高上去，所謂整理，只是把廢紙堆兒從此處挪到彼處而已……如此這般進(jìn)行了三天，到第四天，老申找到兒子攤牌，嘆口氣，態(tài)度誠懇、略帶羞澀。

難辦啊……恐怕，這些報紙啥的，一時半會兒不能賣呢。

怎么的呢？兒子不解，伸頭往陽臺上看看，黑黝黝的廢紙堆像一群同謀。

我這幾天邊整理邊看，唉呀，人老了，記憶力太差，報上的消息、紙片片上的內(nèi)容，全忘掉了。我必須找時間從頭慢慢再看一遍，真的，或許還要看兩遍三遍，要不然，多可惜，好比肉骨頭沒啃干凈，就這么給扔了，浪費呀……你們得等我，等我全都把它們消化透，只剩下骨頭碴子了，你們再去賣好了。

哦，這樣啊。兒子沉吟起來。不能說老爹這有什么不對，誰說報紙什么的一看完就得扔呢，誰說它們不能夠溫故而知新呢。兒子于是做媳婦的工作，后者也算是通情達(dá)理：怎么辦呢，就再等等吧，難不成還為這堆破爛跟老人翻臉不成。

這樣，為著對承諾的踐行，一方面，老申開始“溫故”舊報紙；另一方面，每天三份新報還得一版不落——老申的日閱讀量，像大躍進(jìn)時期的畝產(chǎn)量，驚人了。

但老申讀得極為愉快……今天的，上個月，一年前的，所有的資訊統(tǒng)統(tǒng)打亂了擰在一塊，如同將酒、果汁與調(diào)料混雜，味道奇特，老申感到自己好像長了前后眼、上下眼與左右眼，從各個角度看到所有這些日子的背影、側(cè)影與倒影，還有立體透視圖，既“真實、鮮活、來自最前沿”，又“驚悚、荒誕、由你信不信”。有趣極了。

老申直看得人物兩忘，不覺中把戰(zhàn)線拉得相當(dāng)長、場面鋪得相當(dāng)大了。那些被重新激活的報紙與廢紙片，如同散兵進(jìn)攻平原，蠶食般地占領(lǐng)越來越多的區(qū)域，衛(wèi)生間、餐桌、沙發(fā)、門廳、臥室……字紙的海洋，信息的海洋，洪湖水浪打浪，長江后浪推前浪。整個家都驚濤拍岸、給打成汪洋中的一條船了。

兒媳開始苦惱了：這老公公，怎么的了？老年癡呆？強迫癥？破爛癖？還沒完沒了呢！這可怎么辦。

5.不要急，就好比咱們腳下的路，該拐彎的自會拐彎。事情的轉(zhuǎn)機來得出奇不意。

這天，兒子到書店找點業(yè)務(wù)書，想到老爹的愛好，就也帶上老申。

好家伙，樓上樓下走了一圈，那排山倒海滿坑滿谷的書，一下子把老申給打中了。財富勵志、名人傳記、物流管理、公務(wù)員考試、經(jīng)典譯叢、青春動漫、大眾國學(xué)、教輔教材、健康養(yǎng)生……他腳步遲疑著，一排書架一排書架地慢慢往前蹭，隨機停在某處，拿起一本，翻到某頁，用手指點著讀。許久，放下，拿起另一本，再翻，再指著讀。如此反復(fù)，動作緩慢、無力。

但在書店這樣的地方，老申那種讀書法子自然是行不通的。果然，到兒子選好書喊他走，那胡天海地成百上千排書架中，老申才碰了九本，并且，僅僅是“翻”了一下、“指”了幾行。他什么都沒看懂、都沒明白。

兒子拉他走，卻發(fā)現(xiàn)拉不動了。老申的身子歪著，臉上的表情也歪著，簡直像是中風(fēng)，那模樣，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傷心。他固執(zhí)地站著，不能移動，好像哪里有了內(nèi)傷，沒紅沒腫沒疙瘩，最高明的醫(yī)生都瞧不出。

兒子不拉了，走上前：“看中什么書了？我替您買呀?！崩仙陞s自行活轉(zhuǎn)過來，他喉嚨管里一響，嘴里像高燒病人一樣發(fā)出腥味：“都沒看中……多了，太多了?！?/p>

“多怕什么的！我來帶你看這個！”兒子可憐起老父，真得讓他開開眼界才是！

他扯著老人又轉(zhuǎn)到電子書專區(qū)……漢王、方正、紐曼、kindle、ipad、sony，各式的中英文招牌如城頭大旗獵獵招展，幾個身著太空服的促銷姑娘熱絡(luò)地抓住他們，爭分奪秒口若懸河：……辭海天下、云中圖書館、電子書包、亞馬遜后備書庫、日更新1億原創(chuàng)文字、960種免費中外數(shù)字報刊、太陽能不間斷閱讀……

“聽到?jīng)]有，日更新1億字！960種免費中外數(shù)字報刊！你說說，什么叫多！多又算什么！哈哈，不得了！真發(fā)達(dá)！”兒子靈敏地抓住這串?dāng)?shù)字，帶著生逢盛世的豪情。

“咕。”老申小聲地吞下他含了很久的唾沫，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的老馬，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扯扯兒子：“咱回吧。”

回了也就回了。老申卻明顯不那么活潑了，眉眼有點空洞了。報紙雖還是照看，廣告紙片兒雖還是照拿，但那虔誠勁兒卻明顯弱下去，更了不起的是，無師自通！他竟一下學(xué)會了默讀與瀏覽，一份報紙，嘩嘩嘩翻著，跟任何一個老練的閱讀者一樣，不過五分鐘，嘩，看完了。然后，馬虎而倦怠地疊了、再馬虎地堆到陽臺上，神情散淡得很。

同時，他經(jīng)常偷偷往書店跑，一去就呆半天，從不買什么，但每去一趟，人就縮小幾分，像被抽掉一根筋——老申不肯說他的去處，還是兒子有次不放心跟蹤了才發(fā)現(xiàn)。

如此這般，兩三個星期下來。憑著女人的直覺，兒媳有個愉快的預(yù)感：老頭子的毛病可能要好了。這下，她終于可以賣破爛了吧，那廢紙堆兒，白天擋光線，到晚上呢，黑團(tuán)團(tuán)的排在陽臺上，看了怵心呢。

她讓兒子去探探口風(fēng)。老申心下明白，倒也不避：“我知道你們倆急我，我也急我自己呀。嗯……還是認(rèn)了吧，我這樣的，就該著養(yǎng)狗養(yǎng)貓、混吃等死?！?/p>

兒子困惑了，這老爹不是喜歡字紙嗎，就像一個喜歡吃的家伙，看到酒肉大案本該眉花眼笑的，怎么倒敗了胃、泄了氣？

想不明白，老頭子也真是怪里怪氣。

兒媳挺開心地勸兒子：“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人與人，天生隔肚皮，就算親老子親兒子，哪能真的心連心呢。她只關(guān)心一個問題：這下，報紙總應(yīng)該是可以賣了吧。

6.收破爛的自然一喊就到，興奮而克制，如同中了大獎，還喊了一個幫手，渾身散發(fā)著油汗味，站在陽臺入口，手里轉(zhuǎn)弄著繩子與秤，磨刀霍霍。

老申聞風(fēng)，略顯驚慌與畏縮，但并無任何阻攔之意。畢竟，是他自己這頭先懈怠下來的。

“哈。收報紙哈。您二位坐?！彼赂业孛鎸ΜF(xiàn)實，像要跟破爛王拉家常。

“不累，不要坐?！薄澳弧痹尞惖貙σ暎@老頭，太客氣了哈。

“這個，你們收了舊報紙啥的，都送到廢品站？”

“是啊。我們也就賺個差價唄。您這量多，價格好商量?！备仪檫@老頭兒是想討價還價。

“到廢品站后又到哪里去呢？”老申好像要嫁姑娘，非要把去姑爺家的路線問個明白。

倆破爛王對瞧了一眼，這個，他們還真說不好，誰還想那么多呢。

“這個，我在報上讀過，我來告訴你們……然后呢，這些舊報紙就從廢品站給送到造紙廠，這造紙廠干嘛呢，就進(jìn)行粉碎、脫墨處理，再到化漿池打漿，然后再把這些漿料上夾板網(wǎng)、壓榨、干燥，最后卷紙……”說到這里，老申臉上慢慢亮起來，眼含著一種挺高級的笑意：“再著呢，就卷成一大筒的新聞紙了，就直接運到印刷廠了，然后印啊滾啊，套色彩印，對開裁切，得，最終流出來，就又是嶄新的日報晚報或廣告紙片片！”

“這個，咳，唉呀……”破爛王囁嚅著，他們回頭瞅瞅女主人。兒媳也聽得頗費思量，這老頭子，到底要玩什么花樣。

“所以呢。你們把我這廢紙收回去了，幾個輪回，一個大循環(huán)，它們還是要回到我這里來，你買了賣，我賣了買，轉(zhuǎn)過去又轉(zhuǎn)回來！你們倒說說，這有什么意思？不是無聊嘛！”老申好像越說越明白，原先的畏縮退下去了，頑皮而得意的，他緊盯著兩破爛王。

“那您老，到底什么意思嘛！”兒媳沉不住氣了，也覺得有些丟人。

“哦，很簡單，為了不必要的勞動與消耗，我的意思是，大家都不要忙了，這些紙頭不如就原地不動吧。您二位估計一下，這堆紙，倒騰一下你能落多少錢？錢我這兒給你，就當(dāng)我用錢直接去買新報紙了——懂我意思吧，咱們省掉中間環(huán)節(jié)，直接交換！”

他又把頭轉(zhuǎn)向兒媳婦：“從今往后啊，你們不要再替我訂新報紙了、我也不再另外搜羅紙片片兒?？蛇@些舊的，一張不賣，明白嗎？總之到此為止，不進(jìn)也不出，就這些堆兒，歸我?！?/p>

兒媳以為老頭子在賭氣，可看他的神情，好著呢，打通了什么關(guān)節(jié)似的，神清氣爽：“真的，不開玩笑，這些也足夠我翻來覆去看到死的；能在死之前把它們給看透了，也算對得起它們嘍。”

兩個破爛王猶豫著，雖是送到手的大便宜，但便宜不是這樣占的，他們對望一眼，搖搖頭，提腳走了。兒媳雖有些懊惱，但想想看，也罷，事態(tài)總算是進(jìn)入可控狀態(tài)了。這陽臺，就當(dāng)是老頭子的字紙爐好了。

7.人散了，屋子里分外地靜下來，老申隱約含笑，移步換景，一個人轉(zhuǎn)到陽臺上，那八九堆一人多高的報紙，如世界上最微觀的叢林，他側(cè)著身子在其中輕手輕腳地走，擠擠挨挨地走……那些字紙，為感知遇之恩，忽地軟化了、變形了，飛散開來，如同懸浮在半空中的黑色顆粒，粗糲、爛漫而窒息，倒襯得老申的背影有了幾分飄逸之態(tài)。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