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方友 圖/張新國

奇特的命案

文/孫方友 圖/張新國

很早的時候，潁河鎮(zhèn)上共有兩家藥鋪，鎮(zhèn)北雷家是萬壽堂，鎮(zhèn)西曾家是積善堂。積善堂掌柜叫曾老廉，很胖，三縷很白的胡須，像古戲中的美髯公。他的兒子是個頗有名聲的中醫(yī)郎中，他自己也略懂醫(yī)道，小傷小病的皆能對付。曾老廉很和善，愛穿一身黑，身上總是一股草藥味兒。他眼睛很大，年過古稀了還能看出是雙眼皮兒，而且“雙”得很寬，像韭菜葉一般。由于眼大，淚囊也大，似吊了兩個肉布袋兒。曾老廉還愛留長指甲，尤其是小指指甲，很長，常見他用小拇指甲給人鏟藥粉——一指甲，又一指甲，然后包了，安排買藥人齏粉如何用，聲音很細，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

可誰也沒想到，就為這長指甲，曾老廉竟斷送了自己的性命，而且成了潁河鎮(zhèn)上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大奇案。

事情還得從他的藥鋪說起。

曾家積善堂內(nèi)有幾個大藥櫥，全是黑色，漆得發(fā)亮，除去帶屜的藥櫥外，還有幾個大框柜，柜洞里全是草紙包的大包草藥或錫罐陶罐。營業(yè)的柜臺半人高，上面放著包藥的方紙、鎮(zhèn)紙和算盤什么的。藥臼是銅的，不時發(fā)出“叮咚叮咚”的臼藥聲。

曾家藥鋪的生意一直不衰。

曾老廉有個孫女，叫曾云，當時正在上小學(xué)。每天放過早學(xué)，那個叫曾云的女孩就來到藥鋪，給爺爺端米沫兒和焦油條。曾老廉像是很喜歡喝米沫兒和焦油條。潁河鎮(zhèn)上的焦油條數(shù)郭家的，米沫兒數(shù)胡家的。郭家的油條短粗，全是芝麻油，低溫慢火，炸得透紅。把焦油條泡在米沫里，喝到底油條仍是焦酥。這種小吃要熱吃，最好把熱油果“臥”在湯里時“吱吱”叫為佳。米沫兒更需熱喝，因為米沫兒是小米粉沏的湯，溫度一低就稠得少了風味兒，所以常吃這種食物的人都懂這個道理。曾家是鎮(zhèn)上的富戶，所以曾老廉吃東西很講究，每天均是喝胡家米沫兒，吃郭家的焦油條。

其實，這曾老廉深懂為人之道，有錢并不惜錢，樂于助人。舊社會，他堅持“窮漢子吃藥富漢子打錢”的古訓(xùn)，算是沒多少民憤。土改時，雖然成分給他劃為地主，但并未沒收他的藥鋪，更沒讓他游街挨斗。所以，曾老廉在這一點上很感謝共產(chǎn)黨，處處要求進步，對政府的每項工作都積極響應(yīng)。土改過后不久，上級號召私營商業(yè)大聯(lián)營，他主動提出與雷家合作，并首先將自家的藥櫥、藥柜貢獻出來。只是那雷家對聯(lián)營十分消極，對曾老廉的這些舉動很不滿。不滿又沒辦法，因為是曾老廉主動找他，如果他不配合就更遭殃。有氣憋不住，就禁不住要在人前人后說一些曾老廉的壞話。

就是這些壞話，后來竟給雷家掌柜惹來了殺身之禍。

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有一天，那個名叫曾云的女孩放早學(xué)回來到了聯(lián)營藥鋪，給爺爺端來了一碗米沫兒和幾根焦油條，當時曾老廉正忙著給人抓藥，要曾云先把米沫兒放在柜臺上。問題就出在這碗米沫兒上，等曾老廉忙完喝過湯之后，突然七竅流血死在了柜臺里。

很明顯，這是一樁投毒案。而當時在場的，除去那個抓藥人，就是雷家掌柜了。

由于案情重大，區(qū)司法所立刻報告了縣公安局。公安局急忙派人來到潁河鎮(zhèn)，先查看了現(xiàn)場，然后就傳訊了雷家掌柜。公安局傳訊雷家掌柜的原因：一是他對聯(lián)營的消極態(tài)度；二是他在背后說過曾老廉的壞話。另外，通過調(diào)查，當時那個抓藥人一直站在柜臺前未動，等曾老廉給他包完藥之后，人家扭臉即走了。從距離和時間上講，根本沒投毒的機會。而據(jù)曾老廉的孫女曾云證實，她把湯和油條放在柜臺上的時候，雷家掌柜正在很近的地方盤賬。如此一來，雷掌柜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這雷掌柜叫雷月清，老幾輩上都是開藥鋪，也算老實本分的生意人。雖然逢事愛發(fā)牢騷說怪話，但心地兒并不算太壞?？墒牵牡夭粔闹皇菍σ粋€人的籠統(tǒng)評價，誰敢保證殺人犯都是心惡歹毒之人，大多是一時糊涂才鬧出人命來。雷月清不想把家產(chǎn)入公，曾老廉偏偏找上了他，讓他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所以他就起了殺人之心。只要曾老廉一死，自己也成死罪。兩個當事人沒有了，藥鋪還得分開。這叫舍命保家業(yè)，全都是為了兒孫，為了“萬壽堂”不倒。公安局派去的人如此一分析，直分析得雷月清目瞪口呆，怔然許久才大呼冤枉。公安局的那個特派員說，你別喊冤，新社會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你有冤可以說出來，只要你能拿出人不是你殺的證據(jù)，我們就可以排除你！雷月清想了想，在場的除去那個抓藥人外，就是他一個，沒人能證明他的清白，找不出理由和證人，他只有傻呆呆地望著那個特派員喊冤枉。

正當雷家掌柜走投無路之時，沒想到曾老廉那個當中醫(yī)的兒子站了出來，而且主動去為雷家掌柜開脫。曾老廉的兒子叫曾憲同，是區(qū)衛(wèi)生所的坐臺醫(yī)生。他先查了父親抓藥的最后一張?zhí)幏?，見上面有“煅砒霜”三粒。煅砒霜可治哮喘病，但不能過量，三粒不足半錢，且又經(jīng)火煅過。是不是父親用小拇指鏟過煅砒霜后有些夾在了指甲縫中，最后端湯時抖落到湯碗中中毒身亡？也就是說，曾老先生給那人包過藥后，深怕米沫兒涼了沒味兒，所以就忙著去喝湯。于是，細心一生的曾老先生因喜歡吃熱油果喝熱米沫兒而丟失了性命。這個設(shè)想一出現(xiàn)，曾醫(yī)生急忙去區(qū)政府向公安人員說明，并要求重新調(diào)查那個抓藥人，問他是否見到曾老先生抓藥時用過小拇指甲。公安人員對曾醫(yī)生為雷掌柜開脫很受感動，當下派人去調(diào)查那個抓藥人。那個抓藥人回答得很肯定，說是他親眼看見曾老先生用指甲鏟過幾粒小米兒樣大的紅丸藥，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煅砒霜。這個設(shè)想一成立，眾人都松了一口氣。又因為曾憲同醫(yī)生是死者家屬。死者家屬為犯罪嫌疑人說話是比一般人有分量的。再說那個雷掌柜為什么要害曾老廉？就是平常有意見，可并沒有到恨得要殺人的地步！一個人最寶貴的是生命，他怎么可能為一點兒家業(yè)去與曾老廉同歸于盡呢？也就是說，雷掌柜殺人動機不成立。如此一分析，案情很快得到緩解。

積善堂掌柜曾老廉愛留長指甲，還常用小拇指甲給人鏟藥粉。誰知就是這一習(xí)慣，竟令他斷送了自己的生命，而且成了潁河鎮(zhèn)上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一大奇案……

事情本來已經(jīng)結(jié)束，曾老廉屬誤傷，不為他殺。不想公安局派去的那個特派員回縣局一匯報，局長卻犯了疑惑，說，這樣結(jié)案有點兒想當然，曾憲同的設(shè)想可以成立也可以不成立。就是曾老廉用小拇指甲鏟過煅砒霜，但誰敢保證他夾在了指甲里一?；騼闪＃客艘徊秸f，煅過的砒霜可以入藥，他就是夾了一粒兩粒又怎能喪命？曾老廉是喝湯中毒，嫌疑人不單是雷月清，那賣湯的、賣油條的都不能排除吧？聽說曾老廉是個積極分子，對黨的各項號召都是積極響應(yīng)。這樣一個積極分子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們怎能如此草率結(jié)案？事情很明顯，殺害曾老廉的人不僅僅是為了殺死一個曾老廉，肯定有他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接著，局長就批評那個特派員辦案不力，最后易人，當即去潁河重新偵破。

新派的人姓嚴，叫嚴剛，很年輕，才二十幾歲。嚴剛雖然年輕，但已破獲過幾個大案，所以在局長面前很吃得開。嚴剛到了潁河鎮(zhèn)，首先傳訊了賣米沫兒的胡師傅。

自從曾老廉出事之后，賣米沫的胡師傅一直就提心吊膽，生怕事情連累自己，后來聽說是曾老廉自己誤殺了自己，心中的那塊石頭才算落了地。這兩天正在慶幸禍沒沾身，不想事情并沒完！如果不是雷月清下的毒，又不是曾老廉的小拇指甲藏了砒霜，這回可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因為曾老廉畢竟是喝胡家米沫兒喪的命啊。

望著頭上汗水直冒的胡師傅，嚴剛并不急于接觸事情的本質(zhì)，而是東一句西一句地給胡師傅拉家常，問他一天能賣幾鍋湯，一鍋湯能賺多少錢……他原以為這樣可以讓胡師傅放松放松，不料越拖胡師傅越是受不住，眼見精神就要崩潰了，胡師傅突然跪在了嚴剛面前，大聲疾呼：“公安爺，我冤枉呀——”

胡師傅如此一跪，把嚴剛嚇了一跳，他急忙扶他起來，緩了口氣問：“我什么也沒說，你冤枉個啥？”

胡師傅哭著說：“別看你沒說，我知道你終歸要問那曾老廉是不是我毒死的！曾老先生雖和我胡某無親無故，但他卻對我家有恩吶！十年前我家遭火災(zāi)，我母親又得了重病，吃曾老先生的藥沒向我要一分錢吶！天地良心，我就是只狗，也不至于恩將仇報呀！”

嚴剛沉吟片刻說：“你說不是你下的毒，誰能證明你的清白呢？”

這一問，把胡師傅問傻了眼，怔怔然好一時才說：“要說證明，曾老廉的孫女就可以證明。她來端湯，我從一摞碗中端起一個就盛，盛好了她端著就去郭家買油條，就是下毒，我也沒有機會呀！”

嚴剛盯著胡師傅，說：“你不能說你沒下毒的機會，從曾云買湯到你把湯遞給她，這中間怎能沒機會？誰敢說你不是先提前把毒化在碗里，然后放在一邊兒，單等曾云來給她爺爺端湯呢？”

胡師傅驚訝地望著嚴剛說：“公安同志，我就是想殺曾老廉，也不會笨到用我家的湯去毒他呀！”

嚴剛想想也是，就先讓放胡師傅回去，讓他好生考慮，發(fā)現(xiàn)線索快來報告，然后派人傳來炸油條的郭師傅。郭師傅不同胡師傅那般軟蛋，進得屋來不卑不亢，脖子朝一邊扭著，臉上毫無懼色。嚴剛看郭師傅傲氣，就想打他個下馬威，還未等他坐下，就厲聲地問：“是不是你毒死了曾老廉？”不想郭師傅并不驚慌，而是硬硬地伸出一只手，反問嚴剛說：“你說我毒死了曾老廉，拿出證據(jù)來？”這一問，反倒問得嚴剛張口結(jié)舌，怔了半天才說：“只要是你下的毒，證據(jù)遲早是會找到的！”沒等他話落音，郭師傅站了起來，說：“那就等你拿到證據(jù)后再抓我，我決不跑！”言畢，竟扭臉走了。

嚴剛很氣惱，正欲上前教訓(xùn)那郭師傅，卻被區(qū)司法所長攔住了。司法所長悄聲對他說，這姓郭的不同別人，當今縣長是他的小舅子，抓起放不起！

盡管嚴剛憋了一肚子氣，但直覺告訴他，胡師傅和郭師傅都不像投毒之人。當天夜里，他一夜沒睡，分析了一夜案情。第二天一早，他讓人叫來曾老廉的孫女曾云，要她重新再端一回湯，并讓司法所的幾個同志分別扮演曾老廉、雷月清和那個抓藥的人。嚴剛一直跟著曾云，觀察胡師傅如何盛湯，郭師傅如何遞油條，曾云走多少路，路過什么地方，到了藥鋪內(nèi)，幾個當事人的距離……剛剛重演結(jié)束，突然傳來消息，說是雷月清懸梁自盡了。

事情本來很復(fù)雜，不想雷掌柜如此一死，案情急轉(zhuǎn)直下，一下變得簡單了！鎮(zhèn)上人議論紛紛，皆說是雷家掌柜毒死了曾老廉。

消息很快反饋到縣局，局長很高興，說是果然是有政治目的，果然是對大聯(lián)營不滿，兇手畏罪自殺了！他就是不自殺也絕不會逃脫人民的法網(wǎng)！接著就調(diào)回嚴剛，讓人寫了簡報，作為政治案件報到了縣委。

這一回，嚴剛卻不認為是結(jié)束，他對局長說案子剛剛破了一個頭兒，怎么就收場了？兇手很可能不是雷月清。

局長大度地笑笑，問：“不是雷月清，他為何要自殺？”嚴剛說：“他是讓我們殺回馬槍嚇死的！”局長又笑笑：“第一次他為什么不自殺？”嚴剛說：“第一次他是盼望公安局給他一個清白，這個清白給他之后又推翻了，他怕說不清不如一死了之！”局長認真起來，肯定地說：“不！第一次他想蒙混過關(guān)，這回看蒙不住了，所以就畏罪自殺了！”說完，局長拍了拍嚴剛的肩頭，道：“我們破案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我看就算了吧！”

嚴剛被撤了回來。不料這個嚴剛是個死心眼兒，破案有股牛勁兒。他總覺得曾老廉一案另有隱情， 所以就把此案藏在了心底，沒事兒就想一想。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了那個抓藥人，這個抓藥人是為誰抓的藥？這個帶有“煅砒霜”的藥方是出自誰手？為什么那么巧，恰在那個時候有一副帶“煅砒霜”的方子？那個病人得的什么病，需要不需要“煅砒霜”這味藥呢？嚴剛像一下子找到了案情突破的契機，急忙去找局長匯報，要求二次去潁河。局長很冷地望了望嚴剛，停了好一時才問：“我們結(jié)案的報告已經(jīng)報到了縣委，而且還得到了表揚，你這樣一搞讓我如何下臺？再說，那個抓藥人我們已經(jīng)調(diào)查過幾次，根本沒什么問題，何必再搞懷疑一切？”嚴剛看局長批準無望，便決定抽空私自去潁河一趟，找到那個藥方，來個業(yè)余偵破。

不料恰在這時候，“反右”斗爭開始了，嚴剛像做夢一般，一夜間竟成了“右派分子”，挨過數(shù)次批斗之后，被遣送回原籍進行勞動改造，一去20余年。

等到嚴剛平反的時候，已進入20世紀80年代。那時候嚴剛也已年過半百，滿頭灰發(fā)，腿也圈了，背也駝了，連牙也掉了不少，一句話，再也找不到當年那個年輕的刑偵人員的身影了。沒想這個執(zhí)拗的人還一直惦著曾老廉一案，恢復(fù)工作不久，他就提出去潁河一趟?，F(xiàn)任公安局長正是當初第一次去潁河的那個特派員，他對此案也一直耿耿于懷，趕巧當時上頭又有了“舊案復(fù)查”的指示，便很支持嚴剛，當下就批準了他的要求。

幾十年過去了，嚴剛再次來到潁河的時候，古鎮(zhèn)早已舊貌變新顏。原來的一切皆隨著時代變遷讓人認不出了。嚴剛打聽了半天，方知當年的當事人大多已經(jīng)作古，就連較年輕的曾憲同醫(yī)生也于不久前離開了人世。好在他的女兒曾云正好是鎮(zhèn)上的媳婦，但也年近四十了。曾云見到嚴剛時怔然了許久才像拾起那片記憶，長嘆一聲說：“你還是為當年我爺爺那案子來的？”

嚴剛鄭重地點了點頭。

曾云苦笑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淡然地說：“逝者如斯，就是破了案也沒什么意思了！”

嚴剛?cè)匀缓苷J真，說：“這是我的職責！我已經(jīng)為它困惑了將近30年！”

曾云同情地望了嚴剛一眼，猶豫了很久才定下神說：“其實兇手找到了，就是我父親。”

嚴剛的面部禁不住掠過一絲驚訝，急切地問：“怎么會是他？你怎么知道的？”

曾云這才長嘆一聲，停了好一時說道：“這事本來我們都不想提了，不過既然你又開始查這個案子，讓死去的人擔這個罪名，我們也于心不忍。我父親臨死前告訴了我真相……當年我父親在開封讀書，曾參加過國民黨的三青團，后來又入伍到西安進行過特務(wù)訓(xùn)練。我爺爺知道這件事情，勸他向上級主動交代，父親不同意，父子倆就常常為此事吵得不可開交。后來，父親見爺爺積極得過了頭，生怕他把此事說了出去。那個時代，你知道都是人心惶惶的，我父親是害怕至極，加之酗酒，便動了殺念。

那一天，我端著湯和油條朝藥鋪走時，大街人多，我人小個矮，必須鉆人縫兒走，父親說他那一天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瞅準機會，居高臨下將砒霜投進了湯碗里。父親心里內(nèi)疚說他不想連累任何人，所以才主動為雷月清開脫。父親活著的時候，常去爺爺和雷月清的墳頭憑吊，其實他心里也是很苦的！”嚴剛呆呆地望著曾云，像是失去了什么，半天也沒說一句話。

歷史如塵，掩蓋了許多秘密，當年轟動一時的大案早已被人們忘卻，時間埋沒了一切……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