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關(guān)錦第一次看到阮宜良的時候,正是年少輕狂。富二代,25歲,獨居在上海,上億元資產(chǎn)在手里自由使用。皆因在澳門豪賭輸了幾千萬,父親派直升機從澳門把他贖出來,一言未發(fā),把他從紙醉金迷的世界直接派往蘇州。
他太年少,一擲千金,曾經(jīng)在女明星身上花錢無數(shù)。他亦有名言,凡是能用錢打發(fā)的女人或事情,都是小事情。所以,他從來看低女人。
到蘇州第一次看到阮宜良時,是別人請他,在網(wǎng)師園看《游園驚夢》。
他哪里懂戲曲,但居然真成了他的驚夢。
“是哪里曾相見,相看儼然……”這句聽到的時候,他愣住了,再聽下去,“是偶然間心繾綣,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這幾句話忽然軟軟地擊中了他。
他抬頭看著臺上的杜麗娘。這戲中的杜麗娘,完全以為自己就是杜麗娘。那副投入,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晚上散了戲,約她喝個茶吧。他和朋友陳鵬說。
我約約試試,她挺奇怪的,輕易不和別人喝茶。
給錢吧。一萬不行給兩萬,三萬不行給五萬。
不是錢的問題。陳鵬說,她挺清冷的。
他忽然有了一種好玩的想法,假如這個女子今天晚上真請不到,他就追求她,然后再甩了她。多好玩。
戲散了。陳鵬到后臺去請。
十分鐘后,陳鵬回來,臉上露出尷尬顏色:關(guān)總,她卸了妝,騎自行車回家了。
自行車?這次他真嚇到了。天呀,一個女演員,唱完了夜戲,騎自行車回家?他認識的哪一個女人,不是自己開著寶馬良車,就是有開著豪華車的男人接。
他忽然有一種極其特別的感覺,破口而出:她叫什么名字?
阮宜良。
第二個晚上,他果然還來。
仍然是《游園驚夢》。這次,他提前拿了戲詞,他從來不知道昆曲美到這種程度??吹蕉披惸餅榍槎罆r,他眼睛微濕。從來沒有過的柔軟與頹迷,他是迷戀這蘇州園林中的情調(diào),還是迷戀這幾百年前的女子呢?
這一次,散了戲,他開了車,安靜地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她的自行車拐到平江路的小巷中,他的車再也進不去了。
第三夜,第四夜,都是如此。
第七夜,他買了一輛自行車,這樣,可以直接跟著她了。
終于跟著她到了她的家門口。
小門小戶的一家。他看著她把自行車推進去,輕輕地關(guān)上門。
第九夜,他一個人來看《游園驚夢》。他一個人的驚夢。陳鵬說他癡了。
他知道自己有點動心了。那動心,是因為蘇州,因為昆曲,因為眼前人,因為這帶著綠綢緞一樣微涼的驚夢。
這次,出了事。有人搶她的包,她被拽倒了。尖叫著:還我包,還我包!而且,還追趕著那搶包的男子。
他也放下自行車,跟著一起追上去。那一刻,他簡直不相信那是他,他居然可以為了這樣一個女子去和那個男人搏斗。
結(jié)果是他被扎了一刀。包當(dāng)然搶了回來,里面居然只有九十多塊錢,還有一個快磨破了的諾基亞手機,加起來不過一百多塊錢。
他被送到醫(yī)院。衣服全被撕破了——他都被自己感動了。阮宜良顯然認不出他的衣服是阿瑪尼,幾萬塊錢一套,連謝謝都說得極小聲。
第一次看清阮宜良的長相。算不得驚艷。但的確是如《詩經(jīng)》上所說,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連那眉毛,都婉約精致得像一首小令——這個三萬塊錢都不肯陪著喝酒的女子,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氣息,一種植物的氣息,清涼的,幽幽的,散發(fā)出來,環(huán)繞了他。
我叫關(guān)錦。他自我介紹說,我愛聽你的戲。
自然,他沒有說明自己的身份——剎那之間覺得錢的淺薄,是的,淺薄。就是這兩個字!他跟著阮宜良進了她的家,那么簡陋,簡直是觸目驚心。父親早早死了,母親出了車禍,一直臥病在家,她就是家庭里的主力,從16歲就出來唱昆曲養(yǎng)家……
他想給她錢,卻覺得是玷污了她似的。她總是安靜的,素潔的,他現(xiàn)在突然怕,怕她知道他是有錢人。這種害怕的感覺他生平第一次有。怎么會怕呢?
翻到一本雜志,看到里面一個女作家寫到怕,他心里一驚,那文章說:如果你怕一個人,一定是愛上了她。他愛上了她嗎?
一周之后,父親讓他去歐洲出差,陪著父親去考察那邊的項目。在飛機上,他一改從前和空姐調(diào)情的輕浮樣子,戴上耳機聽昆曲——那是偷偷錄的阮宜良的聲音。
去了十天,心不在焉。他想念一個人,這個人在他心里,生了根。這個人,和他說過的話超不過一百句,這個人,只會安靜地笑。
而安靜的力量,可以把人擊穿。
回蘇州。是的,他一分鐘也不想再等了。
到了蘇州,他就打電話給阮宜良。一直沒有人接。他騎上自行車,直奔了平江路,奔到了那間三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阿姨,阮宜良呢?他問病倒在床的阮宜良的母親。去外地演出了,老馬組織的。我給你老馬的電話吧,宜良沒有帶電話,她每天用當(dāng)?shù)氐墓潭娫捊o我打,怕漫游費錢……他聽了一陣心酸。她家居然沒有洗衣機和微波爐……趁著阮宜良沒有在家,他把阮宜良的家翻新了一遍,買了很多電器,當(dāng)他把這一切都安排好了以后,阮宜良,演出回來了。
他們兩個分別了一個月,他瘦了,她黑了。他看著這個女子,不是太過漂亮,一點也不妖艷,一點也不耀眼。
甚至,他都不敢輕浮地說喜歡她,在陪著她往回走的時候,一前一后,倒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談戀愛的人。
她不說話,他也不說。阮宜良,他叫她。哎。她輕輕地答應(yīng)著他。
阮宜良,他再叫。哎。她的聲音有一種柔媚的綠色,蕩漾在蘇州的古城里。月亮升上來,倒映在小橋流水里,他和她像宋朝的人,南宋,有一種頹迷與樸真。
他們安靜地站在月光下,聽著水嘩嘩地流著,流過這蘇州的老時間,他凝視著她:阮宜良,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好久好久,她輕輕地說:我知道。
那一段真是他們最華美的一段光陰,和她穿行于平江路的香樟樹下時,好像回到了少年時代。
父親漸漸聽到一些風(fēng)聲。電話中只一句:“你居然和一個戲子來往……”
他憤怒:“她不是戲子?!?/p>
到底是唱戲的。有一場唱李漁《憐香伴》,她演崔箋云,另一個女子演曹語花。兩個女子婉轉(zhuǎn)的愛情故事,看到阮宜良眼中的淚,分不清前世今生的樣子,他想,他一定要好好地待她。
演曹語花的女子第二天就主動去找他。
穿著果綠色旗袍,好似要滴出綠來似的。緊緊地挨著他,身上散發(fā)出香奈兒五號的味道。阮宜良是從來不用香水的。關(guān)錦,我請你看我演的《牡丹亭》。
我有時間就去。他客氣而委婉。經(jīng)歷過那么多女子,他一眼就能看出,這個女子是要什么的。話頭一轉(zhuǎn),到了阮宜良身上,他才用心傾聽。
阮宜良呀,我們十幾歲就在一起,追求她的男人很多,據(jù)說打胎就好幾次了……他聽得心跳刺耳,把手里的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腦海中總浮現(xiàn)那幾句話:“追她的男人多了,打胎好幾次了……”不是滋味。
接到阮宜良的短信,說晚上一起去山塘街的老店吃水煎包吧,還有蟹殼黃……他說,忙呢,有空再說吧。呆呆地在窗前發(fā)著呆。戲子,戲子。也許就是戲子。
堅持了不過三兩日,到底是腦海中全是這個人。于是打了電話,阮宜良說:你病了嗎?
他忽然想哭。愛情是什么東西?穿腸毒藥么?也許真的是。他居然不能從容。再也不能。
見到阮宜良,一把抱了:不要離開我,永遠不要……是不能離開,她是人是鬼是妖,他都要了。
帶回上海見父母是下了決心的。也是第一次這么隆重——男女情事,一旦和家人父母聯(lián)系上,也算最隆重最正式的交代。
阮宜良惶恐得不知穿什么?他說,穿白吧,白最干凈,也最安靜。
關(guān)錦比阮宜良還惶恐,到底是第一次帶正式的女朋友進門。
沒想到是鴻門宴。
一進門看到雪莉。雪莉父親把奔馳的4S店和房地產(chǎn)搞得如火如荼,與他的家算是門當(dāng)戶對。
雪莉戴江詩丹頓新款,穿香奈兒限量版,用流利英語與父母和他交談。阮宜良尷尬的樣子甚是可憐。
那英語如一把把小刀,劃著她和他的界限。雪莉根本不和阮宜良說一句話,只把甜言蜜語說給他父母聽,阮宜良好像是他們家的局外人。
他夾了菜給阮宜良。阮宜良膽怯地說謝謝了。到最后,他好像也成了局外人一樣。他和阮宜良,成了這個家的局外人。連空氣都是冷的。
他們談起唱昆曲的那幾個人,一口一個戲子。關(guān)錦再也聽不下去,幾乎想拂袖而去。
散了之后回蘇州,一路上都是父母鄙夷憐憫的微笑以及阮宜良拘謹忸怩的表情。他恨所有的人,也恨自己。下了高速,關(guān)錦趴在方向盤上,一句話也不想說。
你怎么了?阮宜良小心翼翼地問。
我有點累。
也許所有愛情都難以逃脫黯淡下來的命運——他居然不再去網(wǎng)師園,連阮宜良打電話來也說忙得很。愛情就是這樣,如果愛起來,到處是時間,如果愛涼下去,寧肯自己發(fā)呆也是沒有時間的。
又漸漸迷戀上花天酒地的生活,開車四十分鐘到上海,去天上人間唱歌喝酒。衡山路的酒吧可以到天亮——只要有錢,一切都可以買得到。
居然一個月沒見阮宜良了。
再見,驀然心疼了一下——她穿了一件白襯衣,苧麻的。好像風(fēng)整個吹到褲子里了,那么空,那么空——瘦得脫了形。
她眼睛里散發(fā)出一種濃烈的絕望——你說過的,關(guān)錦,你說過要憐相伴的?!稇z香伴》里面有一句:從心思上起的叫情,從枕席上起的叫欲……阮宜良知道,她自己儼然是動了情。到底說過什么?他都記不得了。只看到眼前人,素白白的,心里倒疼起來,但到底隔著什么。
飯吃得恍惚,他掏出一張卡,里面是五十萬塊錢,在蘇州,混個溫飽是沒有問題了。這是他一貫的方式,愿意用錢擺平問題。
阮宜良站起來,碰都沒有碰一下那卡。發(fā)出冷笑:謝謝你。
外面雨大,他沖出去要送她,卻覺得虛偽得很……她已經(jīng)跑到雨中,上了出租車。
父親公司在北京也開展了業(yè)務(wù),他執(zhí)意要去北京。斬釘截鐵,不容置疑。幾乎是倉皇而逃——離開蘇州,越快越好。
當(dāng)然換了號。從前的手機,只要一打開全是阮宜良的短信。一聲聲逼問他。
如此糾纏。
他更煩她——哪有天長地久的愛情呢?后來干脆連打開也不打開。公司業(yè)務(wù)風(fēng)生水起,富二代比第一代更能干,他在京城名聲大振。當(dāng)然,周圍女人很多,但幾乎不動真情。
用錢打發(fā)的女人太簡單了。他后來想了想,只有阮宜良,沒有花過他的錢。現(xiàn)在的女子,變相要著這個那個,他根本不在意。一個LV的包就能搞定的女人,在他看來,和一件東西幾乎一樣賤。
有一天看到長安街上有宣傳畫,昆曲演出,保利劇院。一下看到她的名字。那三個字針似的扎著他。她居然都能演到北京來了。心頭也頗耿耿于懷:她不說離了他就萬劫不復(fù)么?
買了1380元的票,坐在前排,看幾年前的夢中人。
一出來就驚住了。仿佛脫胎換骨了,艷了,美了!他聽到自己呼吸幾乎都戰(zhàn)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這個人——哪怕他們已經(jīng)幾年沒有聯(lián)系了。
讓秘書訂了一大抱百合,準備散了送給她。要請她喝個茶……他心底里是這樣想的。錢是男人的膽,說起來雖然是有些齷齪,可到底是蠢蠢欲動著。
散了場,他去后臺。她正在卸妝。
你……好,他有些結(jié)巴。
她笑了,你好,關(guān)錦。比他坦蕩得多。
他剛要說什么,進來一個男人,和他年齡極相近,捧著一罐東西,急急地說:快喝,還熱著呢……
她站起來,給他介紹:我愛人,又轉(zhuǎn)過臉來說,關(guān)錦,我朋友。
從前最愛的時候她曾經(jīng)說:你不愛我了,我就去跳蘇州河……他當(dāng)時頗得意,看,有人會為他跳蘇州河。
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阮宜良真的跳了。只是跳下去之后,被這個男人救了上來,后來,他們就相愛了結(jié)婚了。阮宜良也是在愛上這個男人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愛情,絕非轟轟烈烈長風(fēng)浩蕩,而是一粥一飯細水長流。她不再埋怨關(guān)錦。
她只是微笑著和他告別,然后請他還要來看戲……她說,你要好好的。
回來的路上,他路過長安街……看著一路燈火,從眼里放縱出的眼淚終于淹沒了他:他發(fā)現(xiàn),他把最愛的東西,丟了。
丟在了蘇州河里。沉下去,沉下去了。而且,此生,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