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腸草
千里之外的中西部農(nóng)村老家傳來消息,說某家兩口子吵架,女的尋吃水莽草差點死去,幸虧搶救及時活了一命。記憶中老家的類似消息并不少見,間雜于悲劇與鬧劇之間,一時感嘆隨后淡忘。水莽草在鄉(xiāng)下方便易找。我少年離家,沒有機會親眼見過這種植物,但知道它外號甚多,比如雷公藤、黃藤之類,而最有個性、最具小資氣息的外號則是斷腸草。果殼網(wǎng)告訴我們,斷腸草中含有一種叫“鉤吻素”的生物堿,這是一種效力極強的神經(jīng)抑制劑。說白了,斷腸草的厲害之處不在于把人的腸子搞斷,而是把人活活憋死。
小說《神雕俠侶》中,楊過因中情花之毒而痛不欲生,幸虧情花叢邊的斷腸草救了他。情花是金庸的杜撰,斷腸草卻是真有其草?,F(xiàn)實里斷腸草的作用主要是殺蟲毒鼠。要是人中了斷腸草的毒該咋辦?宋慈《洗冤集錄》說:“如方食未久,將大糞汁灌之可解?!边@樣的解毒方法,換作是我,還不如多吃幾根斷腸草死得干凈點好。
斷腸草自古有之。清人《廣東新語》說,陽江人輕生多食斷腸草。后有善良官吏想了個辦法,只要有人告狀,就令原告交納斷腸草上百根,才受理案子。久積則多,積多則銷,不幾年就讓當?shù)氐臄嗄c草絕了種,從此當?shù)厝溯p生的事也少了。
斷腸草5、6月開花,小而白。李白詩里有“昔作芙蓉花,今為斷腸草”,芙蓉花就是斷腸草的花。這詩寫的是阿嬌,從被漢武帝“金屋藏嬌”,到失寵成為“廢皇后”,真是“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短接[》更夸張,說戰(zhàn)國時代的士兵之妻相思至死,墳上生木名為相思木,又演化為相思草,亦名斷腸草、愁婦草、孀草,整個一副怨婦的模樣,凄凄慘慘戚戚。
其實,相比芙蓉花,我愿為斷腸草找個更佳的對應(yīng):解語花。《開元天寶遺事》說,唐明皇某次看到“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shù)枝盛開”,在場看客無不驚艷,唐明皇卻指著楊貴妃對左右道,“爭如我解語花”。想必當時楊美女必目光盈盈心潮起伏吧。
解語花究竟是啥花?有人說是蓮花,有人說是海棠。依我看,恐怕并非某種花的專利,而是泛指男人心儀的美女,所謂各花入各眼。宋人詞里寫得甚好:“解語花,斷腸草。諳盡風(fēng)流煩惱。歡會少,別離多。此情無奈何?!?/p>
可惜如今,斷腸之痛很少因為歡會少別離多,而是真情少假意多,或是精神少物質(zhì)多。思前想后,咱還是別那么文藝腔地打解語花的主意了吧?這年頭,男人們活得還不夠斷腸的嗎?
文/劉俏到
房客
在紐約,我住在一個不知道能不能定義為家的地方。我感覺自己就像住在過去房客的遺跡里。
客廳里有兩個沙發(fā),沙發(fā)套臟得讓人不敢細看,我只好去印度人開的小店買了一卷暗紅色紗麗,鋪在上面。數(shù)目不明來歷不明的前房客們?yōu)閮蓮埓补擦粝铝?個床墊,有一張床一度高到我?guī)缀跖啦簧先?。臺燈有7盞,我把有暗黃色燈罩的高高的那盞放在床邊。它大概有10斤重,底座是貨真價實的紅色實木,我想曾經(jīng)的主人一定愛過它,但是這樣的愛和許多的愛一樣,并沒有持續(xù)下去。它只是毫無知覺地被放棄了。
廚房里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之外,有一個嶄新的咖啡機。他(我無端端覺得那是一個他)大概曾經(jīng)痛下決心,要讓自己的生活更像生活一點,所以在亞馬遜上下單買了它。但是美國的快遞周期是那樣的漫長,等到咖啡機送到的時候,他既失去了勇氣,也失去了興趣,依然用速溶咖啡和一塊五美元一大包的切片面包胡亂對付,就打發(fā)了早餐。
桌上有一根燃掉一截的蠟燭。她曾經(jīng)在這里和什么人吃過燭光晚餐,但是就那么一次,就沒有了下文。那根蠟燭燒掉的部分大概等于兩個小時,剛好是一頓不那么倉促、卻也沒有真正進入狀態(tài)的晚餐。微波爐上有兩件粗糙的圣誕飾品,掛著叮叮當當?shù)男♀忚K。一個人過圣誕的時候,她決定要讓家里有點聲音吧?但是這些鈴鐺的聲音太微弱了,廚房的空氣一下就可以把它淹沒,聽不到一點回聲。浴室里有一瓶開封了卻明顯沒有用過的GUCCI香水,是粉紅色的“嫉妒我”。她可能換了一款味道不那么明顯帶著誘惑的香水,因為,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渴望是這樣的難為情。還有一瓶DIOR的美白洗面奶。她可能是個中國人,甚至是我的四川老鄉(xiāng),也因此跟我一樣,不適應(yīng)紐約無時無刻不在的灼灼烈日,想念家鄉(xiāng)那永恒的陰天。雖然曬成陽光色的皮膚配什么衣服都好看,她還是想回到單調(diào)的白皙中去。
無可避免地,我也開始零零散散地增加自己的東西。我買了更好用的鍋鏟,櫥柜里擺滿了生抽老抽耗油蒸魚豉油老干媽剁椒醬,沙發(fā)上扔了一張厚厚的可以擦頭發(fā)的大毛巾,房門口擺著一雙每天晚上可以穿著去外面散步的黑色人字拖。在那家著名的二手書店Strand,我用48美分買了一本布羅茨基的詩集,花一美元買了《欲望城市》畫冊。晚上我靠在床上翻畫冊,數(shù)上面每一條我喜歡的裙子。
我也會把這些東西都留下來。我想象著以后的房客坐在那本來應(yīng)該被做成曳地紗麗的沙發(fā)套上,想象我現(xiàn)在正在經(jīng)歷的生活。
文/阿花
我的包包是巴寶莉
吾友陳老思跟她妹一道逛街,信步來到了某豪華商場門口,向來自覺的老思同學(xué)想起手中捧著的紙杯咖啡,便止住了腳步,跟她妹說,人家讓進嗎?她妹將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嘲笑地說:你,估計人家不讓進;我,人家還是讓進的。
即使在廣州,老思家的收入水平也不算差,平日里她雖然不曾揮霍無度,但決不至于摳摳索索??墒且贿M大商場,她就覺得自己像《西游記》里的小妖怪,被四面八方射過來的金光打回原型。每一件衣服的小吊牌上要很費勁才能數(shù)得清的那些個零,就是光源所在。
一件貌不驚人的小開衫,就能上2000;像點樣的連衣裙,就是一臺42寸液晶電視的價錢;要是想弄上兩三件搭配,便上了5位數(shù),這說的還不是那種國際大牌。太犀利了,太咄咄逼人了——老思同學(xué)在電話那端問我,你會買這個價錢的衣服嗎?它們都賣給誰呢?
我跟老思有所不同,年把半年的,也會買一件上4位數(shù)的衣服??墒?,作為一個懶得熨燙又總不能打起精神的人,我總是會把名牌穿出地攤貨的效果。我又不能上去跟人家說,我身上斜挎著的這個包,是巴寶莉,不是天美意。我也不像老思那樣,有一個氣定神閑的妹妹陪伴,逡巡于商場中,只能自己給自己打氣。而我不是一個很容易有底氣的人,所以,面對著那些昂貴的標簽、冷艷的售貨員,我臉上的表情就有了這樣一個主題:我知道你知道我沒錢!
對,你知道,那又怎么樣?我不是也沒上去搭理你不是?我只是,隨便看看。我的身體不完全進入,腳尖向外,隨時準備撤出。我臉上除了有表情,還有一道防線,矜持地,讓售貨員沒有機會向我表達她的蔑視——但我離開的時候,還是能用眼睛的余光感覺到,她翹起尖尖的手指,把我剛才翻檢過的衣服重新整理了一下。
相形之下,我老公心理強大得多。有次他要出國,需要一套正裝,我陪他去商場,他完全沒有我那種色厲內(nèi)荏的矜持,指著一個小標簽,大聲地、驚詫地說:“這件西裝,要3000多?”那位售貨員小姐,淡定而又確定地回答了我老公的問題,說,對,3000多。
最后我老公居然買下了那件西裝,因為他一路逛下來,發(fā)現(xiàn)其他西服價格更加驚人,男裝的價錢比女裝更不靠譜。我們帶著那套昂貴的衣服回了家,我像一個魔術(shù)師一樣,向我婆婆展示它,抖包袱一般吐出那個我以為足以令她震驚的價格。不曾想,我婆婆只是隨和地一笑,那笑容,與其解釋為淡定,不如說,作為一個資深裁縫,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這么貴的衣服。盡管,她對我一向是信任的,但是,那個價錢,足以顛覆她所有最為根深蒂固的信任。
文/閆紅
鄉(xiāng)村幼兒園的抽水馬桶
我小時候,村里一閑來無事的農(nóng)婦,在自己家里騰出一間屋子,支一塊黑板,買一疊作業(yè)簿、幾盒彩色粉筆,左鄰右合送了幾條長矮凳,一個鄉(xiāng)村幼兒園就開張大吉。鄰近幾個村的幼兒園全像段譽的六脈神劍,時有時無,特別是關(guān)鍵時刻無:農(nóng)忙時節(jié)正是幼兒園的需求旺季,可惜開此店的也要下田,于是全體解散半個月。只有我們村的幼兒園,開辦以后風(fēng)雨無阻,農(nóng)忙不休。
園長發(fā)髻梳得氣派,衣著整潔,三不五時要跑一趟鎮(zhèn)上,甚至還去了一趟大上海。更特別的是,她家的衛(wèi)生間是抽水馬桶,能啪嗒一聲翻下馬桶蓋,嘩啦一聲扭下沖水鈕,清脆干凈。那時,我在有十幾個小朋友的班里做班長。園長偶爾因事外出時,就把小朋友交給我,我就自封代理園主。代理園主最威風(fēng)的事,是可以自由出入園里的衛(wèi)生間,而其它小朋友則需報告,批準后才能使用。
園長的兒子波頭小朋友也算園里的學(xué)生,經(jīng)常在園里作威作福。班里有個非常會撒嬌的小姑娘叫燕子,是班里唯一沒被打過屁股的。園長總對波頭說,你看看人家燕子這樣乖,因此波頭懷恨在心。那天園長有事離開,波頭特別高興地要行使打屁股的權(quán)力。我雖是代理園長,卻懦弱無膽,只能跟波頭沆瀣一氣。燕子的大眼睛里眼淚汪汪,求情說怕疼,以后聽話好不好。波頭抽抽鼻子說,你怕疼的話就隔著東西打。然后大手一揮,撕下一張草稿紙墊在她屁股上。燕子一愣,當場大哭起來。據(jù)說直到上小學(xué)一年級,此二人才恢復(fù)正常邦交。
那年波頭的兒子滿月,我去他家探望。幼兒園早已不在,做了奶奶的園長,頭發(fā)剩了不多,卻依然梳成整潔的髻。大家聊起當年村里唯一一個抽水馬桶。那時候沒有自來水,兩口水井為水源,通過水管向全村一天早晚兩次泵水。老園長說,她去了上海后,深有感觸,覺得應(yīng)該讓小朋友盡早接觸工業(yè)文明,就讓波頭他爸在房子最高處,支起一個大塑料桶,連接著馬桶的水箱。
她翻出一個賬本,上面記錄了當年園里的孩子們,如今長大后都在做些什么。她指給我看1990這個年份,即安裝自制抽水馬桶的那一年。這一年之后入園的孩子中,開始出現(xiàn)日后的工程師,之前的年份里,一個也沒有。
園長奶奶一直深信,代表著工業(yè)文明的抽水馬桶,狠狠地影響了我們村的學(xué)齡兒童教育。誰也不敢說她不對。作為村里教育界的元老,還有誰比她更權(quán)威呢?
文/駁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