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翰

或許巧合，與貴州省畢節(jié)市5名流浪男童于路邊垃圾箱取暖而中毒身亡的事件發(fā)生幾乎同時，北京理工大學教育研究院教授、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楊東平在一個相關農村教育的論壇上發(fā)布《農村教育布局調整十年評價報告》稱，2000年到2010年，在我國農村，平均每一天就要消失63所小學、30個教學點、3所初中，幾乎每過一小時，就要消失4所農村學校。報告還披露，農村中小學在校生急劇減少。

由于父母外出打工，留守兒童無人看管，輟學比例較高。 圖 /IC

兩者引發(fā)我們關注同一個焦點：當下全國低齡輟學到了何等程度？

輟學率回升？

河北省教育廳巡視員、中國教育學會農村教育分會理事長韓清林近日透露，近4年來，全國小學輟學率大幅度回升，“從2008年輟學生63.3萬人，輟學率5.99‰，到2011年輟學生已經(jīng)達到88.3萬人，輟學率8.8‰，這與1997年、1998年、1999年的輟學水平大體相當。

針對我國農村小學輟學率近十年來有所回升的說法，日前教育部有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自進入新世紀的10多年以來，雖然輟學率隨年份會出現(xiàn)一定的波動，但是都沒有高于1%的國家控制線，說明我國小學控輟保學的措施是成功的。特別是近年來小學五年鞏固率一直比較穩(wěn)定，因此并不存在小學輟學率回到十年前的問題。2006年以前使用的輟學率計算方法沒有考慮到學生大規(guī)模流動因素，因此國家層面上的統(tǒng)計已不再使用這種計算方法，正轉向通過建立電子學籍系統(tǒng)等方式加強對學生就學情況的監(jiān)控。一些機構和學者之所以會得出小學輟學率回升的統(tǒng)計結果，是因為他們不掌握義務教育整體情況，依然套用原有輟學率計算方法，因此不能客觀真實地反映各地學生的流失情況，得出的全國輟學率數(shù)據(jù)也不準確?！?/p>

近年來，由于城市化進程中的勞動力轉移，大量貧困地區(qū)農民進城務工，帶走了部分學生。進入城鎮(zhèn)的農民工隨遷子女，又形成了另外一個人群：流動兒童。教育部相關人員提到的2006年以前的統(tǒng)計方式，正是指沒有考慮流動兒童異地入學，而造成農村入學兒童減少情況的統(tǒng)計方式。按照這樣的說法，既未在當?shù)剞r村小學入學或從農村小學轉出的學生，可能隨父母去打工城市讀書，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輟學。

教育部提到的“流動兒童”概念，看似對“小學輟學率回升”一事給出了合理解釋。但值得探討的是，隨家長進城的流動兒童，在父母的打工城市，是否可以順利入學呢？

調查中，記者發(fā)現(xiàn)，在一些外來務工人員密集的大城市，由于政策上的種種限制，很多流動兒童依然面臨著入學受阻甚至是無法入學的尷尬境地。按照教育部門的相關規(guī)定，農民工子女異地入學必須提供“五證”，即：1、監(jiān)護人與用人單位簽訂的勞務合同（或營業(yè)執(zhí)照）、2、住房證明（房屋產權證或租房合同）、3、戶口本、4、學生父母身份證、5學生學籍證明，到住房所在區(qū)（縣、市）教育局即可辦理手續(xù)（注：對于“五證”的具體所指，各地方規(guī)定略有不同，以上為最普遍的“五證”概念）。

而現(xiàn)實情況是，外來務工人員往往因各種原因，無法湊齊“五證”，導致子女入學受阻。如：一些外來務工人員及隨遷子女常年居住在工棚里，無法提供租房合同或房屋產權證；再者部分打短工、零工的父母，沒有與用人方簽訂勞動合同等等。以上種種，導致部分流動兒童一旦離開老家的農村小學，即會成為輟學兒童。

2011年，北京教育部門依法關停了一批未經(jīng)批準的打工子弟小學，為避免出現(xiàn)流動兒童因學校關停而輟學，北京市教委特別要求：來自關停學校的學生進入公辦學?？梢悦馊ァ拔遄C”的審核，但事實是，一些公辦學校在接收外來務工人員子女時，還是要求其提供“五證”；另外，部分來自關停學校的打工子弟，在入學安置問題上，還遇到了一些諸如接收學校離家較遠等問題，公辦學校安置上的諸多不便，也是導致部分學生輟學的原因之一。

“兩不管”學生

為了避免大批打工子弟因學校關停而無學可上，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提出了三點意見：其一，應重申關停學校學生登記不要“五證”的要求，并嚴查學校是否嚴格執(zhí)行，不能讓“五證”成為打工子弟繼續(xù)求學的攔路虎；其二，應尊重打工子弟的意愿，落實此前推出的如對安置學校不滿意，可以申請換校的規(guī)定；其三，建立對所有未登記打工子弟的學籍跟蹤機制，了解他們的去向，并協(xié)商其戶籍所在地或新流入地對接解決他們的求學問題。

提到學籍跟蹤機制，熊丙奇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告訴記者，“教育部門需要通過學籍跟蹤制，監(jiān)督學生轉出學校和轉入學校進行嚴格對接，一旦發(fā)生對接不當?shù)默F(xiàn)象，應嚴格追究學校責任，以此來杜絕流動兒童的輟學問題。”

熊丙奇向記者解釋，根據(jù)我國《義務教育法》，對適齡孩子的學籍管理是有明確規(guī)定的，包括入學、轉出、轉入等。一所學校只有拿到另一所學校的轉入證明，才能開具轉出證明。然而，在現(xiàn)實中，對于這一管理規(guī)定，存在執(zhí)行不嚴的明顯疏漏。主要原因是地方政府部門缺乏積極性，對于孩子原學籍所在地政府，孩子遷出、不上學，可減少教育經(jīng)費支出；對于孩子流入地政府，這些學生不來上學，政府也可少承擔責任，因此，失學兒童往往就變?yōu)椤皟刹还堋?，由此出現(xiàn)有的學校對學生不來上學不聞不問，有的學生拿到轉出證明后，卻不去轉入學校注冊、報到，轉入學校也不跟蹤，出現(xiàn)義務教育適齡學生輟學現(xiàn)象。這樣的情況在我國中西部地區(qū)一些學校尤為普遍，向當?shù)貙W校和政府追問這些學生的去向，它們也大多說不清。

據(jù)了解，近年來電子化的學籍跟蹤平臺已經(jīng)在全國范圍內建立，但由于種種原因，這個平臺并未被充分利用，在學籍跟蹤問題上也未能發(fā)揮其應有的作用。

撤點并校后患

與城市中隨打工父母遷移的流動兒童相比，選擇留在農村老家就學的兒童，普遍面臨的問題則主要體現(xiàn)在2001年開始施行的撤點并校上。據(jù)21世紀教育研究院在10省農村中小學的抽樣調查，農村小學生學校離家的平均距離為10.83華里，農村初中生離家的平均距離為34.93華里，流失輟學及隱性流失輟學率提高。楊東平認為，大規(guī)模的“學校進城”后，農村學校日益荒蕪凋敝，農村教育出現(xiàn)了“城擠、鄉(xiāng)弱、村空”的危局，過度的學校撤并導致學生上學遠、上學貴、上學難。

熊丙奇在接受采訪時指出，對于撤點并校，應該考慮如何因地制宜，不能一刀切。2001年國務院出臺一份名為《國務院關于基礎教育改革與發(fā)展的決定》，提出因根據(jù)各地區(qū)的具體情況，實行適當?shù)某伏c并校。而這一決定在執(zhí)行過程中，卻被很多地方政府斷章取義，成為了一些地方為節(jié)省教育經(jīng)費支出的一種“裁員手段?！?/p>

據(jù)了解，很多地區(qū)所謂的撤點并校，無非是將來自十里八村的孩子們都集中在一所學校里，而這樣的學校往往并沒有實現(xiàn)想象中教育資源的集約化，讓孩子享受到更好的辦學條件和學習環(huán)境；相反，有時還會因學生的過度集中，導致班級人數(shù)過多，出現(xiàn)一個班級七八十人的大班現(xiàn)象，放羊式的教學，使學生們根本無法獲得較好的教學條件。

“在一些中西部地區(qū)的農村，有些小學明明生源充足，且從一年級到五年級都配備齊全，但還是被地方政府強行撤掉。雖然在這過程中，一些家長及教師也曾強烈反對，家長們甚至提出，愿意自己多出錢，讓學校繼續(xù)辦下去。但最終，孩子們還是不得不轉往離家較遠的學校就讀。”熊丙奇表示，很多地區(qū)在撤點并校后，并沒有就孩子上學遠的問題制定切實可行的方案。雖然外界普遍認為，孩子們可以住在學校安排的宿舍，不必每天翻山越嶺地來上學，但我們并不建議低年級的孩子住校，對于高年級及初中以上的學生，也應該采取自愿住校的原則，為不愿住校的學生上學提供其他可行途徑。

考慮到小學一、二年級的孩子年紀尚小，缺乏生活自理能力，不適合寄宿學校的生活，加之一些學校的寄宿條件極差，又無專門的宿管阿姨配備，因此，孩子們在這樣的學校中寄宿，實則存在很多的安全隱患。2008年12月，在陜西省榆林市定邊縣堆子梁中學女生宿舍中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中，11名小學四年級女生最終因搶救無效而死亡。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恰恰是學校宿舍過于簡陋，缺乏起碼的冬季采暖措施，且無成年宿管人員照顧學生起居，最終導致孩子們因自行燃煤取暖不當，而引發(fā)了慘劇。

“我們曾到過陜西某地的一所寄宿學?？疾欤l(fā)現(xiàn)那里的學生宿舍就是一座四面透風的破房子，當時正值冬季，學校為學生們發(fā)的被子很薄，沒有熱水提供，連飯都是冷的。整個宿舍衛(wèi)生條件極差，晚上又沒有執(zhí)勤的工作人員。孩子們在這樣的條件下住宿，不要說發(fā)生一氧化碳中毒這樣的嚴重惡性事件，即便是哪個孩子晚上生病，也沒有辦法得到及時的照顧和治療。”采訪中，熊丙奇向記者細數(shù)一些農村寄宿學校的諸多不妥之處，并表示即使學校宿舍條件過關，也要考慮到不同年齡段孩子的實際情況，為不適合住校的學生提供其他選擇。

“在這方面，浙江德清和遼寧寬甸都做得很好，為不寄宿的孩子，提供上下學校車接送的服務。但這樣的的地區(qū)目前在全國還是很少，也有一些地區(qū)的孩子，通過幾個人合伙包黑車的方式，自行解決上學問題。”

從留守到流浪

伴隨著凄厲的寒風，貴州省畢節(jié)市的5名男孩為了取暖而鉆進了路邊的垃圾箱，點燃垃圾取暖，導致一氧化碳中毒身亡。而隨后的調查中，關于5名男童當中有4名輟學的報道，使令人寒心的現(xiàn)實更加雪上加霜。據(jù)了解，5名男童均為畢節(jié)市七星關區(qū)海子街鎮(zhèn)擦槍巖村干溝苗寨人，年齡均在10歲左右，其中最年長的13歲，而最小的只有9歲。

一位遇難男童的父親告訴記者，孩子輟學后，老師也曾致電家長，甚至上門動員，要求孩子完成學業(yè)。但孩子們均以“成績不好，不想上學”為借口，拒絕上學。

盡管在事發(fā)后的第三天，畢節(jié)市委、市政府即對事件中負有領導和管理責任的有關部門和人員進行了嚴肅處理，當?shù)胤止苊裾敖逃?名官員分別被停職或免職，但回顧事件始末，一些不能回避的事實依舊發(fā)人深思。

據(jù)了解，這5名男童的父親為3個親兄弟，陶進友、陶學元和陶元伍三人家中都十分貧困且子女成群。其中陶學元和陶元伍兩人常年在深圳“撿垃圾”，只有陶進友在家務農。孩子出事后，畢節(jié)市政府將身為人父的兩兄弟接回畢節(jié)，而在火化儀式結束后，兩人很快又返回了打工城市。據(jù)孩子們的親戚透露，這5名男童曾于去年年底就離家出走過，一個多月沒有音訊，家人曾到海子街鎮(zhèn)等地尋訪未果，后來還是民政部門發(fā)現(xiàn)了他們并送回擦槍巖村。但孩子們的家人在那次出走之后并沒有因此對他們嚴加管教，以至于今年11月，5個孩子再次出走，并最終釀成慘劇。

據(jù)了解，在留守兒童的群體中，輟學情況并不少見。究其原因，除撤并校導致的學校減少外，父母長期不在身邊監(jiān)管，也是引起孩子學習積極性不高，造成孩子逃課及隱形輟學的原因之一。調查顯示：目前我國有留守兒童5800多萬人。其中57.2%的留守兒童是父母全都外出，42.8%的留守兒童是父母一人外出。留守兒童中的79.7%由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撫養(yǎng)，13%的孩子被托付給親戚、朋友，7.3%為不確定或無人監(jiān)護狀態(tài)。

監(jiān)護人責任的缺位，及一些校方人員在管理方面的放任自流態(tài)度，為孩子們逃避學業(yè)提供了客觀上的便利，一些孩子因此而逃學、輟學，并流入社會靠乞討、偷竊生存。流浪的生活狀態(tài)不僅給他們自身帶來諸多安全隱患，也為社會增添了不安定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