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
轉(zhuǎn)眼顧城去世已經(jīng)將近20年了。按理說,人們對他的評價早應(yīng)該是蓋棺定論了,但事實是,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人們面對他時依然是困惑的、遲疑的。人們把最高的贊美給了與火車不期而遇的海子,給了在大學教書的北島,給了在精神病院的食指,而當人們準備把相同的榮譽給顧城時,卻舉棋不定——一切皆因為顧城生命的最后那瘋狂的一舉,他到底是什么?一個偉大的詩人,一個絕望的自殺者,還是一個無情的殺人犯?人們心中總有一條道德底線,無論是誰,即使你是一個偉大的詩人,你都沒有殺人的特權(quán)。
事實上,正是因為顧城及其作品的爭議性,對他及其作品的回顧永遠也不會過時。正是在他的成長經(jīng)歷中,在他的作品中,隱藏著他內(nèi)心深處最深的秘密,隱藏著他的生、他的死、他的愛、他的欲,也隱藏著我們每個人心中的天使和魔鬼。
顧城的作品中,除了他那些著名的詩選,還有早些年出版的大概可以歸為小說的《英兒》,歸為散文的《墓床》,近期出版的《顧城哲思錄》等。對于《墓床》的記憶我已經(jīng)變得模糊,但即使是這樣,我都知道《顧城哲思錄》大概超不過《墓床》的范疇,即使《顧城哲思錄》是《墓床》的回顧依然會再一次震顫我們的心靈,而那顆震顫我們的心靈又是怎樣一顆心靈???
《紅樓夢》里說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如果在這個世上還有這么一個男人“生不同人,死不同鬼”,那這個男人只能是顧城。林妹妹寫詩還有那么一點點虛榮心,顧城寫詩只是為了過上一種真實的生活:“我寫詩,如果說是為了什么的話,大約就是為了一個真實的生活,平常我不像是活的,缺乏一種真實的感覺,詩的到來使我快樂,使我震撼甚至恐懼,總之進入一種真實的生活?!钡櫝怯植怀姓J詩是他自己寫出來的,他寧肯相信詩是通過他這塊土地自然生長出來的:“我寫詩更像是土地現(xiàn)象,而不是人的現(xiàn)象,我欣悅詩的成長,也接受它的滅亡,接受滅亡之后的無限生機?!?/p>
透過這些只言片語,我們已經(jīng)看到顧城是如何把自己逼向了生的極致,他對生的極致追求是如此至極,他甚至都厭惡自己的身體需要依靠這個世界:“我想過一種不依靠世界的生活,因為我覺得有一個恨,就是恨我這個身體,因為它,我就得依靠這個世界,這個時候我覺得我思想比較極端,我就覺得很恥辱?!?/p>
顧城厭惡現(xiàn)實的世界,他需要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美,他說:“美是唯一的真實,當他到來時,一切都形同虛設(shè)?!薄ⅰ叭绻麤]有美,我可能毫無信仰?!彼旧硎敲赖膭?chuàng)造者,對于我們的先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美,他從來都是不惜譽美之辭的:
“我心目中的中國,是‘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的中國,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的中國,這是我喜歡的中國?!都t樓夢》中的清潔、獨斷、自在的女兒性,這一女兒性和中國的自然光明的佛性的重合,中國哲學至《紅樓夢》顯現(xiàn)為這么一種清凈的女兒性情,東方的美麗真是達到了美的極致。對于我來說,這是中國,她給我生命,她讓我感覺到生命,她的光和水通過我,讓萬物充滿生機?!鳖櫝且辉購娬{(diào)女兒性情,他最終建立“女兒國”,我們都可以從中找到淵源。
生的極致是美,美的極致是死,所以我們毫不奇怪,顧城一次次說自己是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人,一次次表現(xiàn)出對死之神秘的好奇,我們也不奇怪,他最終會自殺身亡。我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為什么會把斧頭揮向了那個像母親一樣愛護他的女人,他自己聲稱是英兒把魔鬼引進了他的心靈,我們寧肯相信,他那舉起斧頭的雙臂那時受到了魔鬼的掌控。
榮格在比較自己和尼采的不同時這樣說:“我確確實實存在著,我并不像尼采那樣是一張白紙,在精神的強風中到處亂飛。尼采失去了其立腳的根基,原因在于他除了他思想里的內(nèi)心世界便一無所有——應(yīng)該說,他的內(nèi)心世界擁有他要比他擁有前者更甚。他斷了根并在大地上空飄蕩,因此他不得不采用虛夸和不現(xiàn)實的辦法行事,但對我來說,這種不現(xiàn)實卻是可怕的根源,因為說到底,我是以今生今世作宗旨的,無論我是如何執(zhí)著或者洋洋自得,我總是懂得,我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最終總是歸結(jié)到我的這種現(xiàn)實的生活的……” 這其實也正是我等俗物與顧城的不同,哪種更好,誰又知道呢?
多年前,關(guān)于顧城,我曾經(jīng)寫下如下幾句話:“你用你的死,讓別人成為你的罪人,也讓你成為別人的罪人,而黑色總顯得那么重,那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