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
柴貴有種沖動,那就是要做點什么,但做什么呢?卻又不知道。
他住的老屋,已經(jīng)很破舊了,整個冬天都在漏雨。于是,在一個積雪化盡的晴天,柴貴決定動手修葺一下。
一天,柴貴正在干活兒,身后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問:“老柴,干啥呢?”
柴貴扭過頭,見是三皮趴在半人高的矮院墻上,正用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望著他。柴貴說:“修房子,漏雨。”
三皮不屑地說:“切,修什么呀!費那神干啥?還不知你能在這破屋里住多久呢!”
臨走時,三皮又說:“我們呀,就只干一個活兒——等死!”
聽了三皮的話,渾身酸痛的柴貴勁頭兒一下子泄了,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散了架一般,看著整修好的房屋,情緒沮喪到了極點。
郁悶了半晌,柴貴站起身,往村口走去。
三皮正和十幾個人縮在村口土墻根下,曬太陽。柴貴也在一塊磚頭上坐下,背靠著墻,瞇起眼。
一時都無語。柴貴抬起頭,村口,一條村路,蛇一般在田野里蜿蜒著,向遠(yuǎn)方躥去。他忽然看見一個小黑點,似乎在村路的盡頭往這邊移動。
“有人來了?!辈褓F說。
三皮說:“看花眼了吧?沒事誰敢到這里來!”
柴貴定了定神,果然是看花眼了。是啊,他們這個被稱為“艾滋病村”的小村莊,被一道無形的高墻圈了起來,外人沒事輕易是不過來的。柴貴長嘆了一聲,說:“這日子,真沒意思!”
三皮怪笑了一下,說:“咋沒意思?咱們吃飽了,就是等死,多好啊!”
“等死”這兩個字,已經(jīng)成了三皮他們的口頭禪。也是,感染上艾滋病,除了等死,還能干什么呢?
在修房子的時候,柴貴翻出了一包花種,那是他在外地當(dāng)花匠時帶回來的,于是,就萌生了一個想法:在自家小院里種上花。
小院里雜草叢生,清除這些雜草,費了四天的工夫。當(dāng)柴貴正在翻土整地時,被路過的三皮看見,問:“又干啥?”
柴貴埋頭干著活兒,汗水淋漓地說:“種花?!?/p>
三皮笑得嘎嘎的,嘲弄地說:“種花?沒等花開,說不定你就死了!”
柴貴直起腰,堅定地說:“看不到花開,也要種!”三皮搖搖頭,走了。
不知不覺中,春天到了,風(fēng)一吹,柴貴的小院里立馬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蜂飛蝶舞,花香飄出老遠(yuǎn)。三皮他們再從院外經(jīng)過,都情不自禁地吸吸鼻子,說:“真香!”
聽到這話,在一個清晨,柴貴扎了許多花束,悄悄送到他們的窗臺上。三皮他們起來后,看到花束,愣了一下,然后拿起來,把鼻子湊上去,貪婪地聞了又聞,都說:“真香??!”
一晃,秋天到了,有一天,當(dāng)三皮路過這里時,目光越過那道矮矮的院墻,忽然發(fā)現(xiàn)柴貴的花圃里長滿了雜草,想了想,才記起一個月前,柴貴就死了。
三皮心里倏地充滿了憂傷,他推開院門,默默站了一會兒,看見那些雜草異常刺眼,于是,他找到花鏟,開始清除雜草。
接下來的日子里,三皮便整日泡在小院里,學(xué)著柴貴的樣子,精心侍弄著花圃。每當(dāng)有病友經(jīng)過時,他都會站起來,叮囑道:“伙計,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們可別讓花園荒廢了呀!”
現(xiàn)在,三皮打心眼里認(rèn)為,這開滿鮮花的小院,真是不賴!
(蘇童摘自《河南日報》2012年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