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若英
接過手機,電話那一頭姐姐哽咽地說:“姑姑走了?!?/p>
十天前我在臺北見她時,她還坐在沙發(fā)上跟我討論下午茶蛋糕有多好吃,然后興高采烈地準備去參加小學同學會……一切歷歷在目,怎么她就走了呢?
姑姑大學時就立下志愿,定要到美利堅深造。畢了業(yè),她與姑丈結婚,也毅然決定留在異國生活。姑姑非常能干。我去美國上大學時,住在她家一段時間,對她超人般的體力嘆為觀止。因為希望子女有好的生活環(huán)境,她選擇住郊區(qū),而自己每天上班,必須開一個多小時的車進市中心。在車上也不閑著,一邊開車一邊化妝、擦指甲油、電話聯絡公事、安排兒女行程。下班回家,操勞完家務,繼續(xù)追連續(xù)劇、和朋友聚會……她總能把日程安排得很緊湊而完美。
當我們感覺一切安排很妥當,按表上課就應該萬無一失的時候,老天總會給我們新的課題。
加州的陽光總給人無限美好之感。在這樣一個周末下午,姑姑一如既往沖沖沖,決定抽空去剪個頭發(fā),讓再來的一周有清爽的感覺,就在她躺下來沖洗頭發(fā)時,眼前一黑,她中風了。
我們得知這個消息時,她已度過危險期。在姑丈全心的照料下,加上姑姑不服輸的性格,一年后,除了行動仍有不便,言語表情都已經正常。去美國看她,她輕輕松松地跟我炫耀:“現在停車可省事了,可以停殘障車位,也不用工作,政府養(yǎng)我,不需要做家務,老公包辦……老天真疼我,讓我五體不勤。等我好全了,一定會想念這種悠閑日子的。”
就在我們快相信痊愈是可能的時候,我收到她的一封信。
我得了乳癌,第三期,已經在8月12日切除,下個星期開始做化療。人生的重大疾病,短短的時間,我經歷了兩項。朋友說我該去買樂透。幸運的是,每次生病,我親愛的家人都陪伴左右,這是不幸中的幸福。
姑姑
信是如此淡然而實事求是,但背后又藏了多少的淚水與苦痛。疾病確實考驗親情的牽絆,也測試我們對命運的耐受力。
去美國表演,我特意提早兩天,住到姑姑家。她陪我坐在院子里,閑話家常,仿佛絕癥已是過眼云煙。
那兩天,我看見姑丈一早去院子摘新鮮蔬果,打精力湯,陪著做復健,陪著說笑話。姑姑有時不順心,撒嬌似的隨口一句“你怎么不去死?”姑丈總說:“因為有你,我絕對不能死,因為要照顧你!”姑丈也會開玩笑地說“你是天上不小心落入人間享福,而我是從地獄上來還債的”,兩人總是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斗嘴,姑姑就得意地笑著,像初戀的少女。
一年半過去,冷不防又傳來乳癌復發(fā)的消息。
兩個禮拜后,噩耗傳來。攝影棚里在準備一場發(fā)生在太空艙的浪漫戲。我打電話給美國的表妹,姑丈拿過了話筒,沒待我發(fā)言,卻說了句“對不起,我沒有把你們劉家的人照顧好……”我再也忍不住,讓淚水肆意沖刷著臉上的濃妝。我哭的不只是姑姑,更多是心疼在世的人的自責與承擔。
我深深吐了一口氣,補了妝回到現場,等待打光時,我望向被藍布包裹的太空艙窗外,到了電影完成時,那應該是浩瀚無盡的星海。浩瀚無盡的星??梢园菀磺校材芟麥缫磺?。隔著道具玻璃,我可以看見姑姑的微笑,仿佛對我說著這一生她重復無數次的話:“我的命真好,有個不怕我煩的老公,兒女都貼心,沒什么錢,但永遠夠用。唉,我的命真好!”是的,也許老天疼惜她的樂觀,不想她繼續(xù)為病所苦,所以帶她走了。我不停地告訴自己,姑姑的命,真好。
(四月雨摘自《我的不完美》上海文藝出版社圖/周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