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陽
帶著平靜的心情,100歲的黃苗子不再理會塵世的頌揚抑或詬病,瀟瀟灑灑地乘風而去。
作為晚年享有盛名的文化老人,黃苗子的身份有很多:從政治上來看,他既當過國民黨的政府要員,也曾被劃為右派流放北大荒,還在“文革”時期蹲過秦城監(jiān)獄,年過六旬又當上了全國政協(xié)委員,臨終前更拿到了首屆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從事業(yè)上來說,他曾經(jīng)是上海灘十里洋場頗有名氣的小字輩漫畫家,1949年后則是聞名全國的文藝界裴多菲俱樂部——“二流堂”的活躍分子和骨干,而其在書法、繪畫上的成就,至今仍備受推崇。除此之外,他還填得一手好詩詞,寫得一筆好雜文,堪稱多才多藝。
而事實上,黃苗子的本職是一名學者,而且是專門從事中國繪畫研究的資深學者。從他年輕時撰寫的《倪瓚年譜》算起,到耄耋之年審定出版的《藝林一枝》《畫壇師友錄》等皇皇巨著,無疑為中國美術(shù)史增添了豐富的內(nèi)容,其影響或許遠遠大于他的書法藝術(shù)??上?,在當今書畫市場空前繁榮而學術(shù)研究門庭冷落的現(xiàn)狀下,恐怕很少有人能認識到這一點。
或許黃苗子的本事太大,能力太強,朋友太多,以至于很難用一個領(lǐng)域來界定他的身份。正如他的夫人郁風那樣,沒有幾個人知道這位永遠活潑美麗的女子還是中國美術(shù)館展覽部主任。多少年來,這對恩愛且不失情趣的夫妻,攜手相伴,游戲于夏衍、啟功、丁聰、王世襄、李德倫、范用、黃永玉等諸多文化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之間?!半p子星座”總是讓人有著諸多羨慕與贊美。更難得的是,郁風的繪畫、黃苗子的書法,又恰恰都是一等一的上品之作?;蛟S是因為他們有著太多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與遭遇,才會使得兩人在晚年開出如此絢麗燦爛的花朵。
生離死別
可是,一切的美好在2007年4月15日之后就不再繼續(xù)了。91歲的郁風走了,在離開人世前的幾個月,向來樂觀的郁風對此就有所預(yù)感,她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道:“我要告訴你的只是這兩天突然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新感覺,也許是由于這兩天嗓子不舒服說不出話,膝腿酸痛無力,而眼看著比我大的苗子比我強多了,他很早就起來趕活兒,有寫不完的稿、還不完的字債,還不斷地聽電話、接待客人……這個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就是,我會早于他離開這個世界……再精彩的演出也有謝幕的時候,大概是快到了謝幕的時候了,我不能想象這個家沒有了我會是什么樣子,但一切都會習慣的……”
的確,郁風的離開對黃苗子確實是不小的打擊。雖然這個睿智的老人早已看淡生死,并且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曾寫過一篇名為《遺囑》的文章,闡述自己豁達的生死觀,甚至希望朋友們在自己生前就能把悼詞、挽聯(lián)等寫好,“免得自己完全不知道”。不僅如此,若能互相朗讀、批閱修改,那就更妙了。這番看似玩笑的話語,道出的是黃苗子的真實情感與唯物主義思想。正如已故漫畫大師丁聰?shù)姆蛉松蚓克f的那樣:“他們這群好朋友在生死問題上的想法是很一致的,所以最終都選擇不留骨灰,也不在這世界上給后人添麻煩。想念他們了,就去讀他們的書,看他們的畫,這樣多好。”因此,忍受著巨大悲痛的黃苗子,最終還是握起了筆,為妻子寫下這樣一段話:“郁風永遠離開了我們。她是個永遠樂觀的人,她一生崎嶇坎坷,卻慷慨大方,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朋友,才會永留在那么廣大的人們心中。她是個總為別人操心、安排的人,但自己不愿受人擺布,她最不喜歡別人為她哀傷。記住她的風度、愛心、藝術(shù),這就夠了。她是個魅力永存的人!”
這段話,既可以看做是老人為愛妻的送別,事實上也正是黃苗子對自己百年之后的態(tài)度。因此,在老人逝世后,3位子女黃大雷、黃大威、黃大剛共同發(fā)表了公開信,不舉辦任何追悼活動,不留骨灰,也不設(shè)靈堂。正如黃苗子所要求的那樣,他們希望大家“只要記住父親的幽默、達觀、謙和就夠了”。
面對譴責
樹欲靜而風不止。盡管失去愛妻之后的黃苗子多數(shù)時間都在醫(yī)院靜養(yǎng),可屋外紛紛擾擾的大千世界并沒有忘記這位老人。
2009年春天,一篇關(guān)于告密者的長文引起了一場風波。是誰出賣了知心朋友聶紺弩,甚至不惜以卑劣的告密手段使聶紺弩遭受了牢獄之災(zāi)……作者的文字充滿著跌宕的情感、壓抑的悲憤,極具煽動性。一時間,矛頭指向了風燭殘年的黃苗子。落井下石者有之,不明就里者有之,奮起反擊者有之,而更多的則是人云亦云,仿佛發(fā)現(xiàn)了驚天大秘密一般,原本艱澀辛酸的故事被當做娛樂八卦那樣四處傳播,謠言與非議逐漸包圍著黃苗子,且越來越緊。
斯時,97歲的黃苗子仍然臥病在床。他的病時好時壞,由于常常要做透析,頸部裝上了呼吸器。了不起的是,不屈的老人一次次挺過難關(guān),顯示出頑強的生命力。當“告密門”瞬間爆發(fā),事態(tài)愈演愈烈之際,原本院方和家屬想采取隱瞞的方式,待風潮過后,再采取和緩的方式,將事件慢慢地告訴老人。誰知因某位探病者的漏嘴,黃苗子一下子把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奇怪的是,老人既沒有激動,也沒有憤怒,更不打算參與其中,甚至多次告誡身邊的親人,不許他們?nèi)ゴ蛎u官司。理由有二:第一,該文作者是黃苗子老朋友的女兒,兩代人的友誼原本深厚,甚至該作者的書齋名都是邀請黃苗子親筆題寫的。第二,老人認為比起“文革”中受盡冤枉的許多老友的遭遇,這些經(jīng)歷根本算不上什么。始終信奉“不害人,也不被人害”原則的他只是悠悠地說了一句:“我是不會做那樣的事情的?!睋?jù)沈峻介紹,就在那段風波乍起的時間里,當年幾位親身參與的老朋友根據(jù)文章所給出的材料一推算,另一位真正的“告密者”呼之欲出。然而,原本可以為自己洗刷罪名的黃苗子,面對譴責,并沒有多說一句,更沒有講出可能是真正“告密者”的那個人的名字。他始終選擇了沉默。
并不是老人的精神境界有多高,也不是簡簡單單的“淡泊”二字就能說得清、道得明的。事實上,黃苗子那時所想的,是自己的“后事”。
完成“后事”
所謂的“后事”,正是老人與郁風一生的收藏品最后的歸宿。黃苗子是一個豁達開朗的人,他將自己的作品大多捐贈給了國家。就在臥病的幾年里,他還陸續(xù)在北京、蘇州、上海與廣東舉辦了多次“黃苗子藝術(shù)展覽”,值得一提的是,每次辦展覽,只要身體允許,他一定會創(chuàng)作幾件全新的作品獻給觀眾。
對于藏品,黃苗子與他的老鄰居、好朋友王世襄一樣,抱著“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豁達心態(tài)。自2008年起,遵守與夫人郁風生前的約定,黃苗子整理出珍藏的數(shù)十件師友書畫藝術(shù)珍品,并把它們陸續(xù)拍賣出去,隨后用拍賣所得建立了“黃苗子、郁風慈善基金會”,意在培養(yǎng)藝術(shù)新人,扶持藝術(shù)創(chuàng)作,資助中國藝術(shù)史、文學史的學術(shù)研究。該慈善基金會每年向中央美術(shù)學院提供贊助,幫40多名貧困生繳納學費,支持他們順利完成學業(yè)。2010年,依然在使用呼吸機的黃苗子還親自出席了基金會向四川藝術(shù)職業(yè)學院贊助51.2萬元、設(shè)立“黃苗子、郁風助學金”的活動。該助學金用于幫助唐卡繪畫專業(yè)學生的學習和生活。
正如黃苗子生前對沈峻所說的那樣:“人家說我的人生多姿多彩,問我滿不滿意。其實,無所謂滿意還是不滿意。我這一生,該做的事情都做了,現(xiàn)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對得起社會,對得起別人?!本驮谌ナ狼暗?周,沈峻還與黃苗子全家一起,在老人的病床前吃了一頓涮羊肉,以慶祝黃老的百歲誕辰。2012年1月1日那天,黃苗子特別高興,笑著說道:“我今天100歲了?!?/p>
“丁聰封筆以后,有一次偶然畫了一盆吊蘭。苗子看到了,還欣然題句‘相約兩百歲,還要上黃山,可見他是希望自己活到100歲的。如今,他也算完成了心愿?!鄙蚓f起黃苗子,沒有太多哀傷,畢竟是看透了生死的人,對于老友,更多的是懷念:“和丁聰一樣,苗子年輕的時候吃了不少苦。老年總算趕上了好時代,做了很多有意義的事。我們兩家就像一家人一樣,快快樂樂、開開心心地度過了那么多美好的時光。如今,苗子又去了天上,同郁風大姐、同丁聰,還有那么多好朋友再度歡聚,我想,他一定會很開心的!”
(何茹摘自《新民周刊》2012年第3期)